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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韋令逝(3)

雲上來,天很快就暗瞭,薛濤回房翻出幾根炭籠上:“松州氣候奇異,別看春回,中午熱死,夜裡凍死。”

待火熾,她把鐵壺坐上去,搓著手說:“沒有茶,你將就喝吧。”

段文昌坐在火邊看薛濤,她舔舔被風吹裂的嘴唇,攏攏頭發對面坐下。

火光裡,她手背手指上都是未愈的凍傷,段文昌感覺喉頭被什麼哽住瞭。

“你怎麼來瞭?近來好嗎?”薛濤問。

段文昌清清嗓子:“好,那天夜裡得到你的信,我連夜逃出靈池,劉辟的人撲瞭空。”

水沸瞭,薛濤給他倒到碗裡:“你可知道成都如何?”

段文昌端著粗瓷碗,靜默瞭一下沉重道:“成都……西川,都難免來日大難。”

薛濤愣住:“吐蕃老贊普死後,新可汗畏懼大唐,遷王庭至漠北,不敢絲毫來犯,還會有什麼大難?”

段文昌嘆道:“劉辟人心不足,被封為節度使後志氣愈驕,年初又上書朝廷,要求統領三川。”

“統領三川?”薛濤幾乎不敢相信,“這怎麼可能?太狂妄瞭!他可不是韋太師,朝廷怎麼說?”

“朝中許多人認為蜀地天險,又有吐蕃南詔掣肘,千萬不能亂,隻能與劉辟從長計議。隻有翰林學士元稹力排眾議,說‘跋扈劉辟不除,將成為一個壞的榜樣,天下從此難得太平’。這話其實合瞭聖心,宰相杜黃裳又站出來獻策,請新帝封高崇文為左神策營節度使,出師討伐劉辟。新帝正中下懷,當廷便發瞭詔書。”

“也好,可是西川豈不要陷於戰火?”薛濤不禁憂心忡忡。

“戰火已經燒起來瞭,劉辟上月發兵梓州,將東川節度使李康拿下,以盧文若為東川節度使。現在王師又至,加上奉天、麟遊諸鎮軍隊,整個蜀地都要陷入兵燹。”

薛濤失落地垂下手臂:“韋太師二十年的經營,和平富庶,就這麼……”

段文昌吸口氣道:“好在天子初登大寶,急於給藩鎮們敲個警鐘,此戰若勝,便能打下中央集權的基礎。因此聖上連宦官監軍都不設,一切軍權交與高崇文,生怕影響戰事。那高崇文本就驍勇善戰,又沒人掣肘,定能掃平劉辟。如今你在松州邊城倒也好,免得遭劫。但……”他環顧四周,繩床氈舍,“這地方你也不可久待。”

薛濤低頭:“不要緊,隻是有時候,會想起成都。”說完抬起臉一笑。

段文昌心裡一陣苦澀,勉強也笑道:“你放心,等你回去的時候,合江園、摩訶池、石斛山,都還在。”

夜裡段文昌湊合裹著氈子睡在氈毯上,寒氣森冷,幾乎一夜未眠。隔間黑暗裡,薛濤似乎睡熟瞭。

天微微亮的時候,炭火已熄,隻餘下一盆雪白的灰。借著淡青的微光,段文昌用玉簪在盆沿灰上寫下一行字,輕輕抹瞭,又重寫下一行。

忽然小蠻咚一聲掀門沖進來,瞅住段文昌吃吃笑:“阿姊的季郎。”

段文昌忙立起,薛濤醒來聽見,披上棉襖呵斥她:“胡說什麼,去拿肉脯來。”

草坡上結滿晶瑩的白霜,太陽剛升起,山巒,草地,都亮晶晶地閃爍,黃褐的牛群在閃爍中緩緩移動。

段文昌上馬,薛濤將一大包肉脯塞給他叮囑道:“取近道去長安罷,三川都不能留,將來王師平叛結束,恐怕所有蜀地官員都有偽官之嫌。”

段文昌答應:“我知道厲害,你放心。”

房間內,小蠻蹲在炭盆前看那幾個字:“什麼什麼之日,必定來娶,什麼什麼留。”

“什麼嘛。”小蠻踢炭盆一腳,灰上的字跡立刻模糊瞭一點。她跑出門去,邊地春寒,一股風卷地而來,把字徹底覆滅瞭。

仗一直打到秋天,段文昌寫信傳來消息:

五月,在鹿頭關、神泉,劉辟節節敗退,高崇文直指成都,所向披靡,軍不留行。

九月,劉辟、盧文若隻剩下幾十騎,在逃往吐蕃的路上被擒。盧文若先殺死妻子,隨即在岷江系石自沉。劉辟沒有自殺,被關在牢籠中押往長安。

面聖時,他竟仍以為罪不至死,還狡辯說是五院弟子作惡,臣隻錯在不能治。

新帝震怒,將他處斬,獻祭李唐皇室宗廟,並株連親族。

押送劉辟時,高崇文也一同往長安述職。他軍紀嚴明,親衛部隊離開成都時連一寸蜀錦都沒有帶走,並明令留下的軍官,所有事務全遵韋皋舊例。這等作為,幾乎惹得西川官員叩頭贊頌。

十月,聖上便授高崇文檢校司空兼成都尹,充劍南西川節度使,命他以韋太師為范,好好守護西川。

“聖上授高崇文為西川節度使,隻是一時之計,目在維持穩定罷瞭。他與韋太師不同,一介武夫,不會在蜀中待太久。武元衡才是聖上心中真正的西川節度使人選。”段文昌在信中最末說。

薛濤讀完放下信,發瞭一會怔。

立在面前的段府奴子等瞭半天,忍不住一揖說:“我們公子再三叮囑,一定要把您的詩帶回去,您得幾天寫呀?再遲,我回去路上一下雪,就耽擱久瞭。”

段文昌信中還說,讓她寫一首詩贈高崇文,他再設法托人奉給這位新節度使。她回成都,隻要節度使一句話而已。

薛濤嘆口氣,苦笑道:“我現在就寫。”除瞭詩,她還有什麼呢?

高崇文行伍出身,恐怕不通文學,薛濤凝神想瞭想,鋪開黃麻紙寫道:

賊平後上高相公

驚看天地白荒荒,瞥見青山舊夕陽。

始信大威能照映,由來日月借生光。

窗外風濕冷滲骨,節度府大堂內獸金炭烈火燃燃,瓶插春蕊,鼎焚名香。年幼的樂伎們穿著大紅值服來往,沉重的發髻簪梳墜得她們白皙的脖頸微微後仰。

堂中正擺盛宴,武官居多,一個滿面胡髯、腰闊十圍的大漢鐘一樣坐在首位上,正是新西川節度使高崇文。

首位下的武官操著長安口音,已經喝得滿臉通紅:“我們高將軍,渤海郡王的名號不是白得的,我們也曾打得吐蕃,屁滾尿流。大唐天下,可不是隻有韋南康……你們這些蜀將,別仗著他白眼看人。”

另一高崇文麾下的武官將案一拍:“不說別的,不是我們,你們還在舔那書生劉辟的屁股呢。”眾人哄笑。

長安口音的武官又是一杯下肚,繼續揚聲說:“當日我們在長武城駐紮,卯時接令,辰時便已啟程。路上一個兵卒把客舍主人的筷子折瞭,高將軍都將他斬首示眾,你們韋……韋傢軍的軍紀,能有這樣嚴明嗎?”

西川的武官們身份未明,都有投靠逆賊的嫌疑,他們本就面上無光,此刻隻有咬牙而已。角落的幾位文官還穿著請罪的素服麻履,更聽得垂首無言,如坐針氈。

在蜀地養老的驃騎將軍與高崇文是舊識,此刻在客位上打哈哈笑道:“喝酒,喝酒。”

高崇文笑道:“你是有子萬事足啊。”

驃騎將軍舉杯伸唇飲酒,擦擦白胡子說:“理當如此,理當如此。”

樂師奏樂,樂伎跳舞,蜀音婉妙,那些高傢的武官們都樂得手舞足蹈。一時舞畢,文官末位上走出一個身長玉立的男子,上前揖道:“高節度使。”

高崇文瞪大眼睛看瞭看,忽笑道:“這不是段傢的兒郎嗎?你怎麼也穿成這個樣子?”遂叫身邊的軍健:“快帶段校書把衣裳換瞭。”

段文昌理理素服退後一步:“不敢,我等有愧西川百姓,都是罪人。”

高崇文叫賜酒,樂伎捧盅來,段文昌接過敬道:“節度使撫平西川,草木都懷感恩,下官這裡有首賀詩敬上。”

這類頌詩他已收到不少,高崇文心裡直嫌悶氣,卻隻得接過詩箋。待兩眼掃完後,卻喜笑顏開瞭:“大威能照映,日月借生光。這寫得好,爽利好懂。”他舉著詩箋對左右說,“看看,比你們那文縐縐假惺惺的好多瞭。”

幕僚們嘿然低頭,高崇文又問:“段傢兒郎,這你寫的?”

“回節度使,這是樂伎薛濤所作,她……”

“我知道,你們當我是個粗人,哪會什麼濕的幹的,今日這詩激瞭我的興,恰好叫你們瞧瞧。”不等段文昌說完,高崇文將大樽中的烈酒豪飲而盡,拍案雄起。

然而在大堂裡轉瞭兩圈,光張嘴卻沒說出什麼來。高崇文有些煩躁地一把推開直欞窗,伸頭出去看看:“成都,什麼鳥地方,屁冷屁冷的,空裡抓一把都是水,卻連一片雪花也無。”

眾人不敢出聲,半晌,他忽一拍腦袋:“有瞭,”遂咳唾一聲,仰頭大聲念道,“崇文崇武不崇文,提戈出塞號將軍。哪個髇兒射雁落?白毛空裡雪紛紛。”念到最後,大手一揮。

聽得段文昌愣瞭,文官幕僚都埋下頭。

“好!好!”隻有高傢軍官們扯起嗓子鼓掌亂叫。

“這是我《雪席口占》。”高崇文得意洋洋地回主位坐下。

段文昌等笑鬧平息後啟口問:“節度使,那薛濤……”

“節度使,您剛剛坐鎮,這節度府中有二寶,您可知道?”驃騎將軍身邊一位珠翠滿頭、艷光四射的姬妾嬌聲斬斷段文昌的話頭。

段文昌看去,十分眼熟卻想不起來,是朱鳳鳴。

高崇文問:“什麼二寶?我竟不知。”

鳳鳴揚聲笑道:“韋太師的孔雀,韋太師的孔雀。”

“咄,那鳥我見瞭。”高崇文一擺手。

“還有一隻呢。”

“南詔小兒巴結韋皋,就巴結瞭一回,哪還有一隻?”

“‘韋令孔雀’呀,是個女人,就是段校書方才說的,薛濤。”鳳鳴笑吟吟說,“您寧不見這一隻孔雀,也要見見那一隻‘孔雀’。韋太師在時,把她供在手心裡寵呢。”

高崇文不由面露好奇之色:“哦?韋皋還幹過這等事。”

“她今年倒有二十四五歲瞭,最厲害是會寫詩。當年一個武官不會說千字文令,被她當眾笑話得下不來臺,真真是個七竅玲瓏心的人。”鳳鳴笑吟吟繼續說。

“哦,”高崇文掃興擺擺手,“和韋皋那酸氣合拍,一樣地看不起我們粗人。”

鳳鳴一笑:“節度使這是真名士,豪爽,我看您的詩不比韋太師差。”

高崇文喜悅,正要說話,段文昌忙道:“節度使,薛濤對您滿心崇敬,都在詩句中。她不僅是個樂伎,更是一名詩人,斯文可貴,還請您將她從松州苦寒之地召回。”

高崇文喝酒:“好,好。”但並不下令。

武夫觥籌交錯中,段文昌失望地慢慢退下。

冬去又是春來,松州也有春天和夏天,而且是很多花的夏天,野地、人傢處處五彩繽紛。隻可惜太短,一夜之間,山上的草和樹就又黃瞭。

薛濤有些著涼,和小蠻到山上摘野沙棘果吃。這種野果極酸,帶點酒味,吃完心裡熱烘烘的,吐蕃人說能治傷風。

下山順道進瞭松州城,唐人、吐蕃人、羌族人都有,正在互市,雖然和成都的街市無法可比,但已經算熱鬧。

“真好呀,不打仗就是好。”小蠻嚼著番薯幹含混說。

薛濤忽然嗅嗅,停在一個吐蕃香販攤前,拈片葉子湊到鼻尖。一些遙遠的回憶,綺宴,歌舞,酒令,紫袍的背影忽然湧現。

“甘松。”原來節度府常備的香料,就是用這種香草制成的啊。她掏出身上所有錢。

小蠻湊上去聞聞:“買這香葉子幹什麼,又不能吃。”

“你就知道吃。”薛濤微笑說。

兩人晃晃悠悠回軍營,天已黃昏,畫角聲聲。小蠻忽指著前頭遠處叫:“阿姊的季郎。”

薛濤一手抱著一大捆野沙棘,一手拎著半籃甘松,抬眼就見段文昌立在斜陽裡。他身後晚霞漫天,無數初黃的草莖在風裡流光閃爍。她匆忙把沙棘和甘松塞到小蠻懷裡,快步迎上去。

“墨卿。”

“薛濤。”

兩人對面站定,異口同聲說,然後都笑瞭。段文昌看薛濤,真正荊釵佈裙,臉上少女的豐腴已經完全褪去,原先生機飛動的雙眸沉靜瞭,在看到他的一瞬,卻又盈**起亮光。段文昌用力才克制住自己不再上前。

薛濤看段文昌,穿著常服襴袍,昔日公子如玉,如今也添瞭絲落魄滄桑。

“從長安來嗎?”她笑問。

“嗯。”風很大,把段文昌的謊言從嘴邊奪走。

“逆賊反叛時你在長安,便是忠於朝廷,可有授官?”她將段文昌延入屋內,籠上火問。

段文昌避而不答,隻說:“武元衡要來西川上任瞭。”

“哦?他是個怎樣的人?”薛濤問。

“武後的曾侄孫,為人雅性莊重,進退有則,堅正有守,西川有福瞭。”段文昌微笑道,“他還是大唐第一美男子,你不知道嗎?”

“我聽說過他的德政,也讀過他的詩,瑰奇美麗。還是美男子?那真詩如其人。”薛濤笑說。

段文昌念道:“悠悠風旆繞山川,山驛空濛雨似煙。路半嘉陵頭已白,蜀門西更上青天。這是武節度使在來蜀途中所作。”

“路半嘉陵頭已白……”薛濤沉吟,“新節度使怎麼這樣憂慮啊?”

“可以理解,韋太師鎮蜀二十一年,文武官員、西川百姓,都隻認他為主。而且那高崇文說是卸任,卻滯留成都不走,接任這樣一個滿目瘡痍、強將統治的西川,他怎能不憂慮?況且,他在長安時已貴為宰相,換瞭別個,誰人肯來?還記得那個懼不蒞蜀的中書侍郎袁滋?”

薛濤點頭嘆息,段文昌繼續道:“連朝廷都知道艱難,武節度使離開長安時,天子親自上安福門送行,以示安慰。”

薛濤抬起臉,心中激起一股豪情:“那武節度使能來就是勇士,身為蜀人,真該有所表示。”她忽然起身,研墨蘸筆,在黃麻紙上急急寫起來。

段文昌看她的背影,纖細挺直。桌案是不知哪裡尋來的矮櫥,一隻腳折瞭,拿石頭支著。

薛濤寫完,段文昌接過那頁黃麻紙,聞到一點淡淡的草木香。

“夏天時,文房四寶我都用花草熏過,”薛濤得意地說,“不然這墨味太臭。”

段文昌心裡一軟,強自笑道:“你很聰明。”他看紙上寫的是:

續嘉陵驛詩上武相國

蜀門西更上青天,強為公歌蜀國弦。

卓氏長卿稱士女,錦江玉壘獻山川。

“好!”段文昌不禁喝彩,“詩書俱佳,我若是這位武節度使,定會為之精神一振。蜀中地傑人靈,真的都在等待這位新主呢。”

他再看薛濤,她揚眉含笑,眸中光華燦爛。缺一隻腿的桌案,腥臭的煙煤,糟爛的黃麻紙,寒冷的邊城似乎都消失瞭。段文昌鼻尖竟繞過一線甘松的香味,恍惚兩人還在西川節度府,丹墀為界,她立在上,他立在下,那十八九歲的薛濤,豐容靚飾,正在韋皋案上揮毫。

段文昌再看向手中的紙箋,這將近兩年的時間,就在這兒,在困苦之下,她寫出瞭一手更峻激、更優雅的書法。他再一次暗下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