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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江陵雪(3)

春漸深瞭,黃鶯兒每天很早就在窗下花樹間翻飛嘈雜。

薛濤等瞭一夜,元稹才從節度府回來。

“昨日又是嚴綬、崔中官設宴?”薛濤問。

“嗯。”元稹胡亂點點頭。

“他們很喜歡你。”

元稹不答。

“崔潭峻重權在握,天子未免太倚重宦官瞭。”薛濤有些憂心,“想想東漢的黨錮之禍。”

元稹仍舊不答。

“近來你已與嚴崔二人走得相當近。”薛濤又說,“你要小心。嚴綬身為朝廷官員卻拱手而治,所有事物全聽崔潭峻處置。這事傳遍朝廷,連西川許多官員都嘲笑排斥他,說他求寵於宦官,懦弱無恥。”

元稹聽瞭半天,忽然高聲道:“你就聰明得太過瞭!”他呼吸加重,“嚴綬與崔潭峻看重我,有何不好?”

薛濤愣住,半晌輕聲說:“也不是不好。隻是我怕你與宦官走得太近,畢竟……”

畢竟結交宦官為正統官員所不齒,何況去年在華州驛站……

元稹聽到瞭薛濤沒說出的話。宦官的金絲鞭仿佛再次落下,抽在他臉上。

元稹猛地伸手拂掉案上的瓷杯,杯子落在磚地上,頃刻粉碎。

薛濤倏地立起:“微之?!”她的尾音裡帶瞭一絲顫抖。

元稹卻再一推幾案,幾案翻倒,花瓶茶盞全都碎裂。

“是,我結交宦官。那又怎麼樣?”為何她一定要逼他說出來?元稹怒目圓睜,“難道要我抱殘守缺,老死江陵嗎?”

他猛地上前抓住薛濤的手腕,“看,你看看這裡,”門扉低矮,光線昏暗,竹窗瓦灶,木梁光禿著,“被遺棄在豬圈裡的老鼠,還能一味求高潔嗎!我還配嗎?你說?!”

薛濤甩開手:“怎會不配?!”

她努力平靜下來:“微之,你不知道,”薛濤翻出西川友人新來的信給他看,“當年嚴礪案中的有罪刺史,現在都被朝廷懲罰瞭。瀘州刺史劉文翼,被貶為崖州澄邁縣尉;容州刺史陳當,被貶為羅州吳川縣尉……全是荒涼蠻夷之地,等同放逐。天子沒有辜負你,也許他隻是需要時間。以你的才華,隻要再等等——”

“人生苦短,我等不瞭瞭。”元稹推開那信,平靜下來,英俊的臉龐變得有些陌生:“不擇手段又怎樣?巴結權貴宦官又怎樣?這一生,我一定要位極人臣,揚名後世。”

“微之!”

“別說瞭!你懂什麼?!人生不是作詩,不是你整日寫寫畫畫那麼簡單!”元稹暴躁,“我的理想,隻有站到瞭最高的地方才能實現!”

“呵。”薛濤垂下雙手,信箋飄落在地。“我懂什麼……微之,我是有一事不懂。這麼久以來,微之,你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那天嚴綬問他是否好事將近,他隻是頹喪地說沉淪荊蠻,沒有心情。

“對你說的話?”元稹僵瞭一瞬,失笑道,“我早知道有天你會問我。你是武相國親奏的赫赫有名的女校書,西川主人大唐名將韋皋的禁臠,我該對你說什麼?”

薛濤睜大雙眼,唇間不能一詞。

“你知道一般婦人女子怎樣活麼?”元稹坐到榻上,振振襴袍,忽然饒有興趣地看住薛濤,轉而反問她。“她們的人生可沒你自由。十六七歲就要嫁人,即使做正妻也得謹小慎微,時時以公婆丈夫為先。更何況是妾?妾,不能嫉妒正妻,生子隻能算正妻之子。祭祖時,在堂外與奴仆同列,平日常被奴婢作踐。這樣形容逼側地活著,你能嗎?”

“我隻想就這樣與你相伴……”薛濤囁嚅。

“說你聰明,你竟又如此天真。”元稹說,“這樣相伴當然好,但你看,你已經先不願。”

江陵熙熙攘攘的長街上,薛濤在一傢鋪面前停住。

“有蜀錦呢!”小蠻笑。

薛濤的手撫過那“蝶戀花”的猩紅錦面:“要一床新被吧,我不會針線,隻能買現成的。”

小蠻一問價錢:“嚯!比成都貴瞭三倍!算瞭算瞭!”

然而薛濤執意要買:“微之的被子薄瞭,雖然已經春天,但是夜裡仍寒。”

買瞭被子,小蠻抱著:“阿姊,我們要回西川瞭嗎?”

“你怎麼知道?”

“我猜的。”

去年從西川出發時是夏天,越走天氣越涼,心卻越來越狂熱。今年從江陵出發是暮春,繁花開到荼蘼,卻看什麼都昏暗。

臨行前夜,他們都醉瞭,元稹似乎說瞭很多,薛濤也似乎說瞭很多,但清晨訣別,都已不記得。

回到西川又是夏天。浣花溪錦浦裡的琵琶院落隻是略微雜亂,黃紫繽紛,菖蒲仍在開放。

“倒像從沒出過門似的。”小蠻摘下一朵菖蒲花說。

薛濤覺得步履很虛,回堂中躺下。

這一躺,就起不來瞭。她生平第一次明白“纏綿病榻”的含義。

延醫問藥,直到秋來,病才稍稍起色。

在病中,夢魂顛倒間,她時常見到元稹。他沒有讓她走,是她自己走的;臨別前夜醉後,他似乎說過,不希望她走,希望她不要走,希望她再來找他。

漸漸的,薛濤越來越肯定,他一定這樣說過。

我不應該走的。她深深後悔。

病剛好些,薛濤就騎馬到錦江畔去。去幹什麼?看船。

真的看到船,她又不敢上瞭。

說到底,她仍是不確定。元稹始終沒有來信。

合江園依舊,錦江依舊。薛濤摸摸自己的胳臂,卻有點病骨支離之感。

回到浣花溪,她叫小蠻籠炭:“怎麼秋夜這樣冷瞭。”

“你是病人才覺得冷,這才九月呢。”小蠻說。

半晌,見薛濤仍在燭下癡坐,小蠻忍不住道:“今天散瞭心,怎麼還是這樣?”

薛濤流下淚來。

小蠻嘆口氣,也懶得再勸,自去睡覺。

薛濤又坐瞭一會,鋪紙寫道:

江邊

西風忽報雁雙雙,人世心形兩自降。

不為魚腸有真訣,誰能夜夜立清江。

薛濤放下筆,右手握住左手,都一樣冰冷。

原來情之傷人,不亞於刀刃。

冬夜是很長的。成都無雪的冬夜,隻有冷雨,細細的,尖尖的,千萬遍針砭人的心。

薛濤在枕上躊躇。去!等到開春,就再去江陵。

不去!不會有結果的。

去!去看看他,哪怕隻看一眼都已足夠。

到最後,蜷在夜的芯子裡,她隻餘下渴念。假如可以看到他,假如可以抱著他,別的還有什麼重要?

都是她的錯,是她不該與他分爭。是她太任性。

對,從明日起,好好做箋,再攢一些錢,就到江陵去。先睡吧。

等天亮起,昨夜的瘋狂和睡夢一同褪去,薛濤又可以假裝與常人一般吃飯飲水,和僮仆一起制作紙箋。

還能真的再去?那像什麼樣子。她問自己。微之始終不來信。哪怕隻來一個字,哪怕是一張白紙……都可以給她莫大的勇氣。

但他不來。

思念依舊讓人瘋狂。許多不眠的夜裡,理智褪去,瘋狂風生水起,恨不得立刻掀被出門登舟,往江陵飛馳而去。

一個度過無雪、一個度過有雪的冬天後,成都與江陵又都春來。

“……花磚水面鬥,鴛瓦玉聲敲。”鄰傢兒童在花樹下瑯瑯背著。

薛濤恍惚停步,回身笑問:“這是誰的詩?”

鄰傢老翁笑道:“先生教的,元公元稹的新詩。”

“哦。”薛濤心裡一窒,細聽那詩意,是賀喜新居落成。她想起他們曾親昵盤桓的簡陋庭院,竟已經空**瞭嗎?

對她來說,那甜如鴆毒的地方。

薛濤望向錦江,江水初漲,江花初放,那緋紅碧綠的勃勃生機註入她體內——薛濤忽而覺得輕松瞭。

她愛他,那麼一切阻礙都不該稱其為阻礙,沒有回應,便該去追求回應。

何必自制自苦?

她要再去江陵。

元稹剛在嚴綬與崔潭峻為他建造的新居中住下。

這天春光明媚,崔潭峻讀瞭他的《使東川三十二首》,笑道:“這裡面有幾首,情致搖**,十分動人。”

元稹看瞭,恰是在東川時寫自己與薛濤情事的那些。他將詩卷掩起。

嚴綬噗嗤一笑:“元郎如今寂寞,當年艷福已提不起瞭。”他一擊掌,“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若連這個都想不到,算什麼朋友?”

掌聲方滅,就有人帶著個少女走進庭院。

嚴綬笑道:“此女名喚安仙嬪,是個良傢子。非出名門,做妻自然是不配,但給你灑掃房間、整理巾櫛吧。”

少女垂頭走過來,向元稹一禮,頭也不敢抬。

元稹看去,她不過十六七歲,鵝黃衫兒,嬌小腴潤,生得像枚飽熟的杏子。雖則和“仙”字毫不相幹,倒也可喜。

他笑拱拱手:“多謝兄臺。”

是夜與崔嚴二人縱酒盡興而歸,元稹想起詩箋還未收起,踉蹌來到書房,卻見枝燭下安仙嬪正把所有紙箋都方方正正理在一起。

“放下!”元稹忙呵斥,再細看時,新詩舊文,乃至寫壞的公文草稿全混在瞭一起。

“以後不要進我書房。”他不耐煩地吩咐。

安仙嬪心驚,半晌囁嚅道:“我不識字……但我覺著,郎君是做大事、有大才幹的人,所以凡有您字跡的紙張,都是珍寶。我生怕丟瞭,才整到一起……”

元稹放下手中的紙箋。應酬周旋瞭一天,恭維他實則看不起的人,心已經又卑微又疲累。

“你過來。”

安仙嬪一驚,連忙低頭小跑過來。

元稹伸手抱住她。在少女的卑微和溫順裡,他似乎終於得到瞭休憩。

元稹納妾的消息傳到瞭西川文壇。

滿庭柳絮。

薛濤喃喃念道:“他傢本是無情物,一向南飛又北飛。”

那火炭一樣的真心與**,逐漸在一個個長夜裡慢慢熄滅,變涼,隻餘下不時灼痛的破碎瘢痕。

薛濤再次參加武元衡的宴會,已到瞭秋高氣爽時候。

幕僚們賦詩飲酒,這景況薛濤再熟悉不過。

酒宴散去,秋月清朗,紫薇花影裡傳出一縷笛音。武元衡默默聽著,忽然對臉龐瘦削的薛濤道:“才華對於女子,是不幸,也是大幸。若沒有良人,不嫁也罷瞭。”

這話原本是有些唐突的。但薛濤看向武元衡,他目光藹然,似乎什麼都懂得,也都瞭解。

“你並不是普通人,自然不能過普通的一生。造化如此,不如欣然接受。”他又溫和說。

薛濤不禁心胸為之一闊。她站起來一禮:“相國的箴言,相國的再造之恩,薛濤都將永銘在心。”

武元衡擺擺手:“舉手之勞,何必再提?不如飲酒。”

薛濤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武元衡又微笑道:“早則今冬,遲則明春,我就要離開西川瞭。”

薛濤吃驚:“為何?西川如今景象更新,一切平穩,全賴您的治理。”

武元衡笑道:“正是因為西川還算平靖,聖上才召我回長安。”

薛濤苦笑:“真是能者多勞。相國連稍事休息的時間也沒有。”

“死後必定長眠,生時何必休息?”微笑在武元衡修雅的面上展開,“何況藩鎮未除,還有很多事等著我做。”

薛濤不禁前趨一些:“削藩是極艱極險之事,請您千萬保重。”

武元衡看著她笑瞭:“待天下一統、大唐中興之日,我仍請你這花間一壺酒。”他瀟灑地一指天地。

薛濤不禁也笑瞭,執壺往金邊白玉杯中註滿,李花釀的芬芳四溢。她舉杯齊眉:“敬相國,願大唐復興!薛濤等著那一天。”

“到時,拿你的新詩集來做賀禮。那時老夫也可以隱退瞭,將學王維在山中蓋一別業,白雲之間,種藥養花,閑度晚年。”

玉杯相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