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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中興夢(3)

兩人各乘一車,出浣花溪,過金馬坊,車在段氏舊宅門前暫停。

薛濤下車一看,昔日溫雅的世傢宅邸已成瞭寺院。

“伯母往生後,我將此祖宅贖為浮屠祠,為大慈寺九十六院之一。”段文昌說。

有僧侶來迎。庭內梵唄飄飄,檀香拂拂,閬寂無人,早不復當年光景。

“塵網千重,密密而常籠意地;

愛繩萬結,條條而盡系情田。”

廊廡虛靜,是誰在誦念。

段文昌略一佇足,薛濤已經走過去。她笑指窗下石缸新露的小荷尖:“這難道還是當初你種的那些?還記得綠荷包子?”

“記得。”段文昌臉上浮現模糊的微笑。

“聳高阜於慢山,橫遮法界;洶長波於貪海,吞盡欲流。八苦之焰長燒,二死之海恒沒……”

兩人側耳聽著。

段文昌忽問:“你可知何為生苦?”

不待薛濤回答,段文昌已徑自答瞭:“萬緣逼迫,不能自主,便是生苦。又有愛別離、求不得等等苦。”

“我不通佛法,”薛濤微笑,“隻貪戀人世美好,瞬息繁華。”

段文昌正要說什麼,有幕僚躬身前來奏事。他帶瞭一絲苦笑對薛濤道:“我說萬緣逼迫吧。此身為役,不得不去處置處置。”

薛濤忙笑道:“春天還長呢,摩訶池盡可以改日再遊。”

段文昌回到節度府,幕僚呈上長安來信。一封是宰相令狐楚的,一封是祠部郎中元稹的。

幕僚揖笑道:“這元稹與實權宦官崔潭峻交好,前日,崔潭峻將他的《連昌宮辭》等百篇詩獻給新帝,新帝大悅,即日便授瞭祠部郎中。這元稹仍不足,又輕車簡仆,偷偷往宦官魏宏簡傢去瞭一趟,聖上隨即又賜瞭緋魚袋,讓他專掌誥命。這事長安都傳遍瞭,人人鄙薄,說元才子為官不經宰府,靠的是內侍。”

段文昌看完元稹的信說:“所以他求我在名義上推薦他掌誥。”

“元稹自己也知道被人笑話,所以想借您遮他由宦官得官的羞。”幕僚笑道,“不知令狐相國怎麼說?”

段文昌思索瞭一會道:“不管令狐楚怎麼說。我便推薦他吧。”

幕僚詫異:“段相國何必趟這個渾水?”

段文昌道:“元稹這人的確有才,而且他雖親近宦官,為政卻並不昏庸。如今朝廷缺人,我就推薦一番,什麼大事。”

此事傳到內宅,武德柔笑道:“段郎也太名士態度。”

傅姆嘆道:“嗐!還記得那個禦史?叫什麼崔玄亮的?當年我們剛回長安,杏林宴上,姓崔的當著眾人就嘲笑咱們郎君,說他不由科名入仕,靠的是祖宗和丈人。結果去年郎君拜瞭相,恰逢那姓崔的要去歙州當刺史,須得他簽字才能上任。咱們相國竟一點不打波折,就簽瞭!”

武德柔掩口笑:“還是我提醒他他才想起來。原來是把那渾人的名字忘瞭!過後說,早記得的話,給他發到窮山海沿子上去。”

傅姆無奈道:“好吧。記恩不記怨,要說相國這脾氣還是載福的。”

眾婢子都笑瞭。

有瞭段文昌和令狐楚的推薦,元稹三次覲見新帝,很快便被拜為中書舍人、翰林承旨學士,賜紫金魚袋。他的詩淺白綺麗,風靡宮中,人稱元才子。六宮、兩都、八方至南蠻東夷皆爭相傳寫,疾於珠玉。

其中有一首詩不慍不火地在文壇傳播開來,引起不少遐想。

寄贈薛濤

錦江滑膩峨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

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

紛紛辭客多停筆,個個公卿欲夢刀。

別後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五雲高。

薛濤也看到瞭這首詩,從元稹的親筆信箋上。這輕薄的一頁詩距他們相戀的日子,已經十年。薛濤感到一陣遲遲的心跳,一些理還亂的苦澀纏綿,隨即又歸為平寂。

她曾經怎樣地渴盼這樣一封來信?它終於來瞭,不乏贊譽,傾吐相思也不畏人言,然而隔著太多傷害,太遲,早不是當年之味。

薛濤知道安仙嬪已病逝,元稹又續娶瞭涪州刺史之女裴淑為正妻。

她提筆回瞭他一首舊詩。

薛濤的詩到長安時,元稹正有些狼狽。宰相裴度——昔日武元衡的下屬、薛濤的同僚——彈劾他“交結內官,求為宰相,與魏宏簡為刎頸交”,“每處軍事,有所論奏,多為元稹輩所持。天下皆言元稹侍寵熒惑上聽”。新帝迫於壓力,免去瞭元稹翰林學士之職。

長安春深,元稹獨坐庭院,看著紅箋上熟悉又陌生的筆跡:

寄舊詩與元微之

詩篇調態人皆有,細膩風光我獨知。

月下吟花憐暗淡,雨朝題柳為欹垂。

長教碧玉藏深處,總向紅箋寫自隨。

老大不能收拾得,與君開似好男兒。

那紅箋的紅,穠艷燙目如暮春之花。

“元郎,你是不是真為那西川女校書作瞭首詩?”

元稹抬頭,隻見年輕的妻子高髻麗服,含怒邊說邊走近他。裴淑傢在長安頗多貴戚,自從回到長安,她就一直忙於和親戚遊春設宴,今日歸來倒早。

“方才在曲江,我被姊妹們笑話瞭個夠!說我嫁瞭個風流夫君,和一個年已四十的女詩人談論相思!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待元稹回答,裴淑先看到他手內玲瓏可愛的深紅小箋:“這不是薛濤箋——那薛濤寄給你的?”

元稹隻笑道:“夫人也有詩才,何必醋別人。”

裴淑瞪丈夫一眼,抽過紅箋看:“‘詩篇調態人皆有,細膩風光我獨知’,她倒狂傲。不過四十歲還小姑獨處的女人,性情肯定有些怪。”待看完詩,她臉上的怒意褪去,倒有些不安。

“怎麼瞭?”元稹仍笑。

“‘老大不能收拾得’,”裴淑遲疑,“這薛濤不是在諷刺你吧?如今朝中很多人說……”說元稹年紀老大變節投靠宦官,倒不如年輕時高潔。她沒敢說出來。

元稹已變瞭臉色:“無稽之談!”

裴淑也忙為丈夫不平:“現今新帝最親宦官,不與宦官來往,等於不與天子來往。我們有什麼錯?裴相國竟為此彈劾我們。我已經求瞭父親,讓他活動京中故舊,為你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