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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薛濤箋(1)

摩訶池一碧千裡。

段文昌在馬上道:“到底把春天錯過瞭,現在才來。”他忙於政務,林中已經繁花落盡,漫天翠葉。

薛濤控著韁繩笑說:“明年春天再來不遲。”

馬朝著摩訶池畔的山坡上走,尋找當年韋臧孫殺鹿的水潭。這次已經不必擔心野獸,侍衛早清過道路。

山水比人長久,密林漸開,潭清千尺,景物依然如舊。

薛濤笑吸吸鼻子:“這地方我也多少年沒來過……韋臧孫烤的鹿肉,現在想起來也很好吃。”

“待會我在府內設宴,專門請你。”段文昌笑道,“別再惦記那鹿肉。”

兩人立在山頂,遠望碧波粼粼的摩訶池。兩人眼中都有光,過去的青春都在那綠裡。

“臧孫……韋正貫現在怎樣?”薛濤打破岑寂問,“我前日忽收到他送的均州土產。他不是在長安嗎?”

“新帝即位,封他為司農卿。他認為新帝太過奢侈,非要按舊制行事,結果犯瞭掌管皇帝膳食缺乏供應的罪,被降任均州刺史。”段文昌說。

薛濤回憶裡大紅襴袍生機勃勃的少年,忽然清晰。她含笑道:“正貫是好樣的。”

段文昌不禁也笑瞭,點點頭:“是。”

日漸西斜,兩人慢慢下山,侍衛不遠不近地跟著,幾乎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

“那兒是什麼?”薛濤問,樹叢深處,一座房子結構簡陋,仿佛是個土廟。

“剛來時倒沒看見。”段文昌下馬,兩人踏著蔓草走過去。

進去一看,卻都無言。廟裡供奉土神,牌位上寫得是:諸葛武侯再生韋南康郡王之祠。

神像並不像韋皋。鄉民把他塑成瞭個腰闊十圍的紅臉將帥,雄踞在神臺上。

廟宇大概也是鄉民自己出錢籌建的,荒僻低矮,但神前香火簇簇,香灰滿溢,木案上還供著一盤露珠流動的新荷。

薛濤默然從香囊中倒出零陵香在像前焚瞭,雙手合十,深深一拜。

段文昌也默然拜瞭,許多記憶湧上心頭,情緒錯綜難言。

良久,他方發出感喟:“這小廟,是對執政者最高的贊賞吧。”

薛濤點點頭:“是啊。十幾年過去瞭,蜀人仍在紀念他。”望著夕陽,她輕聲吟道:“紫陽天上神仙客,稱在人間立世功。”

仙人指路的大屋頂,琉璃瓦,高臺,雕梁畫棟,鬥拱朱柱,節度府一切依舊。

隨段文昌走進大堂,薛濤隻見錦繡為地衣,鎏金銀枝燭煌煌相照,宴席已經鋪陳開。

官員幕僚們起身相拜。

薛濤也陪同俯身一拜。

段文昌不禁伸出手扶她,紫色異文袍袖中的手在空中停瞭一瞬,等眾人起身,他已收回。

被侍衛、書僮、幕僚簇擁著,段文昌坐上主位。薛濤被敬讓到右首下客位。

姣花軟玉般的樂伎魚貫而入。樂聲起,媚舞起,頓時噴蘭散麝。枝燭,羽觴,蜀酒,音樂,官員,霞光爛漫的舞蹈……這繁華熱鬧,簡直是當年韋皋在世時的盛景重現。

玉階下領舞的少女,臉如蓮萼,膚白勝雪,儼然是另一個灼灼;席間勸酒的,巧笑倩兮,又仿佛當年的鳳鳴。薛濤坐著,感到時光呼嘯而去。

與她有同感的,還有昔日的西川校書、今日的西川節度使段文昌。

薛濤抬眼看他,發現段文昌也正看著她,兩人相視瞭然。

段文昌舉起羽觴敬眾人,然後對薛濤道:“聽聞校書對蜀中事物頗有見地,又半在朝野、半在民間,立場中立,故歷屆西川節度使都以薛校書為可咨詢之人。從今以後,我也需校書常來幕府,以備顧問。”

薛濤笑道:“相國本就是半個蜀人,素洽蜀人之情,薛濤這顧問,恐怕是是班門弄斧瞭。”

幕僚官員都笑瞭。

薛濤舉起酒杯:“相國寬政為治,嚴靜有斷,必然能讓西川安樂,蠻夷畏服。”

段文昌不禁微笑:“說的正是我來西川的抱負啊。”遂舉杯一飲而盡。

眾人又都笑瞭。

玉階下樂舞更張,一位十七八歲的樂伎執銀壺給段文昌斟瞭酒,又過來給薛濤斟。

薛濤見她生得纖白修長,舉動文雅,便微微點頭致謝。

那樂伎將滾沸的松花酒傾入薛濤杯中,又精巧嫻熟地往杯中擲一玉色小魚。小魚頃刻融化,芬芳四溢,酒液隨之清涼。原來那魚是瑞龍腦凝凍後刻成的。樂伎低聲笑道:“這是魚兒酒。”

“哦。”薛濤微笑。

那樂伎知道薛濤也是樂伎出身,又笑送酒杯道:“久聞阿姊大名。您一有詩傳出,相國必收入詩奩珍藏呢。”

薛濤多年沒聽過如此稱呼,略一怔,主位上已慍道:“放肆!薛校書是我幕府的座上賓,你小小一婢,竟高下不知!”

段文昌出身世傢,幼承庭訓,從不輕易發怒。此時官員幕僚看他竟當眾對個小樂伎發作,都心中驚詫,面面相覷,不敢則聲。

那樂伎侍奉段文昌筆墨已有一年,向來覺得相國性情瀟灑不拘小節,最好侍奉,此時不禁嚇愣瞭,慌忙伏跪在地。

“這點小事,”薛濤笑對那樂伎說,“你下去吧。”樂伎滿面紅漲,朝她一拜退下。

眾人忙繼續飲酒寒暄。

薛濤看段文昌一眼,似乎在說,何必發怒?墨卿。

段文昌沉默地飲瞭一口酒,忽自笑瞭。假如當年薛濤不是樂伎——慢著,難道自己到現在還意難平?他不禁驚覺,然後又自嘲地笑瞭。

蜀中炎夏,燠熱無比。

西川節度府內宅置著冰鑒,金麒麟爐吐出煙氣幽綠的龍涎香。南軒裡澄水帛飄飄拂拂,婢子不時往上撣水,一室生涼。武德柔斜倚榻上,正翻一本傳奇。

傅姆年老又胖,仍覺得難捱,使勁搖著扇:“不知相國這西川節度使任幾年?何時回長安?咳,長安夏天雖也熱,但幹幹爽爽,哪像蜀中做包子似的蒸人。”

武德柔眼睛仍在書頁上,看那龍女與書生究竟如何瞭。

“玉璫,再加點冰。”婢子去瞭,傅姆壓低喉嚨嘁嘁喳喳道:“我怎麼聽說,那薛濤日日在幕府待著呢?幕府是官員幕僚們議事的地方,她一個女子……哼,這成何體統!”

“唔。”武德柔點頭:“那薛濤半輩子都待在幕府吧?從韋南康時起。如今也是段相國使人去請的人傢。”

傅姆著急:“那你還不著急?”

武德柔嗤地一笑:“都是四十多歲的人瞭——說真的,段郎要不是這麼個性情,我還可以擔擔心——可他偏是個君子,我有什麼辦法?瞧我近來,是不都發福瞭?”她伸長脖子照鏡子,鸞鏡中現出個花釵十樹、寶象水鳥印花絹長裙的貴婦,“是有些發福。晚膳快把那些鹿脯鯉鮓都去瞭。”

傅姆哼一聲:“你少得意。那薛濤可是樂伎出身……”

“薛濤就更不要緊瞭,她收瞭我叫成式送的禮,自然知道我的用意。這倆人啊,但凡有一個姿態難看些,早就在一處。有時候,我看著都替他們著急,人生苦短,何必呢?簡直想撮合他們!”武德柔放聲大笑瞭。

傅姆也忍不住笑瞭:“真有那日,你又不知怎麼無法無天!”

又是一年春回,黔中叛變,段文昌僅僅派一使節去遊說,便令南蠻放棄叛亂,與西川重修舊好。天子知道後,連夜從長安賜來嘉禮。

“你都命使節說瞭什麼?”節度府西廳中,薛濤笑問,“令南詔退兵比畫符捏訣還快。”

段文昌笑道:“當年韋太師說過四個字:啟戎資益。即在文化、經濟上提攜南詔,在軍事上籠絡南詔,最終讓益州成都得太平、得商利。這本就是互惠之事,南詔王發現有利可圖,便召回瞭反叛軍隊。”

薛濤想想,點頭笑:“相國英明。但啟戎資益這四個字,要建立在西川軍事強大的基礎上,不然,就隻能‘啟戎’,不夠‘資益’瞭。”

段文昌不禁也笑瞭:“校書英明。現在邊防各州刺史都還得力。近年蜀地稅收豐盈,我會繼續廣修戰備。”

一旁官員幕僚聽瞭,笑揖道:“如此蜀地歌舞升平矣。”

政務理完,段文昌又約薛濤一同觀覽新詩,和幾個年輕有才的文官逐一點評,又在府中共用晚宴。大傢詩酒盡興,直到宵禁,薛濤才出牙城。

新秋,雁飛花閑,錦江在窗下滔滔而過。合江園散花樓上,一群官員名士陪著節度使宴飲閑暄。

眾人從蜀地新釀說到詩壇新人,免不瞭又把節度使公子段成式稱贊一番。隨後,一位剛從長安回來的官員又說起帝都的新聞。

“說到詩壇,不能不提長安的元大才子。這位才子去年十月方罷瞭翰林學士,今年二月就大大高升,奉詔當瞭宰相。咱們這位聖上,還誇他‘勁氣嘗勵於風霜,敏識頗知於今古’——”

元稹終於拜相瞭。薛濤想。當年一別,他終於得到他想要的。

這時一位幕僚的竊笑打斷:“投靠宦官,也能談得上‘勁氣’?”

那從長安回來的官員聽瞭笑道:“英雄所見略同。拜相詔書下達後,對元‘相國’,滿朝士人真是無不輕笑!”

眾人全都搖頭笑瞭,紛紛隨意鄙薄元稹。薛濤默然抿嘴不言。

官員繼續道:“下來更熱鬧:到瞭三月,咱們西川的舊官裴度也入朝為相。李逢吉找瞭個無賴,誣告元稹收買人刺殺裴度。經三司審訊,證據不足,卻暴露瞭元稹私下與人擬用反間計解深州兵亂之事。這下子,元裴同被罷相,李逢吉則漁翁得利,當瞭宰相。元稹這相國剛剛當瞭四個月,就被外貶為同州刺史。聽說,他那位長安名媛嬌妻氣得在傢大哭,不肯跟隨他去哩!”

“哈哈,還真是一出熱鬧的大戲!”眾人大笑。

另一文官搶道:“是,是,確有此事,那元才子還寫瞭首詩安慰夫人,勸她‘嫁得浮雲婿,相隨即是傢’。不知勸服瞭沒有?”

眾人更大笑起來。

薛濤默然飲酒,酒液有些苦澀。

段文昌淡淡道:“元稹為人鋒頭太勁,過猶不及。但在同州刺史任上,他急吏緩民,省事節用,還是很有德政的。”

“他的確是這樣。”薛濤這時啟口:“元稹貪戀權欲是真,想要有所作為,也是真。‘勁氣嘗勵於風霜,敏識頗知於今古’,這句話,他是當得的。”

眾人都有些尷尬,段文昌沉默。

一年輕文官忙笑道:“元相國的詩確是極好的。”他從懷內取出元稹的詩集,“傢兄剛從長安寄來,最新、最全的元才子集。”

眾人傳看,到瞭薛濤手裡,她輕輕一翻,恰是那首《使東川》。淡淡看過去,寫東川的共二十二首,再看卻沒瞭。她記得元稹分明寫瞭三十二首。

薛濤忽然瞭然,他是怕人非議,將抒寫他們戀情的十首詩刪去瞭。

薛濤嘴角的微笑泛起一絲苦意,順手便把詩集傳給段文昌。

段文昌卻不看,放到一邊微笑道:“如此春和景明,何不做些新詩?”

眾人一聽都笑道:“那須得從薛校書起頭,她最有捷才!然後我們愚同僚再作。”

薛濤笑道:“何必自謙。那就從我開始。”

小樂伎笑吟吟來點上沉水香。待會薛校書做瞭詩,節度使必歡喜,到時人人有賞賜,她高興地想。

錦官城上,碧空如洗。江水滔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