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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節

童笙想,如果能在畢打街看到那個小孩就好瞭,她可以從他嘴裡打聽到張幕現在住哪兒,她要帶周啞鳴王大霖他們去抓他。

人真是一種不可捉摸的動物,十多年前誰又能想到張幕會變成這樣一個殘忍變態的人呢?她曾經那麼愛張幕,把整個青春都獻給瞭他,沒想到換來的卻是這樣一個結局。她的心從來沒有這樣痛過,她無法形容這種痛,是一隻手剖開她的胸膛生生把心掏出來的那種痛。

有段時間,她真的把張幕忘瞭。人們常說,時間是一劑忘掉痛苦的良藥,她以前不理解,後來知道,那句話千真萬確。時間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醫生,即使它不能讓傷痛徹底痊愈,也能讓傷變得淺一些,淡一些。命運偏偏安排張幕再次出現在她的面前,而且是以讓她和她的傢人無法接受的方式闖進來的。她不但沒有見識他的柔情,反而領略瞭他的殘暴。她擔心張幕會對自己,對父親母親造成傷害,她相信他會。可以肯定,張幕被保密局派來尋找父親,絕對不是走個過場,它賦予張幕的使命一定是重大的,在某種程度上什至可能改變中國的命運。從共產黨不惜任何代價爭取父親到北方來看,這絕對是一盤佈局縝密的棋,一盤雙方傾盡全力置對方於死地的棋。她、父親、母親、蘇行、周啞鳴、王大霖、謝曉靜,還有張幕和他身後無數的保密局特務,都是這盤棋上的棋子。下棋人在哪裡,誰也看不見,他們用一隻無形的手操縱著他們,撥弄著他們的命運。既然成為棋子,他們每一個人需要做的,也是唯一必須做的,就是吃掉對方,保全自己,取得勝利。她這麼想,共產黨這麼想,張幕這麼想,國民黨也這麼想。

畢打街到瞭,曾經熟悉的街道,此時卻讓她心生膽怯。早上,她看瞭報紙上的那篇報道,無法想象血淋淋的屍體橫七豎八倒臥在地板上的情景,也無法想象自己傢裡的壁紙、沙發到處都是令人作嘔的血污,更無法知道滿屋的槍眼到底有多少。她沒經歷過這種場面,不知道一場槍戰對自己的傢造成怎樣的毀滅,她隻知道無數不知名的屍體擺在那兒。她想,她不會再回那個傢瞭,那個傢不再溫馨,它已經變成血肉橫飛的戰場。

她找到那條長椅子,坐瞭下去。昨天上午,她就是在這裡看見那個孩子的,她期望今天還能碰見他。

這個季節的天氣說變就變,午後的太陽剛才還掛在當空,此時卻被突如其來的烏雲遮蔽住瞭,跟著就下起雨來。雨勢有些兇猛,挾帶著呼嘯的狂風,讓童笙措手不及。她撐開雨傘,剛要舉到頭頂,傘面就被風卷瞭上去。她驚慌失措地抓緊傘把,像舉著一把亂七八糟的掃帚。大雨瞬間把她的衣服打濕瞭,眼睛也被雨點澆得無法睜開,她沒有料到今天午後會遇到這麼大的雨。

幾分鐘後,她終於把傘佈理順,雨卻停瞭。剛才在白蒙蒙的雨霧中逃逸的人群,此時又三三兩兩出現在街頭,繼續著剛才的行程,跟沒有這場暴雨似的。太陽從雲層後羞羞答答露出來半邊臉,小心翼翼向下窺視著,見沒有人防備,便猛地把身子全部暴露出來,渾身發著光,肆無忌憚地照射著這座濕漉漉的城市。雨雖然停瞭,但童笙頭發上的雨水仍順著額頭向下滑著,從下巴掉到瞭地上,她從皮包裡拿出一張手帕,準備擦擦自己的頭發。她沒來得及擦,手便一下子僵在半空,她發現那個孩子正慢慢向她走來。

他的衣服全濕透瞭,頭發一縷一縷貼在額頭,那條長年累月套在腿上的棕色燈芯絨褲不見瞭,代替它的是一條深藍色的棉佈褲,皺皺地貼在腿上。腳上那雙不幹不凈的皮鞋依然像以前那麼臟,看不出顏色,大概是剛才下雨,鞋面上的灰塵濺上雨水的緣故。黃色佈褂仍然套在外面,時刻提醒著周圍的人們,他曾經是一個報童。

「你……」童笙驚異地望著那孩子,「還認識我嗎?」

報童點瞭點頭,同時像第一次見到張幕那樣舔著嘴唇。

「你叫什麼名字?」童笙問。

「王錘。」

「王錘?這名字真好!」童笙贊道。

「叔叔也這麼說。」王錘笑瞭。

「是嗎?看來我跟叔叔的看法一樣呢!」童笙邊說,邊用手帕擦拭著椅子。此時,太陽烈瞭起來,灼得皮膚生疼,椅子上的雨水很快就幹瞭。童笙招呼王錘坐下,又問:「你現在跟叔叔住在一起,你爸爸媽媽不找你嗎?」

王錘搖頭,說:「我爸爸媽媽都不在瞭……」

「哦……」童笙一時語噎。戰爭期間,很多中國傢庭都是支離破碎的,她不知道怎樣來安慰這個小孩。

「我媽媽像阿姨一樣漂亮。」王錘突然說,他的眼睛放著明亮的光,那是由一個孩子對母親的眷戀之情引起的。

「真的呀!」童笙高興地說,「你這孩子很會誇人呢!」

以前在畢打街碰到過這孩子,倒沒留下什麼特別的印象。上次到張幕那裡,這孩子嘴巴鼓脹,塞瞭滿嘴烤雞的樣子讓她記憶猶新。仔細看,他長得還真不賴,眼睛小瞭點,鼻梁也不高,但整體看上去有一種令人舒服的感覺。童笙發現,這孩子似曾相識,像誰,尤其眼睛,仿佛在哪裡見過,又一時想不起來。

「叔叔對你好吧?」童笙問。

「好著呢!叔叔不讓我去賣報,說那份工不適合我,他想讓我上學,學識字,學算術,還學什麼……什麼化學……這個我可不懂。」

聽到「化學」兩個字,童笙的身子不由顫瞭一下,她已經對化學這個字眼產生無法抑制的恐懼。

「是的,像你這個年齡,就應該在學校讀書,你的大好時光應該放在學習文化知識上。沒有文化的人,將來是要吃大虧的。隻有掌握瞭文化知識,才能使自己強大起來。你想想,要是我們國傢的人民文化程度高,沒有那麼愚昧,國傢各個方面都沒那麼落後,他們有飛機,我們也有;他們有坦克,我們也有,日本那個小島敢欺負我們嗎?等這場戰爭結束後,你就去讀書……」

「叔叔說,戰爭馬上就結束瞭,他說他要帶我去國外,永遠不要回到這個國傢。」

「哦?叔叔說要帶你離開香港嗎?」

「嗯,叔叔說,香港太小,說美國大,他要帶我去美國。阿姨,美國遠不遠?」

「遠,非常遠,要跨過一個很大很大的海洋。」

「可叔叔為什麼不帶我回我老傢去呢?我老傢又近,而且很大。」

「你老傢在哪裡呢?」

「北方。」

「北方?」童笙問,「北方哪個地方你還記得嗎?」

「我媽媽很多年前帶我離開的,我還小,已經不記得那個地方叫什麼。我隻知道有條很大的河,有座很高的山,山上有個塔……」

「哦,北方山上有塔的地方很多,不知道你說的那地方是哪兒,」童笙遺憾地搖搖頭,「大概叔叔認為,你老傢沒有美國好吧!」她差點告訴這孩子,你叔叔永遠別想到北方去瞭,去也是死路一條,他和他所依附的政府馬上就要被共產黨打敗。不過,張幕如果逃過此難,也就是說,他逃過共產黨對他的追剿,帶著這個孩子去美國,倒是一個不錯的選擇。隻不過這隻是一個虛無的美好願望罷瞭,他應該沒有這個機會。王大霖、周啞鳴他們不會放過他的,他將被共產黨制裁,永不復生。到時候,她就來收養這個孩子,送他去讀書。當然,不是美國,他應該跟她去北方,就在北平讀書,那地方不錯。到時候,可以帶他回老傢看看,看看童年的那條河,那座山,那個塔。

「阿姨,你叫什麼名字?」王錘突然問。

「哦?叔叔沒告訴過你嗎?」

「沒有,」王錘搖著頭,「上次到跑馬地那邊的船舶公司找阿姨,叔叔隻說去見一個比我媽媽還漂亮的阿姨,沒說你叫什麼。」

「哦,」沒想到自己在張幕心裡還有一點「漂亮」的位置。不過,這位置有沒有,已經不再重要,「阿姨姓童,童話的童,你叫我童阿姨就行瞭。」

「嗯,童阿姨,」王錘像終於認識瞭童笙一樣點著頭,「我問童阿姨一個問題,什麼叫化學?」

「化學……」童笙真想永遠遠離這個字眼,可是面對一個孩子,她不得不回答,「它是一門學問,就像語文算術一樣。你可能還不知道,這個世界就是由各種化學元素構成的。化學呢,就是去學習這些元素。什麼是元素呢?唉,對於這個問題,阿姨也一時半會講不清,叔叔以後會詳細講給你聽的,他是這方面的專傢……」童笙突然想起什麼,「叔叔在傢搞化學試驗嗎?」

「化學試驗?」王錘眨著眼睛,顯然他第一次聽說這個詞,「我不知道,不懂,是不是用火柴廠買的那些東西變戲法?」

「什麼火柴廠?」

「就是叔叔讓我到英倫兄弟火柴廠去買瞭很多東西,很重,我背不動,是坐計程車回來的。叔叔說,用那些東西給我變戲法,我可喜歡看戲法瞭,它可以把世界上任何東西變沒,特別奇妙。」

「變沒?」童笙的背脊開始冒冷汗,「叔叔給你變瞭嗎?」

「變瞭,」王錘皺著眉毛說,「不過,叔叔的戲法一點也不好看,味道還難聞。」

「啊?」童笙吃驚地問,「叔叔怎麼給你變的?」

「用我吃過的雞骨頭,」王錘舔著嘴唇,「叔叔問我,我能把這些雞骨頭變沒,你相信嗎?我說不相信。叔叔就把雞骨頭放在一個鐵桶中,然後放進一種紅色的藥水。童阿姨,你猜怎麼著?雞骨頭響瞭起來,像誰在鐵桶裡吹哨子,特別刺耳。我有點害怕,叔叔說別怕,你看,雞骨頭開始升瞭起來。我一看,剛才的紅色藥水已經變成綠色的,一股紅色的煙霧慢慢從鐵桶冒瞭出來,特別難聞,臭死瞭。我問叔叔,這些臭煙就是雞骨頭嗎?叔叔說是。我用一根細的鐵棍撥拉桶裡的骨頭,真的一根也不見瞭。說實話,這戲法一點都不好看,我想起那味道就惡心。這是我見過的最難看、最惡心的戲法,我不想再看。童阿姨,你說叔叔是化學方面的專傢,那這個戲法是不是就是叔叔搞的化學試驗?」

王錘發現童阿姨軟軟地坐在椅子上,臉色煞白,而且渾身都在哆嗦。王錘問:「童阿姨,你怎麼瞭?是不是病瞭?」

童笙搖著頭,大口喘著氣,她被王錘剛才的描述嚇壞瞭。可以確定,張幕真像父親推斷的那樣,用「化屍水」蒸發名單上的那些人。他以這種極端殘忍的方式對付向往北方的人,盡管他不知道名單有誤,但這抹滅不瞭他的兇暴與變態。想到這裡,童笙全身不由自主地打著抖,根本無法讓自己鎮定下來。

王錘看到童笙這樣,也嚇壞瞭。

「童阿姨,」王錘急得快要哭瞭,「我再也不講變戲法瞭好嗎?」

童笙伸出手,憐愛地撫摸著王錘的腦袋,說:「阿姨沒事,別擔心。王錘,你能告訴阿姨,叔叔讓你到火柴廠買的什麼東西嗎?」

王錘一聽,立即在口袋裡摸來摸去,終於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展開一看,說:「糟瞭!好像不太全,怎麼回事呢?我想起來瞭,肯定是火柴廠的萬駝背把那半邊給撕瞭,他說他留著有用。」

童笙接過一看,剩下來這半邊紙上歪歪斜斜地寫著幾行英文:

sodiumdichromate

potassiumchloride

sodiumchlorate

sodiumhydroxide

aluminumsulfate

對於一個專業英語翻譯來說,這些難不住她。她的眼睛迅速掃瞭一眼,心裡想,估計這就是張幕研究出來的「化屍水」配方。10秒鐘後,她已經把這幾個單詞背瞭下來。她把紙條還給王錘,假裝不在意地說:「阿姨的化學課不好,看不懂。」

王錘撇著嘴說:「如果這就是化學,我也不想學,太難瞭。」童笙鎮定瞭一下,拉著王錘的手,小心翼翼問:「能告訴阿姨,你和叔叔住在哪兒嗎?」

王錘一聽童笙問這個,立刻警覺起來,他擺脫童笙的手,向後退瞭幾步,說:「不行,不行,叔叔不讓說。」

「叔叔專門囑咐過你,別告訴別人嗎?」

「嗯,叔叔說,我們住的地方是保密的,誰也不能說。」

看來,這是一個非常敏感的話題,一旦碰觸,她和這個孩子之間建立的信任就會土崩瓦解。

「阿姨,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跟叔叔是好朋友嗎?」

「是。」童笙違心地答道。

「這樣啊,」王錘舔著嘴唇,「那阿姨應該知道他住在哪兒,或者,叔叔應該告訴你的。」

「他最近搬瞭好幾個住處,阿姨找不到他,他也找不到阿姨,怎麼告訴我呢?」

「他可以到阿姨的公司告訴你啊,公司沒有搬傢吧?」

童笙被王錘問得啞口無言,她甚至不知道怎麼回答後面的話。她自言自語似的答道:「阿姨也沒到那個公司上班瞭,叔叔找不到,找不到……」

「哦?阿姨準備像叔叔一樣離開香港嗎?」

「是,阿姨準備到北方去,你的老傢。」童笙突然想到「老傢」這個字眼,她試著用老傢打動王錘。

「去我老傢?」王錘的眼睛頓時亮瞭,「阿姨要去我老傢嗎?」

「是啊,阿姨帶你去好嗎?」童笙把語調弄得非常溫柔,以替代剛才有些尷尬的對話,她現在唯一想做的不是帶王錘回老傢,而是把他帶到祥和公司。

「這……」王錘猶豫著,想直接拒絕,但「老傢」這個字眼又強烈吸引著他,那裡有他和爸爸媽媽的故事。「叔叔不答應的,他說要帶我去美國……可是,我又想回老傢……」

「跟阿姨走吧!到時候我通知叔叔,說我把你帶走瞭。」

「阿姨剛才還說找不到叔叔,怎麼通知他呢?不行,不行,這樣叔叔要生氣的。叔叔對我這麼好,我不能讓叔叔生氣。要不,我現在就回去,跟叔叔說一聲,然後再回來,還在這裡找阿姨,好嗎?」王錘看似年齡小,但滑得像條泥鰍,童笙根本抓不到他。

「不,不,」童笙想拉住王錘,手臂卻綿軟無力,「你……別走……跟阿姨……」她想,王錘是找到張幕的唯一線索,不能讓這個線索斷瞭,「王錘,好孩子,你聽阿姨說,現在就跟阿姨走,不然船馬上就開瞭,時間來不及瞭。你聽阿姨說,你真的不用告訴叔叔,他會很高興你回老傢的……」

王錘向後退著,似乎不相信童笙說的話。他不能不明不白跟這個阿姨走,不能讓叔叔不高興。現在,阿姨說的話讓他很不高興,一個大人不能教小孩不講信用,這不像一個好阿姨幹出來的事。王錘警惕著,退著退著,轉身跑掉瞭。

童笙嘆著氣,一種無力感襲來。她癱坐在那裡,像得瞭一場大病,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瞭。

離這條長椅子不遠,張幕一直躲在街角死死盯著發生在這裡的一幕。在另外一個街角,畢虎和師勃飛也一直朝這邊警惕地觀望著。他們是王大霖派來保護童笙的。

畢虎看見童笙跟一個小孩比比畫畫說著什麼,看那架勢,估計就是童笙要找的那個孩子,由於距離遠,他們聽不清談話內容,但說著說著那個小孩就開始往後退,接著就要溜,他和師勃飛趕忙沖瞭過去。還是晚瞭一步,小孩早已無影無蹤……

周啞鳴和王大霖焦急地在屋裡打轉,他們在等童笙的消息,正在此時,聯系船隻的同志已經回來瞭。王大霖認出,此人就是早上來祥和時,站在櫃臺後面打算盤,跟王大霖對暗號,滿臉皺紋的那位老者。周啞鳴介紹老者叫楊樹狀,大傢都叫他楊叔,是一位從事革命工作20多年的老同志。

王大霖焦急地問:「船落實瞭嗎?」

楊叔氣喘籲籲,一時答不出來。

「喝點水,歇歇,慢慢說。」周啞鳴端來一杯涼白開,遞給瞭楊叔。

楊叔坐在椅子上,仰頭喝幹涼白開,稍微把氣喘勻瞭,才把詳細經過告訴瞭王大霖和周啞鳴。楊叔要找的船主姓范,叫范陳凱,從事捕魚這個行當已經40多年,技術上不用擔心,絕對沒任何問題。

「我今天去,就是想再次確認一下出發時間,」楊叔說,「幾天前在接到準備運送童教授到北方的任務後,我就去找瞭老范。當時,他的船正在大修,還不能確定什麼時候能出發。」

「船修好瞭嗎?」周啞鳴問道。

「咳,」楊叔一拍大腿,「別提瞭,老范他……」

周啞鳴和王大霖一驚。

「……我在海邊發現瞭他的屍體,唉,唉……」楊叔唉聲嘆氣。

「什麼?船主死瞭?」王大霖差不多要叫起來。

「到底怎麼回事?楊叔,你快說說!」周啞鳴也一臉驚異。

「我去找老范的時候,隻見到他那條修好的漁船停靠在碼頭,喊瞭幾嗓子,就是沒見到人。我心想,等他一會兒,說不定他去哪裡有事,馬上就能回來。可我左等右等,就是不見他的影子。吃瞭午飯後,我又去等,等瞭兩個小時,還是沒有任何動靜,我心裡就有點著急瞭。本來不想在碼頭到處打聽,害怕人多嘴雜,走漏風聲,可現在這情景不得不讓我去其他船主那裡詢問老范的下落。我詢問瞭20多個船主和夥計,大部分人都說沒見老范,隻有一個上瞭年紀的老船主說,看見老范跟一男一女走瞭。」

「一男一女?」周啞鳴和王大霖異口同聲問。

「嗯,老船主說,那一男一女都很年輕,男的穿著西裝,女的穿著旗袍,一看就像有錢人傢的。尤其那個女的,畫很濃的妝,嘴唇紅得嚇人,眼睛滴溜溜轉,看上去風騷得很。老船主說,是一種深到骨頭裡的騷,形容不出到底什麼味道,他闖蕩江湖幾十年,從來沒見過女人能騷成這樣。老船主後面的話有點難聽,我就不重復瞭……」

周啞鳴和王大霖對視瞭一下。王大霖問:「然後呢?」

「老船主說,他跟老范認識30年吧,沒見過老范跟這樣的人交往過,親戚不像親戚,朋友不像朋友,晚輩不像晚輩,根本就是兩股道上走的車。他本來想跟老范打個招呼,問他到哪兒去,可看老范一臉不高興,有點喪眉喪眼,一邊走一邊跟那兩個男女爭辯著什麼,他就沒好打攪。讓我順著碼頭的路尋找老范,結果……」楊叔停頓瞭一下,「我就是在一座大礁石的夾縫中發現老范的屍體的。」

周啞鳴王大霖倒吸瞭一口冷氣。

「屍體面朝下,背上有兩處明顯的刀傷,鮮血把老范的衣服、礁石旁邊的海水都給染紅瞭。」

王大霖問周啞鳴:「你說,老船主看到的這兩個男女會不會是梁君和林曼?」

「很有可能。」

「如果真是他們,那就太不可思議瞭,他們的嗅覺比狗還靈敏,怎麼可能?怎麼可能?」王大霖皺著眉頭連問瞭幾個怎麼可能,好像多問幾個就知道答案似的。

「我想,」周啞鳴的脾氣顯然要慢些,「他們畢竟受過專業訓練,具備一定的嗅覺。還有,要送走童教授,必定要通過海路,於是他們想到瞭碼頭……」

「不,不,我指的不是這個,我說的是,他們怎麼找到船主老范的?他們怎麼知道老范是運送童教授的船主呢?這點我比較奇怪。」

周啞鳴問楊叔:「楊叔,前幾天你去聯系船主,有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人?」

楊叔茫然地搖瞭搖頭。

「你好好回憶一下,當時會不會有人跟蹤你?」

楊叔說:「我已經很小心瞭,幾次回頭觀察,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人。」

「一定有人跟蹤,不然敵人怎麼找到船主老范的呢?」王大霖說,「這不是一個簡單的跟蹤楊叔的問題,關鍵是他們怎麼知道楊叔是共產黨呢?隻有知道楊叔的共產黨身份,他們才有可能跟蹤,不然談何跟蹤?楊叔的腦門上又沒寫著『共產黨』三個字,他們是怎麼識別出來的呢?除非,祥和公司這個聯絡點已經暴露,他們知道從這裡走出去的人就是共產黨。」

周啞鳴說:「不太可能。如果聯絡點暴露,敵人早就包圍這裡攻進來瞭,何必等到楊叔去碼頭聯系船主,然後再殺死船主。那不是繞瞭很大一個圈子嗎?」

「可是,在沒有暴露聯絡點的情況下,他們跟蹤楊叔的可能也幾乎不存在,這種推理根本不成立。除非他們得到可靠的情報,知道楊叔身份。」

「還有一種可能,」周啞鳴說,「敵人在碼頭撒開眼線,到處打聽。也就是說,是老船主身邊的知情人走漏瞭風聲。」

「嗯,有這種可能,」王大霖說,「但是,你不覺得這樣太笨瞭嗎?萬一在碼頭佈置瞭很多眼線,到最後沒有一點線索怎麼辦?難道敵人就傻乎乎地在碼頭等待教授抵達北方的消息?不會的,不會的,這種方法太沒有把握瞭。」

「那你的意思是……」周啞鳴問。

王大霖沒有回答,而是喃喃自語說:「隻有一種可能,才能解釋為什麼敵人能找到老船主,並準確地殺害瞭他。」

現場氣氛像拉緊的弓弦,不知道能射中什麼人。此時,王大霖和周啞鳴的眼神就像兩根鋒利的箭,同時指向瞭楊叔。楊叔心裡明白,王大霖說的「隻有一種可能」指的是什麼。楊叔臉色蒼白,擺著手,說:「別這麼看我,別這麼看我,我害怕。你們放心,不是我,不可能是我……要是我,我還說什麼一對男女,直接說找不到船主不就……」他停住瞭,腦門上頂瞭一把烏藍色的駁殼槍,硌得他生疼。槍是周啞鳴的。

周啞鳴鐵青著臉,厲聲說:「你想竹筒倒豆子,痛痛快快說出來,還是讓子彈跟你對話?」

楊叔一看這情景,反倒鎮定下來。他抬頭盯著槍管,冷冷地說:「周啞鳴同志,我勸你別這麼沖動,把槍拿開,不要傷及無辜,等子彈把我全身打成窟窿,就更沒有你想要的答案瞭。」

周啞鳴兩眼冒著火,死死盯著楊叔,質問道:「真的不是你?」

「不是。」

「你敢用你的黨性做保證嗎?」

楊叔一聽這話,嘴角、眼角的皺紋慢慢散開瞭。他淡然一笑,說:「黨性和人格,隨便哪一樣我都可以擔保,我不是內奸,更不是叛徒。我還可以拿我的生命做擔保,如果發現我出賣革命,你隨時可以把我的腦袋拿去,我死有餘辜。行吧?」

周啞鳴一聽,更火瞭,他大聲嚷道:「如果你是內奸,還有什麼黨性和人格?還拿來擔保,有用嗎?如果有,也是國民黨的黨性,而不是共產黨的;如果有人格,也是叛徒的人格,專門出賣自己的同志……」

「唉,唉,別越說越過火!周啞鳴,你是這裡的負責人,你不能不顧黨的原則和紀律信口雌黃,胡說八道,你有什麼證據證明我是內奸?」楊叔梗著脖子問。

「聯系船主是你去的,隻有你一個人知道船主,我們祥和公司沒有一個人認識范陳凱。現在,敵人很準確地找到老范,並且殺害瞭他,你說,敵人是怎麼知道的?」

「周啞鳴,如果你要這麼推斷,那我說出來的話就很難聽瞭。我現在想說的是,請你不要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顛倒是非,行嗎?你以為拿著一把駁殼槍,就能讓我這個老共產黨員屈打成招?沒門!」楊叔開始咆哮,他的眼睛同樣冒著火。

王大霖上前按住周啞鳴的手,示意他不要這麼沖動。

「冷靜點!」王大霖說,「大傢都冷靜點!現在不是懷疑誰的時候,而是離開這裡。必須馬上離開,不能再耽誤一分鐘,把教授一傢趕快轉移到另外一個安全地點。他們能知道楊叔的身份,能找到船主老范,就能找到祥和公司這裡來。我們再不轉移,就成瞭甕中之鱉瞭。情況非常危急,必須馬上轉移。」

周啞鳴點頭同意,他對楊樹狀說:「楊叔,我剛才已經表明我的態度,我嚴重懷疑你,所以你最好不要離開我的視線,我倒要看看,敵人這次能不能知道我們把教授轉移到哪兒去。」他沖裡屋大聲喊道,「張二喜!」

「到!」張二喜從裡屋沖瞭出來。

「把楊樹狀同志的槍下瞭!」

「這……」張二喜有些吃驚。

「別這這的,你已經聽清楚瞭,執行命令吧!」

張二喜上前撩開楊叔的上衣,從腰裡拔出一把漂亮的勃朗寧。楊叔臉上的表情讓人心碎,菊花一樣的皺紋散開又聚攏,他望著張二喜搜去的那把手槍,痛苦地閉上瞭眼睛。

「交給你瞭,看緊他!」周啞鳴命令張二喜。

張二喜一個立正,又扭頭看瞭看朝夕相處的楊叔,心裡別提多難受瞭。在這種殘酷甚至不近人情的生活狀態下,每個人的心臟都經受著無法用語言形容的煎熬,它給人帶來的最大傷害是,遠離親情,斷絕友情,懷疑一切,除瞭你死我活的殘殺,沒有其他。

王大霖來不及仔細思忖楊樹狀的事。他和周啞鳴來到後院,把目前發生的情況告訴瞭童教授。教授一臉憂慮,他問周啞鳴:「童笙還沒回來嗎?我們轉移走瞭,誰通知她呢?如果這個地方已經暴露,她和另外兩個同志回來不是自投羅網嗎?」

「放心吧,教授,」周啞鳴說,「我立刻派一個同志去畢打街找他們,他們不會再回到這裡瞭。」他對一直坐在教授身邊照顧著教授夫婦的謝曉靜說:「你趕快跑一趟,去畢打街,找童笙、畢虎、師勃飛他們,然後把他們帶到西貢咸田,我們在那邊會合。快去吧!」

「是。」謝曉靜站起身,風一樣在門口消失瞭。

王大霖問周啞鳴:「你剛才說的咸田,就是教授轉移的新地點嗎?」

「是,咸田灣靠海,群山環抱,海天相連,是香港的世外桃源,地理位置比較偏僻一些,不易被敵人發現,加上山路錯綜纏繞,地形復雜,是個戰可進、退有路的好地方。」

「那邊有現成的房子嗎?」

「有,海邊有個小漁村,村裡有間很大的農舍,是謝曉靜一個老同學的祖宅,沒人住,一直空閑在那兒。我和曉靜早就商量過,如果這裡暴露,就轉移到那裡去。」

「謝曉靜的同學……」王大霖不免有些嘀咕。

「他叫彭威廉,嘉諾撒醫院神經科主治醫師,父親是最早一批赴法勤工儉學的學生,跟我黨很多高級將領是同學。」

「應該沒什麼問題,」王大霖點頭稱許,「那……那就趕快行動吧!」

周啞鳴聽出王大霖心裡的東西,他說:「我知道你心有不甘,心想,總是躲著藏著,被敵人牽著鼻子走。」

「這種滋味確實很難受,特別憋屈。」王大霖搓著手掌說道。

「我知道,你想收拾張幕。」周啞鳴說。

王大霖點著頭,說:「你想想,張幕給我們制造瞭多大的麻煩,多少人為此付出瞭生命的代價。」

「的確不能甘心。」周啞鳴冷靜地說,「但是任務歸任務,情緒歸情緒。你的任務是把教授安全地帶到北方,交給未來的新中國,其他旁枝末節我想以後會有機會處理的,尤其全中國解放後,他們更是過街的老鼠,到那時候,我們就可以光明磊落地清掃他們瞭。但是,要徹底清掃他們,需要一定的時間,也許幾年,也許十幾年,也許更長,不是憑一時義憤就能辦到的。你放心,我們不會放過張幕,也不會放過林曼。」周啞鳴說起話來政策性原則性都很強,眼光看得也遠,一副運籌帷幄的樣子。

「那……」王大霖撓瞭撓頭說,「你幫助教授一傢收拾行囊,我去召集特遣隊成員開個緊急會議。」

「好!」

由於畢虎、師勃飛去畢打街保護童笙還沒回來,剩下的特遣隊隊員還有庾偉、朱亞峰、古宇、祝小龍、封新、柳東。王大霖把他們召集到另外一間屋子,簡短扼要地把目前的形勢敘述一遍,隨即發出命令:保護教授,迅速轉移。

幾個特遣隊成員的臉上明顯流露出不滿的情緒,特別是祝小龍。他跟蕭義海的關系最好,聽到蕭義海犧牲的消息,心裡特別難過,發誓要親手幹掉幾個敵人,為戰友報仇。王大霖咬著牙,牙關咔吧咔吧直響,他知道戰友們的情緒,他何嘗不想留下來好好幹一仗呢!

「不準有任何情緒,執行命令吧!」王大霖斬釘截鐵地說。

大傢簇擁著教授夫婦一起來到前堂,周啞鳴對張二喜說:「二喜,你先出去探一下外面的風聲!」

張二喜巴不得不讓他看管楊叔,一掃剛才的沮喪與尷尬,提著槍,順著墻邊向藥鋪大門溜瞭過去。張二喜躡手躡腳,躲在門內側,隔著玻璃警惕地向外望瞭望,估計沒有什麼情況,他松瞭口氣,回頭對緊張地望著他的周啞鳴笑瞭笑。

突然,砰的一聲,一顆子彈正中他的後腦,他撲倒在地,翻瞭一個滾,臉上粘著塵灰和破碎的玻璃渣。他死瞭,嘴角仍然掛著燦爛的微笑。

那笑容發自內心,非常松弛,也是最自然最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