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驟然緊張瞭。
一個沙啞的聲音從外面傳瞭進來:「棄暗投明,繳槍投降是你們唯一的出路。把教授留下,我保證你們可以安全地走出這個大門。負隅頑抗,隻有死路一條,我們可以在5分鐘內消滅你們。聽著,是5分鐘!」
聽到外面這麼喊,大傢都心知肚明,祥和公司被敵人包圍瞭。
王大霖和特遣隊隊員暗暗笑瞭起來,看來不打一仗是走不瞭的。王大霖一算特遣隊的武器,四支波波沙沖鋒槍,兩支莫辛·納甘狙擊步槍,加上自己和報務員柳東的駁殼槍,足夠外面的人吃一壺的。暗喜歸暗喜,王大霖的心還是沉甸甸的,祥和公司這個聯絡點的暴露,更印證瞭他之前的推斷,有內奸裡應外合。
王大霖對周啞鳴說:「把教授安排到後面院子裡去,你負責保護好他們,還有……」他朝楊樹狀那邊盯瞭一下,「那個……」
「我知道,他跑不瞭的。」周啞鳴說。
「好!今天我要跟他們好好玩玩!外面這個大概就是你說的梁君吧?」
「沒錯,就是他,他的嗓子就這聲音。」
「你可是親眼看著的,他自己送上門來,不是我故意跟他打,我的任務是把教授安全地帶到北方,交給未來的新中國。可這小子非要跟我打一仗,我沒辦法啊!」王大霖一臉無辜地說。
「去你的,你不就盼著這個嘛!」
王大霖不是盼著打仗,他知道打仗是殘酷的。隻是能得到這個機會,他心裡一陣暗喜,終於可以與敵人正面交鋒瞭。他快速發出戰鬥指令:「祝小龍,封新!」
兩個狙擊手站瞭出來。
「上房!強占制高點!」
「是。」兩個狙擊手立刻向後院跑去。
作為一個優秀的狙擊手,必須時刻觀察自己所在的地形,無論走到哪裡,都應該用最快的時間篩選出最有利於自己的射擊位置。從進入祥和公司的那一刻開始,他們倆就已經把公司內部各個地方探訪個底朝天。他們知道後院放柴禾的墻邊有一個木頭梯子,從那兒可以上到房頂。祝小龍和封新一手抓住梯子,一手提著槍爬瞭上去。房頂上有一堵半人高的墻垛正好可以當作掩體,他倆彎著腰,摸索過去,然後抱著槍,躲在墻垛下面,等著戰鬥打響。在沒有確定目標的時候,狙擊手不能輕易暴露自己,否則隻能給對方當靶子。祝小龍和封新都有一定的盲打技術,對於他們來說,最好的方式就是等對方射擊,然後再一個一個收拾他們。
「同志們,抄傢夥,準備戰鬥!」王大霖拔出雙槍,貓著腰來到櫃臺後面,順著上面的窗戶向外一看,回頭命令道:「大傢夥註意,戴上防毒面具,敵人第一輪攻擊有可能投擲毒氣彈。」
庾偉、朱亞峰等人,包括報務員柳東,都從背包翻出防毒面具,迅速穿戴完畢。
「棄暗投明,繳槍投降是你們唯一的出路……」沙啞嗓子的聲音又一次從外面飄瞭進來。
特遣隊隊員緊握武器嚴陣以待。他們知道,不回應是最好的回應,以不變應萬變是最好的防守。他們聽著彼此的心跳,像子彈一顆一顆壓進彈匣的聲音。
有一刻顯得特別安靜,外面的梁君停止鼓噪,屋內的人也聽不到彼此的心跳,好像過去的幾分鐘隻是個不真實的幻覺。不知道誰傢的鴿子,飛到窗戶邊想找個落腳的地方,但玻璃很光滑,沒有落腳的地方,它的翅膀撲棱棱打在窗戶上,好像要把玻璃打碎。同時,外面擲進來兩顆冒著黃色煙霧的鐵蛋子。它們咕嚕嚕在地板上翻滾著,噴著煙,像從爐灶裡剛翻出來一樣,滾燙著,噝噝叫著。兩個鐵蛋子停下來,盡情地噴著煙,不一會兒,整個屋子都被淡黃色煙霧灌滿瞭。
王大霖一看,趕緊揮手讓大傢臥倒,緊貼地面。特遣隊隊員趴在地下一動不動,他們把手揣進兜裡,或插|進腋下,在不知道毒氣彈是芥子氣、路易斯氣、光氣的情況下,最好不要暴露皮膚,有些毒氣沾到皮膚,就會出現水皰,致使內臟發生功能障礙而亡。
10分鐘後,大門吱呀一聲,有人推門進來瞭。一個、兩個……一共5個。他們不但戴著防毒面具,還穿著全套防毒服,看上去特別笨拙。他們端著沖鋒槍,小心翼翼踩著破碎的玻璃向前走著,有個人的長筒皮靴碰到張二喜的屍體,嚇得他倒退瞭幾步。在確定躺在地下的人已經死亡後,他繞過屍體,繼續向屋裡走來。他們大概認為,兩顆毒氣彈就把屋裡的人解決瞭。沒發現任何異常後,他們明顯松瞭口氣,槍口垂瞭下去。有個人拿出手電筒到處亂照,好像那道刺眼的光柱能撥開煙霧找到其他屍體。突然,「噠噠噠……」5顆子彈幾乎同時射出,混成一個聲音,像一個巨大無比的炮仗爆炸,震耳欲聾。5個人同時倒地,連翻滾的機會都沒有。
槍聲告訴外面的梁君,毒氣彈對屋內的人不起作用,共產黨對這招早有準備,他們不是一幫舉著矛槍的蟊賊,而是一隊經過嚴格訓練的特工。
外面的梁君似乎懂瞭。他知道,作為一個軍人,最好的語言是子彈,沒有其他廢話。
「噠噠噠噠……」一排密集的子彈射瞭進來,窗框、門框、玻璃、傢具都被子彈撕裂瞭,它們在空中翻滾,噼裡啪啦落下,打在特遣隊隊員的身上。
「噠噠噠噠……」子彈沒有停歇的意思,墻壁上的石灰大塊大塊掀下來,屋裡白霧彌漫。屋頂唯一一盞電燈也沒能幸免,燈泡早已不見,隻剩下滿身彈孔的燈罩吱吱呀呀扭著。大門歪歪斜斜倒在一邊,僅連著兩片快要斷裂的合頁。祥和公司瞬間面目全非。
又有兩個人沖進來,隨即就被特遣隊的子彈撂倒瞭。王大霖笑瞭,他一把摘下面具,大聲喊道:「同志們,就這麼打,進來一個消滅一個,我看他們到底有多少人來送死。」
看到王大霖摘下面具,大傢紛紛也把面具摘瞭下來,毒彈的煙霧早已被密集的子彈沖散瞭。正在這時,王大霖突然發現,有個人從後門匍匐著爬瞭進來,他的身上頭發上全是灰,一邊爬一邊喊:「給我一支槍!給我一支槍!」
是楊樹狀。
王大霖向楊樹狀揮著手,示意他退回去,楊樹狀沒聽王大霖的,繼續向這邊爬著。
「楊叔,退回去!這邊太危險啦!」王大霖沖楊樹狀喊著,有一口石灰粉末吸進嘴裡,讓他劇烈咳嗽起來。「咳……咳……快回去呀!」他的眼淚被嗆出來瞭,但仍然向楊樹狀揮著手。他不能讓楊樹狀進來白白送死,就算搞清楚楊叔不是內奸也不能讓他過來。他手無寸鐵,根本沒有任何戰鬥力,隻能給特遣隊帶來麻煩。楊樹狀根本不聽王大霖指揮,執拗地向大門口張二喜的屍體爬去,他想去找回剛才被繳獲的那支勃朗寧。王大霖腦袋一下子大瞭,如果楊樹狀不是內奸倒還好,如果是內奸,豈不是身邊多瞭一個拿著武器的敵人?在沒有確定他身份之前不能讓他到張二喜身邊去。
「周啞鳴,周啞鳴!」他沖後院大聲叫著,但是沒有任何回音。此時,周啞鳴應該緊緊看守住楊樹狀,而不僅僅是教授夫婦。子彈繼續呼嘯著,王大霖幾次想沖出去拉住楊樹狀,但都沒有成功。有幾顆子彈打在楊樹狀身邊,啾啾響著。他停下來,把臉貼著地面躲避著子彈。王大霖看見楊樹狀的臉上佈滿灰撲撲的皺紋,它時而展開,時而收攏,像流動的細沙。猛地,槍聲突然停止,像一陣猛烈的鑼鼓收音一樣果斷,並且帶著餘韻。那是耳膜在鳴響,它們振動著,漸漸消弱。王大霖沒來得及享受這難得的靜謐,一顆圓鼓隆冬的美式手榴彈就從破碎的大門丟瞭進來,不偏不倚,正在落在楊樹狀身邊。
「楊叔!手榴彈……」王大霖睜大眼睛喊著,他的心都提到瞭嗓子眼。
楊樹狀似乎一點都不慌張,他半坐起身子,抹瞭一下臉上的灰,在他眼裡,這顆香瓜似的手榴彈就是獎賞給他的玩具,他從容地撿起手榴彈丟瞭出去。
「轟……」手榴彈在門外爆炸瞭。
又一顆手榴彈丟瞭進來,楊樹狀有點不耐煩,他輕蔑地看著手榴彈,撿起來還給瞭對方。
「轟隆……」又是一聲巨響。
楊樹狀鎮定自若的樣子,一看就是戰場上的老手,起碼參加過10次以上見刀見血的實戰。王大霖顯然低估瞭楊樹狀,以為聯絡站的工作人員就是收集一下情報,傳遞一下消息,就像楊樹狀這樣,平時充當賬房先生撥弄撥弄算盤珠子,腰裡別著一把防身用的勃朗寧,需要聯絡船主他去跑趟腿。僅此而已。
現在看來,他一點不老,他是一個驍勇的鬥士。
敵人不停扔進手榴彈,楊樹狀又不停地扔出去,像個在河邊丟石子玩的孩子。屋裡的人一時驚瞭,看著楊樹狀一個人表演,誰也沒想到出手幫他一把。估計從外面扔手榴彈的敵人能聽見爆炸聲,但看不清在哪裡爆炸,他們以為效果很好,不停地往裡丟。有一次丟進來兩顆,楊樹狀的動作跟不上瞭,眼看手榴彈就要爆炸,王大霖一個箭步沖瞭出去,撿起手榴彈扔瞭出去。但是,這明顯是一種玩命的遊戲,不能總玩,他一下子抱住楊樹狀,把他從地下拖起來,拉進櫃臺後面。有一顆手榴彈終於在屋裡爆炸瞭,「轟隆」一聲,整個房屋都在搖晃,好像馬上要塌下來。
王大霖和楊樹狀躲在櫃臺下面,大片大片的磚瓦打在櫃臺上面,砰砰直響。
楊樹狀問王大霖:「你跟我說實話,你也懷疑我嗎?」
王大霖不知道怎麼回答,說不懷疑是假的,說懷疑他又不敢直視楊樹狀的眼睛,終究是沒證據的事,誰心裡也拿不準。
「其實,」楊樹狀撲棱瞭一下頭發上的灰,「你不該懷疑我的,你不太瞭解我,我是真正的共產黨員,堅貞不渝地信仰共產主義。你知道嗎?1922年我就入黨瞭,你和周啞鳴,沒有我資格老,你們兩個嫩伢子,竟敢懷疑我這個老黨員,誰給你們這個膽的?」楊樹狀一下子提高嗓門,好像想蓋過剛剛爆炸的手榴彈聲。
王大霖盯著他,依舊保持著沉默。
「我……我從沒有被捕過,從沒有,哪怕一分鐘都沒有,這麼多年來,我沒有離開共產黨半步,歷史上我是清白的,是經得住考驗的。我孑然一身,無牽無掛,你知道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嗎?我的意思是,我沒有背叛革命的理由,也沒有背叛革命的機會。我熬過瞭那麼多暗無天日的日子,眼看著全國就要解放,好日子就要來瞭,我活這麼大難道沒有自己的判斷力嗎?我為什麼要背叛?我為什麼要舍得勝利果實?沒有任何理由讓我這麼做……沒有理由!知道嗎?就像法庭上律師說的,沒有任何犯罪動機……」
這幾句話說得在理,王大霖點瞭點頭。
「黨可以審查我,你們沒這個資格,瞭解嗎?還卸我的槍,真是莫名其妙,豈有此理!混賬!」楊樹狀越說越氣。
王大霖想安慰楊樹狀幾句,但是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楊樹狀就揮手打斷瞭他,他問:「人人都可以懷疑別人是吧?」他又撲棱瞭一下沾滿灰塵的頭發,「我要把話說出來就別怪我不客氣,我還懷疑呢!今天你和周啞鳴去教授傢,我就在店子裡跟教授聊瞭幾句,有一個情況,引起我的註意……」
「什麼情況?」王大霖問。
「教授傢的女傭是保密局的特務,這個你知道吧?周啞鳴應該跟你說過。」
「知道。」
「開始大傢以為這個女特務接受保密局香港站指揮,其實不是。」
「哦?」王大霖挑起眉毛,「那她在接受誰的指令?」
「女傭說,她雖然隸屬保密局香港站,但從沒見過香港站長官,而是直接受命於一個代號叫『蜜蜂』……」
突然,「噠噠噠……」一串激烈的槍聲把楊樹狀的話打斷瞭,有人大喊瞭一聲:「隊長,敵人沖進來瞭!」
王大霖整個背脊一緊,霍地站起身,撕裂瞭喉嚨喊道:「打……」
話音未落,戰友們的子彈就雨點般傾瀉出去,沖在前面的幾個敵人像跳舞的螞蚱,騰地彈起來,從半空掉在瞭地下。王大霖依在門框向外一看,街上仍有幾個端著沖鋒槍的人,貼著墻,小心翼翼地朝這邊摸來。街對面是幢大樓,樓頂有座尖塔,王大霖估計,敵人的指揮頭腦,也就是叫梁君的那個混蛋,沒準就藏匿在塔裡。他轉身對庾偉、朱亞峰、古宇命令道:「堅守這扇大門,絕不放一個敵人進來!」他又來到櫃臺下面,對躲在那裡的楊樹狀說:「好好活著,我還有話問你呢!」
楊樹狀點瞭點頭,說:「好,我等你回來!」
王大霖來到後院,從木梯子上到房頂,彎著腰來到狙擊手祝小龍、封新身邊。他焦急地問:「怎麼樣?找到目標沒有?把那個狗日的梁君斃瞭,絕對樹倒猢猻散,那幫人沒一個獨膽英雄,我敢保證!」
祝小龍說:「我懷疑梁君在對面那幢大樓的塔尖裡。」
跟王大霖判斷的一樣。
「一直沒露面嗎?」
「沒有,他很狡猾,一直躲在塔尖那扇玻璃窗下面。你看!」
祝小龍把手裡的望遠鏡遞給瞭王大霖。王大霖拿起望遠鏡一看,頓時「咦」瞭一聲。祝小龍說:「是的,你沒看錯,是那個姓林的女叛徒,她一直站在玻璃窗側邊,偶爾露出半邊臉向下觀察,估計在觀察戰況。」
「梁君在什麼位置?」
「你看到沒有?林曼一邊看還一邊說著什麼,你順著她的眼神捋,估計梁君就在她的下方。也就是說,梁君躲在玻璃窗下面,窗下的那堵墻正好可以當作掩體。」
「這個卑鄙的男人,自己躲在下面,讓女人當他的眼睛,給他匯報戰況,他倒真安全。哼,那個傻娘們兒到現在為止還沒醒悟呢!」王大霖憤憤地說。
「我觀察瞭好一會兒瞭,不敢貿然擊斃林曼,」祝小龍說,「她一死,梁君就更不可能出現瞭。」
一旁的封新咬著牙說:「現在的問題是,梁君始終不起身,我瞄準半天,根本無法扣動扳機。」
這時,房子下面又傳來一陣密集的槍聲,庾偉、朱亞峰他們正跟沖進來的敵人交火。情況非常危急,如果再不擊斃梁君,像現在這樣拖延下去,對特遣隊是相當不利的。屋裡隻有庾偉、朱亞峰、古宇、柳東,還有一個沒有武器的楊樹狀。就算王大霖下去支援他們,也抵擋不住敵人一輪又一輪的輪番進攻。再說,這麼拖下去,彈藥恐怕也不夠。他們必須馬上擊斃梁君,盡快結束戰鬥。
王大霖又拿起望遠鏡看瞭看幾百米外的那扇窗戶,然後問祝小龍:「如果不擊斃林曼,隻擊中她的手臂,你有把握嗎?」
祝小龍接過望遠鏡,看瞭看,說:「她手臂指指點點,揮動頻率不算太快,我沒百分百把握,但可以一試。隊長的意思是……」
王大霖說:「如果擊中頭部,她會向後栽倒,梁君蹲在下面也來不及拉她,就像你剛才說的,他不會再在窗戶那裡待著瞭,他會隱藏得更加隱蔽。而如果擊中她的手臂呢,人的第一反應是看自己的手臂,然後因為劇痛彎腰。此時,她的姿勢是向前的,梁君的第一反應不會躲開,而是伸手攙扶她。一個蹲在地下的人去伸手攙扶一個人,就算他不全站起來,也勢必會抬起半個身子,他的頭部也一定會出現在窗口。時間肯定很短,他會重新矮下身體,有可能隻有半秒,甚至更短,而頭部有可能隻在窗口冒出一寸,最多兩寸。封新,我相信,這一寸對你已經足夠瞭。」
封新說:「隊長,一寸對於莫辛·納甘狙擊槍7.62毫米的子彈來說綽綽有餘,這子彈可以擊穿鐵軌,梁君的腦袋沒鐵軌硬吧?」
「隻是有一點,」祝小龍說,「子彈擊出後,等再拉槍栓再瞄準,恐怕那個女叛徒早就蹲瞭下去,也就是說,兩顆子彈,一顆給她的手臂,一顆擊斃梁君,這個女叛徒恐怕又要逃脫一次懲罰。」
「跑不瞭的,我下去聽你們兩聲槍響為號,然後帶領戰友們發起沖鋒,我去那幢大樓找她,看她往哪裡跑?行動吧!你們的任務是擊斃梁君,剩下的我掃尾,我就不相信那個女叛徒命這麼大。」
王大霖順著木梯回到下面的時候,兩支黑洞洞的莫辛·納甘狙擊槍槍管已經從墻垛伸瞭出去,就像兩隻黑色的眼睛,死死盯住瞭尖塔上的那扇玻璃窗。從pu型瞄準鏡中看,林曼正從容地向下方說著什麼,有時候她半邊身體都露在外面,甚至把手臂搭在窗臺上,她永遠不知道,死神正在召喚她身前的那個男人,他們這輩子的聊天記錄將會在幾秒鐘之內終止。
「砰……」祝小龍開槍瞭,莫辛·納甘的子彈非常震耳,在空中還有一點回音,它蓋過瞭所有沖鋒槍的射擊聲,顯得特別而莊重。子彈不偏不倚,正打在林曼的左手腕上,她全身一顫,向前彎下瞭腰。她似乎並不知道發生瞭什麼,直起身子搖晃著頭發,接著又痛苦地向前彎下。有一隻手抓住瞭她的臂膀,是梁君的。正如王大霖判斷的那樣,他抬起瞭半個身子扶住瞭林曼,跟之前的判斷絲毫不差。「砰……」封新接著劇情往下演,他的子彈從梁君露出的一寸多腦袋上射瞭進去。
樓下槍聲大作,王大霖聽到狙擊槍一響,早已從祥和公司殺瞭出去,祝小龍和封新也站起身子,從墻垛上往下射擊,一槍一個,像打幾隻逃竄的野兔子。
王大霖提著槍,邊沖邊打,正巧遇到從另一條街跑過來的畢虎和師勃飛也奔瞭過來,謝曉靜沒有把他們帶到咸田,而是聽到槍聲支援這邊來瞭。
他沖畢虎師勃飛說:「挺趕趟兒啊,什麼都不耽誤,回來得正好,跟我上那幢大樓,別讓那個女叛徒跑瞭。」
幾個人端著槍向樓上沖去,等他們氣喘籲籲來到塔尖一看,空蕩蕩的屋子,隻有一具被掀開天靈蓋的屍體躺在那兒,其他什麼也沒有。低頭一看,地下有斑斑血跡,大概是林曼手腕上的,王大霖扭頭又往樓下追,到瞭樓底,滿街都是驚慌失措的行人,以及女人孩子們的哭叫聲。林曼又一次逃脫瞭懲罰。
時間不允許王大霖繼續追下去,剛才的槍戰已經讓這條大街成瞭戰場,警察署的車馬上就到,他們不能跟香港警察發生任何沖突。他們必須立刻在彌敦道消失,就像無影無蹤的林曼一樣。
祥和公司門外停著一輛河北送貨的大卡車,司機早不知嚇到哪兒去瞭,王大霖命令畢虎發動卡車在外待命,他和師勃飛、庾偉等人則向祥和公司後院沖去,他們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把教授夫婦帶離這裡。
教授夫婦受瞭一些驚嚇,臉色有些蒼白。讓王大霖驚訝的是,周啞鳴的臉色比教授還蒼白。
王大霖一邊招呼童笙、謝曉靜攙扶童教授和夫人劉子晨向外撤離,一邊悄聲問周啞鳴:「怎麼?沒經歷過打仗嗎?」
「不,不是……」周啞鳴掩飾著自己的尷尬,「我是怕,怕教授……教授夫婦有什麼三長兩短。敵人差點得逞,要是他們沖進來,麻煩就大瞭。幸虧……」
「我們勝利瞭。」
周啞鳴笑瞭,拍著自己的胸脯,說:「是的,幸虧……」
「幸虧……」王大霖附和著,拍瞭拍周啞鳴的肩膀。
王大霖招呼著一行人上瞭卡車,一清點人數,隻差楊樹狀瞭。王大霖轉身向周啞鳴問道:「楊樹狀呢?」
周啞鳴面露難色,說:「剛才槍林彈雨那麼激烈,我隻顧著教授夫婦這邊,沒見他到哪兒去瞭,估計溜瞭。算瞭,別找瞭,趕快離開這裡吧!時間來不及瞭!」
王大霖知道,楊樹狀沒溜,他在櫃臺底下。此時,遠處傳來嗚嗚的警笛聲,他知道不能再耽誤瞭,否則大傢都走不掉。他一步跳上駕駛室踏板,大聲命令畢虎:「快開車!聽周啞鳴指揮,去咸田,我到那裡找你們。」
「隊長,你去哪兒?」畢虎焦急地問。
王大霖沒說話,而是急促地擺擺手,命令畢虎馬上開車。畢虎一踏油門,輪胎嘯叫著,車身突突瞭幾下,然後像箭一般射瞭出去。
王大霖重新回到祥和公司,來到櫃臺下,發現楊樹狀半臥在那兒,已經不能動彈。槍眼有兩處,一個在額頭正中,一個在脖子。額頭那個眼兒,圓圓的,隻是有些血跡,脖子那裡卻慘不忍睹,整個脖子被子彈分成兩半,血肉模糊。他伸出兩根手指,放在楊樹狀鼻子下面,已經沒有半點氣息。王大霖心裡突然感覺很對不起楊樹狀,他應該聽楊樹狀把事情講完,可是當時敵人正好沖瞭進來,他不可能蹲在這裡聽楊樹狀講故事。一切的一切都那麼湊巧,好像老天故意不讓他把楊樹狀的話聽完似的。
「好好活著,我還有話問你呢!」這是剛才王大霖對楊樹狀說的最後一句話。他真的想知道關於「蜜蜂」的事情。可惜,楊叔沒有好好活著。
「好,我等你回來!」這是楊樹狀對王大霖說的最後一句話,也是他這輩子最後一句。可惜,他沒有等到王大霖回來。
楊樹狀額頭上的皮膚有燒傷的痕跡,這意味著楊叔不是被流彈擊中,而是被人近距離射殺的。王大霖臉色大變,背脊滲出一層冷汗,手指不停地顫抖起來。
張幕點上煙,猛吸一口,然後把煙霧吐向空中,變成一個一個圓圈,像王錘的嘴。
「你嘴張那麼大幹什麼?那張紙條給就給瞭,我沒有再追究,況且她看瞭也沒什麼用,她不懂那玩意兒。隻是……我再問你一句,你真的沒跟阿姨說我們住在哪兒嗎?」他盯著王錘問。
「沒有,真的沒有。」王錘終於合上嘴,使勁搖著頭。
「你發誓!」張幕還不放心。
「我對天發誓,我要是說瞭我們住哪兒,天打五雷轟。」王錘一本正經地說。
張幕一下子被王錘逗笑瞭,他伸出手,撫摸著王錘的腦袋瓜,疼愛地說:「叔叔相信你,叔叔隻是不放心問問罷瞭。我知道你聽叔叔的話,叔叔讓你不告訴任何人,你肯定不會告訴。好啦,餓瞭吧?我給你帶來瞭烤雞,你有好幾天沒吃瞭,饞瞭吧?」
王錘舔瞭舔嘴唇,搖瞭搖頭。自上次叔叔用雞骨頭給他變戲法後,他就對烤雞失去瞭興趣,他不喜歡雞骨頭發出的那股惡臭,過去那麼多天,那股味道仍然在他鼻子底下來回縈繞,趕都趕不走。
「不喜歡瞭?」張幕問。
「嗯……」王錘有點不好意思,「我吃點饅頭什麼的就行。」
「為什麼?」
「不……為什麼,就是……就是……」王錘吞吞吐吐,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是不是因為上次我給你變戲法……」
「嗯……是……」
「變戲法就是這樣,看起來神秘,當你知道真相,便會索然無味。生活也是如此,你長大後會一次又一次體會到的。」
張幕扯斷一隻雞腿,塞進嘴裡,嘎吱嘎吱嚼著雞肉,眼裡掛著笑,疑心卻一直藏在眼珠後面。他去廚房給王錘熬瞭一碗粥,放瞭點肉松,又熥瞭兩個饅頭。王錘實在餓瞭,拿起饅頭就狼吞虎咽起來,好像全世界最美的就是那個又泡又軟的饅頭。張幕心中忽然升騰起一股莫名的傷感,好像王錘吃完饅頭要離他而去似的。他明顯感覺到,隻要跟王錘在一起,他的心就特別容易感動,這也是他把王錘帶到身邊的另外一個重要原因。這種久違的感動暖暖地滋潤著他,讓他的心裡多瞭一絲溫暖。他以為這輩子就這麼冷冷冰冰過瞭,直到遇到這個小孩。他可以為王錘做任何事,甚至為他赴湯蹈火犧牲自己的生命。誰要是傷害他們之間這種感覺,他會毫不猶豫大開殺戒。可,要是王錘傷害瞭它呢?這個問題張幕之前想都沒想過,現在想瞭,臉色便陰沉起來,漸漸變成灰色。
張幕想去臥室休息會兒,剛起身腳突然鉆心地疼瞭起來。張幕噝噝吸著冷氣,脫下鞋子一看,發現傷口沒有好轉,反而正在潰爛。到現在為止張幕還不明白自己哪裡得罪瞭那個老頭,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加害於自己。這個世界真的無可救藥,讓人捉摸不透,張幕氣憤地想。
剛才在畢打街,他差點沖上去拉住童笙。把童笙抓在自己手裡,事情就好辦多瞭,他可以輕易從童笙嘴裡撬出教授的下落,打探共產黨派瞭多少人來香港,武器裝備如何,然後聯合梁君,一舉消滅那幫共黨特工,最後把教授搶到手。他不會把教授交給梁君,他要一個人把教授帶到局座面前邀功請賞,這樣,誰也搶不瞭他的戲。至於童笙,就看她個人意願瞭,如果她依然愛他,他可以跟她廝守一輩子,如果想離開,那就離開。可是,有兩個虎背熊腰的男人沖出來,把他給嚇瞭回去。看那架勢,兩個男人是共黨特工,專門保護童笙的,他甚至覺得,他們是沖出來抓王錘的。幸虧小傢夥跑得快,要是被共產黨抓去,他必須再次搬傢。他更希望直面共黨,搶回教授,而不是像賊一樣東躲西藏。他當時把邁出去的腿收瞭回來,遠遠看著那兩個男人跟童笙說著什麼,他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兒,轉身去追王錘,可那孩子早已無影無蹤。
王錘被饅頭噎得直翻白眼,張幕把粥推到王錘面前,說:「喝粥,有粥在,你幹咽什麼啊?你嗓子眼就那麼大點,不會慢慢吃嗎?誰跟你搶呀!」張幕嘮叨著,督促王錘喝粥把饅頭順下去。等王錘把饅頭吃完粥喝完,張幕問:「我再問問你,你還跟那個童阿姨說瞭什麼呀?叔叔想聽。」
「想不起來瞭,」王錘用指尖沾起掉在桌子上的饅頭渣,伸出舌頭舔著手指,「反正說瞭很多。」
「你騙我……」張幕笑著撫瞭一下王錘的腦袋,「你記性那麼好,能忘嗎?一個比你媽媽還漂亮的女人說的話,你是不會忘的,你心裡一直拿這個阿姨跟你媽媽作比較,我沒說錯吧?」
王錘靦腆起來,不敢直視張幕的眼睛。
「我看見你在用心聽,還頻頻點頭,是不是?」
「嗯……是,但剛才叔叔的樣子好嚇人……」王錘抬頭怯生生地說。
「叔叔剛才嚇著你瞭?」
「是嚇著瞭,我不知道叔叔生起氣來這麼嚇人,額頭上的那些疤都是紅的……」
張幕摸瞭摸傷疤,歉意地說:「嘿嘿,對不起,也許叔叔真把你嚇著瞭,叔叔的樣子本來就不好看,很多人都害怕。可是,剛才叔叔真的沒有生氣,叔叔隻是害怕你把我們的住處告訴那個阿姨。」
「叔叔跟那個阿姨不是好朋友嗎?那怎麼害怕阿姨知道叔叔的住處呢?」王錘不解地問。
「這個……這個……」張幕撓著頭,「叔叔跟阿姨玩捉迷藏呢,所以不能讓阿姨知道。」
「大人也玩捉迷藏?」王錘搖著頭,表示堅決不相信。
「當然,感情好的大人才玩,一般的大人是不會玩的。」張幕極力為臨時編出來的「捉迷藏」解釋著。
「那,叔叔跟阿姨感情很好嗎?」
「你不知道,」張幕做出很神秘的樣子,「阿姨差點嫁給叔叔呢!」
「真的?!」王錘吃驚地問,「後來為什麼沒嫁呢?」
張幕早就發現這個孩子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如果在這個孩子面前說一次謊,就必須準備好100個答案應付他。
「各種原因吧,」張幕喃喃說,「比如雙方父母不同意,比如突然發生戰爭,比如……總之,沒嫁。」張幕做出一副不想解釋的樣子,讓王錘很是不解。
「叔叔這麼好,阿姨應該願意嫁給叔叔的。而且,阿姨那麼漂亮,叔叔也應該娶她的。不明白,不明白。」王錘連連搖頭,為這段夭折的婚姻惋惜。
「也許,也許,」張幕大著膽子預測著未來,「等這場該死的戰爭結束,我會娶她。」
「真的?」王錘眼睛一亮,「那,叔叔說要帶我去美國,也要帶阿姨去美國嗎?」
「如果阿姨願意去,當然可以去,就我們三個去,不,將來我要和阿姨生一個小妹妹,到時候我們四個人在一起,喜不喜歡?」
「妹妹?我要有小妹妹瞭?」王錘揚起眉毛,「喜歡,喜歡。可是……」
「可是什麼?」
「阿姨不想到美國,她想帶我去北方,去我老傢……」
「北……方……北方。」張幕突然結巴起來,「阿姨說要帶你去北方?」
「嗯。」
「你想去嗎?」張幕盯著王錘問。
「想……」
「看來阿姨很喜歡你啊!」張幕酸溜溜地說。
「我覺得阿姨不好。」王錘說。
「為什麼?」
「我是想去北方,回老傢,我說回去跟叔叔說一聲,怕叔叔不高興,也怕叔叔著急,可是阿姨讓我馬上跟她走,不需要跟叔叔說。我說那怎麼行,我必須回去跟叔叔說一聲。我不喜歡阿姨這麼說,這樣很不講信用,對吧?所以我……就跑瞭回來。」
有一絲微笑從張幕嘴角綻出,他覺得自己沒有白疼王錘,這孩子懂事。
「你真的想去北方嗎?」張幕盯著王錘的眼睛問。
「想去,美國太遠瞭。阿姨說的,去美國要跨一個很大的海洋,我不會遊泳,怕水,萬一輪船翻瞭怎麼辦?」
「好哇,我同意,你去北方吧!」張幕笑著說。
「真的呀?叔叔真的答應我跟阿姨去北方嗎?」
「我不但同意你去,我也要去。」
「叔叔也要去北方?叔叔不去美國瞭嗎?」
「你去哪兒叔叔就去哪兒。戰爭結束後,你、我、阿姨,或許將來還有一個小妹妹,我們四個在一起,不去美國,去北方。」
「太好瞭!」王錘高興得蹦瞭起來。
「可是,阿姨在哪兒呢?必須找到她,她才能帶我們走啊,我不知道去北方的路。」張幕繼續笑著。
「能找到。」
「哦?怎麼找?」
「我剛才跟阿姨說,回去跟叔叔說一聲,然後再回來,還在那裡找阿姨。」
「這麼說,她還在那兒等你?」
「阿姨會等的,」王錘拉著張幕的手,「我們快去吧,再不去阿姨就走瞭。」
看來,想要抓住童笙,王錘是最好的誘餌,隻是那兩個保護童笙的共黨特工,有點讓張幕發憷。
「別著急,讓我想想,想想。」張幕手指太陽穴,假裝思考著,「對瞭,我想起來瞭,不能這麼直接去找阿姨,你知道不知道,剛才你跟阿姨說話的時候,我發現瞭兩個壞人。」
「壞人?我怎麼沒看見?他們要幹什麼?」王錘眨著眼睛問。
「你當然不知道誰是壞人,你當時隻顧著跟阿姨說話。我懷疑,他們在跟蹤阿姨,就像你那天到船舶公司找阿姨,發現喬大柱跟蹤阿姨,又有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婦跟蹤喬大柱一樣。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樣,每個人身後都有想害你的人,防不勝防。」張幕說這話的時候腳趾鉆心般疼瞭一下,這讓他非常想念「盛華佗」藥店的那個幹巴老頭。「啊!那怎麼辦?」王錘想起那一幕就渾身打顫,他緊張地抓住張幕的手臂,問:「叔叔,阿姨會不會有危險?」
「當然有危險。這樣吧,我們馬上出發,去畢打街,最好阿姨還在那兒等你。如果阿姨還坐在那條椅子上,你就一個人過去,跟阿姨說,叔叔答應你去北方。不過,叔叔要你當面跟他說一下才相信是不是真的去北方,叔叔也想去,叔叔在前面等著呢!總之,讓阿姨跟你走,把她帶來見叔叔。懂瞭吧?」
張幕想,聽到這些話,童笙是不會退卻的,她有膽量跟王錘走,因為她身後有兩個荷槍實彈的特工在保護她。她不就是想通過王錘找到他嗎?現在王錘站在她面前帶著她去見張幕,這是天賜良機,她不會放棄這次機會。
「可是,叔叔剛才說,我們和阿姨一起去北方,為什麼叔叔不過去對阿姨說,而讓我一個人過去呢?」
張幕耐著性子說:「叔叔不能過去,叔叔在遠處觀察,看那兩個壞人還在不在,隻有站得遠,才能看得清楚,知道吧?他們要是對阿姨使壞,叔叔就會沖過去保護你和阿姨。你放心,叔叔離你不遠,也許你看不到,但絕對可以保護你們,你一點都不用害怕。大明書店你知道吧?你就說叔叔在大明書店這邊,讓阿姨跟著你走,我們三個在大明書店門口會合,等叔叔跟阿姨商量好日子,就可以啟程,去北方,回你老傢瞭。」說完,張幕額頭上的傷疤開始泛紅。
「這是真的嗎?」王錘似乎有點懷疑張幕的話瞭。
「叔叔怎麼可能騙你?如果順利,這幾天我們就可以出發。」張幕表面上說給王錘聽,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的。一切的一切,都該結束瞭,不能再這麼拖下去。
王錘終於相信瞭,他點著頭,臉上綻放出前所未有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