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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節

這雙手一點不像男人的,倒像一個保養很好的少婦的玉手。手背上有一排淺淺的坑,白皙、柔軟,帶著不可抗拒的溫暖。一盞晃晃悠悠的油燈下,有一本厚厚的小說被這雙溫暖的手翻閱著,書名是《復活》,俄國大作傢列夫·托爾斯泰的作品。小說已經看瞭很長時間,一直沒有看完,他根本無暇顧及這本名著。前些日子,他已經讀到「房子前面百步開外的峭壁下有條小河」這一節,現在仍停留在這段文字,他的眼睛盯著女犯瑪絲洛娃,腦子裡卻滾過另外一些東西,比如剛才看到的紙條。紙條隻有簡單的八個字:

馬上撤離,你已暴露。

他知道,這意味著他的任務已經完成,就像接力賽一樣,他隻是其中一棒,「暴露」就是掉棒,他連撿起來重新跑向終點的機會都沒有。他知道,他這一環很容易掉棒,隻是時間早瞭點,有點可惜。他設想的結局是,一直潛伏,永遠沒有暴露,這是最完美的。但想要做到這一點相當不容易,他要沖破不計其數的重重險阻才能成功。不過,令他欣慰的是,終點馬上到瞭,沒有把這個任務護送到底固然可惜,但達到目的是最重要,其他人,其他事都是枝節。

他是2月中旬接到這個任務的。

他沒有想到毛人鳳局長親自來香港接見他,那個前額寬廣、臉型方正的老年男人出現在他面前時,他心裡微微一驚,他意識到,這次任務非同小可。

會面地點在一傢酒店的頂樓,一間很寬敞的會客室裡,中間有一個方桌,方桌上放著一個足有兩米見方的棋盤。毛人鳳做瞭個請的手勢邀他入座,然後執紅,炮二平五,來瞭個當頭炮,不動聲色地殺起棋來。

隻有應戰。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左象,象三進五。這種防禦方式讓毛人鳳微微皺瞭皺眉,接著便不假思索大開殺戒,車馬炮隆隆碾過河界,氣勢洶洶,想一口吃掉對方。他從容應付著,見招拆招,化解瞭對方幾次輪番進攻。幾分鐘過後,棋盤上的棋子所剩無幾,錯落無序,有瞭一些風悲日曛、蓬斷草枯的味道。

「春節前,」毛人鳳直起腰,盯著他的眼睛說,「在浙江,我跟一個叫張幕的人下過一盤棋,下到最後也是這種殘局,也是這種味道。我喜歡用下棋的方式說事,棋盤上的棋子最能說明問題。」

他矜持地點瞭點頭,挪動瞭一下臃腫的身子。

「張幕是我棋子中的炮,」毛人鳳繼續說,「他首當其沖,殺出一條血路。而你呢……」

他抬起頭望著毛人鳳,發現他的眼裡有瞭一些渾濁的淚水。

「一個不起眼的小兵。」毛人鳳抽瞭一下鼻子說道。

「小兵?」他沒有想到自己在局座眼裡竟然是這樣的小角色,但是局座親自來香港召見他,又分明告訴他,他不止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兵。

「走瞭幾步我就知道,下棋你還沒有入門,」毛人鳳說,「你不瞭解兵。」

「嗯。」他承認自己對象棋不太在行,更不瞭解為什麼局座要跟他下棋。現在他跟局座面對面廝殺,不管是身體,還是大腦,他都非常不自在。

「我的兵已經過河,它掩護著我的車、馬、炮……」

他突然發現,毛人鳳的兵已經到達象角附近。他以為一個小兵沒有什麼大作用,一會兒再收拾都來得及,他發現錯瞭。

「你可以放心大膽吃掉我的兵,現在就吃。」毛人鳳不動聲色建議道。

他以為對方有什麼陷阱,仔細觀察,沒有發現任何危險。他最終看到,吃掉小兵是沒有問題的,但對全局已經不起任何作用,小兵用假象迷惑瞭他,讓他特別放心,殊不知,小兵掩護瞭真正的主力過河。他敗局已定。

「這盤棋的戰略意義希望你能懂。你是聰明人,響鼓不用重槌,如果需要,你這個小兵必須犧牲,你做好準備瞭嗎?」毛人鳳問。

「為黨國效勞,敝人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請局座不要懷疑我的忠心。」他站起身,啪的一聲,腳後跟緊緊靠在瞭一起。

毛人鳳點著頭,淚水再一次湧上他的眼眶。當他把整個計劃詳詳細細交代給眼前這個穿中式長褂的胖子後,他再一次感動瞭。胖子渾身哆嗦著,好像馬上要捐軀似的,但眼睛裡沒有一絲懼怕。

毛人鳳握著他的手,說:「黨國會永遠記住你的。祝你好運!」

他接受著毛人鳳的祝福,大腦一片空白。有一個問題不知道該不該問,他猶疑著,不好開口。毛人鳳看出他心裡有話,問:「有什麼要求你盡管提出,我們會滿足你,你的傢眷我們也會妥善安排好的,放心,他們一輩子衣食無憂。」

「不,不,不是這個,我相信黨國一定會安排好我的傢人,執行這個任務之前我要回傢看看父母……」

「一定要去,必須去,」毛人鳳說,「回去再孝敬他們一次,你老傢在東北吧?」

「是的,在遼寧。」

毛人鳳眉毛一揚,說:「我提醒你,遼西會戰後,那裡已經是共黨天下,你怎麼回去省親?」

他微微一笑,說:「局座,您別忘瞭,我現在還是一名共產黨員。」

「哈哈,我差點忘瞭你那件漂亮的外衣。」

「局座,我想要說的是……」他又一次欲言又止,腦子飛速旋轉著。

「嗯?說吧!」毛人鳳用眼神鼓勵他。

「作為一個小兵,為黨國犧牲理所應當,在下披肝瀝血、毫無怨言,我想知道的是,最終不需要犧牲的那個棋子是哪個?」

毛人鳳臉上的肌肉繃緊瞭,表情嚴肅起來,他用嚴厲的口吻說:「這是黨國最高機密,你沒有必要知道,也不需要打聽,知道的越少對你越安全。盡到自己的責任,你就是英雄,已經令國人欽佩不已,其他的,對你來說已經不重要。到時候會通知你撤退的,但我提醒你,撤退意味著暴露,你的身後全是黑洞洞的槍口,你很可能無路可逃。你會畏懼嗎?如果畏懼,可以選擇拒絕。」

「不,我隻能前進,不能後退,我能做到。」他又是一個立正,背脊上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直通尾椎骨。

「如果你犧牲瞭,我是說如果,」毛人鳳繼續說,「請記住,你不是孤獨的,包括我剛才說的張幕,還有其他你不知道的棋子,都跟你一樣,為黨國的大我而犧牲小我,這是黨國獎勵給你們的至高榮譽,」毛人鳳把手臂往空中一揮,「我們天羅地網,人山人海……我們在下一盤很大的棋。」

他低頭看瞭一下棋盤,發現這是他見到的最大的棋盤。也許,局座就是想用這個棋盤來暗示他,這是一盤關系到黨國命運的大棋。如果跟中共的這場戰爭註定要失敗,那麼能不能光復大陸,就看這盤棋怎麼下瞭。他感到自己既神聖又偉大,他懂瞭這盤棋的分量。想到這裡,他的眼角濕潤瞭,向毛人鳳欠瞭欠身,退瞭出去。

他合上書,不想再知道聶赫留朵夫和瑪絲洛娃的結局,他被書中的愛情感動過,這就夠瞭,至於他們倆最後到流放地後發生瞭什麼,他真的不想知道。愛過,這輩子就沒有白來。就像聶赫留朵夫戀戀不舍瑪絲洛娃一樣,在離去的這個晚上,他也舍不得那個女孩。

張幕早就看清楚是局座的親筆簽字,他被眼前的這一幕搞得有點糊塗,不知道該如何判斷真假。他嗷嗷叫著,抓著自己的頭發,使勁往下扯,好像這樣才能清醒。他很想有個人告訴他,眼前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八十刀又拿起那包香煙,抽出一支,點燃,然後把煙盒遞給張幕,說:「我早說過別激動,我們都是棋子,都不是下棋的人,你生氣有用嗎?來來,抽根煙消消火!」

張幕被氣憤沖昏瞭頭腦,精神有些恍惚。他看到香煙,下意識地伸手去拿,香煙盒「嚓」地射出一根10公分長的銀針,不偏不倚正中他拿槍的手腕,他「呀」的一聲,槍應聲落地。他正在納悶自己的手腕怎麼會紮進一根銀針,另一個手腕上也被一根銀針射中瞭。他的兩隻手臂頓時麻酥酥的,好像正在失去知覺。他看到八十刀像彈簧一樣彈瞭起來,一個碩大的鞋底出現在他的眼前,正好踢在他臉上。他仰面倒下去,兩隻手臂被八十刀死死壓在瞭地下。八十刀揚起煙盒,狠狠地把手腕上的兩根銀針砸進瞭地面。八十刀從口袋裡又拿出兩根銀針,順著他的鎖骨砸瞭下去。

「啊……」張幕慘叫起來,肚子向上挺著,兩條腿亂踢亂踹,他從沒嘗過這樣疼的感覺,好像活活把他的鎖骨剔出來似的,他幾乎昏厥過去。這時,八十刀又拿出兩根更粗的針,按住他的腿,把粗針釘在他的兩個腳踝上。他被六根粗細不一的針釘在地下,像釘在墻上的蝙蝠,一動不能動。

「啊……啊……」他扭動脖子慘叫著,他隻知道非常疼,暫時考慮不到八十刀想幹什麼。

八十刀蹲在張幕臉前,慢條斯理說:「很多人都知道我會用刀,告訴你,針就是刀,它比刀鋒利。知道這一點的人,一般都活過10分鐘。你要是不抽煙就好瞭,我還真不知道怎麼制服你,可惜尼古丁把你給害瞭。哈哈……」八十刀笑瞭起來。

張幕一下子安靜下來,他漸漸適應瞭疼痛。他盯著八十刀那張佈滿疤痕的臉,惡狠狠地說:「你這個醜鬼可能不知道,你父親就是我炸死的,之前我不知道那是保密局辦事處,我隻是去治療我的腳傷,你那混蛋父親用骯臟的紗佈給我包紮,還別有用心地讓我吸瞭笑氣,導致我把那三個共黨跟丟瞭。現在我才知道,你父親害怕我礙著你們的好事,他是故意的。最可恨的是,他還揮舞著一份報告,說經過分析塗哲是我毒殺的,實話說,我本來對你父親沒有殺心的,是你父親鼓勵瞭我,他用槍指著我,以為這樣可以把我嚇住。你那可憐的父親連端槍的姿勢都不對,他怎麼可能射殺我呢?」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父親的藥店是你炸的。」八十刀點著頭說。

「你準備為你父親報仇吧!」張幕問。

「呵呵,你終於有點明白瞭,可惜已經晚瞭。你不想想,保密局為什麼派我來傳達指令?我是懲戒處的人,你應該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我剛才說過,在宣佈完局座的指令後,我們分道揚鑣,就當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你肯定不知道這句話的含義。我現在告訴你,不但這輩子沒有見過,下輩子也不會再見瞭。沒有人能活著知道黨國的機密,因為沒有一個人的嘴是死的,隻要有這張嘴,就有泄密的可能,所以你必須死。從你接受任務的那天起,你就已經踏上瞭死亡之路,隻是你自己不知道罷瞭。我剛才說,保密局不會追究你毒殺塗哲蒸發黨勛琦的責任,局座是這麼說的,為什麼呢?因為沒有機會追究。聽明白瞭嗎?不是我讓你死,是保密局讓你死,是死瞭父親的八十刀讓你死,於公於私,你都必須死。你唯一可以得到安慰的是,正如我剛才說的,任何參與這次行動犧牲的同志,都會被追認為烈士,你也將會被追認為烈士,供後人緬懷。」

「你也知道黨國的秘密。」張幕咬著牙說。

「是的,有人會制裁我的,像我一直跟蹤你,執行保密局的制裁令一樣,我將像你一樣死去。我跟你不同的是,我知道有人殺我,而你不知道。下一步我要做的是什麼你知道嗎?逃命。亡命天涯,銷聲匿跡。可惜你不能,你無處可逃,因為你遇到瞭八十刀。」

有兩行渾濁的淚從張幕的眼角溢出,他喃喃地說:「我理解黨國,也願意為黨國犧牲,隻是這樣犧牲,讓我真的難以接受。我應該轟轟烈烈地死在戰場,死在搶奪教授的戰鬥中,而不是死在你這個醜陋的疤面人手裡。」

「沒有辦法,你沒有選擇。」八十刀從腰裡抽出一把一尺多長的軍刀,「我會很利索的,殺人是我的強項,你放心,別太緊張,剛開始有點疼,緊跟著快|感就把你包圍瞭。」

「唉,這樣好,這樣好……」張幕從來沒有感到如此無助過,他低聲應著,耳畔八十刀的嗓音讓他像聽電臺主持人播音一樣舒服,他順從地把身子松弛下來,準備接受死亡的降臨。

八十刀扒開張幕的衣服,用手指按來按去,他準確地找到心臟的位置,把冰涼的刀尖放在那層薄薄的皮膚上。他知道,隻要稍微用力,刀尖就會順著胸骨縫隙滑進去,劃開心外膜,抵達心肌纖維,它不會遇到任何阻力。他屏住呼吸,握緊刀柄,貼近張幕耳邊說:「剛才應該把你的手臂張開釘住就好瞭,那樣動作看上去舒展一些,像大鵬展翅。行,現在這個造型不錯,我想把你制成標本。你……準備好瞭嗎?我開始給你做外科手術。」

張幕全身又一次繃緊瞭,像透明的鼓面,當刀尖接觸到他的皮膚時,他感到心臟有些戰栗,好像它已經知道有一把鋒利的尖刀要進入一樣,他甚至能聽到心臟在呻|吟。刀尖帶來的一股涼意,像輕風吹拂,又像羽毛劃過,他全身每個角落都起瞭一層小米一樣的雞皮疙瘩。

刀尖已經劃破他胸前的皮膚,他閉上眼睛,嘆瞭口氣說,「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