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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節

謝曉靜哭瞭一上午。槍響的時候,她正好從屋裡沖出來。她一聲尖叫,不顧一切地向大門外撲去,但被王大霖攔腰抱住瞭。

「這是他的選擇。」王大霖冷靜地說。

謝曉靜捂著嘴,轉身跑進屋裡,鎖上門,放聲大哭。對於一個剛滿20歲的女孩子來說,一段還未開始的愛以這種方式結束,未免有些殘酷,尤其看到深愛的男人被子彈掀開頭顱。

王大霖一邊命令柳東向北方匯報這邊發生的情況,請求進一步指示,一邊讓教授夫人劉子晨開導謝曉靜,但無濟於事。謝曉靜關在屋裡,根本不肯出來。

其實,王大霖也一時亂瞭陣腳,被凌晨發生在他眼前的事弄蒙瞭,他沒有想到身邊挖出來一個埋藏這麼深的特務。之前他一點防備都沒有,這恰恰是他最不能原諒自己的地方。除瞭自責,他覺得一陣後怕。如果周啞鳴不是選擇逃跑,而是像昨晚那樣喪心病狂,遭殃的將是他和特遣隊的戰友,他們將犧牲更多的楊樹狀,並危及最重要的童教授。

周啞鳴已被擊斃,但一個更大的疑團漂浮上來,堵在他的心頭久久不肯離去。周啞鳴會不會就是一直在幕後指揮的「蜜蜂」呢?如果是,他為什麼不把槍口對準特遣隊?他完全有時間,也有機會這麼做。他可以槍殺楊樹狀,就應該有決心與能力對特遣隊開槍。還有,在註定失敗的情況下,他竟然沒有傷害教授,連一點點魚死網破的欲望都沒有,這不太符合邏輯。他的死好像按照一個預定好的步驟,必須以這種方式結束一樣。如此輕松的撤退,使得勝利的一方很不適應,好像心閥還沒蓋緊,就迫不及待地掀開瞭,王大霖感到全身上下空蕩蕩的,心裡沒有一點著落。

中午,童笙興沖沖地從畢打街回來瞭,她手裡揚著一份報紙,臉上洋溢著抑制不住的興奮與緊張。

王大霖問:「怎麼?找到那個報童瞭嗎?」

「找到瞭。」由於興奮,童笙的語調甚至有些顫抖。

「哦?他告訴你張幕在哪兒瞭嗎?」王大霖問。

童笙沒有回答王大霖的問話,而是歪著腦袋盯著王大霖左看右看,邊看邊說:「像,真的太像瞭,我以前怎麼沒發現呢?」

「到底怎麼回事?」王大霖莫名其妙。

「你兒子是不是叫王錘?」

王大霖腦子嗡的一聲,急忙答道:「是啊,是啊,你怎麼知道?」

童笙的表情嚴肅起來,她把手裡的報紙遞給王大霖,說:「今天在街上買的報紙,你先看看吧!」

王大霖接過報紙,攤開。童笙把要看的內容指給他,隻見在生活版下面一個不起眼的位置,刊登著一則尋人啟事。上書:

茲有一少年,名王錘,年十二有餘,欲尋失散多年生父。少年祖籍北方某省,隨母來港,因在市井邂逅一人酷似其父,遂疑父亦來港。父名王大霖(音)。敬請王錘之父,或其他知情者見此啟事後與敝人聯絡。

聯系地址:奇力山盧瘦居

聯系人:張幕

王大霖看畢,渾身的汗毛頓時豎瞭起來,「原來跟張幕在一起的那個報童,就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我的兒子……」

聽到動靜的教授夫婦,以及特遣隊的隊員們都從屋裡走瞭出來。王大霖望著他們,眼淚在眼窩打著轉,最終湧瞭出來。他哽咽著說:「從接受任務那時起,我就知道我丟失的兒子很可能在香港,是蘇行把這個消息透露給上級,上級領導臨出發前告訴我的。我忍著一直沒說,怕耽誤大事,可我無時無刻不想著他們。我經常夢見我從延安臨去上海的那天晚上,孩子熟睡的那個樣子,從那兒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和孩兒他娘。我想他們啊!」王大霖情緒有些失控,「可我萬萬沒有想到,跟張幕在一起的那個孩子,就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

王大霖心中的苦隻有自己知道。他不能上街漫無目標地到處尋找,唯一見過兒子的蘇行現在也不知道關押在哪裡。他本來抱著解開這個結的想法興沖沖地來到香港,可迎接他的是一場接一場應接不暇的戰鬥,讓他緊張得透不過氣來,根本無法分心惦記他們母子。他內心隱隱痛著,為無法尋找杏姑和兒子忍受著煎熬。

特遣隊隊員們大概從來沒見過他們的隊長如此動情,平時那個硬朗的漢子突然變成瞭一個失去兒子後特別無辜特別無助的父親。畢虎忍不住大吼一聲:「隊長,快下命令吧!包圍盧瘦居,把孩子從張幕手裡搶回來!」

隊員們個個群情激奮。大傢心裡都明白,張幕才是最危險的敵人,比梁君兇險百倍,他不像梁君那樣張牙舞爪,而是隱藏在暗處,時刻覬覦著教授,這是最不好防備的。面對這樣兇殘的對手,你隻有主動迎擊他,而不是一味躲避。

教授走上前,拿過那張報紙看瞭看,然後撫著王大霖的肩膀,說:「別著急,從這條尋人啟事來看,張幕並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所以孩子一時不會有什麼危險。你現在要做的是,快去把孩子找回來,越快越好,最要緊的是,千萬不能讓他把孩子帶走瞭。」

童笙說:「我分析,王錘可能在街上跟你偶遇過,隻是由於各種原因沒有當面認你這個父親,回去後他跟張幕提起你,於是蒙在鼓裡的張幕登報替王錘尋找父親。我父親說的對,張幕不知道王錘的父親是誰,要是知道就麻煩大瞭……處理起來,比較棘手……」她沒有把更壞的結果說出來,畢竟王錘現在暫時是安全的。

聽教授與童笙這麼一分析,王大霖很快冷靜下來,他咬緊嘴角,凝視著四周,然後說:「畢虎、祝小龍跟我去,其他人原地待命,保護教授。柳東繼續給上級發報,時刻註意接收上級的指示。」

教授顯得憂慮重重,說:「不行,不行,太危險瞭,他在暗處,你們在明處,你們三個等於去送死,還是把隊員們都叫上吧,人多力量大,我和老伴,還有童笙在一起,沒問題的,咸田這裡比較安全,你放心吧!」

王大霖搖瞭搖頭,對教授說:「正如您剛才說的,張幕現在還不知道王錘是誰的兒子,人去多瞭反而會打草驚蛇,他會懷疑孩子對別人提過他們的住處,比如在畢打街,童笙跟那個報童有過時間不短的對話,不排除張幕就在附近,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王錘就危險瞭。還是我、畢虎、祝小龍去吧,悄悄接近他,出其不意把他解決掉。」

童笙擔憂地說:「千萬不要讓張幕懷疑王錘對我說過什麼,王錘守口如瓶,沒有透露一絲信息。」

王大霖說:「他是不會認為我們是看到尋人啟事找到他的,這是他的疏忽。他不知道整天跟他朝夕相處的孩子,是共產黨特遣隊隊長的兒子,如果知道這些,他也不會登報暴露自己的住處瞭。所以,必須神不知鬼不覺地接近他,這就是我要帶上狙擊手祝小龍的原因。」

童笙說:「這樣吧,王隊長,我跟你們去,畢竟我跟他很熟,而且這次他來香港,我也見過他兩次,他對我沒有防備。一旦發生什麼,憑著我們傢跟他十幾年的關系,我還可以充當說客,減少對王錘的傷害。」

王大霖想想也有道理,便同意瞭童笙的要求。

午後的奇力山剛剛下瞭一場小雨,臨近山腳的時候,路變得泥濘起來,有一段路還有積水。畢虎一不小心,卡車的右後輪便陷在一個泥坑裡,任憑怎麼踩油門也沖不上來。王大霖和祝小龍下去推車,多瞭兩個人的力量果然不同,車像一個掙脫韁繩的怪物,躍著從泥坑跳瞭出來,黑裡帶黃的泥巴甩瞭王大霖和祝小龍一身。正巧這時,一個扛著鋤頭的農夫走瞭過來,王大霖粗通一些白話,他微笑著跟那個農夫打著招呼:「你好!」

農夫謹慎地笑瞭笑,問王大霖:「沒見過你們來奇力山,你們找誰呢?」

王大霖說:「找……想向你打聽個地方。」

農夫放下肩膀上的鋤頭,望著眼前這個黑黑的漢子,等著他發問。

王大霖說:「請問,你知道盧瘦居嗎?」

農夫一聽有人問「盧瘦居」,顯得有點意外,他說:「怎麼不知道?盧瘦居是老爐匠傢的祖宅,他是我們這兒最大的財主。早在日本人轟炸香港那年,老爐匠就帶著全傢到南洋去瞭,幾年來一點音信都沒有。有人說老爐匠病死在南洋,不會回來瞭。現在呢,隻有一個姓趙的仆人留下來守房子。你們是老爐匠傢的……」

「你見過一個男人跟一個小孩在那裡出入嗎?」

「見到過,大概是仆人的親戚吧,我想……」

「盧瘦居好找嗎?」

「好找。你們順著這條山路往上開,大約三裡路,有個岔路,靠左邊,比現在這條路窄,特別陡,那是老爐匠當年專門修的,直通盧瘦居。不過,那條路……」農夫看瞭看王大霖他們的卡車,「發瞭幾次山洪,路被沖垮好長一段,車恐怕上不去。」

「從岔路口到盧瘦居還有多遠?」

「可能還有不到一裡路吧,反正一到岔路口就不遠瞭。」

「好,謝謝你!」王大霖向農夫招瞭招手,回身上瞭車。不知怎麼,離盧瘦居越近,他的心就越緊張。他不知道盧瘦居是怎樣的一個局面在等著他,也無法想象自己的兒子怎樣跟那個惡魔張幕相處。更讓他困惑的是,既然孩子跟張幕在一起,那杏姑呢?她在哪裡?王大霖總有一種感覺,杏姑兇多吉少,他的心更加疼瞭,急忙催促著畢虎:「快,再開快點!」

車速已經夠快瞭,畢虎緊握方向盤,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前方。這條路由碎石鋪成,狹窄,彎道多,時不時有路邊的大樹倒斜下來,擋住前方的視線。開始上坡瞭,坡度非常陡,畢虎第一次開這樣的路,又對路況不熟,加上那輛卡車爬坡時特別費力,弄不好癱在路上就麻煩瞭。他理解隊長的心情,在保證車速的前提下,還必須註意安全。岔路口很快就到瞭,左邊果然出現一條更窄更泥濘的路。王大霖讓畢虎把車停在路邊,熄瞭火,四個人下瞭車,沿著那條泥路徒步向上攀去。

如果不是有兩道車轍,很難想象這條路可以行車。正如那個農夫所說,有一段路被洪水沖斷,路不成路,他們必須抓住路邊的樹枝才能勉強前行。如果張幕和兒子真的在盧瘦居住,他們是怎麼進出的呢?難道每次都像現在他們這樣攀援前行?不太可能,兒子還小,他走不瞭這麼險的路。

「會不會有另外一條路通往盧瘦居呢?」王大霖低聲嘀咕著。

「我也在想,這條路這麼難走,張幕和王錘是怎麼通過的呢?一定有一條小路。」童笙回應著說。

畢虎也覺得這條路不是唯一通往盧瘦居的,他說:「農夫指的是車開到岔路口,然後沿著這條路去盧瘦居,這是在有車的前提下,如果我們從一開始就徒步呢?也許他指的就是另外一條路瞭。」

「畢虎說的有道理,」王大霖說,「如果我們沿著這條路上去,張幕沿著另外一條小路下去,正好錯過,那我們豈不是撲瞭個空?」

畢虎說:「隊長,你和童笙繼續沿著這條路走,我和祝小龍去樹林裡尋找另外一條路,我們分成兩路,向盧瘦居方向進發。」

「好!」

畢虎和祝小龍很快消失在樹林中。

從岔路口到盧瘦居確實不遠,王大霖很快就看見前方有一座很大的四合院,院子中間有一幢很高的房子,他和童笙立即臥下,等著從另一條路繞過來的畢虎祝小龍。

「院子很靜,不像有人。」王大霖心裡有些焦急,畢竟離兒子這麼近。

「現在還看不出,」童笙說,「別急,也許張幕和王錘就在裡面。」

正說著,畢虎和祝小龍摸瞭過來,畢虎說:「隊長,果然有條小路,反而比剛才那條大路好走,張幕就是從那條小路進出這裡的,路上有很多新鮮的腳印,而且……」畢虎停瞭下來。

「別停,說!」

「而且還有小孩的腳印,估計是王錘的。」

「這會不會是個圈套?」王大霖忽然起瞭疑心。

「你的意思是,張幕利用王錘尋父把你引到盧瘦居?」童笙問。

「沒這個可能嗎?」

「不太像。你離開王錘時他還小,」童笙說,「他不知道你是幹什麼工作的,隻記得爸爸的名字,是這樣吧?」

「是的。」王大霖點著頭。

「隻有一種可能,你剛才的推測才成立,那就是保密局的情報網獲知共產黨特遣隊的隊長是誰,然後這份情報傳遞到瞭張幕那裡。」

「不排除這種可能,」王大霖說,「我們開始想得太簡單瞭,沒考慮到保密局的情報網也是無所不在的,我們空降到粵北山區他們都能知道準確的降落地點,更何況特遣隊隊長的名字。我想,張幕很可能已經獲知王錘的父親就是共產黨特遣隊隊長,所以故意用尋人啟事的方式把我引來,這樣的話,王錘就更危險瞭,他變成張幕的擋箭牌瞭。」

「但願你的推測是錯誤的,我還是堅持以前的推斷,他隻是替王錘尋找父親,沒有那麼復雜的理由,因為他一個人根本對付不瞭一支裝備精良的特遣隊,引你過來豈不是引火燒身嗎?他沒那麼傻,他應該躲在暗處,伺機行事,而不是壯著膽子單挑。從我兩次接觸他來看,他對王錘非常好,非常喜歡王錘,不然也不會從街頭把王錘接到他那裡住。」

「他對王錘特別好?」童笙的話像刀子一樣割著王大霖的心。

「對不起,也許這句話傷瞭你,但是從表面來看,他真的對王錘很好,所以我認為,王錘是安全的,比你想象的還要安全。」

王大霖情緒激動起來,他說:「在我看來,王錘不但不安全,還極其危險。不過,就算這是一個圈套我也要往裡鉆,我要親手擊斃張幕,為犧牲的同志報仇,我要救出兒子,讓他回到我的懷抱。」

童笙理解王大霖的心情,就沒再拿話刺|激他。

王大霖對狙擊手祝小龍說:「你留在原地,我和畢虎摸過去,一旦發生情況,我們又不好正面交火時,你選擇時機擊斃張幕。對瞭,童笙也留在這兒,跟祝小龍在一起,那邊太危險。」

童笙說:「不,我要跟你們一起進去,我來到這裡就是為瞭穩住張幕,也許我比任何人都有用,你放心。」

「張幕的子彈是不認人的,你還是留在原地好。」王大霖不同意童笙的要求。

「我知道,如果發生意想不到的情況,比如需要我照看王錘的時候,我是可以勝任的,你可以專心對付張幕,不必為孩子擔心。」

王大霖一想也是,便對童笙說:「你跟在我後面,見到張幕不要貿然接近他,他相當危險,突然得知共產黨找上門來,也許會導致他情緒失控,他可以拿王錘當擋箭牌,也可以拿你,我不希望你出什麼事。」

王大霖的最後這句話讓童笙聽得心裡暖烘烘的。

於是,畢虎在前,王大霖隨後,童笙則跟在王大霖身後,三個人貓著腰,悄悄向盧瘦居大門摸去。到瞭大門一看,門虛掩著,留有一條門縫。畢虎把卡賓槍從脖子上掏出來,端著手裡,回頭向王大霖示意瞭一下,便輕輕去推那扇大門。門很重,發出嘰嘰嘎嘎的響聲,響瞭兩下,畢虎便停下,尖著耳朵聽裡面的動靜,又推門,又嘰嘰嘎嘎,門終於推開一尺多寬的一條大縫。裡面仍然悄無聲息,死一般寂靜。畢虎猛地伸進頭,又迅速退出來,然後對王大霖小聲說:「隊長,沒發現任何目標。」

王大霖把駁殼槍的保險打開,向畢虎做瞭一個魚躍的手勢,然後拉住童笙,避到大門一側。畢虎順著一尺多寬的門縫躍瞭進去,做完一個前滾翻後,便是一個標準的臥姿,腮幫子倚在槍托上,槍管平平地伸瞭出去。畢虎「唿」地打瞭一聲口哨,告知外面的王大霖,裡面暫時安全。王大霖對童笙說:「你留在門外別動,我和畢虎先進去,聽我的指令,如果安全你再進來,如果有槍聲,趕快找個地方隱蔽,或者幹脆往樹林裡跑。你別以為張幕不敢對你開槍,負隅頑抗的人會把任何進入他視野的物體看作敵人。」

童笙點瞭點頭。說實話,此時她也非常緊張,她不知道真實的戰鬥是什麼樣子,不知道張幕會幹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也不知道王大霖和畢虎能否在這場交戰中勝出,更不知道王錘那孩子能不能安全回到父親的懷抱。一切都是未知數。未知數是最令人恐懼的,因為沒有人可以掌握。

王大霖一個側身,從大門閃瞭進去。他和畢虎迅速分成兩路,沿著墻邊向院子中間的那幢大屋摸去。奇怪的是,大屋的門也是虛掩的,兩個人輕輕推開門,一步一步挪瞭進去。咔嚓,王大霖腳下好像踩到什麼,低頭一看,是破碎的玻璃,再走一步,還是碎玻璃,在這麼安靜的屋裡,玻璃碎片被踩的聲音格外刺耳。屋裡有些暗,等他們倆的眼睛適應屋裡的亮度過後,立刻倒抽瞭一口冷氣,他們發現屋子中間趴著一個人。

王大霖躡手躡腳走過去,側身一看,是一個大約30歲的男子,蜷縮著身子,面部朝下,後腦有一個小小的槍眼,挨著臉部的地面有大量凝固的血污。王大霖蹲下,用手試瞭試頸部動脈,已經死亡。兩個人又迅速搜查瞭大屋裡面的幾間小屋,其中兩個屋有床,床上有被子枕頭等生活用品,但都空無一人。也就是說,除瞭地下躺著的這具死屍,盧瘦居沒有發現活人或者第二個死人。

王大霖急忙來到大門外,對童笙招瞭招手,說:「跟我進來!」

童笙正在外面忐忑不安,見王大霖的表情,既輕松又沉重,說不出什麼味道。她邊走邊問:「怎麼?沒有見到張幕和王錘嗎?」

「屋子裡有一具死屍,你來辨認一下,看是不是張幕。」王大霖說。

「死屍?」童笙大吃一驚。

「是的,有一具男屍臥在地上,面部朝下,是被槍打死的。我見過張幕的照片,從側面看不像他,你跟他熟,再仔細辨認一下。」

童笙走進大屋,看見倒臥在那裡的死屍,心裡不免有些害怕。她輕輕走近死屍,生怕驚動它似的。如果真是張幕,她都不知道怎麼面對,跟一個曾經深愛的男人以這種方式見面,讓她心裡很不是滋味。

童笙站在兩米遠的地方,王大霖和畢虎抓住死屍的手和腳,一下子把它翻瞭過來,盡管有心理準備,還是被死屍額頭上碗口大的洞嚇著瞭。那是出彈口,比入彈口大幾倍,而對於童笙來說,那就是一張慘不忍睹的臉。死屍的臉部並不完整,但從鼻子和嘴唇的輪廓來看,童笙知道,死屍不是張幕。

她對王大霖搖瞭搖頭。

王大霖把槍插|進腰間,眉頭緊緊皺在一起,「張幕和我兒子,到哪裡去瞭呢?」他突然呻|吟著蹲下去,找出煙袋鍋子,猛烈地抽起煙來。他們的心裡都清楚,這裡發生過一場激烈的搏鬥,在這場搏鬥中,張幕占瞭上風,他把躺在地上的這個人打死瞭。這意味著,張幕不可能再回來這裡,也就是說,張幕和王錘有可能將會永遠消失。

王大霖猛烈地吸著煙,沉默不語,他知道,如果今天找不到王錘,就很難再有兒子的消息瞭。

張幕放下手中的望遠鏡,轉身盯著王錘,臉色陰沉。

剛才在望遠鏡裡,他看到童笙帶著三個持槍男子去瞭盧瘦居,四個人臥在草叢商量著什麼,背部正好對著他,使得他無法看清那三個男人的面孔。過瞭一會兒,有兩個男子側過頭來,張幕貼近望遠鏡仔細一看,發現有兩個是他在下水道跟蹤過的共黨。還有一個身材高大的背著狙擊步槍的男人,他從沒見過。讓他納悶的是,他居住在這麼隱蔽的奇力山,共黨是怎麼找到他的呢?

不一會兒,身材高大的男子背著狙擊槍上瞭樹,另外兩個端著槍摸進瞭大院,幾分鐘過後,童笙也急匆匆地進去瞭。張幕想,大概他們已經發現瞭八十刀的屍體。

「叔叔,你看到瞭什麼?」王錘歪著腦袋問。

「我想看看那個死人會不會活過來,可我什麼也沒看到,他不會活瞭。」張幕笑著答道。

說起死人,王錘全身一抖,似乎特別害怕。他戰戰兢兢對張幕說:「是我那一鐵鍬把他打死的嗎?」

「不是,」張幕撫著王錘的腦袋,「是叔叔用槍把他打死的,你隻是用鐵鍬把他打昏瞭而已,你救瞭叔叔,不然叔叔就死在那個醜鬼的刀下瞭。」

「我看見他用刀把叔叔紮在地上,他太壞瞭,這就是叔叔常常說的壞人吧?叔叔,你現在還疼嗎?」王錘伸手摸瞭摸張幕的手腕。

張幕噝的一聲縮瞭回去。

「還疼嗎?」王錘繼續問著。

「疼,但叔叔能忍住,不能忍住疼的不是男子漢。記住,今後無論哪個地方受傷,再疼都不許吭聲,要像個男人一樣咬牙堅持……」

「可……就是叔叔的叫聲把我弄醒的。」

「嗯……」張幕有點不好意思,「太疼的時候,也可以叫的。至於你說的那個夢,我想以後你還能夢到。好夢能延續,不止做一次。」

「真的?」王錘笑瞭,「可惜……隻是個夢。」

「夢到回北方,比到瞭北方做夢好。」張幕說。

「為什麼?」

「我的意思是……沒什麼……沒什麼……我想說的是,也許到瞭北方一點也不美好,隻能做夢。」張幕不想解釋太多,他知道,北方永遠在這孩子的夢裡,他不可能回得去。

王錘撇著嘴,不太高興。

張幕拉著王錘的胳膊,說:「走吧!不能再住這裡,壞人還會來的。」

他必須離開,他不是這三個共黨的對手。再說,跟他們交火沒有任何意義,他們又不是教授,他得想別的方法。

張幕帶著王錘去瞭一傢醫院,包紮瞭一下被八十刀刺穿的幾處傷口,然後又去瞭一傢中藥鋪,撿瞭一服中藥,臨近傍晚時,他們來到畢打街舊印刷廠公寓,找到張幕第一次租住的那傢房東。

房東是個60多歲的胖老太太,一見張幕,臉上便流露出既驚訝又不屑的表情,說:「我還以為你永遠消失瞭。」

「怎麼會呢?房租我還沒交清呢!」張幕訕笑著,從口袋拿出一疊鈔票,塞給瞭房東。

房東一看這麼多錢,眼睛誇張地瞪著,她滿臉堆笑,說:「我就說嘛,你放在屋裡的留聲機都沒拿走,肯定會回來的。」

聽房東這麼一說,張幕這才想起還有這麼一臺留聲機,當時因為急,沒來得及帶走。留聲機是他在一傢當鋪買回來的舊貨,他還到一傢唱片店買瞭一張「銀嗓子」龔秋霞的唱片,那是他最喜愛的歌星。

房東碎碎叨叨地說:「這次回來你要住多久?另外,浴缸怎麼那麼臟?你洗澡不洗浴缸嗎?最看不慣不愛衛生的人,本來不想再租給你的,可看你帶個孩子好可憐,我不忍心讓你們流落街頭,再說你這個人雖然看著不怎樣,但還算爽快,大方,這才是男人嘛!還有,門把手有些松瞭,電燈泡也壞瞭一個,床下的拖鞋也少瞭一隻,唉,誰讓我遇到你呢?你可真邋遢……」

張幕把王錘推進屋裡,回身「哐」的一聲把房門關上瞭,門外傳來房東的埋怨聲,大概是說張幕動作粗魯,把她的門撞壞瞭等等,緊接著叮叮咚咚下瞭樓。

張幕來到浴室,盯著空空的浴缸,思緒萬千。浴缸裡有幾道黑黑的印跡,是塗哲那雙臟臟的腳丫子弄的。那個虎背熊腰的大個兒,禿禿的腦袋斜靠著缸沿,鼻子發出哨子般的嘯叫,鼻翼濕潤。這一幕仿佛就在昨天似的,可惜塗哲早已去瞭陰間,再也不會躺在這裡瞭。

張幕從浴室出來便去瞭廚房,他在墻角找到幾根劈柴,一摸,還算幹燥,又回屋撕瞭半張舊報紙,點燃後放進爐灶,再把劈柴放進去,不一會兒,劈柴便熊熊燃燒起來。廚房裡有一小堆煤塊,待劈柴燃燒正旺,他便把煤鏟到劈柴上,又過瞭一會兒,火就順利地生起來瞭。

今天,到藥鋪買中藥時他順便買瞭一個熬藥的砂鍋,他洗瞭兩遍,然後拆開黃色包紙,正要把藥倒進鍋裡,王錘走瞭進來,「叔叔,剛才在街上我就想問你,你生病瞭嗎?」

「嗯,有點不舒服。」

「哪裡不舒服?」王錘關切地仰頭看著張幕。

「心裡。」

「心裡?」王錘不解,「叔叔,心裡不舒服也能吃藥嗎?」

張幕摸瞭摸王錘的腦袋,說:「孩子,世上縱有百藥,也難治心裡的病,心裡不舒服是沒有藥可以治的。我這服是補藥,吃瞭對身體有好處,增強免疫力,抗病排毒,讓你永遠離開煩惱。一會兒熬出來,你也喝點。」

王錘搖著頭,說:「叔叔,我不喝,我心裡沒有不舒服,身體也沒哪裡不舒服。」

「有藥三分養……」他把「毒」字改成瞭「養」,「俗話說,要想身體好,全靠藥來保。你小孩不懂這個,叔叔就是吃瞭這服藥身體才這麼好的。一個人,身體是最重要的,不管你去北方,去老傢,還是去美國,如果沒有一個好身體,什麼樣的富貴你都不能享受,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你來到世上,不是來受苦受難的。」

「不想吃,太苦瞭。」王錘仍舊搖著頭。

「連這點苦都吃不瞭,」張幕嚴肅地說,「今後怎麼能成大業呢?古人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王錘沒說話,悶悶不樂回瞭臥室。

張幕把藥熬上後,來到王錘的臥室,他對王錘說:「今天晚上,到叔叔屋裡睡。」

王錘正在脫衣服,聽張幕這麼一說,馬上又把衣服穿上瞭。他眉梢展開,說:「我早就想到叔叔屋裡睡,我一個人……害怕……以前在橋下,我們都是擠在一起睡的。其實,我不習慣一個人……」

「如果你願意,你可以一直跟叔叔睡。」

張幕拉著王錘的手,進瞭自己那間稍微大點的臥室,說:「你先上床,熬好藥後,我就過來,叔叔有話跟你說。」

王錘望著張幕的表情,似乎覺得突然陌生起來。他不知道張幕有什麼話要說,看樣子是個很重大很嚴肅的事。他脫掉褲子,上半身仍舊穿著衣服,斜靠在床頭,專心等張幕從廚房回來。

屋裡開始彌漫著中藥的味道,不知怎麼,王錘想到瞭死亡。媽媽過世前兩個月,他們租住的那間破屋全是這個味道。媽媽每天到藥店買回來一包一包的藥面,然後倒進藥罐子裡熬啊熬,王錘一聞到那味兒就想嘔吐。媽媽喝藥的樣子王錘永遠都會記得,她皺著的眉裡不知道隱忍瞭多少不安與無奈。每次看到媽媽艱難地喝下黑乎乎的藥湯時,王錘的心都會狠狠地跳動,媽媽嗓子裡咕咚一聲,他跟著顫抖一下。媽媽終於沒能熬過那場突如其來的病,把王錘一個人孤零零留在世上撒手走瞭,喝瞭那麼長時間的藥一點用都沒有,所以王錘對藥罐子有抵觸情緒,他不相信那種亂七八糟的藥面有什麼療效。

他睡著瞭,夢裡看見瞭媽媽。媽媽還是那麼漂亮,她摸著王錘的臉蛋,輕聲問:「兒子,想媽媽嗎?」

「想。」王錘突然想哭,用牙咬著嘴唇,忍著。

「好些日子沒有在夢裡見到媽媽瞭吧?」

「嗯。」

「媽媽今天來,就想問你一下,找到你爸爸瞭嗎?」

「沒有,有一次我在街上碰見他,但是爸爸走得太快瞭,我追不上。」

「我想,你找爸爸,爸爸也會找你的。」

「媽媽,你不是說爸爸死瞭嗎?」

「唉,那是我聽別人說的,不是個準信,我覺得你爸爸一直活著,一直想著咱娘倆呢!他沒有忘瞭咱們。」

「可是,爸爸在哪兒呢?」

「別著急,你一定會找到的。孩子,你記住,找到爸爸後,帶著爸爸一定要來看我,我一個人住在一個地方,孤零零的,好冷。」

「媽媽,我認識瞭一個叔叔,他說在報紙上刊登尋人啟事,沒準就能找到爸爸瞭。可是,爸爸平時看報嗎?如果看報,他就能看見那個尋人啟事。可是,如果不看……」

說到這兒,他發現媽媽已經閉上眼,躺在一個長長的石板上,再也不想說話。他哭瞭,搖著媽媽的手臂,可媽媽不理他,臉越來越白。他哭著喊著:「媽媽呀!你剛才不是活瞭嗎?怎麼又死瞭呢?你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王錘哭醒瞭,想動動身子,四肢卻不聽使喚。他張開嘴,喉嚨裡卻無聲;想睜眼,卻怎麼也睜不開。

他掙紮著醒來,這次真的醒瞭,他看見床前坐著一個人,是叔叔,而且他驚異地發現,叔叔哭過。

他伸出手,拉著張幕的衣袖,怯生生地問:「叔叔,你怎麼瞭?」

張幕側身,滿臉都是淚水,他一把把王錘拉起,攬進懷裡,緊緊抱住,說:「我舍不得,舍不得……」

「叔叔,什麼舍不得?」

張幕盯著王錘的眼睛,說:「你不知道叔叔此刻內心的滋味,像有塊燒紅的鐵塊烙在上面一樣,真的好疼啊!」

「叔叔到底怎麼瞭?」王錘徹底醒瞭,他發現今晚的氣氛很不對勁。

「唉,你不知道被人背叛的滋味。」

「我知道,背叛是最可惡,最讓人痛恨的。」

張幕抹瞭抹眼睛,說:「你怎麼知道?」

「叔叔還記得我給你講過的蔡老師吧?」

「當然記得,那個蔡叔叔不是對你很好的嗎?在橋墩下,他天天給你講故事……」

「對,對,叔叔記性真好。他為什麼每天去橋墩底下陪我們講故事呢?其實我們好幾個賣報的都知道,蔡老師的老婆背叛瞭他,他腦子已經壞瞭。」

張幕說:「我能理解蔡老師當時的心情,背叛就像刀割,一種被徹底遺棄的絕望,整個世界霎時變得空蕩蕩的,就像丟棄一團廢紙。」

說這些的時候,張幕的心情又一次低落到極點。他知道自己是保密局的屎,作用僅僅是熏熏對方,然後就被無情地丟棄瞭。保密局的毛局長在乎他的感受嗎?他們不但不在乎,還派出八十刀準備結果他的性命,他連屎都不如。

「叔叔被誰背叛瞭呢?」王錘問。

「叔叔也像蔡老師那樣被女人背叛過,才理解蔡老師的心情。那時候,叔叔差點瘋瞭,險些自殺。」

「是童阿姨嗎?」

「不是,是另外一個女人,她叫楊桃。」

「就是因為這個女人,叔叔才沒有娶童阿姨的吧?」

「是,也不是,很復雜,不是一句話能說清的。」

「那我不喜歡這個女人,我喜歡童阿姨。」

「其實叔叔說的背叛,不是因為這個女人,而是……」張幕琢磨著,不知道說出來王錘懂不懂,「……組織。」

「組織?」王錘搖搖頭。

「組織……這個,好比說,你賣《大公報》,那個發給你報紙讓你賣報的就是組織。」

「哦,我懂瞭,」王錘看著張幕說,「就是給我發錢的老板。」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張幕說。

「那叔叔的組織是什麼呢?為什麼要背叛叔叔呢?」

「他們覺得叔叔是廢物,是垃圾,是沒用的東西……」張幕的臉擠成一團,非常難看。

「怎麼會呢?叔叔是那麼好的人。」

「他們不要我瞭,他們遺棄我,背叛我,還想殺死我。」

「哦,昨天晚上那個滿臉傷疤的人就是叔叔的組織叫來的?」

「對。」

「那這樣的組織就是壞組織,那麼殘忍,背叛人傢不說,還殺人。叔叔應該離開這樣的組織,為什麼還要哭呢?」王錘為張幕打抱不平。

「其實,叔叔流淚不單單為瞭組織,也不是因為他們背叛拋棄我,而是因為……」張幕停下來,盯著王錘,那眼神冷得讓王錘害怕起來。

「叔叔,你怎麼瞭?」

張幕沒有回答,而是端起放在桌上的砂鍋,把熬好的藥湯用紗佈潷在一個吃飯用的碗裡,對王錘說,「差不多快涼瞭,你先喝瞭再說。」

王錘覺得今天叔叔奇奇怪怪的,說不出一種什麼感覺,有點陌生,讓他害怕。

「叔叔,必須喝那個藥嗎?」王錘做出委屈的樣子問。

張幕不敢看王錘的眼睛。他迅速把藥湯倒回砂鍋,他背著身,問:「王錘,你實話實說,叔叔對你好不好?」

「當然好瞭,叔叔給我買好吃的,還讓我住這麼好的房子,連被子褥子都是叔叔新買的。這還不好,那不知道還要多好,我很知足。叔叔怎麼這麼問呢?是我惹叔叔不高興瞭嗎?」

「不不,不能這麼說,隻是……」張幕吞吞吐吐,「我把你當成自己的親人,疼你、喜歡你,隻有在你面前,我才會像個人一樣活著。我很珍惜這份情感,願意為這份情感赴湯蹈火。我發過誓,誰剝奪這份情感,誰就是我的敵人,他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

「叔叔,誰會剝奪我們的情感呢?我沒懂。」

「被他人剝奪,我該恨的恨,該殺的殺,可是如果被最親密的人剝奪呢?」

王錘搖著頭,一頭霧水。

「……他也必須付出一定的代價。」張幕的眼睛放出兇光。他重新把藥湯潷出來,端著碗來到床前,對王錘說:「如果你認為叔叔對你好,你就把它喝下去吧!」

「好吧……我喝……」王錘有些害怕瞭,「我聽叔叔的……」

他想接過碗,但張幕沒撒手,親自遞到王錘的嘴邊:「藥有些苦,有些辣,有些嗆,你要一口喝下去,中間不能停頓好嗎?」

王錘看著張幕,點瞭點頭。

「那……你喝吧!」張幕的眼圈頓時紅瞭。

王錘接著碗邊,捧著張幕的手,咕咚咕咚喝瞭下去。

「叔叔……辣……辣……」這是他留在人間最後的聲音。

張幕見王錘停瞭下來,碗裡的藥還有一半,他手腕一使勁,猛地給王錘灌瞭下去,然後丟掉碗,咬著牙說:「孩子,昨晚,你救過叔叔一命,叔叔感激你,所以叔叔不會讓你死,不會讓你死,你會活下去的……」

王錘的眼睛瞪得老大,嗓子咕嚕咕嚕叫著。他伸出手,使勁抓住脖子,好像想把喝下去的藥摳出來。張幕把他的雙手緊緊壓在身下,他知道,咽喉黏膜的燒灼感和麻辣味一般人是受不瞭的,王錘會不顧一切抓爛脖子。

這種藥最早見於《神農本草經》,中國最早的中藥著作。在震旦大學時,張幕用這種藥熬出來的混懸液做過實驗,先是給傢兔進行點眼刺|激實驗,傢兔出現眼結膜水腫、水皰、眼瞼輕度外翻。他又喂給10隻傢鴿,每隻服10毫升,傢鴿均有嘔吐,解剖鴿嗉囊,可見黏膜有不同程度的出血。他還把混懸液喂給10隻小白鼠,結果小白鼠全部失音,解剖喉部有明顯水腫和充血。在古代,皇帝的陵墓修好後,參與的工匠一般都會安排服下毒藥陪葬,有心腸軟點的皇帝,就給工匠服下一種藥,讓他們變成啞巴。張幕知道,古代用的致啞藥,就是這個。

張幕使勁抓住王錘舞動的手臂,瞪著眼睛對王錘說:「孩子,孩子,疼嗎?忍著點,你聽叔叔說,在這個世界,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誰也躲不掉。你不告訴童阿姨,他們就不會知道我們的住處,是你的嘴巴背叛瞭我,是我最親最親的人背叛瞭我,是你剝奪瞭我們的情感,這種滋味你知道嗎?我不能容忍你這樣,所以必須懲治你,沒有任何情面可言,盡管你救過我一命,但一碼歸一碼。我要讓你知道,守口如瓶是一個非常神聖的義務,不管是對叔叔,還是其他人,都應該嚴格恪守,哪怕用生命維護。別怪叔叔心狠,因為你沒有做到,你泄密瞭,所以叔叔要讓你一輩子守口如瓶。還記得嗎?我曾經不止一次告誡你,千萬不能對任何人透露我們的住處,你不聽,結果童阿姨帶著三個共黨收拾我來瞭。要不是早走三分鐘,叔叔現在早就變成瞭鬼。他們跟八十刀一樣,都想置我於死地,都阻止我帶走教授,都沒把我放在眼裡,他們是我的死敵。孩子,你說,你把叔叔的死敵帶來瞭,叔叔能不懲罰你嗎?對瞭,叔叔忘瞭告訴你,尋人啟事已經在報紙上刊登出來,今天報紙登的,我想你爸爸如果看到的話,一定會來找你的,到時候你們父子就可以團聚瞭,到時候可別忘瞭我這個叔叔,我永遠是你的叔叔。不過,我想這事不太可能發生,因為我們不在奇力山住瞭,他找不到你,況且你爸爸不在香港,就算在香港,他也不見得看報,就是看報,他也不見得能發現一條這麼短的尋人啟事……」張幕突然跳瞭起來,「什麼?尋人啟事!!!難道共產黨是看到尋人啟事找來的?」

他腦子裡嗡的一聲,他大喊著撲上去,拼命把手指伸進王錘的嘴裡,他想讓王錘把藥嘔吐出來。王錘咳嗽著,幹嘔著,吐著黏液,就是不見黑乎乎的藥湯。

「完瞭,完瞭,孩子,叔叔錯怪你瞭,叔叔對不起你……對不起……對不起……我怎麼這麼混蛋啊!叔叔是壞人,叔叔是壞人……」張幕瘋瞭似的,眼淚鼻涕一起湧瞭出來。

他忘瞭手指還在王錘嘴裡。

王錘的面部扭曲瞭,他被劇痛折磨著,喉嚨像點燃一團熊熊大火,嗞嗞烤灼著。很快,他的食管被燒成彎曲的綢帶,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滲瞭出來,他必須咬緊牙關才能減輕一些。他拼命咬著,連帶張幕的手指……

「咔嚓」,是脆骨斷裂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