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唐蒙在馬上打瞭一個大大的噴嚏,唾沫星子如飛矢濺出好遠。莊助嫌惡地一抖韁繩,催促坐騎超前一個身位,以避其鋒芒。在前面帶路的黃同裝作什麼都沒聽見,繼續朝著白雲山的方向走。
三天之前,唐蒙在珠水意外落水,這件事迅速傳遍整個番禺港,每個人都添油加醋,衍生出瞭無數版本。比如“漢使看中醬仔美色,用強不成反被推下水”,比如“漢使貪吃肉醬,腹瀉腿虛跌落甲板,屎尿齊污”,甚至還有更荒唐的,說“漢使乃是江中鼉龍所化,一聞到魚醬味道,便現出原形嗷的一聲跳回水中”。
莊助一度懷疑,是不是橙水在背後刻意推動流言。那個人講話陰陽怪氣,最擅長這種下作手段。無論是與不是,漢使的形象算是全毀瞭,淪為番禺港的笑談。
至於唐蒙,他入水受瞭寒氣,噴嚏不止,隻能臥床安歇。熬到第三天,他強打精神,燉瞭一釜可以發汗解表的麻黃魚頭湯。可一口鮮湯還沒嘗上,呂嘉傳來消息,說南越王即將啟程前往白雲山祭祀先王。唐蒙欲哭無淚,隻好揮別魚湯,被莊助拖著提前上路。
白雲山距離番禺城不遠,有一條秦式直道相聯。道路兩側除瞭繁茂的植被,還有一片片散碎的水田,許多戴鬥笠的農人在其中彎腰忙碌。扶犁的扶犁、插秧的插秧,除瞭他們驅趕的耕畜是一種頭生盤角的灰牛之外,放眼望去景致與中原地區並無太大差異。
漢使一行沿著這條直道,不過一個時辰便抵達瞭位於白雲山麓的武王墓祠。
趙佗去世之後,陵寢坐落在白雲山中,但具體位置秘而不宣,另外在白雲腳下修起一座墓祠,供後人設祭之用。大概是國力所限,這座墓祠比中原太廟要寒酸太多,不過是一座單簷懸山頂的殿宇,殿下無臺,殿前無闕,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蒼勁龍柏之間。墓祠上方掛著一塊牌匾,上書“武王祠”三字。
兩個時辰之後,南越王趙眜便會抵達這裡。他們隻要在墓祠門口耐心等著“偶遇”就成瞭。
眼下時辰還早,莊助背著手,背著手圍著墓祠轉瞭一圈,忽然指著祠頂那塊木匾,大發感慨:“你們看看。周秦之世,本無此物,蕭丞相修建未央宮時,才第一次在前殿題額,從此遂有懸匾之法。看來南越不止襲用秦制,漢風對其也影響至深——不愧是中原故郡,事事都要學北邊。”
唐蒙正捧著半個胥餘果殼,摳裡面的果肉,聞言抬起頭來:“說起漢風,莊大夫,你剛才註意到沿途看到的農田景象沒……阿嚏!”莊助厭惡地站遠瞭幾步,譏諷道:“唐副使,你怎麼凈惦記著吃食?”唐蒙搖搖頭:“不是,不是。您看他們耕作的方式,有何特別之處?”
“豈不是中原處處都有的景象?”
唐蒙一拍果殼:“沒錯,正是中原的尋常景象,所以在這裡才不尋常。我剛才路上看到沿途那些農民,沒有在水田裡直接撒種,而是插栽秧苗——這別稻移栽的法子,在中原推廣不過十幾年光景,南越就已經學會瞭。”
莊助神色微訝:“他們學得這麼快?”唐蒙掰著手指算瞭算:“當然快啦。別稻移栽,比撒種的產量能高出四成。如今已是七月底,他們還在搶種秧苗,說明一年可以種兩季。好傢夥,這南越國每年的水稻畝產,得沖著十二三石去瞭。”
唐蒙在番陽縣丞任上呆瞭五年,對農稼之事甚是熟稔。不須多做解釋,莊助已醒悟這意味著什麼。
南越的氣候得天獨厚,又得瞭中原耕作技術,蓄積必然豐饒。國之大事,唯耕與戰。南越國既有五嶺天險憑恃,糧草也足堪支應,怪不得有些人會起異心。
“朝中總有些無知官僚,隻為些許蠅頭小利,竟把如此重要的農稼之術外傳!”莊助憤憤道。唐蒙的神情卻很微妙,輕聲喟嘆:“也不好這麼說,農稼畢竟是仁術。糧食多收幾石,就能少餓死幾個人吶。”
“養肥瞭山中猛虎,對自己有什麼好處?”莊助反唇相譏。
“田地就在外面擺著,就算朝廷禁絕外傳,難道南越就學不到瞭麼?”唐蒙對這個話題,意外地固執,“左右禁不住,不如由官府出面主動傳授,大張旗鼓,讓南越百姓都知道吃飽肚子是誰的恩德,長此以往,人皆歸心——莊大夫說讓實利而守虛名,不就是這麼個道理麼?”
莊助沒想到唐蒙會冒出這麼一番議論,他想瞭想,一揮袖子:“總之你把這件事記下來,待回到長安,供天子參考。”
唐蒙知道,這是上司委婉地表示談話結束。他抬頭看看日光,笑嘻嘻道:“這裡有些氣悶,南越王還要兩個時辰才到,我想去附近透透氣。”莊助看瞭他一眼,默契地點點頭:“你去吧,我這裡有黃左將照顧,隻是不要走太遠。”
本來黃同想跟著唐蒙一起出去,被莊助這麼一說,隻好留下來。
唐蒙走出墓祠,隨便選瞭條山路,朝著白雲山的深處走去。未來倘若開戰,這裡必是兵傢必爭之地。所以莊助一早就吩咐他,設法勘測一下白雲山勢。對唐蒙來說,與其和上司在這裡尷尬對望,還不如出去溜達一下,在沒人看到的地方偷懶,於是態度難得積極起來。
這座白雲山不算大,目測寬不過八裡,長也隻有十幾裡。若論氣勢,遠不能與巍峨五嶺無法相比。但此山勝在山體跌宕,峰巒眾多。唐蒙簡單目測瞭一下,這附近至少有三十幾座大小山峰,植被厚密濃鬱,高低交錯在一塊,如同一團揉皺瞭的綠絨佈。
唐蒙一邊順著山勢閑逛,一邊在隨身攜帶的絹帛上勾畫,說不出地愜意。約摸半個多時辰,前方出現一條潺潺而下的溪水。他正好走得乏瞭,大喜過望,飛奔到溪邊,先美美喝瞭幾大口清冽甘甜的溪水,突然嗅到一縷異味。
唐蒙如同一頭警覺的肥野貓,脖子迅捷轉向溪水上遊,昂起下巴,鼻息翕動。他努力分辨瞭片刻,分辨出這是一種酸臭味,微微有些嗆,但稍稍回味一下,能從這酸臭中品出一絲醇厚。
在幽靜山林裡,怎麼會有這種層次豐富的味道?唐蒙起瞭好奇,把地圖絹帛塞回袖子裡,緣溪上溯,很快看到一處山間巖洞。
唐蒙仔細分辨瞭一下,確認味道是從那洞裡傳出來的,信步走瞭過去。甫一到洞口,他立刻感覺到一股清涼撲面而來,暑氣為之一散,再定睛一看,隻見洞裡面擺滿瞭大大小小三四十個陶罐。不用開蓋,僅憑味道就能分辨出裡面盛放著各種醬物與醃物,少說也有十幾種品類——那股異味的根源即在這裡。
一個老頭從洞深處走出來,略帶警惕。唐蒙遞瞭一小塊肉脯過去,老人傢態度立刻變熱情瞭。他應該是秦人出身,中原話很流利。兩個人攀談瞭幾句,唐蒙才知道這裡是個倉庫。山洞比外面相對陰涼,門口又有溪水,很適合存放醃漬之物。
“番禺城的醬園,大多都在白雲山周邊,但隻有我傢品質最好。”老頭見他穿著不凡,以為是哪個進山納涼的貴人,便有意誇耀瞭一句,“武王生前,他老人傢最喜歡吃我傢的東西。”
“哦?你傢是禦用的……”唐蒙意識到自己用詞有誤,連忙改口,“是王傢專用的麼?”老頭得意道:“那倒不是,不過武王經常派人來我傢采買,不信你嘗嘗。”
他殷勤地拿起一片貝殼,從罐子裡舀出一點豆豉醬遞給唐蒙。唐蒙嘗瞭一口……好傢夥,這小小一罐豆醬裡裝的鹽,能活活齁死騎田嶺前的全部漢軍。
老頭見唐蒙皺眉頭,連忙解釋道:“我父親和武王是同鄉,所以我們張記醬園的配方,是保留北方的原味。其他傢的醬物味道太溫吞瞭,吃起來沒勁兒——這話可是武王親自說的!”
唐蒙一想,也有道理。趙佗是恒山郡人,那邊普遍嗜咸。一個人小時候養成的口味,無論後來走瞭多少地方,無論長到多大年紀,都很難改掉。
老頭忽然又落寞起來:“可惜啊,現在嗜咸的人越來越少,如今的南越王不愛吃,我幾個兒女也不愛吃,都愛吃石蜜飴蜜之類的甜物。這幾十罐醬我堅持要做,可一直賣不出去,隻能存在這裡,唉……”
唐蒙寬慰瞭老人幾句,忽又問道:“對瞭,你們張記醬園,做不做枸醬?”他那天晚上對枸醬的印象最為深刻,那種稍現即逝的奇妙,至今念念不忘。
老頭一怔:“枸醬?那玩意兒隻有甘蔗手裡才有。”唐蒙一頭霧水:“甘蔗是誰?”老頭說是個小姑娘,描述瞭一番長相,唐蒙反應過來瞭:“哦,那個在番禺港的小醬仔?”
“對,就是她。整個番禺城,她傢的枸醬是獨一份,別處都弄不到。”
唐蒙臉上閃過一絲愧疚。那晚他被水手救上船之後,甘蔗已經不見瞭。聽說她被狠狠鞭打瞭一頓,攆下船去,不知後面怎麼樣瞭。
“為什麼你們不做枸醬?”
“不會做啊。”張老頭講話倒是坦誠,“枸醬那東西怪得很,醬不像醬,酒不似酒,那味兒卻能偏偏勾走人的魂兒,回香無窮。番禺城的大醬工們一起琢磨過,可連這醬到底是用什麼原料熬制,都沒搞清楚過,隻能確認一件事——肯定不是用的枸杞,也不知誰起的這怪名,故意誤導。”
唐蒙更加好奇:“所以,這是甘蔗那個小姑娘的獨傢秘方?”老頭搖搖頭:“咳,這不可能。她一個孤兒,每天跑碼頭做醬仔,就算有秘方,又哪來的精力去熬蒸醃漬?”
“孤兒?”
老張頭道:“這丫頭啊,從小有母沒父。她母親本來是在宮裡作廚子,後來犯瞭大錯,投水自殺。她一個人每天從白雲山進各種醬貨,扛去碼頭販賣。嘖,真是苦,真是苦。”
唐蒙暗道怪不得那姑娘面黃肌瘦,原來竟還是個早年失怙、近年失恃的孤兒。
“所以她的枸醬,也是從別人手裡弄來的?”
老頭點頭:“大概三年前吧,甘蔗開始賣這種叫枸醬的東西,嘗過的人沒有不喜歡的。可惜誰也不知她從哪裡進的貨,她也從不肯說。好在那玩意兒走貨量很少,每兩個月也就兩小罐,大傢可憐她,由著她賣個糊口錢。”
“那如今在哪裡能找到她?”唐蒙急切道。
老頭捋瞭捋胡子,貌似沉吟。唐蒙掏出五枚銅錢,說你給我拿一罐魚露吧。老頭冷哼一聲,唐蒙如夢初醒,硬著頭皮說:“我要那罐豆豉醬好瞭……”老張頭這才接過錢:“這款豆豉醬你仔細品品,真不一樣。”唐蒙懶得爭論,說好好。
老張頭喜孜孜拿起一罐給他,然後說:“貴人想要找她,可以去西邊瞧瞧,沿著溪水上去就行。那邊還有個大醬園,甘蔗一般會去那裡進貨。”
唐蒙懷抱著豆瓣醬罐,按照老頭的指引一路溯溪而上,很快看到另外一處僻靜巖穴。他剛剛走進,遠遠地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大喊:
“為什麼今天不能賣給我啊?”
聲音清脆響亮,確實就是那天的小醬仔。唐蒙探頭張望,隻見她站在醬園門口的石頭上,蹙眉挺胸,一手叉腰,一手扶著竹簍,委屈得像一根沒發起的小豆芽。
對面的醬園管事不耐煩道:“今天國主來祭祀先王,晚上要在白雲山住下,附近合用的醬都調空瞭。下一批醬熟得五天以後,到時候你再來好瞭。”甘蔗急得身子一晃,語氣多瞭一分哀求:“我前幾日沒出門,今天再不出去賣貨,可捱不到五天以後啦。”
醬園管事奇道:“我記得你剛進完一批,怎麼快就賣光啦?”甘蔗左手捏住右胳膊,咬著嘴唇不吭聲。
遠處的唐蒙知道答案。那一晚在船上,甘蔗扛去的一竹簍壇罐盡皆摔碎,對這種小商販來說,幾乎是全部傢當的損失。小姑娘胳膊上有鞭打的淤痕,估計被打傷臥床瞭好幾天,今天實在熬不下去,不得不強拖病體來進貨。
醬園主人見她神情黯淡,換瞭個語氣:“甘蔗姑娘,其實你何必這麼為難,隻要你把枸醬的秘方賣給我,便不必這麼辛苦。”甘蔗面色一變:“這個不行,絕對不行!”她氣鼓鼓地扛起竹簍,毫不猶豫起身,一瘸一拐地離開。醬園主人搖搖頭,回轉到巖穴裡去。
唐蒙有心跟甘蔗打個招呼,可又怕對方反應激烈。這姑娘性子太要強,而且似乎對北人有敵意,他隻好偷偷在後頭跟著,尋思著找個機會給她點補償。
甘蔗背著竹簍在林子裡穿行,身影比河邊的蘆葦還纖弱些,走起路來晃晃悠悠。大概是大病初愈,她走瞭一段就要放下竹簍歇歇,就這麼不知不覺走到一汪水塘前。
這是溪水從巖邊分流出來的一個小塘,形狀如掌,水質清澈見底,半邊水面都被各色水生綠葉遮住,甚至可以看到幾條遊魚,浮空似地飛著。甘蔗走乏瞭,跪在池塘邊雙手捧著清水啜瞭幾口。許是太餓瞭,她抬起臉怔瞭一陣,伸手去扯水面的葉子。
那水生植物從水下伸出一根長柄,柄端分出三枚橢圓形綠葉,樣子頗似茨菇。甘蔗伸手一扯,扯動整株植物離開水面,下面的根莖居然像藕條那麼粗。甘蔗餓得沒什麼力氣,費力拽瞭半天,才把它拽上來,撅成數節,連根帶葉放入簍中。
看甘蔗的舉動,大概是打算弄點野菜裹腹。唐蒙心下慘然慚愧,決心露面去幫幫她。他剛一邁步,卻見水塘另外一側走來兩個漢子。這兩個漢子頭裹圓巾、身著褐短衫,身上帶著一股酸味,大概是附近醬園的醬工。
兩個醬工顯然認識她,眼睛一亮:“甘蔗,怎麼不去賣醬,反而在這裡撈綽菜呀?”
甘蔗不理他們,一個醬工笑嘻嘻道:“聽說你前一陣惡瞭一位貴人,挨瞭頓打,這會兒好點沒?我來幫你看看傷口。”說完就去扯甘蔗的袖子。甘蔗瑟縮著身子躲開,繼續埋頭去拽野菜。
這更激起對方的惡趣味,第二個醬工伸手去摸她的臉:“看你賣醬那麼辛苦,都瘦瞭,不如來我傢算瞭。隻要把枸醬的配方當嫁妝,虧待不瞭你。咱們白天熬醬,晚上熬人。”
他自以為說得俏皮,不料甘蔗“啪”地打開他的手,冷冷道:“回去熬你傢的豬吧,都是同類,隻有它不嫌你臟。”另一個醬工哈哈大笑起來,笑得這漢子臉面掛不住,抬起大巴掌怒道:“你一個小醬仔,敢罵老子?”說完抬手就要打。
甘蔗眼神裡閃過一絲恐懼,但並不躲閃或求饒,而是梗直瞭脖子,死死盯著那醬工,仿佛要用目光支撐住自己。
那醬工受不瞭這樣的註視,大手剛要扇下,這時一個陶罐從斜裡飛出來,“咣當”正中腦殼。這倒黴鬼身子一歪,直接撲倒在地,一罐黃褐色的豆醬全灑在腦袋上。旁邊同伴嚇得一個趔趄,腳下一滑,也跌倒在地。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把甘蔗嚇瞭一跳。她一抬眼,看到一個胖子從灌木叢裡走出來,再定睛一瞧,居然是那天在船上的可惡北人,臉色霎時難看瞭幾分。
唐蒙不太熟練地抽出佩劍,笨拙地揮舞一下,沉聲厲喝:“你們兩個,光天化日之下,做得好勾當!”那兩個醬工一見長劍寒光湛湛,再看來人衣袍華美,當即唬得面如土色,什麼都不敢說,從地上爬起來轉身就跑。
待得兩人消失在樹林深處,唐蒙才長舒一口氣。他可沒用過劍,真打起來肯定白給。他試圖把長劍插回鞘裡,卻尷尬地連續失敗瞭三次,不得不把雙腿並攏夾住劍鞘,才算把劍插回去。
甘蔗見他一副笨手笨腳的樣子,忍不住“噗嗤”笑瞭一聲,旋即又變回警惕神情。唐蒙看看她,一指地上破碎的罐子:“你如果要買醬,那邊有個張記。”甘蔗一撇嘴:“張老頭傢的東西咸死瞭,根本賣不出去,我才不要從他那裡進。”
這其實是唐蒙故意拋出的一個破綻,就為引得甘蔗開口。隻要肯開口,接下來就好辦瞭。唐蒙附和道:“他傢的鹽確實是放得多瞭點,把本味都給遮住瞭,實在可惜。”借著講話的機會,他走到池塘邊,順手幫著甘蔗一扯,把一整根植物從水裡拔出來。甘蔗也不說謝謝,自顧扔進竹簍。
“這叫什麼?”唐蒙問。甘蔗覺得這人沒話找話,頭也不抬,硬邦邦道:“綽菜。”唐蒙想瞭想,沒聽過,大概又是什麼嶺南特有的物種:“這能做什麼用?”
“焯熱瞭直接吃,能哄飽肚子睡覺。睡著瞭就忘瞭餓瞭。”甘蔗冷冰冰地回答。
唐蒙見她揪葉子時手腕都在發抖,大概是虛得實在沒力氣瞭,趕緊道:“啊,對瞭,甘蔗姑娘……前幾天的事,實在對不住。”甘蔗渾身一僵,冷笑起來:“是我瞎瞭眼,不該上貴人的船,須怪不得別人。”唐蒙道:“這裡有兩吊錢,你拿去,權且算是賠罪。”
甘蔗沒料到,這傢夥居然真拿出錢來。她狐疑地接過去,在手裡掂量瞭一下,足斤足兩,而且是秦半兩,不是漢鑄的輕薄榆莢錢,眼神更疑惑瞭——這個貴人特意追到白雲山裡,難道就為瞭給一個小醬仔道歉賠錢?
唐蒙又道:“對瞭,甘蔗姑娘,那天吃到的枸醬,請問你那裡還有存貨麼?”甘蔗本來稍有放松,陡然又被馬蜂蟄的一口似的:“果然還是為瞭這個!你們都是蒼蠅變的嗎?一個個聞著味就湊過來!沒有,沒有!”
她把錢吊子往唐蒙身上狠狠一砸,背起竹簍就要走。唐蒙連忙解釋:“我不是打聽配方,我是想買來吃,買還不行嘛?”甘蔗停住腳步,回頭決絕道:“我是不會賣給北人的,你趁早死瞭這條心吧!”
她話音剛落,遠處忽然傳來隆隆的鼓聲,由遠及近,頗有節奏。唐蒙一拍腦袋,糟糕!這鼓聲應該是南越王的先導儀仗傳來的,他得趕回武王祠,和莊助一起“偶遇”南越王瞭!
他三步並兩步沖到池塘邊緣,這裡位於一處小山坡上,可以遠眺番禺城通往白雲山的大道。唐蒙遠遠眺望,看到一支黑壓壓的長隊緩緩走在大道上,朝著山麓而來。
他的方向感甚好,一瞬間便判明瞭自己和武王祠之間的位置關系。從山腰到山腳的武王祠,直線距離並不遠,但落差甚大。剛才他是盤繞而上,如果原路返回,少說也要半個多時辰,無論如何也趕不上隊伍抵達。
甘蔗本來要走,看到唐蒙站在山坡邊緣,幾次試探著往下去又縮回來,忍不住道:“你是想盡快下山?”唐蒙忙不迭地點頭。甘蔗嘆瞭口氣,說我不要欠北人的人情,你跟我來吧,有一條近路,就是要吃點苦頭。
唐蒙看瞭看山坡高度和密不透風的灌木林,又看看甘蔗,知道自己別無選擇。“我隻是想進山偷個閑啊!”胖子在心中欲哭無淚,不得不哆嗦著榔槺身軀,緊隨小姑娘朝那一片綠海投去……
……與此同時,站在武王祠前的莊助,也陷入焦慮之中。
剛才黃同來報,說南越王即將抵達,可副使唐蒙卻遲遲未歸。莊助看瞭一眼鬱鬱蔥蔥白雲山,繁茂的植被遮住瞭山中任何動靜,那個混蛋八成又藏去哪兒去偷吃東西瞭吧!耳聽得鑼鼓聲越來越近,莊助心一橫,索性先不去管他,挺胸邁步,準備迎候武王的到來。
隻見一裡開外,負責先導的軺車已經駛來,後頭跟著浩浩蕩蕩的大車、持旗騎士和樂班。人數很多,但大部分車輛皆是牛車。南國馬匹數量很少,畜力主要靠牛,和大漢帝王的儀仗相比寒磣瞭不少。
眼見車隊將至,莊助忽然聽到墓祠後面一連串窸窸窣窣的聲音,他視線轉過去,赫然看到墓祠後的密林裡鉆出一個黑瘦的小姑娘,背上還有個竹簍。莊助還沒反應過來,緊接著又見到一個肥碩的身影撥開灌木,滿頭碎葉與藤須子,活像一隻綠頭肥鸚鵡。
原來唐蒙跟著甘蔗一路披荊斬棘,取直下行,楞是從密不透風的坡林裡鉆下山來,右側衣袖還被劃開一個大口子,好歹趕到瞭。
一見唐蒙這副狼狽樣,莊助氣得要用劍鞘去抽。這時黃同急急跑過來,說國主車駕已經停在祠門口瞭。莊助悻悻把劍按回鞘內,低聲道:“快給我收拾幹凈!”唐蒙忙不迭地把帶著倒鉤的藤須往下摘,疼得連聲嘶哈,好不容易收拾幹凈,對莊助大袖一甩,鄭重道:“幸不辱命!”
“還拽什麼詞!趕緊把那破袖子收起來!”
莊助氣得直翻白眼。隻見唐蒙右側衣袖被樹枝劃開一個大口子,露出一條肥嘟嘟的白胳膊。若被南越人看見,還以為漢使是來送祭祀用的豕肉。
那邊甘蔗冷聲道:“咱們兩清瞭,我走瞭。”她背起竹簍正要離開,卻被黃同給攔住瞭:“你不許走!”
唐蒙以為黃同要責罵她,先一步擋在面前:“黃左將,她就是給我帶路的。”黃同一跺腳:“哎呀,現在國主已經到瞭,周圍全是衛兵,她現在一個閑雜人亂走亂闖,會驚擾王駕!”
唐蒙環顧四周,實在沒什麼躲的地方。他看瞭眼身後的墓祠深處,發現祭臺後面的壁柱旁有條窄窄的空隙,說甘蔗你去那裡躲躲吧。黃同臉色大變:“那裡可不能……”他還沒說完,甘蔗已被唐蒙硬是推瞭進去,她實在太瘦,居然嵌得嚴絲合縫,隻有竹簍放不進去,隨手扔在一旁。
她剛鉆進去,就聽墓祠外一陣腳步響動,有唱儀官高聲喊道:“國主駕臨。”這下子黃同也沒辦法瞭,隻好悻悻瞪瞭唐蒙一眼,站回到莊助身旁,恭敬肅立。
隻見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在護衛的簇擁下邁入武王祠,此人頭戴九旒冕,身著玄衣纁裳,頭發垂下兩縷在耳邊,末端用玉環束結,正是趙佗的孫子、當代南越國主趙眜。
莊助悄聲對唐蒙道:“你看,趙眜這番裝束,便是南越國主與百粵大酋的合體,以示兩邊兼顧,哼,真是不倫不類。”唐蒙好奇地抬眼看去,這位南越王雙眼高低不一,左右斜錯,給人一種頭歪的錯覺。兩個碩大的眼袋如懸鈴垂掛,顯得神情萎靡不振。
他忽然意識到。“眜”字讀“默”,本是眼目不正之意。趙佗大概承秉著先秦遺風,以出生嬰兒的體貌特點給孩子命名,看他雙眼錯落,名之曰“眜”,如晉成公之名“黑臀”、魯成公之名“黑肱”。但……堂堂一國之君,叫這個實在太不講究瞭吧?
在趙昩身後,一左一右站著兩位官員。一個自然是呂嘉,另外一位額前垂發、面色焦黃的胖老頭,想必就是土人一派的領袖橙宇。他們穿的皆是改造過的窄袖涼袍,足踏繩編木屐,想來南越官員都是這麼打扮——涼快是很涼快,隻是太不正式瞭,怪不得莊助瞧不上。
橙宇一看到莊助,第一時間擋在南越王趙眜面前,瞪圓瞭眼睛怒喝道:“前方何人,竟敢刺殺大酋!”不知為何,他的雙眼淡黃如赭,如同一頭擇人而噬的猛虎一樣。
橙宇話一出,周圍的護衛立刻緊張起來,呼啦一下把南越王圍在中間。莊助不動聲色,呂嘉先站出來大聲呵斥道:“何事驚慌,毛毛糙糙的,平白驚擾瞭國主!”說完他對趙眜一揖:“國主,這不是刺客,而是漢使。”
趙眜抬抬眼皮,嘟囔瞭一句:“哦,是漢使啊?”語氣含混,聽不出什麼情緒。旁邊橙宇大聲道:“我聽說漢朝乃是禮儀之邦,斷不會有這麼不知禮的使者。此人不告而入王祠,刺客無疑!”
他的聲線尖銳而古怪,但發音字正腔圓,擱在長安朝堂上也是一把論辯好手。莊助哪裡還聽不出來,橙宇這是在借題發揮。他立刻上前,徑直對趙眜一拜:“漢使莊助,稟大漢天子之命,前來拜祭武王,不意偶遇殿下,冒眜死罪。”
橙宇叫道:“確實該是死罪!武王祠乃我南越重地,先大酋魂魄所棲。你們像個小賊一樣偷偷摸摸藏在這裡,存的什麼心思!”呂嘉看瞭他一眼:“橙左相,你一口一個死罪,莫非是想替國主做主麼?”橙宇回瞪過去:“若他們真是漢使,為何不先去番禺城覲見?哪有不知會主人,先跑來別傢墓祠的道理?”
橙宇講起話來咋咋呼呼,頗有幾分心直口快的蠻夷風格。可他每次嚷出來的話,卻句句誅心,不太好接。
莊助早有準備,朗聲道:“南越武王年高德劭,為朝廷藩守南疆近百年。本使臨行前,天子諄諄叮囑,要本使一至嶺南,務必先行拜祭武王,以表慕賢尊老之心,試問橙左相,是覺得武王不配先受拜祭嗎?”
莊助這一句話,更是誅心。橙宇眼皮一抖,知道這人不好對付,正琢磨要如何開口,旁邊南越王趙眜卻做出一個出乎意料的舉動。
他伸出手來攙住莊助,神情很是感動:“唉,漢天子有心瞭,使者有心瞭。武王他老人傢啊,生前最喜歡北邊來使者,一聊就是一宿。你們能想著先來拜祭他,陪他講講話。很好,很好,老人傢泉下有知,想必也歡喜得很。”
他這麼一表態,算是承認瞭漢使身份,氣氛登時緩和下來。橙宇也不是真的要抓刺客,不過是想趁機殺一殺漢使的威風。他環顧四周,叫住瞭負責護衛的中車尉:“呂山,你過來!”
這人一聽名字就知道是呂氏族人,橙宇訓斥他道:“明明漢使就在墓祠外等候,你負責巡查,為何不提前通報?”
呂山看瞭眼旁邊的呂嘉,這事是傢主安排“偶遇”,自然不能提前通報,但這理由沒法講出來,隻好硬著頭皮半跪下去,垂首請罪。橙宇冷笑道:“莫非你見到漢使,動瞭鄉梓之情,想要行個方便?”
這話一說出口,呂山臉色登時大變。這指控實在太嚴重瞭,他急忙分辨道:“左相明鑒,在下隻是一時疏失,絕無與漢使私下交通之事。這位使者我今日才是第一次見。”
橙宇陰惻惻道:“見面也許是第一面,但溝通可未必是第一次瞭。我聽說漢使幾天前就來瞭,留在番禺港的船上遲遲不見動靜,也許就是等誰做內應吧?”他若有若無地看瞭呂嘉一眼,呂嘉冷哼一聲:“呂山如果做事有疏漏,該罰則罰,左相你不要扯別的。”
橙宇雙眼上下的褶皺一同擠壓,幾乎讓眼睛凸出來:“右相處事公正,不因私廢法,實在佩服。”他看向呂山,面色一沉:“今日在祠內等候的若不是漢使,而是個心懷歹意的刺客,你這麼粗率敷衍,豈不是置大酋於危險之中?”
呂山喉結滾動,卻不知如何辯駁。橙宇趁勢道:“這一次是僥幸,下一次呢?如此心不在焉,怎麼放心你來負責宮禁。滾出去,自領三十鞭子,等一會兒把腰牌交給橙水吧,別給右相丟人。”
中車尉這個職位一直由呂傢把持。呂嘉沒料到橙宇借題發揮,硬生生要奪掉一個要職:“橙宇,呂山有過當罰,但中車尉這麼重要的職位,你自作做主,當場分給你傢子弟,是不是太不把國主放在眼裡瞭?”
橙宇不慌不忙道:“我這是內舉不避親。橙水身為中尉,本就是中車尉的副手。正選既去,次第補位而已,和他是不是橙氏沒有關系。宮城與大酋身邊,警衛不可有一刻松懈,還是你覺得無所謂?”
這句話反問實在犀利,呂嘉隻好暫且閉上瞭嘴。奇怪的是,他們吵成這樣,趙眜卻恍如未聞,隻攙著莊助的手一直在絮叨,大概這在南越朝堂屬於日常,早習慣瞭。
站在莊助旁邊的唐蒙暗自松瞭一口氣,不自覺地偷偷朝壁柱方向看瞭一眼。甘蔗藏得挺好,現場根本沒人發現。正巧橙宇朝這邊靠近瞭一步,嚇得唐蒙趕緊挺身站過去,遮蔽對方視線。就這麼一交錯,他聞到橙宇身上有一股味道,這味道苦中帶香,似乎是某種中原不常見的香料。
他再仔細一聞,發現這裡每一個南越大人物,身上都帶著一點獨特的香味。看來南越人嗜香,有事沒事都喜歡熏點什麼。唐蒙本還想仔細分辨,可很快發現祠堂裡的味道變得駁雜不堪,似有魚露、兔醢、豬脂羹、醃芥子……味道越來越多,越來越雜,唐蒙畢竟不是狗鼻子,實在有點疲於奔命。
好在答案很快就出現瞭。
一大批仆役從墓祠外魚貫進來,一個個報罐抬壇,舉案端盤,一會兒功夫就在墓祠內擺開一片祭祀用的饗宴。各色珍饈,琳瑯滿目,裡面一半食材唐蒙都認不出來。
怪不得甘蔗買不到好醬,光是為瞭這一頓饗宴的調味,南越王就買空瞭白雲山附近的醬園。待得仆役們佈置完成,呂嘉上前提醒說儀式要開始瞭,趙眜才依依不舍地放過莊助,打瞭個呵欠,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唐蒙抖擻精神,一盤盤細看過去,近距離觀摩王傢盛宴的機會可不多。他忽然發現莊助也在凝神細觀,而且嘴唇還不時蠕動,頓感親切:“莊大夫你也覺得這饗宴不錯?”
莊助沒理睬,仍舊全神貫註。這唐蒙這才註意到,他是在數數。等數完瞭,莊助低聲感嘆道:“《周禮》有雲:王舉,共醢六十罋,以五齊、七醢、七菹、三臡實之——南越王這是嚴格按照周天子的儀制來做供奉啊,還真把自己當天子瞭。”
唐蒙數瞭數器皿,數量確實對應得上。莊助微微冷笑:“到底是蠻荒之地,讀書一知半解。周禮所言,是周王進餐的儀制,不是祭奠先王的禮節。他們拿活人吃飯的規矩來供奉死人,實在可笑。”
仆役們擺完壇壇罐罐之後,唱儀官又喊道:“奉神主。”很快就有兩名巫童裝扮的少男少女進來,舉著一塊長方形的大木牌,口中唱著招魂。耐人尋味的是,他們的裝束是濃濃的楚巫色彩,唱的調子卻是越風。
在這古怪的旋律中,呂嘉、橙宇和其他南越臣子紛紛跪下,趙眜上前先叩首三次,然後把木牌接瞭過去,牌上寫著十個大篆,筆跡繁復,如同一堆蠕動的蟲子。
以南越之風俗,君王一年入葬,二年立祠,到第三年才可以在祠裡供奉神主牌。所以南越王這一次致祭的目的,就是要親手把趙佗的神主牌奉入祠內。從此之後,這座墓祠便可以代替陵寢,接受後人供奉和祭祀瞭。
在唱儀官咿咿呀呀的指揮下,趙眜按照禮儀一步步行事,很快就進入最後一個儀式。他雙手舉著神主牌,恭恭敬敬朝著案前立去,這時一個聲音卻打斷瞭這個動作。
“等一下!”
現場所有人都嚇瞭一跳,這麼莊嚴肅穆的時候,誰敢大聲喧嘩?眾人視線一掃,發現出聲的居然是那個漢使莊助。
莊助闊步上前,對趙眜一揖:“殿下,這神主之牌的材質,莫非是樟木制成?”趙眜把鼻子湊近木牌嗅瞭嗅,點頭說有刺鼻味,應該是樟木沒錯。
“神主牌用哪種木料,歷代均有講究。夏後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秦人以梓。以樟木為神主,怕是不合禮法。”
莊助聲音洪亮,讓所有人都聽得清楚。橙宇第一個跳出來:“我南越國祭奠先王,你身為漢使觀禮即可!憑什麼橫加幹涉?”莊助堅持道:“既然是祭奠先王,更該謹慎,稍有錯亂,可是會攪擾死者陰靈不安。”
“往大瞭說,這是南越國之事;往小瞭說,這是趙傢之事。祖先開不開心,輪不到你評判!”橙宇怒氣沖沖,刻意用肥碩的身體擋住趙眜,唯恐這位南越王說出贊同漢使的話。
呂嘉在旁邊也是一臉意外。按照計劃,漢使隻要隨南越王一同回城就好,觀禮期間不需要有任何動作。怎麼這位漢使卻主動跳出來,在這麼一個小問題上節外生枝?他連忙打圓場道:“如今一時也做不出第二塊神主牌,姑且先供奉上去,容後再補,不要耽誤瞭吉時。”
莊助見兩位丞相都攔著,南越王又是一副渾渾噩噩的樣子,不由得嘆瞭口氣:“我本是想給你們個臺階,你們卻無論如何不肯下,非逼著我說破瞭實話!”
他邁步走到神主牌前,伸手指著那一排鎏金大字道:“你們真以為中原無人識得大篆麼?這上面分明寫的是’南越武帝趙佗之神主位’!這是僭越!”
最後四個字,震得墓祠房梁上的塵土撲簌簌飄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