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方紋花小陶盤輕輕擺在瞭趙眜、趙嬰齊和莊助面前。
盤中各有四塊切好的雞肉,拼成一個方形。肉塊的外皮呈深棕色,泛起一層油津津的光澤,靠近皮下的部分則顯現出淡黃色,似有鹵汁淺淺滲入,越往下肉質越白,層次分明,賞心悅目。在餐案旁邊還有一個小碟,裡面裝著鹽梅與石蜜調的蘸料。
趙眜好奇地端詳瞭一下,沒感受到任何熱氣,果然如唐蒙說的,這道菜叫做“寒雞”。忐忑不安的宮廚在旁邊急忙解釋:“是唐大使說的,出釜之後,一定要放入井中拔除熱氣,再端上來。”
趙眜點點頭,拿起筷子夾起一塊,放入口中,眼睛不由一亮。寒雞果然要冷吃,才能更清晰地感受到咸鹵的濃香——那張記的豆醬入口太齁,做鹵倒恰到好處。雞肉本身鮮嫩有嚼頭,再蘸上一點點酸甜口兒的鹽梅醬汁,微帶果味,口感清爽不膩,如同一陣涼風吹過盛暑的林間。
莊助吃瞭一口,擱下筷子道:“《尚書》有雲:若作和羹,爾惟鹽梅。這是殷王武丁的賢相傅說所說,明說鹽梅乃烹飪必備之調料,實則是在勸喻主上,要善用賢良之人為佐使,國政方可清明。”
趙氏父子嘴裡嚼得正香,聽到寒雞還蘊含著如此深刻的大道理,味道霎時寡淡瞭幾分,一時頗為尷尬。趙眜轉動頭顱,有些奇怪,那個一談起吃的就喋喋不休的傢夥,居然不在,如果換瞭他在旁邊解說,吃起來應該會更開心些吧?
旁邊宮廚忙道:“唐大使交代完烹飪工序之後,就不知跑哪裡去瞭。我們找瞭一圈沒找到,這才自作主張,把寒雞先端上來。”
莊助聽見兩人交談,暗暗有些焦慮。那傢夥怎麼搞的,這麼半天還沒回來,這裡畢竟是南越王宮,不要出什麼岔子才好。
一直到趙氏父子把盤中雞肉吃瞭個精光,唐蒙仍舊沒有出現。
就在這時,殿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三人轉頭望去,發現來的不是唐蒙,而是橙宇和橙水,前者雙眼黃得幾乎要放出光來。兩人見過趙眜施禮之後,橙宇先瞪瞭莊助一眼,然後大聲道:“大酋,宮裡出事瞭!”
趙眜一怔,宮裡出事瞭?他們如今不就是在宮裡嗎?
橙宇使瞭個眼色,橙水上前跪在地上:“出事的是武王獨舍。”
“啊?怎麼回事?”趙眜驚慌地從毯子上站起來,任何與武王有關的事,都會讓他異常緊張。橙水頓首道:“適才衛隊巡邏,發現有一人在武王獨舍附近鬼鬼祟祟,上前抓住盤問,他自稱是大漢副使,叫做唐蒙。經過搜查,我們發現他剛剛將一具桐木人偶埋入獨舍旁邊的棗樹下方。”
橙水說完,從懷裡拿出一具人偶。人偶長約一尺有餘,雕刻得極為潦草,勉強可以分清頭部和軀體。
“當啷”一聲,蘸料碟被碰翻在地,莊助臉色鐵青地站起身來。他厲聲大喝:“橙宇!爾等好大的狗膽,居然敢在國主面前污蔑漢使?”橙宇凸著眼睛,看起來比莊助還義憤填膺:“這是中車尉親眼所見,眾目睽睽,人證物證俱在!”
趙眜一聽是唐蒙,頓時疑惑起來:“他不是在庖廚為本王烹制寒雞嗎?怎麼跑到獨舍那邊去瞭?”宮廚慌張地擺瞭擺手:“唐大使說是去尋食材,中途離開瞭,我們也不敢攔阻呀。”
趙眜看向橙宇,仍舊不解:“他尋食材就去尋,幹嘛在獨舍埋什麼人偶?”橙宇壓低聲音,氣憤中帶著幾絲恐懼:“我問過幾位大巫,都說這是中原的巫蠱之術。隻要將人偶埋入屋下土中,便可以詛咒戶主。武王乃我南越的主心骨,在他生前獨舍埋入人偶,這分明是在詛咒我南越國運啊!”
趙眜看向橙宇,仍舊不解:“他尋食材就去尋,幹嘛在獨舍埋什麼人偶?”橙宇壓低聲音,氣憤中帶著幾絲恐懼:“我問過幾位大巫,都說這是中原的巫蠱之術。隻要將人偶埋入屋下土中,便可以詛咒戶主。武王乃我南越的主心骨,在他生前獨舍埋入人偶,這分明是在詛咒我南越國運啊!”
莊助知道南越國上下皆篤信巫術,立刻出言呵斥道:“荒謬!唐蒙是堂堂大漢副使謁者,根本不懂什麼巫蠱之事。這是毫無憑據的栽贓!”
“毫無憑據?”
橙宇的雙眼閃過一道得意的黃光,從袖子裡抽出一張絹帛:“武王祠堂奉牌當日,臣在地上撿到一樣東西,正是從唐大使的袖口裡滑落而出。”趙眜接過去展開一看,隻見線段勾連交錯,略無渲染,不明其意。橙宇解說道:“您看,這一道一道代表山勢起伏,綜合起來,便是一幅白雲山的地勢輿圖。”
趙眜和莊助同時大驚。橙宇不待莊助說什麼,又道:“橙水適才緊急搜查瞭驛館,在唐大使的房間裡搜出許多東西。”
他一揮手,橙水舉過一個托盤,托盤裡放著一疊絹帛,裡面繪制的線段與白雲山輿圖如出一轍。橙宇唯恐趙眜不解,還貼心地做瞭講解:這是騎田嶺的,這是番禺城的……每一幅都十分詳盡,不是在短時間內畫得出來。
“這些輿圖之上,有我南越半壁江山。無論堪輿還是用兵,都大有用處啊。”橙宇別有深意地強調瞭一句。殿中氣氛,一時變得無比凝重。趙眜拿著這些絹帛,手在微微發抖,仿佛正在承受惡毒的詛咒。
莊助臉色鐵青,右手握住劍柄,恨不得一劍刺穿橙宇。巫蠱人偶是假,但唐蒙闖宮是真;詛咒王室是假,但絹帛輿圖是真。橙宇把真真假假的證據摻在一起,由不得趙眜不相信。
接下來要怎麼辦才好?莊助心念電轉,一時想不出什麼扭轉局勢的好辦法,隻得先叱責道:“漢使持節,有如皇帝親臨。你們竟敢擅自搜查房間,這是僭越!”
橙宇皮笑肉不笑:“你們在宮中埋設人偶,難道不是僭越?私繪輿圖,難道不是僭越?”他一轉身,拱手對趙眜大聲道:“咱們南越可以倚仗的,隻有武王威名和五嶺天險。這個漢使先窺虛實,再毀氣運,如不嚴懲,恐怕後患無窮!”
趙眜看向仍舊跪在地上的橙水:“你所見的,確實屬實?”
橙水的頭保持低垂,悶聲道:“是。”趙眜的嘴唇哆嗦起來:“那可是先王的獨舍啊,怎麼可以,怎麼可以……”他忽然扔下絹帛,揮手把寒雞盤子狠狠打碎,然後一腳踢翻桌案,沖著莊助大吼:“你們辱及先人,未免欺人太甚!什麼仁義道德,君子品性,都是假的,假的!”
他最懼怕的就是祖父,最敬愛的也是祖父。眼見趙佗被巫蠱詛咒,心中硬生生逼出瞭一股上位者的凌厲。
莊助被吼得幾乎抬不起頭,正要解釋,趙眜已轉回橙宇,急切問道:“這個詛咒可有禳解之法?”橙宇不慌不忙道:“臣已問過大巫們。他們說,這巫蠱之術十分利害,乃是專為鎮壓王傢之用。詛咒如水,氣運如火,水潑火上,自然會把火澆熄。若要禳解,唯有一法,那便是把火燒得更旺,便可以反過來把水蒸幹,不受其害。”
趙眜還沒反應過來,莊助卻第一時間醒悟。他一咬牙,做勢拔劍,哪怕自己接下來會被砍為肉齏,也得先把眼前這傢夥幹掉,不然局面會一潰千裡。他右手正要發力,卻被一隻蒼老的手按住鞘口,長劍一時沒拔出來。
這麼稍一遲延,橙宇的話已經說出口:“隻要變王傢為帝傢,氣運定會高漲,詛咒自然也會被禳除,保得南越與大酋無虞。”
是言一處,殿內一片安靜。莊助怒目轉頭,想看看誰攔著自己出劍,卻發現竟是呂嘉。呂嘉胸口喘息起伏,可見是聽到消息之後一路跑過來的。呂嘉抓住他手腕,扯到旁邊小聲抱怨道:“你那個副手怎麼回事?惹出這麼大一樁禍事!”
莊助心中也在罵唐蒙粗疏,可又不能對呂嘉直言是去查趙佗之死。他稍微鎮定心神,開口道:“這件事分明是他們橙氏栽贓。而今之計,得先逼著橙氏把唐蒙撈出來,問明情況才是。”
呂嘉苦笑:“我知道這是橙宇栽贓,但眼下最急的不是撈他,而是止損!”
“止損?”莊助臉上閃過一絲異色。
“對,止損。你就說唐蒙有隱疾,突發癲瘋或者頭風……甭管什麼借口,總之都是他自己肆意妄為。你褫奪其副使身份,表示此舉與大漢朝廷無關。”
“那他不就死定瞭嗎?”莊助終於冷靜不下去。褫奪瞭唐蒙的副使身份,就意味著他將失去瞭大漢朝廷的庇護,變成一個普通北人。在如今的番禺城裡,一個普通北人會是什麼下場,不言可知。
呂嘉看瞭一眼趙眜,語氣變得嚴厲起來:“國主如今正在氣頭上,若他一時興起當場決定稱帝,一切皆休。你把唐蒙先扔出去,讓他消消氣。我才好設法轉圜勸說——小不忍則亂大謀啊。”
“可是……”
“您當初在會稽怒斬司馬,何等殺伐果斷,怎麼現在倒婆婆媽媽起來瞭?難道這唐蒙比一個司馬還可怕嗎?”
莊助握劍的手始終沒有松開,可也沒繼續拔劍,整個人變得和翁仲石像一般僵硬,隻有一滴微妙的汗水,從幾乎從不出汗的額頭沁出,沿著鼻梁緩緩滑落到鼻尖。
呂嘉見他不語,便當是默認,舉步回到殿內。遠遠地,莊助看到他走到趙眜身旁,低聲講起話來。這一番交談短暫而激烈,趙眜難得講瞭很多話,動作很激烈,不時揮動手臂,還有橙宇在旁邊擾亂。
可惜莊助站在殿外,聽不太清楚,也不想聽到。此刻他的五官五感,都深陷在尷尬的泥沼裡,連呼吸都覺艱難。這時趙嬰齊走瞭出來,好心地遞來一方手帕。莊助木然接過去,把鼻尖上的那一滴汗水擦去。
趙嬰齊問先生明日還來講學嗎?莊助想到自己剛才還在侃侃而談君子之道,不由得自嘲地苦笑一聲,沒有回答。趙嬰齊怔怔看瞭一陣,沒有追問,恭敬地施瞭一禮,轉身離開。
過不多時,呂嘉回轉過來,一臉疲憊,可見剛才那一番爭論極耗心神:“談妥瞭,主上想問一下漢使,唐蒙所為可知情?”
呂嘉說完之後,盯著莊助。莊助知道他在等一句話,隻要說出這句話,這場危機便可以暫時渡過。嶺南如此潮濕的天氣,他卻感覺到咽喉無比幹澀,像是被人扼住咽喉。呂嘉又催促瞭一句,莊助隻好清瞭一下嗓子,含著泥沙似地說道:“不知……”
短短兩個字,仿佛抽去瞭莊助的筋骨和氣力,令他幾乎站立不住。呂嘉滿意地回殿內復命,莊助一拂袖子,幾乎如逃離一般地走下臺階。
回到驛館之後,莊助屏退瞭所有人,隻留黃同一人在側。黃同已聽說瞭宮中發生的事,心中忐忑不安。眼前這位漢使似乎比平時更愛幹凈,用一塊麂子皮反復擦著佩劍,仿佛上面沾染瞭什麼不得瞭的污漬。
就在黃同以為他會遷怒殺人時,莊助突然開口:“黃左將,我聽唐蒙說,你祖父葬在瞭中原?”黃同點瞭點頭,莊助嘆道:“無論什麼人,終究得找到自己的根,方才踏實。乃祖葉落歸根,也算可以瞑目,敢問黃左將,你的根又在哪裡?”
黃同不知他用意,謹慎道:“我在南越出生,根自然在南越。”莊助斜乜他一眼:“南越人?那請問你是秦人還是土人,是北人還是呂傢人?”一聽這問題,黃同就知道那天的醉話肯定被唐蒙記下來瞭,但他實在不知如何回答,隻好保持著沉默。
莊助冷笑一聲,扔開麂子皮,愛憐地用修長的手指蹭瞭蹭劍刃,突然橫劍於膝,振臂一撅。隻聽劍身發出一聲哀鳴,竟斷折成兩截。黃同嚇得往後退瞭三步,再抬頭一看,發現這位無論何時都保持著儀態的翩翩佳公子,陡然露出一種近乎崩潰的扭曲神情。
“黃左將,我把這柄斷劍送給你,你須幫我做一件事。”莊助低聲,雙眼密佈血絲,“你去把唐蒙救出來!”黃同一驚:“呂丞相知道嗎?”
“我這不是求助呂丞相,我這是命令你!”莊助進逼一步,聲音愈加嚴厲。
“大使不要為難在下瞭,我哪裡有這個本事洗清他罪名……”黃同惶恐地擺瞭擺手。
莊助道:“我不是要洗清他的罪名。隻要你把他活著弄出番禺城,送過騎田嶺即可。”
眼下為瞭大局,唐蒙註定要被放棄。但堂堂一位大漢使節,居然被一個蕞爾小國逼迫著出賣同僚,這已是不堪忍受的屈辱。倘若唐蒙因此而死,那對於心高氣傲的莊助將是一次極大的打擊。
再者說,那些輿圖絹帛雖被沒收,但唐蒙腦子裡肯定還記著,隻要他能活著回去,一樣可以復原出來。無論從德操還是功利角度出發,莊助都需要唐蒙活下去。
黃同雙手捧著斷劍,苦笑起來:“莊大夫何必為難我一個小人物。”莊助厲聲道:“你自從被俘的那一刻起,在南越便已沒有出路可尋瞭!你和唐蒙一同回去中原,憑這柄斷劍,我保你重新尋回你們黃傢的根!
黃同知道,莊助這是算準瞭自己在南越的窘境,逼著站隊。他猶豫再三,隻好嘆瞭口氣,恭敬地把斷劍奉還給莊助:“在下……隻能盡力而為。”
莊助沒有再叮囑什麼,有氣無力地揮瞭揮手,讓他退下,一個人枯坐在屋內的陰影之中。
唐蒙痛苦地翻瞭一個身,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南越宮城的監牢並不陰森,恰恰相反,這裡的采光非常充足。嶺南的陽光如弓箭一樣從四面八方攢射進來,刺穿著、烤灼著這個倒黴的囚犯。
唐蒙絕望地把衣袍全都脫光,可身上仍是一層一層地冒著汗,黏膩的暑氣滲入肌膚,順著血管和經絡一路燜燒上去,皮膚上全是蒸幹後白花花的鹽漬,與蚊蟲叮咬的一片片大包相映成趣。
唐蒙想伸出手去再喝一口水,可水盆早就空瞭。他隻得勉強從口腔裡擠出幾滴口水,稍稍潤一下咽喉。自己在這個蒸甑裡呆瞭多久?他已經不記得瞭,隻記得水盆被填充瞭四次,每一次他都一口氣喝光。
這點水分隻能勉強吊住性命,卻無法讓頭腦維持正常運轉。無論是橙水突然的背叛,還是遲遲不來的莊助,唐蒙都已經無力思考。迷迷糊糊間,他感覺自己變成一條釜中的嘉魚,在滾燙的釜中一遍遍煎熬,鱗皮透軟,脂膏融化,意識也逐漸隨之渙散,居然還帶著點香味。
嗯,這釜裡簡直是個聚寶盆,蓬餌、髓餅、煮桃、炙串……還有筍尖牛腩、豚皮餅、鵪鶉拌橙絲、經霜的菜苔裹鯉魚鱠,拌著肉醬的菰米飯,諸多滋味,交混一處,簡直什麼都有。唐蒙喜不自勝,掙紮著想抓住那些食物,大快朵頤。可釜下的爐火卻越發旺盛,熏炙著他難受無比,幾乎要消融在釜中。
“等一等,我還沒吃完……”
唐蒙猛地大叫一聲,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仍舊置身於監牢之中。他喘息片刻,側過臉去,卻發現身旁多瞭一雙大眼睛,正焦慮地望著自己。
“甘蔗?你怎麼在……這?”
“來救你啊!”甘蔗急躁地推動他的身軀,可惜她太瘦弱瞭,根本推不動。唐蒙掙紮著想自行爬起來,不料裸背被汗液緊緊黏在地板上,他用力一抬,脊背疼得撕心裂肺,像被一隻貍貓用爪子從脖頸劃到腰下。
“甘蔗?你怎麼在……這?”
“來救你啊!”甘蔗急躁地推動他的身軀,可惜她太瘦弱瞭,根本推不動。唐蒙掙紮著想自行爬起來,不料裸背被汗液緊緊黏在地板上,他用力一抬,脊背疼得撕心裂肺,像被一隻貍貓用爪子從脖頸劃到腰下。
唐蒙疼瞭好一陣才緩過來,甘蔗把臉偏過去,遞來一個竹筒。唐蒙這才想起來自己是赤身裸體,連忙把旁邊的衣袍撿起來穿上,咕咚咕咚把竹筒裡的清水一口氣喝光,一抹嘴才問道:“我這是關瞭多久瞭?”
“三天瞭。”甘蔗心疼地望著他,趕忙拿出兩枚冬葉包的裹蒸。唐蒙饑腸轆轆,恨不得一口一個,一邊咀嚼一邊問道:“他們怎麼會放你進來?”
“開始是不許的,但後來橙水準許我送點清水和裹蒸進來。說你是宮廷要犯,不能在審判前死瞭。”
唐蒙“嘿”瞭一聲,也不知橙水這是有限地表達一點點歉意,還是要把自己利用到死。甘蔗伸手摸瞭摸他的臉頰,責怪道:“你這個蠢北人。如果不是黃同告訴我,我都不知道你竟會冒這麼大的風險跑去獨舍。”
唐蒙先是苦笑,然後“咦”瞭一聲,追問道:“是黃同跟你說的?”甘蔗點點頭。唐蒙又問:“他沒說別的?”甘蔗對黃同沒什麼好感,一撇嘴:“他一個秦人,還能說什麼?”
有瞭食物補充,唐蒙的思維稍微恢復瞭一點敏銳。黃同如果真要來撈人,用不著通知一個孤弱女子。甘蔗出現在這裡,隻可能意味著一件事——外面情況變得很嚴重,嚴重到莊助和呂嘉無法施救,隻能通過甘蔗這種毫無威脅的小角色送點飲食,聊表關心。
也就是說,他已經被放棄瞭。
唐蒙摸瞭摸下巴,意外地並沒多驚慌,大概也是因為沒什麼力氣驚慌。他伸開雙臂,重新躺倒在地,有些如釋重負。
“為瞭一罐蜀枸醬,值得嗎?”甘蔗盯著他。
“其實我不是為瞭蜀枸醬。”到瞭這個時候,唐蒙決定還是說實話的好。甘蔗似乎並不多驚訝,垂下頭小聲道:“我知道,我一個小醬仔,誰會平白無故關心呢?”
唐蒙歉疚地看瞭她一眼,這時外面傳來衛兵的腳步聲:“時辰到瞭,快點離開。”甘蔗揚聲對外面喊道:“裹蒸不能吃得快,得慢慢嚼,再等一下吧。”衛兵罵瞭一聲:“臨死之人還這麼多講究!”甘蔗揚聲道:“是橙水讓我進來的。”
衛兵一聽這名字,也隻能悻悻踱步離開。唐蒙正要開口,甘蔗把手指放在唇邊,“噓”瞭一聲,往下面一指。
順著甘蔗的手勢,唐蒙發現這個監牢的地板下方,隱約可以看到一個空洞。透過板條間隙,隱約可以看到空洞裡盤踞著幾條蟒蛇。
“這是要讓我主動被蛇咬死,體面自盡?”唐蒙冒出一個荒謬的念頭。甘蔗也不多言,從胥餘果殼裡掏出一把小巧的石錘。真虧她藏得巧妙,衛兵恐怕想不到那個盛滿清水的果殼底部,居然還能放下這東西。
甘蔗拿起錘子,狠狠朝地板顏色最深的地方一砸。這種高溫濕熱的環境,板條早已朽爛不堪,顏色越深說明爛得越徹底。隻見錘頭落處,碎屑飛濺,斷口處還有不少白花花的木蛆爬出來。唐蒙見她揮動幾下就滿頭大汗,接過手去幫忙一起砸,很快地板上就出現一個洞。
“跳下去!”甘蔗催促道。
唐蒙心想,自己吃瞭一輩子肉,死於動物之手也算公平,一咬牙跳瞭下去。等到他跌到空洞底下,爬起來環顧四周,這才發現那些東西根本不是蛇,而是幾條盤根錯節的老樹根。從樹根走向能看得出來,它們應該同屬於一棵巨大的榕樹,伸展到監牢下方,生生在泥土裡擠出一塊空間。這些樹根之間交錯出一些空隙,似可勉強鉆行。
真虧瞭甘蔗怎麼發現這一條路的,唐蒙暗暗驚嘆。這時他感覺腳下一陣吱吱聲,幾隻大黑老鼠飛快地跳過腳背,鉆入樹根空隙消失瞭。他突然意識到,這棵榕樹自己曾經見過的,應該就是甘蔗棲身的傢!
唐蒙被關入監牢時就註意到瞭,這裡位於宮城東南角,毗鄰宮墻,而甘蔗住的榕樹,恰好與宮城東南一墻之隔。他的腦子裡稍做定位,立刻判明瞭兩者的關系。榕樹的根系極為發達,順著宮墻下方侵入,變成一條天造地設的通道——當然,這根本不算巧合,宮城東南地勢卑下,所以隻有關押犯人的場所、排污區域和赤貧民眾才會安置在這裡。
這地板從下往上沒法砸,所以甘蔗假借探監之名,從上往下開路。接下來,兩個人隻要從榕樹根下鉆過宮墻,就可以逃出生天。
唐蒙欣喜之餘,仰起頭來,伸出雙臂,等著甘蔗跳下來。
可就在這時,衛兵的腳步再度接近監牢,又來催促。如果被他發現這個大洞,那就徹底完蛋瞭。甘蔗咬瞭咬嘴唇,抬起頭對牢門外大喊道:“你等等,馬上就好啦。”然後把頭轉回來,俯瞰著唐蒙,難得露出一個微笑。
唐蒙大驚,他一瞬間就看出來她要幹嘛。甘蔗開口道:“你快走吧,鉆過樹根上去,會有人接應的。”
“快跳下來!現在走還來得及!”唐蒙大吼。
“來不及瞭,總得有人攔在門口才行。”甘蔗把枯黃的幾縷頭發撩上額頭,眼神先是堅毅,然後忽又柔軟起來:“你現在可以去打開那個胥餘果殼啦,我當你完成承諾好瞭。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回到中原,找到我父親,替我問問他,想不想我的阿姆,想不想我。”
說完之後,小姑娘的臉從洞口消失瞭。那一瞬間,她的臉和夢境中某一個人的臉重疊在一起,令唐蒙的臉頰劇烈地顫抖起來,仿佛被一根長矛戳中瞭最深的舊傷。
但這個時候,已容不得他拖延。唐蒙一咬牙,低頭鉆進樹根底下去。他的體型比較臃腫,擠過根隙很費勁,必須要巧妙地調整角度,徐徐前進,才能避免蹭傷。
可唐蒙此時就像一頭紅瞭眼的野豬,不管不顧地猛沖硬闖。粗糲的根皮和巖塊不時刮開皮膚,割破血肉,整個人很快遍體鱗傷,可沖勁卻絲毫不減。
待得他順著天光方向,拽著藤蔓爬上地面,發現出口恰好就在甘蔗在榕樹下的傢裡。此刻等候在那裡的,卻是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梅耶?”唐蒙一怔。
梅耶見一個渾身破破爛爛的血人鉆出來,嚇瞭一跳,旋即冷靜下來,朝他身後看去:“甘蔗呢?”唐蒙低聲道:“她去攔住守衛。”梅耶臉色陡變:“所以你就把她扔下不管瞭?”唐蒙一屁股癱坐在地上,無言以對。
“果然一出事,你們北人跑得比誰都快。”梅耶譏諷瞭一句,“不過算瞭,甘蔗說用他爹的人情換一次遮掩,可沒說遮掩誰——我們快走吧,她一個小姑娘,可擋不住多久。”
一輛牛車停在大榕樹下,上面擱著大大小小十幾個酒甕,眾星拱月般地圍著一個大酒缸。梅耶讓唐蒙跳進缸中,蓋好蓋子,然後駕著牛車迅速離開。
唐蒙蜷縮在酒缸裡,聽見外面除瞭“咯吱咯吱”的車輪聲之外,還能聽見一片古怪的喧鬧聲。如江似潮,似是很多人的叫嚷聲聚合在一起,不斷變化和移動著,從牛車兩側呼嘯而過。期間車子還停下來幾次,隱約可以聽見梅耶的聲音,似乎是被阻攔瞭。
好在有驚無險,牛車很快順利抵達瞭酒肆,直接開進瞭後院小酒坊。梅耶跳下車,敲瞭敲酒缸,卻沒動靜。“不會死瞭吧?”她嘀咕著掀開蓋子,發現唐蒙蜷縮在裡面,整個人陷入一種呆滯狀態。
“喂喂,快出來,你要在裡面呆多久?”梅耶伸手抓住他的發髻,拼命搖晃。如是三次,唐蒙才緩緩抬起脖子,眼神恢復,仿佛剛從沉思中清醒過來。梅耶道:“我聯系瞭相熟的私酒販子,一會兒你從他們的渠道出番禺城,接下來,我可就不管瞭。”
唐蒙從缸裡搖晃著站起身,臉頰帶著潮紅:“我不會走。”
“虧你之前還拿私酒的事威脅我,現在怎麼著?還不得靠這個逃命?”梅耶譏諷道,講到一半才反應過來,“什麼?你不走?”
“對,我的事情還沒查明白。”唐蒙語氣堅定,肩膀微微開始發抖,整個人陷入一種古怪狀態。梅耶大為惱火:“你知不知道,甘蔗為瞭救你,是怎麼跑過來求我的。她現在連命都交代進去瞭,你就這麼浪費?”
“正因為她把命都交代進去瞭,所以我才不能走。我得幫她阿姆洗清冤屈,說好的事情。”唐蒙喃喃道,推開梅耶朝外走去,“我要先回驛館一趟。”
梅耶雙手抄在胸口,隻是冷笑:“我看你是在牢裡被熱糊塗瞭,不知道這幾天整個番禺城都開瞭釜瞭——漢使埋設人偶,用巫蠱詛咒先王,這件事在城裡簡直要傳瘋瞭。”
唐蒙眉頭微微揚起,人偶?巫蠱?這是什麼。他被橙水扣押起來之後,直接投入監牢,接下來發生瞭什麼,渾然不知。梅耶疑惑道:“難道你沒做麼?”她把外面聽來的傳言講瞭一遍,唐蒙忍不住大為驚嘆,橙宇實在是太有想象力瞭。
梅耶敲瞭敲木桶:“你來的路上也聽見瞭,街上現在全是人。城民們都很憤怒,都紛紛朝著驛館那邊聚攏過去,要漢使滾回去,要為武帝報仇,嚴懲你這個惡毒的巫師,你敢現在露頭,恐怕會被城民打死在街頭。”
唐蒙楞瞭楞:“他們的要求是什麼?”梅耶道:“嚴懲你這個惡毒的巫師啊。”“上一句。”“為武帝報仇。”
唐蒙“嘿”瞭一聲,暗暗欽佩。毫無疑問,這背後肯定有橙氏之人在煽動。巫蠱這種怪力亂神的東西,虛無縹緲,偏偏大部分人都篤信無疑,流傳極快極廣。隻要稍做挑唆,他們就能煽動起巨大的民意。等到萬民皆高呼趙佗為“武帝”,橙氏再提稱帝之議,趙眜也就從善如流瞭。
那個橙宇,可真會一根甘蔗榨到幹。唐蒙本以為橙氏抓到自己,最多是在朝堂上鬧一鬧,沒想到橙宇反手一記栽贓,竟能裹挾著民意,把自傢的大事推進瞭一大步。
“你呢?你信不信我埋下人偶,詛咒趙佗?支不支持南越王改帝號?”唐蒙問梅耶。
梅耶一揚手腕,一臉無所謂:“我信不信,根本不重要。大酋稱帝不稱帝,與我有什麼關系?是能減點稅?還是能少服點徭役?”
“可惜番禺城的大部分百姓,沒你看得明白。”唐蒙一邊用井水洗臉,一邊說。
梅耶冷笑著抬起殘疾的右手:“如果他們像我一樣,因為一點小錯就被斬下手腕,趕出宮去,大概也就沒什麼心情摻和這種事瞭。天天嚷嚷著土人秦人,好像分清楚瞭能當飯吃似的,真以為自己能為朝廷分憂?到頭來,還不是上頭的幾個人得利,我們這種升鬥小臣該受苦還是受苦。”
唐蒙知道她那隻斷手,必然背後有一個悲慘故事,可眼下實在沒有餘裕去關心。
“我會盡量小心一點,但我必須要回去,我得把甘蔗救出來。”他的語氣遲緩沉重,卻有著不容動搖的堅定。梅耶見他堅持,也不再說什麼,拿出一套南越人常穿的涼服和一雙木屐讓他換上,又取瞭些酒糟抹在領口。
“你若被官府盤問說錯瞭話,就推說自己喝多瞭,也許能遮掩一二。”梅耶頓瞭頓,又叮囑道,“你可千萬要把甘蔗救出來啊,她夠苦的瞭,不要像她娘一樣……”一提及甘葉,梅耶的聲音微微顫抖瞭一下,眼神很是復雜。
“放心好瞭,她是為瞭救我,我豈能棄之而去。”
“如果真把她救出來……”梅耶又道,“能不能把她帶去北邊,送到她父親手裡?”
“呃,這個可不確定,但我盡力。”
梅耶猶豫瞭一下,露出一絲略帶尷尬的笑容:“如果,我是說如果啊,你能找到卓長生,把甘蔗送到,能不能順便問一句,是否還記得梅耶這個人嗎?”
沒等唐蒙答應,梅耶已迅速轉過身去,推開瞭酒肆後院小門。
唐蒙簡單地分辨瞭一下方向,然後大踏步朝驛館走去。沿途街上人潮洶湧,似乎整個番禺城的人都出來瞭,群情激昂,個個漲紅瞭脖子、沒人註意到這個走路歪歪斜斜的醉漢,更沒人關心這醉漢的雙眼,正陷入沉思。
之前蜷縮在酒缸的封閉空間裡,唐蒙從頭到尾做瞭一次復盤,發現趙佗之死的最關鍵點,就在甘葉外出取回的那一罐蜀枸醬。
如果甘葉是兇手,直接在粥裡下毒就是瞭,根本沒必要特意外出去取蜀枸醬-你都要殺死對方瞭,何必在乎這粥的口感?所以問題很可能就出在那罐新蜀枸醬上,裡面大概多瞭點東西,而甘葉自己都不知情。
從這個思路反推,隻要找到蜀枸醬的來源,也就鎖定瞭兇手的身份。想到這裡,唐蒙遺憾地敲瞭敲腦殼。
如果甘蔗還在,這件事就簡單多瞭,她這三年來一直從那個神秘的渠道拿貨。可惜她如今失陷於王宮,唯一還藏著答案的地方,就在驛館裡的那個胥餘果殼裡。
之前唐蒙嚴守承諾,不還甘葉清白,便不去打開果殼。現在這個形勢,不得不提前揭盅瞭。他想到這裡,腳步不由得加快瞭幾分。
今天的番禺城溫度格外高,空氣中浮動著一股莫名的燥熱,即便滿城綠植也濾不掉其中的火氣。唐蒙一路走到驛館前的路口,卻發現自己擠過不去瞭,眼前密密麻麻全是人。
他們都是番禺城民,男女老少都有,大傢群聚在路口,爬滿墻頭,嗡嗡地喧嘩著,每個人看向驛館的眼神都充滿憤恨。在人群中還有好幾個冠羽披毛的巫師,蹦蹦跳跳地施展著各種古怪的巫術,試圖向館內降下詛咒。少數幾個衛兵攔在驛館門口,他們隻能勉強擋住人群往裡沖,別的就顧不過來瞭。
看來梅耶說得沒錯,整個番禺城都因為巫蠱之事而沸騰瞭。其實這些城民既不懂稱藩、稱帝的道理,也不關心虛名、實利之間的關系。隻要涉及神秘刺激的人偶、詛咒等等,又和北人沾邊,他們就會亢奮異常,到處傳播。
某種意義上,橙宇也是個高明的大廚。同樣一道食材,經他妙手烹飪,給人的刺激便大不一樣。這個老傢夥對人心把控精準,總能恰到好處地煽起民意,相比之下,呂嘉還是那一套高高在上的貴族矜持,隻關心、籠絡上層。怪不得趙佗死後短短三年,土人如急稻一樣迅速崛起,遍佈朝野。
唐蒙一邊感慨著,一邊混在人群裡,琢磨著怎麼進入驛館。就在這時,他身子突然一陣哆嗦,感覺到腦袋有點發昏,在人群裡差點沒站穩。
其實這癥狀剛才就顯現瞭,唐蒙還以為是折磨瞭三天之後的虛弱。可他現在發現不太對勁,身體抖得越發厲害,汗水蹭蹭地往外冒,如此熱的天,身體居然感覺有些發冷。
“糟糕,先熱後寒,難道我是得瞭瘴病嗎?”唐蒙大驚。
嶺南瘴氣彌漫,中原來人多會罹患怪病。唐蒙粗通醫術,猜測自己這種癥狀,大概是瘴病之中的所謂“酷瘧之疾”,八成是在監牢裡被蚊子狠狠叮瞭三天的緣故。
可眼下不是病倒的時候,唐蒙拼命打起精神,想要進去,卻不防被一個人拽住。他腳步虛浮,沒什麼力氣,隻得任由對方把自己拽到附近的僻靜角落。
“黃同?”唐蒙迷糊中叫出對方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