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同一臉疲憊,眼窩發青,下頜的胡須東一綹西一綹,一看就是執勤太久沒休息過。
從“巫蠱詛咒”在番禺城傳開之後,番禺人就一直零零散散地跑到驛館前抗議喧嚷,簡直把這裡當成茅坑來宣泄。偏偏南越王那邊並沒有給出明確指示,黃同不敢鎮壓,也無法驅趕,就隻得率眾堅守在門口,到現在都沒得到休息的機會。
唐蒙揉瞭揉太陽穴,覺得又增添瞭頭疼的毛病:“你怎麼認出我來的?”
“南越人沒有這麼胖的。”黃同望著他,神情詫異,“沒想到甘蔗真把你救出來瞭。”
他這一句話裡,暴露出不少信息。可唐蒙沒力氣細究,勉強打起精神:“快帶我去見莊大夫。”
黃同搖瞭搖頭:“國主已經宣佈後日要開廷議,莊大夫現在呂丞相府上,緊急商量對策呢。倒是你,怎麼還敢跑回驛館來?”唐蒙一聽急瞭:“我不是來尋求庇護的,我是有要事稟報的。”黃同嘆瞭口氣,眼神有些微妙:“外頭鬧成什麼樣,你也看到瞭。莊大夫已經公開褫奪瞭你的身份,你在這裡得不到庇護。如果我是你,就趕緊逃得遠遠的。”
唐蒙想瞭想,重新抬起頭:“那你能不能去我房間,拿一個胥餘果殼出來?裡面有一樣物事,對我很重要。”黃同苦笑:“你的房間早已經被橙水他們翻瞭個底朝天,連輿圖絹帛都收走瞭。”
一聽輿圖絹帛被收,唐蒙終於明白莊助為何如此被動瞭。他抓住黃同手臂,近乎懇求道:“黃左將,你代我去找找,去找找,那隻是個隨處可見的果殼,也許他們沒當回事,還扔在原地。”黃同雙手一攤:“唐副使,請你體諒一下我,我已經很難瞭。自從跟你們搭上線,所有人都在懷疑我,所有人都在排擠我。我沒把你直接扭送見官,已經是冒瞭大風險瞭。”
“可我要查的事情,事關任延壽和甘葉之死,事關趙佗之死!”唐蒙高聲強調。
黃同一聽這三個名字,臉上的傷疤似發癲癇一般上下抖起來。若換作之前的唐蒙,他隻當是大話。可在沙洲他親見唐蒙抽絲剝繭,把三年前的一場隱秘謀殺還原,莫非這傢夥這次又查出來什麼瞭?
唐蒙逼近瞭一步,黃同沉思良久,終於開口道:“好,我去找找看,是什麼東西?”
“不知道。”唐蒙回答得很幹脆。
黃同呼吸一滯:“你不知道是什麼?你讓我怎麼找?”唐蒙如今實在沒精力斟酌字句,索性把自己在獨舍的遭遇與猜測一一講出。黃同聽得目瞪口呆,右手攥緊又放開,整個人陷入惶恐之中。
唐蒙見黃同態度發生瞭變化,這才開口道:“所以我現在必須找到這傢商鋪,它不光與甘蔗賣的蜀枸醬有關,還與趙佗之死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所以甘蔗留給你的果殼裡,就是那個商鋪的名字?”
“我隻能確定一點,不是文字相關的東西,她不識字,而是某種身份的標識,隻能拜托你去找找瞭。”
“你明明都拿到答案瞭,居然忍住沒去偷看?”黃同有些難以置信。
“食物至真,我這麼愛吃的人,也該見賢思齊才是。”唐蒙一本正經地回答,然後換瞭個口氣,“黃左將,你也是摯愛美食之人,又是任延壽的兄弟,於情於理,也該幫我把這件事查清楚。等到功成之日,即使在呂丞相面前,你也能直起腰來瞭。”
他每說一句出來,黃同的眉毛就繃緊一分,到最後五官都繃在一處,唐蒙一度擔心他的傷疤會因此崩裂。好在後者思忖再三,面皮“啪嗒”一下松弛下來,嘆瞭口氣:“我······我試試······”
黃同將信將疑地離開瞭,唐蒙尋瞭個坊墻根下的小棚子,請攤主榨瞭一碗鮮蔗漿,扶著墻坐下,大口喝下去。雖然甜美的糖分無助於緩解瘧疾,但多少能讓體力恢復一點。
他剛才一直強忍,是怕黃同發現自己得瞭瘧疾,不肯施以援手。那傢夥膽子太小瞭,一旦發現情況不對就會退縮。目前他隻有這一個外援可以倚靠,斷然不能有失。
在等待黃同的過程中,唐蒙先後又發作瞭好幾次打擺子,不得不蜷縮在墻角,把註意力放在外面的街道上。
不停有番禺城的城民從他身前走過,手裡捧著各色瓜果,叫嚷著去驛館門口。到瞭門口扔完瓜果,就嘻嘻哈哈地退到後排,與同伴閑聊。趕上有人喊一嗓子,他們就跟著喊一句,然後繼續聊。唐蒙感覺他們簡直是把這件事當節日來過,巫蠱什麼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個發泄狂歡的機會。
他甚至看到,有一個皮膚黝黑的垂發土人,偷偷摸摸給一群準備離開的城民發裹蒸糕,一人一個,大概是酬勞吧。可惜唐蒙病得太厲害,隻勉強辨認出這人似乎是進城時砸瞭自己一記五斂子的那個傢夥,但沒力氣深究。
等瞭許久,黃同才匆匆回轉,手裡拿著三樣東西:一塊香櫞皮、一枚八角和一把植物根須,那根須頗粗,呈黃白顏色。
“喏,這是我在你房間裡找到的,至於是不是原本在胥餘果殼內,就不知道瞭。”他把這三樣東西交過去。唐蒙捧著它們,仔細審視。他帶過不少吃食進房間裡,但肯定沒帶過這三樣。
可以確定,它們就是甘蔗放在果殼之內的物品。
但這是什麼意思?
黃同告訴唐蒙,那香櫞皮是從一種香櫞果上剝下來的,可以蒸出香精,城中很多女眷都很喜歡用;八角不必說,至於那些植物根須,聞起味道來頗為苦澀,應該是一味叫龍膽草的草藥。
甘蔗不識字,更不會用太復雜的隱語,她想通過這些表達什麼呢?唐蒙拿著這三樣東西,左看右看,可惜他病得有些重,精力始終無法集中。黃同也湊過來幫忙研究,忽然道:“會不會她的意思是,那個商鋪賣這三樣東西?”
唐蒙精神一振,確實有這種可能。他將三物收在懷裡,轉身欲走。黃同把他叫住瞭:“你去哪裡?”
“番禺港,我要去找那個商鋪。”他回答。黃同遲疑瞭一下:“我陪你去。”唐蒙抬抬眉毛,這傢夥向來畏事,怎麼如今突然改瞭性子?
黃同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陰鬱:“我也想知道,到底是什麼人殺瞭延壽。”一提這個名字,他臉上的疤痕忍不住微微抖動起來。
有瞭黃同帶路,唐蒙不必擔心被憤怒的番禺百姓發現,兩人一路趕到城外的番禺港,直奔位於港邊的市舶曹。
這是南越效仿大漢設立的一個衙署,番禺港舉凡市易、課稅、平準、倉儲、訴訟諸事,皆由這裡處理。所有在番禺有買賣的商傢,都會在這裡登記造冊,以備查驗。黃同的身份不低,又是呂傢的人,一亮身份,市舶曹立刻派出一位資深令史陪同,帶他們來到貯藏檔案的書室。
這地方說是“室”,其實是一個巨大的庫房。房中擱著一百多個大竹架,分成三層,上面堆滿瞭一卷卷的竹簡與木牘。老令史打開門之後,回身笑盈盈道:“番禺港的市易商戶,皆在此間,黃左將想要查什麼?”
黃同看向唐蒙,後者想瞭想,說:“中原商戶的卷宗,是在哪裡?”老令史愣瞭愣,語氣多瞭一分對外行的輕視:“自從十六年前頒下轉運策後,這裡沒有中原商戶瞭,都是由本地商隊代為轉運行銷。”
唐蒙說那就先看看進口貨品總類吧。老令史“哦”瞭一聲,在竹架上翻找瞭一陣,拿出一摞木牌。每一個牌子上寫著一樣中原出口到南越的貨品。找到正確的牌子,然後再按圖索驥,去找所有轉運此類貨品的商傢。
唐蒙看瞭一圈,沒看到蜀枸醬的名字-這倒也不奇怪。無論是甘葉還是甘蔗,每兩個月隻能拿到兩小罐枸醬,可見這東西的產量極小。代理商人大概隻是隨手捎上,不值得報關,從卷宗裡根本看不出誰會攜帶。
黃同在旁邊有些焦慮:“怎麼辦?難道真要一傢傢查過去嗎?”唐蒙“嘩嘩”地翻動竹簡不語。老令史見他們面露為難,主動道:“這市舶曹的卷宗如何查看,門道可多瞭。兩位不妨告訴小老,到底想查什麼。”
唐蒙想到甘蔗放進胥餘果殼裡的那三樣東西,問道:“我想查一下,番禺港的中原轉運商裡,有沒有兼賣香櫞皮、八角、龍膽草的?”
老令史更加確信,這是一個地道的外行。他一捋胡子:“好教各位知道。我番禺港口的轉運行商,向來規范有序,一共分為四亭。中原亭隻與漢傢做生意,南海亭通南海諸夷,諸越亭通東甌、閩越,還有西南亭,通夜郎、靡莫、滇、邛都等地。每一個商號,專註於一亭,不得跨亭轉運行銷。”
“所以?”
“香櫞皮是佈山特產,八角是蒼梧特產,而那龍膽草,乃是夜郎特產草藥,這幾個地方皆屬西南方向。中原的轉運商,怎麼可能會去賣西南的特產?”
唐蒙懵瞭,這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樣。卓長生明明屬於蜀中卓氏,那醬也叫作蜀枸醬,都是地地道道的漢傢貨,怎麼甘蔗給出的提示,卻是一個西南方向的轉運商?
黃同又問龍膽草是做什麼用的,老令史果然是資深吏員,說此物可以治療濕熱瘙癢、疹子黃疸之類疾病,都是南越常見的病癥。不過龍膽草采摘不易,所以進口數量很有限。
唐蒙心中突地一動,似乎想起什麼事。可那感覺模模糊糊的,說不清楚緣由。
“那麼勞煩老丈幫我看看,西南亭的轉運商裡,可有同時賣這三樣東西的商戶?”
老令史點點頭,轉身走到架子中間翻找瞭一陣,然後抄出一份名單來。西南方向的貿易體量不大,能同時有這三種貨物販賣的,一共也隻寥寥三四傢而已。
唐蒙拿到這份名單後,與黃同匆匆離開市舶曹,前往西南亭專屬的碼頭區。在半路上,他突然又起瞭一陣寒戰,這次實在掩飾不住,不得不停下腳步癱坐在地上喘息。黃同看出他的異樣,一探脈搏,臉色不由得大變。
“你打擺子?!”他可知道這病的厲害。每次率軍穿越叢林,總會有士兵莫名生起一陣陣寒熱,走著走著打起擺子,很快就死瞭。
唐蒙用雙手猛烈摩挲一下臉頰,努力恢復點精神:“我沒事,咱們繼續查·····”黃同連連跺腳:“你有這種病,怎麼不早跟我說?”唐蒙坦然道:“我說瞭,你就不會幫我瞭。”
黃同“呃”瞭一聲,倒是沒有否認,可他又忍不住問道:“莊助拼命我能理解,橙水拼命我也能理解。唐副使你明明從一開始就不願意來嶺南,何以現在這麼拼?”
唐蒙咧開嘴笑瞭笑:“我說我是為瞭那一罐蜀枸醬,你信不信?”黃同看瞭他一眼,什麼都沒說。不知是真的相信瞭,還是放棄瞭溝通。
兩人很快趕到瞭西南亭的碼頭。這裡是四亭中最簡陋的一個,位置偏僻,隻有兩處孤零零的棧橋伸入珠水,棧橋靠岸的這一邊,立著一排小商鋪。比起其他三亭來,簡直可以用“荒涼”來形容。
這也沒辦法,西南那邊仍未開化,拿得出手的也隻有一些天然藥材,除此之外,並無別的大宗交易。
至於這幾傢之間如何甄選,唐蒙也有辦法。他告訴黃同,甘蔗傢裡掛著一串榕樹葉,每天掛一片,湊到六十片葉子,就來碼頭取一次。他抵達番禺的時候,甘蔗恰好把枸醬賣光,她說要八月初才有新貨送來,算算日子,就在這幾天。
也就是說,誰傢在這幾天上過新貨或即將上新,誰傢的可能就最大。
黃同打聽一圈下來,最終鎖定瞭一個叫“莫毒”的商傢。唐蒙此時狀態已經很差瞭,不得不讓黃同攙扶瞭一把。可就在兩人快到那戶人傢時,卻見到一隊港區的衛兵迅速跑過來,散開一個扇面,把他們團團包圍。
黃同沉下臉來:“我正在執行公務,你們想幹嗎?”
“我很好奇,黃左將你到底執行的是哪一傢的公務?”刻毒的腔調,從一張刻毒的面孔裡吐出來。隊伍隨著這聲音徐徐分開,兩人看到橙水從容站在中間,負手而立。
橙水看也不看唐蒙,反而對黃同嗤笑一聲:“找一個僻靜港口偷偷把這個要犯送走?我在所有碼頭都有眼線,黃左將你的想象力,比起廚藝可差遠瞭。”
黃同沒有像之前那樣怒吼著反駁。現在唐蒙已經不是大漢副使,橙水隨時可以借題發揮,他不敢硬頂。
唐蒙虛弱地看向橙水,雙眼赤紅:“甘蔗在哪裡?”橙水微微一笑:“我好心讓那個小醬仔去探望一下你,她卻把你給放跑瞭,害我被傢主狠狠責罵。她明明是個土人,卻吃裡扒外,這種背叛者該接受應有的懲罰。”
“你的嘴也配說出背叛兩個字嗎?”
“你我沒有任何承諾,各為其主,談何背叛?”橙水的語氣裡毫無愧疚。
唐蒙瞇起眼睛,突然問瞭一個怪問題:“你前來碼頭,就為瞭阻止我逃走?”橙水像是看一個白癡一樣:“不然呢?”
唐蒙突然哈哈笑起來,此時他身體潮紅,雙目發赤,笑起來有些發癲,讓橙水隱隱湧起一絲不安,似乎什麼事情超出瞭掌控。“來人哪,把這個詛咒大酋的逃犯抓起來!”他喝道,不料唐蒙跌跌撞撞,趨近面前,啞著嗓子道:“可惜啊,你自作聰明。我來這個碼頭,根本不是為瞭逃走。”
“哦?”橙水抬瞭抬眉毛。
“我是為瞭任延壽之死的真相而來。”
橙水冷笑:“我勸你不要花言巧語,妄圖拖延時辰。漢使已經褫奪瞭你的身份。整個南越國沒人能來救你。”唐蒙回之以更冷的笑,擺出束手就擒的姿勢:“你若不信,直接抓我走便是。反正兄弟生死,沒有自傢邀功來得重要。”
橙水面色微僵,仿佛被這句話刺中要害。唐蒙的手段他見識過幾次,確實敏銳而犀利。說不定這傢夥逃離監牢之後,又獲得瞭什麼新線索。橙水遲疑片刻,到底抬起瞭手,讓衛兵們暫且後退幾步。
“延壽之死,與這個碼頭有什麼關系?”
唐蒙見他開口詢問,便知道有希望:“當夜甘葉去取的枸醬,可能就在此處。”
橙水是個極聰明的人,隻聽這一句,立刻就懂瞭:“你是說,這個鋪子可能有兇手的線索?”
唐蒙沒有繼續說,隻是把眼神挪向“莫毒”所在的店鋪。橙水正要邁開腳步,唐蒙突兀地問瞭一句:“橙中車尉進去之前,可要想清楚。”
“我想清楚什麼?”橙水停下腳步,睨著這個可笑的囚犯。
“我每次去赴宴,上菜之前都很發愁。比如說,主人端上來一盤鵝脯梅菜羹,一盤紅燒大塘鱉,一盤烤牛腿筋,都是珍饈,可一個人的肚子就那麼大,先吃哪個,後吃哪個,多吃哪盤,少吃哪盤,總得有個取舍,否則會左右為難,留下遺憾。”一提這個,唐蒙的小眼睛便放出光彩。
橙水眉頭一皺,這胖子到底在說什麼?不料唐蒙忽然話鋒一轉:“對武王的忠誠、對任延壽的情誼,以及對橙氏的利益,橙中車尉最好在進店之前,也想清楚何者為重,何者為先,免得到時候左右為難。”
橙水不由得冷笑起來:“武王,延壽與我橙氏,皆是南越人,國利即為傢利,輪不到你一個北人挑撥離間。”
唐蒙嘿嘿笑瞭笑,不再言語。那笑容輕浮狡猾,有如一口濃痰堵在橙水的咽喉裡。衛兵們正要上前把犯人帶走,橙水深深吸瞭口氣,發出命令:“你們先別動,他跟我進去。”衛兵們大驚,急忙勸說:“橙尉,萬一他再跑瞭······您可又要被傢主責罰瞭。”
橙水不為所動:“我隻是帶他去這傢店鋪裡轉轉。私事而已,耽誤不瞭多久。你們守好出入口,不會出問題的。”
衛兵們無奈地退後瞭幾步,把唐蒙留在橙水身旁。這時黃同也猶猶豫豫跟過來,橙水轉頭看瞭看他:“若是為延壽,我容你一道去看看;若為瞭唐蒙,你最好滾開。”黃同怒道:“你以為是誰幫他找到這裡的?你以為這幾年來,隻有你關心延壽身後之事?”
“武王忠誠、兄弟情誼與傢族利益,這三盤菜,你怎麼選?”橙水把唐蒙的問題也拋給他。黃同“呃”瞭一聲,有些羞惱:“你別廢話!”
橙水盯瞭黃同一陣,沒有追問,手勢一擺,三個人一起朝著“莫毒”鋪子裡走去。
這傢鋪子的鋪面不大,連前後間都不分隔,一個小案幾直接擺在幾個貨架前方。一個管鋪模樣的中年人跪在案幾前,身旁擺著一個盛滿瞭生草的竹筐,正滿頭大汗地研磨著藥粉,整個鋪子裡充斥著濃烈的味道。唐蒙聳瞭聳鼻子,覺得這氣味有幾分熟悉。
管鋪一見外面進來三個人,急忙擱下研器迎瞭出來。他經驗老道,視線一掃,就知道來者絕非普通客商,態度變得極為恭謹。
橙水懶得對一個小商人廢話,開門見山道:“我是中車尉橙水,這是左將黃同。現在有一樁事情,需要你仔細回答。”
管鋪連連點頭,大氣都不敢喘一聲。橙水拍瞭拍唐蒙的肩膀,示意他上前。唐蒙強打起精神,咽瞭咽唾沫,上前一步問道:“你們商隊一般是做什麼買賣的?做到哪裡?行商周期如何?”
管鋪老老實實道:“回幾位。莫毒主要以轉運夜郎、靡莫、滇、邛都等地的草藥為主,共有兩支商隊一去一回,沿牂牁江、珠水而行,往返一次約兩個月,所以也兼做一些桂林、象兩郡的生意。”
“所以夜郎國的龍膽草,也是你們這裡賣的?”黃同先開口。管鋪拍瞭拍手裡的薑黃粉,回答說沒錯,因為店鋪采購生料回來,還得自行加工,否則賺不回什麼利潤。黃同嗅瞭一圈:“聞這龍膽粉的味道,似乎與別傢不太一樣。”
管鋪得意道:“西南產龍膽草的地方不少,但唯有夜郎國的六枝龍膽草是極品。整個西南亭,隻有我傢能弄到這種等級的貨。”
唐蒙說:“你們可有行商圖,取來我看。”管鋪連忙翻出一張絹帛,上面把整條路線標得清清楚楚。唐蒙一看到這張圖,總算明白甘蔗的提示瞭。
香櫞皮是佈山所產,八角是蒼梧所產,龍膽草出自夜郎國,三樣物事的產地連起來,恰好是一條夜郎至南越的商路圖。唐蒙又道:“你們除瞭草藥生意,是不是每次還會捎回兩罐蜀枸醬?”管鋪微微驚訝:“啊······”
三人一看管鋪這反應,便知道沒錯,精神俱是一振。難怪很多人搞不清楚甘蔗的蜀枸醬來源,都是被這名字誤導瞭,都以為是漢地傳來.沒想到居然是從夜郎國那邊過來的。
唐蒙還要追問,管鋪為難地陪笑道:“本商鋪以誠信為本,答應客戶保密。”
“你們這醬,是不是交給一個叫甘蔗的小姑娘?”黃同懶得跟他廢話。
管鋪眼皮一抖,正要否認。橙水面無表情地晃瞭晃中車尉腰牌,意帶威脅,他的臉色立刻變瞭,遲疑道:“這······官爺們可不要說出去,否則小店的招牌可就砸瞭······”
“快講。”黃同催促。
管鋪吞瞭吞唾沫,低聲道:“這個委托,從十幾年前就掛上號瞭。夜郎那邊有個小港口叫梭戛,每兩個月,會有人送三罐蜀枸醬到鄙商號的貨船上,運到番禺港來。本來是甘葉來提貨,三年前改為她的女兒甘蔗。本商號以誠信為本,童叟無欺,每次都準時交付,從無延滯,也從不泄露客戶身份。”
“等等,三罐?不是兩罐嗎?”
管鋪道:“這醬雖說隻是捎帶,可也不能白饒。那邊每次送三罐,其中一罐會折作行腳錢。我們莫毒商鋪捎帶兩罐給客人,再留一罐貢給東傢。”
“那邊送枸醬的是什麼人?”唐蒙問。管鋪撓瞭撓頭:“這個我就不知道瞭,都是梭戛港的商人代為轉送,我們隻管收錢、運貨。”
“七月是不是你們交付蜀枸醬的日子?”
管鋪道:“對,七月底八月初,我們會有商船歸來。”
“那麼三年前的七月,商船也是準時回來的嗎?”
這下似乎把管鋪問住瞭,他尷尬地回想瞭一下:“這個······那時是我父親管著鋪子,我還沒接手,不是很清楚。”
“那你父親如今人呢?”黃同在旁邊插嘴道。管鋪搖搖頭:“三年前已經去世瞭。”
“怎麼去世的?”橙水的細眼瞇一條線。
管鋪嘆瞭口氣:“靠水吃飯的,遲早要歸於水。三年前的八月,我傢老爺子押著商船出發,子時起航,一不小心溺死在珠水裡。”
三人對視一眼,心中都震撼不已。任延壽、甘葉、齊姓廚子,再加上莫毒的老管鋪,與趙佗去世當夜關系密切的這些人,幾乎都在短時間內意外身死。
管鋪見三人久久不言語,頗為忐忑,以為自己哪裡說錯話瞭。
這時唐蒙沙啞著嗓子道:“有三年前的賬契嗎?”管鋪趕忙回身,在貨架後頭翻找瞭很久,捧出一堆散亂竹簡。這些竹簡沒有編連在一塊,就一根根散放在筒裡,而且每一根都是斷裂開來的。
這種斷簡叫作“契”,也是秦人傳下來的做法。商人做交易時,在一根空白竹簡上寫下貨物明細與日期,然後將其一撅為二,買賣雙方各執一半,他日若要對賬或有糾紛,便拿著斷契來核驗。如果兩枚斷契的裂口嚴絲合縫,便可驗真偽。
唐蒙盤腿坐下來,用力摩挲一下臉頰,一枚枚竹簡看過去。黃同看不懂這些,橙水也摸不清這個胖子葫蘆裡賣的藥,兩人隻能垂首立在旁邊,靜待著檢驗結果。
黃同盯瞭一陣,覺得實在無聊,他抬起脖子左右看去,恰好與橙水四目相對。
“黃同,你居然有膽子陪唐蒙跑來這裡,也算你還有點良心。”橙水習慣性地譏諷瞭一句,火藥味卻沒那麼濃瞭。黃同冷哼一聲:“不是隻有你才關心延壽,我與他做兄弟的日子,算起來比你還長一年。”
“你們那也算兄弟?不過是被長輩逼著一道練劍的頑童罷瞭。我與延壽才是過命的交情,我當年不慎跌入池塘,若非他恰好路過扯來藤蔓相救,隻怕我已淹死瞭。”
“我也出過力的好嗎?你爬出池塘之後,是誰給你燒的野薑蛙湯驅寒?”
聽到黃同的抗議,橙水微仰起臉來,極為罕見地浮現一絲少年氣的笑意:“你燒的那湯太難喝瞭,我至今都記得。”
大概是這間店鋪與外界隔絕,沒有旁人在場。兩人的話,比平時要多瞭些。黃同咳瞭咳,突然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想當初我們三個人多好,可你······可你·····.”橙水迅速斂起笑容:“你和延壽同是秦人後裔,可知道為何我態度不同?”
“因為你一直對我有偏見。”
“錯!是因為任傢早早就認命瞭,把自己當成大酋的臣子,當成南越人,毫不含糊;而你們黃傢首鼠兩端,身在南越,卻還惦記著北面故土,永遠找不準自己的位置。”橙水目視前方,語氣平淡。
黃同的怒火一瞬間被澆滅瞭。
橙水道:“你若想幫唐蒙,就該拼盡全力幫到頭;若不想幫,從一開始你就別沾手。你先隻打發甘蔗一個女孩去救他,然後冒險陪著唐蒙來西南亭,瞻前顧後,欲幫又止,又有什麼用?”
黃同沒料到,橙水對自己的小動作洞若觀火,更沒料到他會突然講這麼多話。橙水深吸一口氣:“小時候你就是這種性子。記得咱們那會兒一起夜爬白雲山。我和延壽都說抄近路一口氣登頂,可以看到日出。你呢,又想看日出,又害怕山路險峻,結果在半山腰上上下下轉瞭半宿-嘿嘿,這麼多年,真的一點長進都沒有。”
“我那時隻是想找一條最穩妥的路而已。”黃同試圖辯駁。
橙水嗤笑起來:“想兩邊都不得罪,結果就是兩邊都得罪。你黃傢本是開國元老,混成現在這樣子是有原因的。”他見黃同臉色鐵青,語氣和緩瞭些:“但你這麼怯懦的人,居然還願意陪著唐蒙一起瘋,好歹也算是對延壽有點感情。”
黃同“哼”瞭一聲,臉色卻微微發白。橙水道:“這就是為什麼我推許你跟進這傢鋪子。在鋪子裡,咱們是失瞭一個兄弟的老兄弟,但出瞭這間鋪子,仍是各為其主。”
“你就不怕查出什麼結果,我回去稟報給呂丞相嗎?”黃同啞著嗓子道:
橙水嘴角輕勾:“你們黃傢真是昧於大勢,不明大局。大酋稱帝在即,此事已無可阻擋。你若看不清形勢,早晚要被珠水沖刷下去。”
“你!”黃同捏緊瞭拳頭,正要說什麼。這時唐蒙突然高高舉起一根竹簡,表情如釋重負。橙水目光一凜,快步上前,接過去看。
這根簡,正是三年前七月的蜀枸醬契簡,日期恰好就是武王去世當天。但真正微妙的地方在於,交付日期的位置,明顯有被小刀削改的痕跡。
黃同和橙水都沒看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但後者最先反應過來,瞳孔一縮,大聲喝道:“夠瞭!”他伸手從唐蒙手裡搶過那根契簡,然後大聲道:“這間鋪子涉嫌大案,立刻查封,裡面所有貨物與卷宗,就地封存,人員就地扣押,沒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觸!”
無論唐蒙發現瞭什麼,都不容他再繼續深挖下去。南越國的事,該由南越人來終結。
唐蒙正要起身抗議,不防一陣眩暈襲來。他下意識伸手拽住旁邊黃同的衣袖,卻沒有拽牢,整個人“撲通”一聲栽倒在地。橙水疑惑地看過去,隻見唐蒙臉色蒼白,口唇、指甲發紺,四肢蜷縮環抱,大肚子瑟瑟抖動著。
“瘧疾啊?”橙水臉色微變。這傢夥可真行,居然頂著瘧疾還在到處亂跑。
黃同蹲下身子,把唐蒙攙扶起來,後者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他之前一直強行壓抑著不適,當決定性的證據出現之後,精神一松懈,反彈得極為猛烈。
橙水叫來兩個衛兵,吩咐他們把唐蒙帶走。衛兵粗暴地拽起唐蒙的兩條胳膊,像拖死狗一樣往外拖去,橙水眉頭微微皺瞭一下:“此人是巫蠱之案的重要嫌犯,不能輕易死掉。”衛兵們聽瞭,動作這才變得溫柔瞭點。
橙水又看瞭一眼黃同,冷冰冰道:“閑雜人等,不得逗留。黃左將、請你自便吧。”黃同忍不住開口道:“你們到底發現瞭什麼?殺延壽的到底是誰?”
橙水道:“黃左將莫急。待我徹底查明,自然會公之於眾。”黃同怒道:“待你查明?現在唐蒙和證據都落在你手裡,還不是你想怎麼說都成?我看你根本不關心延壽之死,什麼兄弟,你隻是橙傢的一條狗罷瞭!”
難得地,橙水沒有用更毒辣的話反擊,反而說瞭句曖味不明的怪話:“我是橙傢的狗,你是呂傢的狗。喜鵲落在豬臀上,大哥不說二哥。”黃同一怔,這是什麼意思?這時橙水已經轉身離開。
黃同呆立在原地,就這麼眼睜睜看著他帶走唐蒙,眼睜睜看著所有文卷賬冊被封存。
唐蒙發現自己再一次置身於釜中,但這次的噩夢比上次更可怕。
各種美食山堆海積,令人目不暇接,可整個釜中忽冷忽熱。他眼睜睜看著一張上好的髓餅架在急火之上,厚厚的一層髓脂都快烤煳瞭,裡面的麥芯還是生的。唐蒙大急,要撲過去把火壓小,可轉瞬之間,熾熱又變成瞭天寒地凍,旁邊一碗熱氣騰騰的白菘燉羊湯,表面迅速覆上一層白膜。唐蒙氣急欲喊,卻被一口夾生的粳米飯噎住,不住地抖動·······
不能容忍的異常越來越多,不可逆轉的糟蹋越來越明顯。唐蒙東忙西顧,天地都在瘋狂旋轉,混亂到瞭極致,
“喂!豆醬裡不可以放蜜啊!”
唐蒙猛然驚醒,整個人幾乎要被虛汗溻透,喘瞭好一會兒粗氣,才算恢復平靜。他回憶自己暈倒前的狀況,自己應該是在莫毒鋪子裡強撐著查驗完契簡,然後瘧疾發作,暈倒在地。他記得橙水就在旁邊,這是把自己送回監牢瞭?可這不像啊······
夢裡那些亂象,大概都是瘧疾癥狀所引起的幻想吧?唐蒙自嘲一笑,發覺頭腦一思考依舊鈍疼。可他恍惚記得,有一件極重要的事切不可忘記,隻好強忍著痛楚,一點點把記憶從渾濁的夢境裡過濾出來。
“喂喂,北人,北人,你還好吧?”
唐蒙側過頭去,先聽見一陣叮當金屬撞擊聲,然後看到甘蔗飛撲過來,在自己面前一步的距離停住瞭。她的腳踝上拴著一根長長的鐵鏈。鐵鏈的另外一頭拴在屋角的壁柱之上。
唐蒙正要開口說什麼,甘蔗拿著一個小陶碗遞過來:“快,先把這個喝下去。”唐蒙低頭一看,裡面是半碗綠油油的渾水,不知是什麼。
甘蔗一迭聲地催促,唐蒙正渾身燒得難受,便一仰脖全數喝下去。別說,這綠液很是清涼,還有一種淡淡的草香,一落入胃袋,體內灼燒之勢登時被撫平瞭幾分。
甘蔗伸手把碗要回去,說:“你再休息一下,我再弄一點。”然後拖著鐵鏈轉回身去。唐蒙好奇地看過去,看到她那邊放著一個木桶。那桶裡盛滿瞭清水,一捆長草斜斜倒浸在裡面。那草的根莖很細,上面外展出一簇簇羽毛般的青綠色小葉。
隻見甘蔗蹲在木桶旁邊,抓出一小株細草,甩瞭甩水,雙手用力扭絞,直到絞出幾滴青綠色汁水來,落在陶碗裡。
這不是一樁輕松的活,甘蔗胳膊太過細弱,幾下就絞得滿頭大汗。唐蒙回想剛才那碗裡的綠汁量,這姑娘恐怕要忙活很久,才攢下那些量。
“你喂我喝的,是什麼東西啊?”
甘蔗手裡一直不停:“這是我阿姆傢鄉羅浮山下的草,叫作青蒿。隻要把它用水泡上一夜,再絞出汁來,就可以止瘧救命。我小時候得過一場瘧疾,阿姆就是用這種草治好的。你足足昏迷瞭兩天,灌瞭一大桶青蒿汁,這才稍微見好。”
唐蒙敏銳地註意到,她的聲音和上次有微妙的不同。上次是焦慮。因為還有機會逃走;這次卻帶著一種絕望後的平靜,看來這地方守衛應該很森嚴,斷絕瞭一切僥幸。
“你怎麼會在這裡?青蒿哪裡來的?”唐蒙追問道。甘蔗動作稍稍停頓瞭一下,頭卻沒轉回來:
“你逃走之後,我就被橙水抓住瞭。他說北人狡黠,逼我說出你的藏身之地,反正說瞭很多大道理-我當然沒理他。他很快把你抓回來瞭,病得快要死掉。我懇求他給你治病,沒想到他很痛快地就答應瞭,把我們一起抓到這裡,還給弄來瞭幾桶新鮮青蒿。”
甘蔗說到後來,帶著一臉不可思議,不明白那個惡人怎麼突然變得善解人意。
“我可是惡毒詛咒南越王的犯人,如果不小心病死,對橙氏來說可就太浪費瞭。”唐蒙撇瞭撇嘴。他看看那條鐵鏈,一陣心疼:“真是連累你瞭······”
她本來在碼頭上做個小醬仔,現在卻被卷到這麼復雜的鬥爭中。甘蔗撩起幾縷枯黃的額發,語氣堅定:“扔下去的石頭濺起來的水,我一點都不後悔。”
“我告訴你個好消息,我現在有十足的把握,你阿姆肯定是清白的。而且她應該不是自殺,而是被人殺死,偽裝成投江。”
甘蔗的脊背一顫,這個消息委實太過有沖擊力,她的小腦袋瓜一時無法理解。就在唐蒙本以為她要哭出來時,小姑娘昂起頭,用手臂擦擦額頭的汗水,居然露出一個釋然的笑容:“太好瞭,原來阿姆沒有拋下我不管,她不是不要我瞭啊······”
唐蒙心下惻然。她沒有問兇手是誰,也沒有問動機為何,第一個反應居然是這個,可以想象之前她的心裡孤苦到瞭何種地步。唐蒙正要詳細說,甘蔗卻用指頭按在他嘴唇上:“多的不必講瞭,你還虛著呢。我信你,你說不是阿姆,就一定不是她。”
甘蔗轉過身去,繼續絞著青蒿汁,唐蒙看得出來,她其實還想問問卓長生。他寬慰道:“放心好瞭,等此間事瞭,我親自跟著莫毒商鋪的船去一趟夜郎。既然能找到枸醬的來源,不怕找不到你父親。”
甘蔗笑瞭笑,表情旋即黯淡下來:“你這個北人,又來哄我。自己自身難保,還去夜郎呢·····.”她說到這個就來氣,氣呼呼地抱怨道:“你真傻,我好不容易說服梅姨幫你逃走,為什麼還要回來呢?”
“不回來,哪裡能查到線索?不找到線索,怎麼還你阿姆清白?不還你阿姆清白,我怎麼弄到蜀枸醬?”唐蒙一拍肚腩。
“騙鬼啦!”甘蔗聳聳鼻子,“誰會為瞭一口吃的,做到這地步。”
“唉,莊大夫也是,橙水也是,想不到你也是·······你們怎麼都不能理解呢。美食才是最值得托付真心的東西啊。”
唐蒙見甘蔗仍舊不信,索性雙手枕住後腦勺躺平,看向天花板:“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給你講講我從前的事吧,也許你就能理解瞭。”甘蔗動作沒停,但耳朵明顯朝這邊側瞭側。
“我是沛縣唐氏出身,我傢祖上據說還是唐雎-哎呀,說瞭你也不知是誰,總之是個不大不小的人物-唐氏在當地算是個小傢族,我是這一代的長子,我父親一心盼著我出人頭地,封個侯什麼的,就像沛縣出去的那些大人物一樣,所以天天逼著我不是讀儒經,就是練騎射。可我對那些都沒興趣,我最大的愛好,就是吃,吃得成瞭一個小胖子。
“你沒去過沛縣,不知道那裡有多少好吃的。光一個微山湖裡,就有甲魚可以燜燉、鯉魚拿來熬湯,水邊的鵪鶉烹熟瞭拌橘絲。夏天有新剝的雞頭米,冬天還能去打兔子······”唐蒙說著說著,幾乎流出口水,趕緊擦瞭一下,回到正題。
“所以我從懂事時起,就天天鉆到庖廚裡看大廚燒灶。我父親氣得夠嗆,天天拿著藤條追打,罵我不求上進,身為世傢子弟,卻自甘墮落去搞賤業。可我覺得吧,沛縣的諸姓大族子弟少說也有幾百人,大傢都天天練騎射、讀儒經,可最後得到郡裡舉薦的有幾個人?能送到長安做郎官的有幾個人?但食物可不一樣,隻要吃下肚子,那實實在在就是你的、怎麼都虧不著。”
唐蒙拍瞭拍肚皮,毫不慚愧地說;“再者說,烹飪講究五味調和、暗合時令物候。所謂酒食五味,以志其氣,目明耳聰,皮革有光、百脈充盈,陰陽乃生,這不也是究天理、明天道的學問嗎?-可惜我父親聽不懂,放著陽關道不走,非要讓我去闖那獨木橋,好像天底下隻有那一條路似的。
“我十五歲那年,恰逢大旱,流民四起,沛縣一帶尤其嚴重。唐傢全族都退回自傢塢堡裡,緊閉大門,嚴守糧倉。有一天晚上,正趕上大雪紛飛,輪到我守門。我看到一對姐弟互相攙扶著過來,兩個人都面黃肌瘦,在雪裡餓得快站不住瞭。姐姐趴在堡門口哭著叩頭,說隻求給她弟弟一口飯吃。我見他們實在可憐,自作主張打開瞭塢堡小門,讓他們進來烤火,然後偷偷溜進廚房,做瞭一釜麥粥,澆上幾勺菽豆羹端過去。
“其實我那天發揮不太好,菽豆幹癟,麥粥也不夠軟,再摻點肉醢口感會更好。可姐弟兩個人狼吞虎咽,一掃而光。姐姐說,她們的母親最擅長做這樣的食物,她原以為母親死後就再也吃不到瞭。
“說實話,我之前也下過廚,可從來沒見一個人吃東西能吃到如此開心,姐弟倆臉上的那種光芒,讓我至今都難忘-原來食物不光能讓自己開心,也能讓別人如此開心。鏡子能映照出人的面目,食物能映照出人的心情。那對姐弟的笑容,是發自內心的,給我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吃飽的人,原來是這樣的。
“姐弟倆吃完之後,千恩萬謝離開瞭。我父親知道之後,勃然大怒,說萬一她們離開之後,告訴別人唐氏塢堡裡面有糧食,引來大批流民怎麼辦?我說我叮囑過那對姐弟,讓他們不要外傳。我父親卻絲毫不信任,說流民的話哪能信?我說她們既然答應瞭我,就不會食言。
“可惜我父親壓根不聽,派人去聯絡瞭兩傢平時與我傢交好的大族,請他們守望支援。那兩傢很講義氣,紛紛派瞭私兵來支援。可當我父親打開塢堡大門前去迎接時,私兵們卻突然翻臉,大加殺戮·····.”唐蒙講到這裡,聲音微微發顫,“我們全傢都慘遭毒手,隻有我恰好在庖廚翻找吃的,發覺不妙之後,拿瞭釜底灰抹在臉上,藏在灶頭後面,才幸免於難。
“兩傢把現場偽造成流民劫掠,把糧倉搬空走瞭、嘿,大災之年、活下去才是勝利,誰管什麼交情,手裡有糧食才是王道。我從灶頭爬出來。望著塢堡裡的屍體,整個人不知所措,活活哭暈在地。”
甘蔗小小地“啊”瞭一聲,下意識捂住瞭嘴。她在南越遭遇過很多苦難,但都沒法跟唐蒙相比。唐蒙翻瞭個身,繼續說道:
“這時那一對姐弟居然趕回瞭塢堡。他們之前遇到過那兩個傢族的私兵,聽說要對唐傢不利,趕回來報信,可惜還是遲來瞭一步。嘿嘿,你說這世界荒謬不荒謬。那些錦衣玉食的大族,倒背信棄義得毫無壓力;沒飯吃的流民卻信守瞭承諾。他們倆把我從屍堆裡拽出來,把乞討來的一點點粟米加上野菜熬煮,給我喝下去,勉強救醒我。
“可我不知道,那是他們最後一點點存糧。我拍著胸脯,說:“我帶你們去投奔朋友,肯定可以大吃一頓。'可是,當年父親的那些朋友,一個個都拒不接納,我們奔波瞭十幾天,什麼都沒討到。偏偏這時天降大雪,我們三個餓得昏昏沉沉,躺在一個廢磚窯裡。我很慚愧,他們如果沒來救我,也許跟著流民大隊,不至於淪落到這種絕境。
“我沒別的辦法,就給他們講我研究過的美食,從食材到烹飪廚序,從擺盤到滋味,講得非常詳細。他們聽得津津有味,不停地舔嘴,弟弟還流口水,害得姐姐不停去擦。我講啊講啊,把我吃過的佳肴都講瞭一遍,拍胸脯說等以後脫困瞭,一樣一樣做給他們吃。我說完一回頭,看到姐姐和弟弟斜靠在一起,臉上帶著笑容,那笑容和那天晚上他們吃到麥粥時一樣,幸福安祥,仿佛那是全世界最美味的東西。我發現不對勁。趕忙過去探他們的鼻息,發現姐弟倆已經沒瞭······”
說到這裡,唐蒙的聲音低沉下去,嘶啞而沮喪,碩大的身軀弓下去仿佛墳包。甘蔗眼圈裡轉著淚花,一次次伸手輕撫,生怕唐蒙過於悲傷而死掉。
過瞭良久,唐蒙深深吸瞭一下鼻子,才繼續講道:“也許是我天生願胖,能比他們多挨幾日,終於被我熬過大雪,見到瞭當地的郡守。我學面提出控訴。郡守把那兩個傢族叫來對質,他們當然矢口否認。我要求打開他們的庫房查驗,結果在裡面發現瞭秈米。哎,你肯定不知道,沛縣普遍種的都是粳米,米粒是圓的,口感很軟糯;但我稻飯愛吃硬一點的.所以我母親請人從番陽娘傢買瞭一批秈米回來。秈米的米粒是長的,口感偏硬,整個沛縣隻有我傢裡有。
“食物至真,到底證明瞭我傢的冤仇。可惜郡守不打算把事情鬧大,畢竟和一個已經消亡的傢族比,兩個現存的傢族更有價值。郡守勸我說大局為重,我開始不肯同意,可孤身一人又有什麼法子?最終還是妥協瞭,郡守隻殺瞭兩傢幾個帶頭的莊丁,賠瞭點資財,草草結案。我心中憤恨,又怕留在原籍被報復,遂遠避到瞭番陽縣-我母親的娘傢,在那裡做一個文法吏,後來積功做瞭縣丞。”
講完自己的故事,唐蒙喘息片刻,方才喃喃道:“所以什麼高官厚祿,什麼仁義道德,我都不關心,那都是虛的。我生平僅見,隻有那一對姐弟吃麥粥時的滿足表情,才是最真誠的。我一直沉迷於庖廚烹飪,就是希望能夠通過美食,再次見到這樣的笑容。”
甘蔗抬起手背,擦去眼角源源不斷的淚水:“他們······他們真的好可憐啊······”
唐蒙抬起手,做瞭個剝冬葉的手勢:“甘蔗,你知道嗎?你之前在街頭吃裹蒸糕時露出的笑容,和他們真的一模一樣。我辜負瞭那對姐弟的笑容,我不能再辜負第二次啦!”
甘蔗垂下頭去,看不清表情。唐蒙翻瞭一個身:“你看,美食不會騙人,也不會辜負人。每個人在它面前,都會露出本性。我相信你父親也是如此,他一直惦記著你們母女,所以才會一直托人送枸醬過來,十幾年如一日。”
“可他為什麼不捎句話呢?我每次去取貨的時候都在期盼,也許這次他能親自來,最起碼帶來一封信,我不認字,可以讓別人念,可我每次都隻是接到枸醬罐而已,別的什麼也沒有·····.”甘蔗低聲道。
“這世間不如意的事情,可太多瞭,也許他是有苦衷的。”唐蒙輕輕喟嘆,伸手摸瞭摸甘蔗的頭頂。甘蔗垂下頭,絞著青蒿。可滴落在陶碗裡的,卻不僅有青綠色的汁水,還有一滴滴略帶咸味的晶瑩。
就在這時,房間外面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唐蒙循聲看去,看到橙水走過來。不過他今日的氣質有些古怪。如果說之前橙水是一條危險的毒蛇;如今的他,就像一條被從頭到尾捋過一遍脊骨的毒蛇-毒歸毒。卻少瞭幾分精氣神。
兩人對視片刻,都試圖從對方的表情裡讀出東西,但似乎都沒得逞橙水冷笑:“看來你恢復得不錯啊。”一揮手,吩咐獄卒打開牢門,要把唐蒙帶走。
“你們要把他帶去哪裡?他還沒好透,不能亂動!”甘蔗撲到門口喊道。可橙水壓根不理睬她,給唐蒙帶上鐐銬,押出房間。
“唐蒙!”甘蔗尖叫起來,聲音簡直可以撕裂心肺。
唐蒙站定腳步,對橙水道:“把甘蔗放瞭吧,這一切與她毫無關系”橙水一推肩膀:“你是在教我做事?”唐蒙看向他:“我不是以漢使的身份,而是以一個朋友的身份請托。”
“朋友?”橙水的語氣滿是諷刺。
“至少我們也曾合作過。”唐蒙看向甘蔗,“即使你討厭北人,但至少對自己的同胞好一點吧?”
這句話令橙水的動作停滯瞭瞭。他沉思良久,終於伸直右胳膊。對守衛做瞭個手勢。守衛再次打開牢門,把甘蔗拽瞭出來。甘蔗一恢復自由,就要撲向唐蒙,卻被更多的士兵攔住。
唐蒙隔著人墻,沖她比瞭個去找黃同的口型,然後轉過身去,對橙水道:“我們走吧。”
他的頭被套上一個佈袋,人被推上牛車,晃晃蕩蕩走瞭半天,燃後佈袋忽然被摘下來。出乎唐蒙的意料,這裡不是什麼更陰森的地案、面是城墻的墻根,距離旁邊的街道不過數十步,但被幾個土堆擋住視線。
個極不起眼的小門,僅有六尺寬窄、門板刷著黑色的漆,用白堊土塗著一個仕女半探出頭的樣子。一看這畫,唐蒙感覺一股陰森的死氣纏住心臟。這······這不是陰陽相隔的墓門嗎?
橙水的聲音,從身後冷冷傳來:“唐副使,你眼前的這道門,乃是番禺城的幽門所在,通往城外的亂葬崗。所有官府處刑的囚犯、病死的百姓,不得走正門,皆是從這道幽門抬出去。”唐蒙沒作聲,他知道還有後文。橙水道:“現在你有兩條路可以選,一是橫著從這裡出去,二是立著從這裡出去。”
唐蒙眉頭一皺,橙水這話聽起來······難不成還要放自己一條生路?他環顧四周,發現沒有其他人在場,隻有橙水一人。
“隻要你說出,那一日你在莫毒商鋪看到瞭什麼,我就放你一條生路。一橫一豎,應該不難選吧?”
唐蒙這才明白為何橙水不在私宅裡審問,而是要把自己帶來幽門之前。當生機就擺在眼前,人是最容易動搖心志的。就好比一個絕食之人,在滿盤珍饈面前最難把持。
“我那日在莫毒看到的,你也看到瞭。我找到的契簡,也被你收走瞭-你還想知道什麼?”唐蒙感覺身子還是有點虛,索性盤腿坐下。
“不要掩飾瞭,我知道你一定還有別的發現。”橙水沉聲道。他見唐蒙一臉懵懂,語氣難得地軟瞭一些:“唐副使,我打聽過你的事。你明明不情願來南越,隻想回番陽過安生日子,又何必替那個愛出風頭的莊助賣命?你出瞭事,他直接把你當棄子;你立瞭功,也是他在皇帝面前顯擺,值得嗎?
“南越國與大漢這些事,與你無關,卻對我影響甚深。你講出來,我保你一條命離開南越,從此去過安逸日子,這難道不好嗎?天底還有那麼多美食沒吃過,你如果橫著過瞭那道幽門,從此可就隻有冷燭可以吃瞭。”
說到後來,橙水的語氣難得地滿懷誠摯。唐蒙似乎被這番話觸動瞭,微微抬起下巴,似在沉思。過不多時,他忽然笑起來,笑得雙頰上下顫動。橙水眉頭輕皺,莫非這人瘧疾入腦,失心瘋瞭?
“你笑什麼?”
“我隻是忽然回憶起來,此情此景,和咱倆在獨舍時一樣。”
“什麼一樣?”
唐蒙歪瞭歪腦袋:“當時你也是嚇唬我,要抓我去見官。結果呢,你自己明明也是偷偷跑去調查的。”
橙水嘴角一抽,神情現出幾絲驚訝。唐蒙用力揮手,厭惡地驅開慕味而來的蚊蟲:“如今也一樣。你身為中車尉,一個人悄悄把我帶到這幽門之前,恐怕是自作主張吧-你,到底是在躲著誰?到底在懷疑誰?”
“我隻想知道真相!”橙水低吼,如同一頭彷徨的困獸。
“你已經知道瞭,否則不會這麼糾結。”唐蒙撓著肚腩上的幾個蚊子包,漫不經心道,“我再問你,武王忠誠、兄弟情誼和傢族利益,你到底先吃哪一道菜?有答案瞭嗎?”
這一句反問,有如飛石直接砸開瞭緊閉的城門,砸出瞭守軍的真面目。暮色之下,橙水的五官被凸起的一條條青筋牽系著,似乎已繃到瞭極限。橙水“唰”地抽出腰間的佩刀,架在唐蒙肥厚的脖頸處:“別廢話,快說!”
唐蒙後頸的皮褶,短暫地夾住瞭刀刃。就在橙水欲要加力時,幽門旁邊忽然傳來一個興奮的叫聲:“快來!”
橙水和唐蒙同時轉回頭去,看到一個赤裸著上身的黝黑土人,從土堆另外一側探出頭來,神情因過度興奮而扭曲。這人唐蒙看著眼熟,細細一想,正是進城時砸瞭自己一記五斂子的傢夥。
他視線掃到唐蒙,伸出細瘦的胳膊尖叫:“那個狗漢使在這裡呢!我記得他的面孔!”呼啦一下,從四周擁來二十幾號人,看裝束都是番禺城的無賴城民。他們大概是在城裡遊蕩,恰好遊蕩到附近,其中有不少面孔唐蒙看著都熟悉,不是進城在街道兩旁鬧事的,就是堵在驛館門前的。
他們舉著棍棒,氣勢洶洶地沖過來,個個雙眼泛著綠光。番禺城裡沒幾個北人,他們一腔怒氣無處發泄,好不容易撞到這一個大傢夥,自然不能放過。
橙水見有人打攪,轉身攔住道:“我是中車······”話音未落,為首的城民已舉起棍棒,狠狠當頭砸去。橙水沒料到他們居然敢動手,一時間被砸得頭暈目眩,一頭栽倒在地。
一個同伴註意到橙水的裝束,提醒說這似乎是官傢的人呢。那城民亢奮地一揮棒子,根本不信:“哪個官傢會一個人跑到這裡來?”同伴還有些遲疑:“可他留的是垂發呀,好像是咱們土人。”第三個人瞥瞭眼半開的幽門,突然恍然大悟:“我知道瞭,他是想把狗漢使從幽門放出去吧?”
這一個猜測,讓其他人頓時義憤填膺。身為土人,居然幫一個詛咒南越王的北人,簡直太可恨瞭。眼見橙水從地上要爬起來,一個性急的城民撲過去,狠狠罵瞭一句“南奸”,棒子又狠狠砸在他額頭上,砸出一道洶湧的血流。
這血腥味一下子刺激到瞭周圍所有的人,他們都變得雙目赤紅,呼吸急促,棍棒和拳腳雨點一樣砸下來。橙水開始還要掙紮,可隨後慢慢沒瞭動靜。
唐蒙身子虛得很,既無法逃離,也沒辦法上前阻攔,隻能眼睜睜看著血肉橫飛。他固然痛恨橙水,可見到這個一心維護土人利益的人,被一-群土人城民當作南奸往死瞭毆打,卻也絲毫高興不起來。
眼看那邊沒瞭聲息,有幾個城民終於想起這邊還有正主。他們拎著沾滿血痕的棍棒,轉過身來,獰笑著走到唐蒙身前。唐蒙反應很快,一個轉身,雙手抱頭趴在地上。
他很有經驗,這種姿勢最適合防禦,任憑棍棒噼裡啪啦地砸下來,多數都被背部的肥肉承接住,隻是皮肉受罪,卻無筋骨斷折之苦。
城民們打得疲累不已,這胖子卻好似一隻烏龜,無處下嘴。為首的
那個瘦小漢子轉回身去,從一動不動的橙水身上撿起佩刀,舔瞭舔嘴唇,準備拿他當魚一樣片上一片。這下唐蒙緊張起來,可他毫無辦法,隻能渾身瑟瑟發抖。
那瘦小城民瞪圓瞭雙眼,先用右手揪起他腰間的肥肉,然後左手持刀,用刀刃緩緩貼著肉皮拉去。唐蒙疼得眼前發黑,忍不住發出慘叫,周圍的人哄笑起來,覺得實在過癮。就在唐蒙覺得自己必無僥幸之時,一個他熟悉的聲音猛然震動瞭耳膜:“住手!”
眾人一起抬頭,隻見黃同鐵青著臉,從土堆頂沖下來。土堆後面還露出一個小腦袋,正是跑去報信的甘蔗。
城民們都參與過圍攻驛館,認得他是維持治安的軍人。那瘦小城民得意揚揚,揮著刀喊道:“今日我等奉行王令,好好教訓瞭幾個賊······”話未說完,便被黃同狠狠用刀鞘抽瞭一記耳光,連牙帶血飛濺而起,整個人旋瞭一圈,當即昏倒在地。
與此同時,又有數十名軍人沖過來。他們武器精良,久經訓練,隻是一個回合,城民們便被全數按倒在地。隻要有人敢抬頭出聲,便會被劈頭蓋臉痛打一頓,幽門前很快便安靜下來。
唐蒙緩緩抬起頭,以為黃同會跑過來攙扶自己。沒想到他看也沒看,徑直沖到瞭橙水跟前,費力地攙起他的上半身。隻見一把小刀插在橙水的胸口。
“是誰?!”黃同怒極,轉頭大吼起來,眾人不敢答話。這是用來削五斂子的小刀,番禺城內人人皆有,一時也無法分辨。他顧不得查問,重新垂下頭去,見到橙水雙目還睜著,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會死於土人之手。
黃同的右手伸向死者,顫抖著要把他的雙眼合上。可不知是手抖得太厲害,還是橙水死前的委屈太強烈,反復拂瞭數次,眼皮仍未完全垂下,就這麼空洞地睨著曾經的兄弟。黃同的情緒再也繃不住瞭。
唐蒙見過黃同發怒,見過他大醉,見過他窩囊隱忍到表情扭曲,但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五十多歲的老兵號啕大哭······
幽門前的騷亂,很快就平息瞭。
事實很簡單,事實也很復雜。堂堂中車尉居然被幾個城民活活打死,這實在太過蹊蹺。但聞訊趕來的橙氏官員也無法解釋,為何橙水會私藏欽犯,還隻身把他帶來幽門。所以這件事在各方心照不宣之下,被迅速壓下去。
至於位於旋渦中心的唐蒙,則作為欽犯被重新送回瞭宮牢。黃同負責押解,卻全程一言不發,整個人仿佛被抽走瞭靈魂似的,收押辦妥之後,他拖著沉重的步子轉身離開,就連唐蒙隔著柵欄提醒他去照顧甘蔗,他都像沒聽到。
到瞭第二天,一個意外的訪客出現瞭。
“莊大夫,你來啦。”
莊助今天依舊穿得一絲不茍,衣袍上散發著淡淡的熏香,唯獨腰間不見瞭佩劍。他臉上閃過一絲歉疚,隨即又隱沒在矜持裡。唐蒙猜測,大概是橙水之死讓橙氏變得被動,呂嘉趁機出手,才給莊助獲得一次探監的機會。
莊助盡力讓語調平靜:“我先通報你一件事。南越王三日後就要群臣聚議,極大可能當場宣佈稱帝。我已做好準備,一旦勸說不成,會當眾自刎,以表明朝廷的堅決立場。”
這是漢使們心照不宣的行事準則:事諧,見漢使之功;事不諧,見漢使之志。功業與風險永遠如影隨形。
莊助的言外之意是:“連我都要準備自刎瞭,就別指望我能把你救出去。”唐蒙嚇瞭一跳:“大夫你別那麼沖動。我們尚存反敗為勝的希望。”莊助眉頭一皺,這胖子是不是燒壞瞭頭,現在還想著翻盤?
可他看到唐蒙的表情,雖說虛弱不堪,可那兩隻細眼卻綻出強光,全不似一隻窮途末路的老鼠,倒似是躍躍進擊的肥螳螂。這種莫名的信心,也感染到瞭莊助,讓他不由自主靠近柵欄。
“你要我做什麼?”
唐蒙道:“我現在隻希望大夫你做一件事:三日之後的議事,一定要給我爭取一個當眾發言的機會,一定要當眾!”莊助遲疑片刻,但還是狠狠地點瞭一下頭-當眾發言這種事再難,也難不過當眾自刎。
“但為什麼?你要先告訴我。”
唐蒙奮力站起身來,把嘴湊近柵欄。莊助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彎下一點腰,把耳朵貼近柵欄。唐蒙的嘴唇嚅動瞭幾下,莊助開始還努力維持著平靜,可越聽雙眼睜得越大,五官緩緩錯位,仿佛被最為離奇的詛咒擊中。
待唐蒙說完,莊助整個人幾乎陷入呆滯,半晌方喃喃道:“你確定嗎?”
“你可以責難我的人生態度,但別質疑我對食物的眼光。”唐蒙咧開嘴,笑得無比自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