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無葉領著四人離開幽州城,禦風數百裡後,便進入瞭一片崇山峻嶺之中。
“從這裡一眼望去,都屬幽浮山脈,其中大小山峰近十萬,重巒疊嶂,草木遮天,散居著數不清的人族部落和妖族部落。”荊無葉在空中為眾人介紹道。
此時眾人凌空飛行,俯瞰下方,隻看到幾乎密不透風的茂林,還有飄蕩在山間的迷霧。
荊無葉先前說無人帶領找不到桐山部,確也沒有誇張。
“這裡瘴氣重,應該不適合人族生存,山中部落為何不搬離此處?”黎卻問道。
荊無葉答道:“能住在幽浮山脈的部落都不是尋常人族,祖上通常出過修道之士,有流傳法器和功法,因此族中不少修士。而且這些住民祖祖輩輩長居此地已有千年,習慣瞭這裡的環境,自有對付瘴氣的辦法。”
徐慢慢遊歷人間之時,也曾路過幽浮山脈,在裡面闖蕩瞭數月,迷路瞭幾次,深知其中危險,也未曾踏入腹地過。血宗若是選擇這裡作為屠靈部的老巢,倒是易守難攻。
眾人在幽浮山脈飛行瞭一個時辰,終於聽到荊無葉道:“應該就在這附近瞭,我們下去吧。”
黎卻聞言,率先俯沖下去,金紅的羽翼輕輕一閃,濃霧便被蕩開一圈漣漪,方圓三四裡地都清晰可見瞭。
其餘數人也跟在黎卻之後進入林中。
甫一落地,徐慢慢便聞到一股氣味,濕潤的泥土,腐爛的樹根,盛開的鮮花,香氣與臭味混雜在一起,形成瞭屬於樹林獨有的氣息。他們的到來似乎驚動瞭林中的生物,四周傳來躁動的聲音,窸窸窣窣地不絕於耳。
樹林這樣的環境,對黎卻來說並不陌生,哪怕是蛇蟲鼠蟻多不勝數的幽浮山脈。羽族大多以蟲蟻為食,雖然帝鸞自矜身份,不吃這些東西,但不妨礙蛇蟲鼠蟻將他視為天敵。
荊無葉在前面引路,對眾人說道:“再往前走幾步就到桐山部瞭。”
此時剛過午時,正是一天中陽氣最盛之時,但因為茂盛的枝葉遮天蔽日,又有濃霧彌漫,林中竟陰森森的,猶如黑夜一般。
幾人剛走瞭幾步,忽然聽到前方隱約傳來奏樂的聲音,聲音越來越近,眾人也聽得清晰瞭一些。
那是嗩吶和鑼鼓的聲音,吹奏著歡快的曲調。
“聽這動靜,桐山部似乎有喜事。”徐慢慢道。
“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唱歌。”黎卻道。
那聲音越來越清晰瞭,有尖細的女聲拉長瞭調子唱著歌。
“月光光……照回廊……
新娘子……來拜堂……
拜天地……拜爺娘……
拜無常……拜閻王……
鬼做媒……墳做床……
交杯飲……孟婆湯……”
一陣冷風吹過,青天白日驟然陰沉瞭下去,林中籠罩著詭異而陰森的氣氛。
那樣喜慶的曲調,卻唱出這樣鬼氣森森的歌詞,任何人都能意識到,這不正常。
不過在場之人個個修為不俗,並不擔心前方有什麼危險,隻是提高瞭一些警惕,小心地往前走去。
叢林掩映間,遠遠便看到一支送嫁的隊伍。數十人身穿紅衣,分列兩排,前方幾人吹著嗩吶敲著鑼鼓開道,而後面之人卻抬著殯葬用的紙紮男女。這些送嫁之人臉上不見絲毫喜氣,面無表情地唱著詭異的曲子,仿佛提線木偶一樣。
而最為特別的,是隊伍中間被四個男子抬著的,不是一頂轎子,而是被紅綢佈蓋著的,長長方方分明一具棺材!
徐慢慢臉色微變,因為她聽到瞭棺材內傳出的極其微弱的聲響!
“棺材裡有活人!”
徐慢慢話音剛落,人就已經沖瞭出去,頃刻之間便到瞭送嫁的隊伍之中,攔在瞭棺材前面。
送嫁之人驟然停住瞭腳步,所有的唱喊聲吹奏聲也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轉過臉直勾勾盯著徐慢慢。
突如其來的安靜讓棺材裡的動靜更加清晰瞭,徐慢慢如今的感知力似乎直逼法相,站在棺材面前,她清楚地聽到瞭尖銳刺耳的聲音從棺材裡傳來,那是指甲在木板上抓撓的聲音。
救人心切,她沒有猶豫便一掌震飛瞭抬棺之人,棺材轟地一聲落地。這棺材實木所造,無比沉重,抬棺之人皆是修行之人,力氣極大,猝不及防被徐慢慢打飛瞭,馬上反應過來,原本麻木的臉孔頓時變得猙獰,兇狠地朝徐慢慢撲來。
其餘眾人忽然發出淒厲的尖叫,仿佛天塌瞭一般。
徐慢慢沒有理會針對自己的攻擊,她一掌打在棺材蓋上,竟沒有推開。一怔之後才發現,這棺材竟被十四根極粗的銅釘死死釘住瞭,這銅釘似乎也不是尋常之物。
這時瑯音仙尊等人也已到瞭身旁,替她攔下瞭攻擊。
“仙尊,你抽出這十四根銅釘。”徐慢慢忙道。
瑯音仙尊掃瞭一眼,指尖對著銅釘一點,一股看不見的力量猛然吸住瞭銅釘,將銅釘一寸寸拔出。
徐慢慢這才看清銅釘上的螺紋,登時臉色一沉。
“七寸七分,鎖魂釘。”
瑯音仙尊速度極快,轉眼間十四根銅釘盡出,徐慢慢一掌掀翻瞭棺材板,便看到棺材內躺著一個身穿嫁衣的年輕女子。這女子臉色已經發紫,十指指甲盡斷,血肉模糊,而棺材背面一道道的都是女子瀕死之際抓出來的血痕,縱橫交錯,宛如一個冤字。
“他們放瞭新娘!他們放瞭新娘!”那數十人瘋瞭一般地大喊大叫,卻被敖修和黎卻掀飛瞭。
徐慢慢無暇理會,一股靈力探入新娘體內,察覺到還有一絲生機,頓時松瞭口氣。
“仙尊,你的靈力有療愈之能,她一息尚存,看看能不能把她救回來。”徐慢慢道。
瑯音仙尊聞言,伸出修長白皙的右手,隔空覆在那新娘面上,充滿生機的靈力籠罩瞭新娘的面門,自神竅湧入,微弱的氣息逐漸增強,臉上的青紫之色也漸漸淡去。
徐慢慢見新娘的性命保住瞭,這才松瞭口氣。她起身環視四周,發現送嫁的隊伍不敵敖修黎卻,竟都跑掉瞭。
黎卻抓住瞭一個抬棺者,控制著他跪在原地。
那看著是個三十餘歲的男子,皮膚黝黑,身形矮小,四肢發達,正是練過六臂神功的模樣。
“你們是桐山部的人?”徐慢慢問道。
可那男子卻像失瞭神一樣,直直盯著被他們救活的新娘,蒼白的嘴唇一張一合,喃喃念叨:“新娘活瞭……山神震怒……完瞭……完瞭……”
黎卻皺眉道:“他好像瘋瞭一樣。”
“人在極度驚懼之下會有失魂之狀。”徐慢慢無奈嘆瞭口氣,看向桐山部族人逃走的方向。
“我們去桐山部找其他人問個清楚。”黎卻道。
“我們現在應該已經變成桐山部的敵人瞭,恐怕不容易打探出實情。”敖修道。
黎卻提議道:“我們換個模樣。”
敖修搖搖頭:“這裡深山密林,幾十年也見不到一個外人,你哪怕換張臉,他們也不會相信你。”
黎卻怒道:“我說什麼你都反對是吧!”
徐慢慢拍瞭拍黎卻的肩膀:“敖修說的不無道理。”
黎卻惱怒地橫瞭徐慢慢一眼。
徐慢慢又道:“你說的也對。”
敖修笑瞭一下:“你倒是會說話。”
“我說的是實話。”徐慢慢聳瞭聳肩,“黎卻說換個模樣,又沒說換成其他人的模樣,你變成一隻鳥,他們難道還會提防你嗎?”
黎卻恍然大悟,笑道:“不錯,我就是這個意思!”
黎卻說罷,當即變回瞭帝鸞原形。不過帝鸞乃羽族之王,長翎垂地,寶光璀璨,實在是引人矚目。他高傲地揚起修長的脖頸,對自己的原形極為自豪。
“咳咳……”徐慢慢幹咳兩聲,含笑道,“黎卻,盡量低調點,你這個模樣很難讓人不提防。”
黎卻有些不情願地收斂瞭光芒,身形也縮小瞭一半,如此便更加容易融入叢林之中。
“如此甚好,你先去桐山部打探一下部落裡到底是什麼情況。”徐慢慢道。
“那你們呢?”小鳥歪瞭歪腦袋,發出瞭人聲。
“我們去探一下墓地,若有發現,便傳音聯系。”徐慢慢說著,又補瞭一句,“如果遇到危險,立刻撤離。”
黎卻傲然道:“小小桐山部,能有什麼危險。”
徐慢慢從地上拾起一根沉重的銅釘,神情凝重道:“七寸七分鎖魂釘,我也隻在古書上看過,據說這種銅釘材質特殊,鐫刻瞭邪陣,能將人的魂魄封印。這個桐山部不簡單,極有可能與血宗有聯系。”
黎卻聽徐慢慢這麼說,也收起瞭輕敵之心。
他百年前便在血宗手上吃過虧,涅槃逃過一劫,算起來便是折損瞭一條命瞭。雖然如今他修為強過當年,但是血宗也是深不可測,連瀲月道尊都能殺,負嶽神尊都被擄走,他也不敢托大。
“我知道瞭,我會小心的。”黎卻說罷,雙翅一展,朝桐山部方向飛去。
徐慢慢之所以放心讓黎卻單獨行動,也是因為他有地利優勢。在叢林之中,帝鸞是羽族之王,一呼百應,有雙翅膀逃跑也很方便。
“荊修士,就勞煩你帶我們去墓地看一下瞭。”徐慢慢轉身對荊無葉說道。
荊無葉愣瞭一下,回過神來道:“桐山部的墓地在另一個方向,你們跟我來。”
荊無葉心裡也嘀咕,這一行四人,徐慢慢的修為最低微,卻能發號施令,儼然是隊伍的核心。她說話好像自有一股威勢,讓人不由自主信服,然而在場一個是帝鸞少主,一個是海皇,哪個不是上位者,卻沒有她那種仿佛長居高位的氣勢。
倒是古怪……
荊無葉自覺背上新娘,敖修押著失魂的俘虜,幾人腳程快,也還是在山中走瞭一個多時辰才找到瞭桐山部的墓地。
桐山部的墓地在山陰之處,每個隆起的小土堆便是一座墳,墳前立著一塊石碑,歪歪扭扭地刻著一些字,似乎是當地獨有的文字。好在荊無葉認識。
“這上面寫著死者的姓名和生卒年,越往上的墳墓越久遠。”荊無葉道。
幾人放眼望去,便看到密密麻麻的墳堆,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荊無葉道:“前兩天我們萬棘宮得瞭宮主之令,在幽浮山脈徹地搜查,才發現這裡的墓穴竟是空的。我也大概瞭解瞭一下桐山部歷史,才知道桐山部是幽浮山脈裡的大部落,曾經盛極一時,占領瞭一大片山頭,後來發生瞭一場疫病,死瞭不少人。”
“那場疫病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徐慢慢一邊查看墓碑一邊問。
“大概一百三十年前,好像持續瞭十年,桐山部因此衰微下來。”
“仙尊。”徐慢慢走回瑯音仙尊身旁,問道,“你也屬於草木精靈,應該也能將根系探入土中查探吧。”
瑯音仙尊點瞭點頭。
“那你看看,這些墓穴有多少是空的?”
瑯音仙尊閉上眼,腳下土地發出幽光,一道道靈力四散開來,形如根莖,往深處探去。
片刻之後,瑯音仙尊收回靈力,睜開瞭眼,伸出手向著墓地指瞭指。
“從那裡開始,後面都是空的,而前面有七十六個空墳。”
徐慢慢和荊無葉來到瑯音仙尊所指之處。
“荊修士,這墓碑上寫的是什麼時候,距今多少年?”徐慢慢問道。
荊無葉定睛一看,道:“一百四十五年前……與疫病發生的時間相隔不久。”
“那前面的空墳呢?”
墓碑上有寫著生卒年,荊無葉一個個看過去,把墓碑上的年份告訴徐慢慢。
“從生卒年來看,前面的空墳裡埋葬的本來都是些修士,修士修為越高,屍體死後便會越慢腐化。”
“而普通人的屍體入殮土葬,一般五年左右化為白骨。血宗修煉傀儡術,要的不是白骨,而是屍體。所以有一種可能,大約一百四十年前,血宗邪修來到這裡,挖出瞭這裡沒有腐爛的屍體,後來屍體不夠用瞭,他們就開始殺人,用的方式,就是制造疫病。疫病死亡,能保證屍體的完整。”徐慢慢推測道。
瑯音仙尊搖瞭搖頭,道:“不,這裡的氣溫水土特殊,屍體十年才會化成白骨。”
瑯音仙尊生為花木,對這些更加敏感。
徐慢慢眉頭一皺:“那麼說,他們到瞭這裡之後很快就開始進行殺戮瞭。”
“你確定這是血宗所為嗎?”瑯音仙尊問道。
“不確定,但這種行徑,與邪修無異。”徐慢慢看瞭一眼昏迷的新娘,“將活人悶死在棺材之中,以鎖魂釘封印魂魄,這是極其陰毒的行徑。”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聚合便稱為元神,七魄則分佈於肉身之上的七大脈輪。人死之後,七魄最先消亡,而三魂能留於神竅七日,若七日之內得遇回天之術,那麼還有一線生機,否則七日後魂飛魄散,歸於塵土。即便是法相尊者也不能避免這個結局。
血宗追求的長生之道,就是肉身不滅,則元神長存。近百年來,世間常有鬧鬼之說,道盟聽到傳聞前往驅鬼,才發現血宗不知如何煉制出瞭一種活死人。這些人沒有元神,不知疼痛,如同傀儡一般被操控著一舉一動,後來這便被稱為傀儡術。
結合桐山部的歷史來看,可能一百三十五年前,血宗就在這裡利用當地族人進行瞭無數的實驗,用數十年的時間制造瞭無數傀儡。
時至今日,也沒有人知道傀儡是如何煉制,又如何被控制的。
徐慢慢沉思之際,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尖叫,她扭頭看去,隻見那紅衣嫁娘不知何時醒轉,正驚慌失措地想要逃走,但體力不支,很快便被敖修抓瞭回來。
“你們是誰!”女子聲音嘶啞,瑟瑟發抖,看著眼前的墓地驚恐更甚,“我死瞭嗎,我怎麼會在這裡……”
“放心,是我們救瞭你,我們不會害你。”徐慢慢溫聲安撫。
女子花瞭點時間才平靜瞭下來,回想起瞭發生的事。
“我不想當鬼新娘……他們都瘋瞭……阿娘把我打暈瞭,醒來我就在棺材裡……他們在敲釘子……”女子語無倫次地囁嚅。
徐慢慢大概聽明白瞭一些,問道:“他們為什麼把你封在棺材之中,又穿上嫁衣?”
女子驚魂未定,緊緊抱著自己,許久才道:“我是被族長選中,要嫁給山鬼的女人。”
徐慢慢道:“我剛才救你之時,聽其他人說,山神震怒?”
“不是山神,不是的!是山鬼!”女子忽然大喊瞭一聲,又立刻捂住瞭嘴,驚恐地左右張望。
經歷過被親人拋棄,還有瀕死的掙紮,她似乎情緒變得有些不正常,眼中時時閃爍著驚恐和警惕,好像擔心隨時有人從旁邊跳出來襲擊她。
“能和我們說說什麼是山鬼嗎?”徐慢慢蹲在她身前,與她平視,溫和的目光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女子呆呆看著,似乎也平靜瞭下來。
“我親眼見到的。”女子壓低瞭聲音,“山洞裡的惡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