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四五日很快過去,日子倒未像花著雨想象的那麼糟,不曉得是不是達奇那個男人約束瞭自己部下,這幾日未有人再來找她。
紅帳篷外面並未有北朝士兵看守,她可以隨意走動。花著雨原以為蕭胤為瞭防她逃脫,派人將紅帳篷看守起來瞭。如此看來,蕭胤並未將她放在心上,或許早已將她這個被他丟在紅帳篷的和親公主忘到九霄雲外瞭。被他忘記,是好事,卻也有不妙之處。這表明蕭胤和南朝一戰之心甚是決絕。
這日,花著雨在營盤裡轉瞭一圈,發現這處紮營之地在一處高崗下。看這營盤的規模,蕭胤此次帶來的隊伍約莫有兩萬人。這麼說來,蕭胤來接應賢王時,就已經有防備之心瞭。如此看來,蕭胤此人並非有勇無謀之輩。
花著雨不一會兒便轉到瞭營盤後方,舉目遠望,曠野無邊無垠,竟是毫無遮攔。這樣的環境,對於出逃卻極是不利。雖然紅帳篷周圍沒有看守士兵,但營盤裡巡邏的士兵卻是一會兒一撥,要想走出這處連營,並不容易。但花著雨心中,出逃的心卻很是強烈。
她不知南朝那邊形勢如何,不過憑著猜測,定是認為她已經身死,老皇帝恐怕正在調兵遣將。算算日子,若是爹爹從西疆帶兵而來,需十日左右,既然蕭胤勢要一戰,她必須在戰前成功脫逃。否則,她的處境必是危矣。
花著雨在營地後方轉悠瞭一圈,立刻招來瞭巡邏士兵警惕的目光。
“哎,不許再向前走,否則我們可是要射箭瞭。”一個士兵大聲說道。
花著雨慌忙低瞭頭,她今日出來,生怕被人瞧見真容,臉上抹瞭許多逐香給的胭脂,紅紅白白,倒是符合她軍妓的身份。她淺笑盈盈地說道:“這位軍爺,小女子在帳中有些憋悶,是以出來轉一轉。”
“恐怕是出來攬生意吧,哈哈哈……不過,你生得倒有幾分姿色,叫什麼名字?軍爺有空去照顧你。”另一個士兵朗聲說道。
花著雨忍受著兩人的嗤笑,抬頭望瞭一眼天空高遠的浮雲,低笑道:“小女子叫……流雲。”
流雲一朵,你們去找吧!
回到紅帳篷,看到逐香正坐在床榻上數銀子,見花著雨進來,她數瞭幾塊碎銀送到花著雨的手中。
“公主,你一直沒有客人,這一點點碎銀,是逐香的一片心意。這裡還有兩件我新做的衣衫,沒上過身,你拿去穿吧。”逐香倒是一個熱心腸。
花著雨笑瞭笑,伸手接過。她若是出逃,身上沒銀子不行。雖然南朝和親是在做戲,但是給她的嫁妝很豐厚,綾羅錦衣就拉瞭兩車,可是,都在蕭胤那裡,她連件衣裳都穿不著。身上的這件衣衫臟瞭洗,破瞭補,早就不堪再穿瞭。逐香的這份心意,她會記在心裡的。
過瞭兩日,花著雨已經將這處連營所在的地勢摸得一清二楚,並且打聽到馬廄所在之地。
這一日,從來找逐香的北朝士兵口中,花著雨瞭解到蕭胤今夜會帶著他的親衛外出。
今夜不走,更待何時?
一彎新月掛在天邊,散發著清冷的光芒。
花著雨塗脂抹粉打扮成軍妓的樣子,從紅帳篷裡走瞭出來。萬一被巡邏的士兵發現,她也好搪塞說去侍寢。從逐香那裡,她知曉,一些將領不會來軍妓的紅帳篷,往往會召她們去自己的住處。
雖然花著雨此時沒有內力,但是身手還是敏捷的,躲過瞭兩撥巡邏的士兵,便來到瞭馬廄旁邊。
花著雨清眸流轉,便看中瞭一匹黑馬。這匹馬全身黑色,在夜裡騎上不招搖。再者,憑借花著雨的經驗,一眼便看出這匹馬是一匹難得的良駒,她對於識馬很有自己的一套辦法。
她一心想要出逃,卻忘瞭一件事,像這樣的良駒一般都是認主的。所以,當花著雨牽著黑馬從馬廄出來,正要翻身上馬,卻冷不防黑馬一尥蹶子,向她踢瞭過來。所幸花著雨反應極快,就地一滾,躲過瞭黑馬的一踢。
她瞇眼冷笑,好啊,人若是落魄瞭,連馬都來欺辱她瞭。她從地上一躍而起,正要去馴服這匹馬,忽聽得那邊傳來說話聲。
花著雨心中一凜,若是在馬廄被發現,別人可不會當她是去侍寢的軍妓,恐怕會立刻將她綁回去的。瞇眼迅速在馬廄打量瞭一圈,看到馬廄旁邊停著兩輛馬車,馬車上放著好幾個木桶,隱隱有酒香從木桶中溢出。
花著雨打開一個木桶的蓋子,發現裡面是空的。真是天助她也,她立刻翻身鉆到瞭桶裡,蓋好瞭桶蓋。隻待兩人走後,再從桶裡出來。可事與願違,這兩人竟然向著馬車走來。其中一人粗聲說道:“這一次的酒味倒真是好!”
“噓,可不要再亂說瞭,若是被殿下知曉我們偷嘗瞭這酒,你我還不掉腦袋!”另一個人警惕地低聲說道。
花著雨躲在酒桶中,忽覺得木桶一震,自己便隨著木桶移動起來。運氣真是好差,這兩人竟然將她藏身的木桶抬瞭起來。
隻是,不知他們要抬向哪裡?
這桶裡原本裝的酒確實是好酒,還殘留著酒香,極是醇厚,比她喝的那奶|子酒香多瞭。一想起奶|子酒,花著雨便想起被蕭胤強行灌酒的情形,心裡很是不爽。
兩個抬酒的人一邊走一邊說話。
花著雨從他們的話語中瞭解到,這酒是隨著從北朝都城運送糧草的車隊一起過來的。心中不禁一沉,蕭胤連糧草都備好瞭,看來這一戰是在所難免瞭。
她要如何逃走呢?不過眼下當務之急是如何從酒桶裡逃出去。聽兩人的對話,是打算將酒桶抬到儲存物品的帳篷,花著雨蜷縮著身子一動也不敢動,心想隻有待他們放下這個酒桶,再回去抬別的酒桶,自己才好脫身。
果然,不一會兒,酒桶一震,似乎是放在瞭地上。
花著雨隻待那兩人走後,便要出來,卻聽又有腳步聲傳瞭過來,隻聽有人問道:“這可是今夜剛送來的美酒?”
這個人的聲音,隱隱透著一絲熟悉,好似曾經聽過一樣。
抬酒的兩人慌忙答道:“稟左尉將軍,這酒正是今夜剛剛送來的,是禦酒坊新釀出的美酒,名‘醉花間’。”
“好,你們兩人,抬著酒隨我來。”那人又繼續說道。
花著雨心中頓感不妙,隻覺得酒桶又一陣震蕩,她又被抬瞭起來。這一次抬著她的兩人再沒敢說話,靜夜裡,隻聽得身後士兵的腳步聲格外整齊。
忽然,隻聽抬酒的兩人小聲嘀咕道:“呀,我們在路上喝掉瞭一桶,那空桶你丟瞭沒有?”
“我忘記丟瞭,不過這桶肯定不是,不然怎麼會這麼重!”另一個人說道。
“你不覺得有點太重嗎?”前一個人好似猛然醒悟過來一樣,低低說道。
花著雨心想,你們這才發現啊!就聽得方才那個熟悉的聲音喝道:“你們兩個嘀咕什麼,趕快抬進去。”
“是!”兩人齊齊答應。
花著雨覺得酒桶又是一震,顯然是再次放到地上瞭。整齊的腳步聲越來越遠,似乎是退瞭出去。她靜靜聽著外面的動靜。一片死寂,似乎無人,不然憑她的耳力,定是能聽出動靜來的。
花著雨悄悄伸手,將桶蓋抬起一條縫,瞇眼向外瞧去。
這是一個很大的帳篷,比她居住的紅帳篷要大好幾倍,擺設極是華麗。地上鋪著厚厚的毯子,屋子正中央擺放著一個火盆,裡面的炭火燒得正旺,帳內溫暖如春。一個棕紅色的幾案上擺著一個青銅的熏爐,雕刻著栩栩如生的飛龍,龍口中正微微吞吐著裊裊輕煙,令人心曠神怡的香氣在帳內緩緩飄散。
飛龍!
不管是南朝還是北朝,能用雕刻著龍的物品的人,除瞭皇帝便是儲君。這個帳篷,看來是蕭胤的。是不是人落魄瞭,連運氣也這麼背,怎麼就被抬到他的帳篷瞭?
好在帳內無人,她正要從酒桶中出來,一陣繁雜的腳步聲傳瞭過來。她慌忙將桶蓋放下,斂聲屏氣,腳步聲已經進瞭屋。聽聲音不是一個人,顯然是好幾個。不過卻沒有人說話,帳內的氣氛極是迫人。
“張錫,把地形圖拿出來。”淡然的聲音,卻分明夾雜著一絲冷冽,如同這北地的夜風一般,令人聞之生寒。
蕭胤,這麼快便回來瞭!
“是,殿下!”還是那道略微熟悉的聲音。
花著雨終於想起來瞭,怪不得聽聲音有些熟悉,這個張錫,她和他倒是有過一面之緣。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顯然是鋪好瞭地形圖,室內又是一片沉寂。
“殿下,平西侯花穆真的那麼難對付?”一個大嗓門粗聲道。
這個聲音也熟悉,卻是那晚到紅帳篷去的達奇。
“花穆的確不好對付,不過眼下他缺瞭一個得力幹將,實力減弱不少。如此一來,我們或許有獲勝的機會!”蕭胤淡淡說道。
“殿下,您指的是誰?”達奇問道。
“殿下說的是花穆軍中的少將軍銀面修羅贏疏邪,他麾下有一支隊伍,名‘殺破狼’,是一支孤兒軍,作戰甚是勇猛。更有四個隨身親衛,據說名字裡分別帶著‘平’、‘安’、‘康’、‘泰’四個字,不過,敵軍若是遇見瞭他們,永遠不會平安康泰瞭。”又是一個陌生的聲音。
花著雨倒是未料到,這人對贏疏邪如此瞭解。
“那個銀面修羅很厲害嗎?讓我達奇去收拾他!”達奇粗聲道。
“隻怕你這輩子沒那個機會瞭!他已經敗在張錫手下,死瞭。不過,張錫,我真的懷疑,他真的是你殺掉的?”那人懷疑地說道。
“哼,連張錫都打不過,還叫什麼銀面修羅?”達奇冷嗤一聲道。
“他確實厲害,我隻是僥幸勝他!”張錫低聲說道,其實直到如今,他依然不太相信自己殺瞭那個白袍小將。
“他雖然不在瞭,但是他麾下的隊伍殺破狼,依然是花穆軍中的先鋒隊伍,依舊不好對付。”蕭胤沉聲說道,忽然話題一轉,問道,“那是什麼?”
“是剛來的好酒,據說是禦酒坊新釀制的,所以屬下就命人為殿下抬過來一桶,殿下要不要嘗嘗?據說極是美味。”張錫的聲音悠悠傳來,接著便聽到腳步聲朝著花著雨這邊傳來。
花著雨心中一嘆,真是糟糕,恐怕是躲不過瞭。這個蕭胤,研究地形圖就研究地形圖,喝什麼美酒?隻覺得眼前乍然一亮,桶蓋已經被掀開瞭。
“呀,你是什麼人?”那打開桶蓋的侍女倒是機靈,伸手一推,花著雨還來不及從桶中站起來,酒桶便被掀倒,她從桶中滾瞭出來。接連幾道刀劍出鞘聲,明晃晃的刀劍已經架在瞭她的脖頸上。
“果然是美酒啊!”蕭胤的聲音從身後冷冷傳來,帶著凜然的殺氣。
花著雨此刻很狼狽。
逐香送給她的衣衫被她這一滾,從肩頭上滑落,露出瞭半個白皙的香肩。這衣衫不愧是風塵女子穿的,領口開得太大瞭。青絲披瀉而下,在地毯上凌亂鋪開,閃耀著流水般的光澤。大概是被酒氣熏得厲害,此時她渾身正散發著一種慵懶至極的風情。
雖然是狼狽瞭些,卻也夠魅惑。
“押過來!”蕭胤冷聲說道。
花著雨被張錫和達奇押著,跪倒在蕭胤面前。她沒有反抗,她心裡清楚,一旦反抗,勢必會被當做刺客。而此時的她,敵不過他們。
“說,誰派你來的,竟然敢來刺殺殿下?若是不說,我一刀砍瞭你!”達奇大聲喝道,手中大刀直直抵著花著雨的背心。
“達奇,你退下!”蕭胤淡淡說道,平靜的聲音裡聽不出喜怒。
達奇聞言,慌忙撤走瞭手中的刀。
“抬起頭來吧!”蕭胤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低沉而冷凝。
花著雨望著地下毛茸茸的毯子,心中有些亂。今夜這種狀況,著實出乎她的意料。不知道會不會被認出來?
蕭胤、張錫、達奇都曾經見過自己,不過,慶幸的是,他們見的都不是她的真容。
前幾天,她臉上黑黑紅紅的,連她自己都認不出來,而今夜,她又是刻意打扮過的。這麼想著,花著雨便緩緩抬起頭,一雙明眸靜靜望向眼前這個掌握著她生死的男子。
一身寬袍的蕭胤意態慵懶地斜倚在椅子上,深紫瞳眸在燭光下散發著誘人的波光,眸底卻是掩不住的森森冷寒。
他望著她!
那樣的深邃和冷漠,讓人如履薄冰。
那樣的倨傲和尊貴,讓人倍感壓迫。
“刺客?”蕭胤伸出修長的手指,在身側的幾案上輕輕敲瞭敲,漫不經心地問道。
“不是!”花著雨輕輕說道,聲音雖低,語氣卻堅定。
蕭胤似笑非笑地瞇眼,犀利眸光順著花著雨白皙的肩頭滑到她修長的脖頸和若隱若現的精致鎖骨,懶懶問道:“軍妓?”
你娘才是軍妓!
花著雨在心中罵瞭一句,臉上卻適時地綻出一抹顛倒眾生的笑容,嬌聲道:“是!”
被蕭胤灼亮的眸光看著,花著雨隻覺臉上一熱,所幸臉上塗的胭脂夠厚,旁人看不出來。她下意識地抬起手要掩住衣衫,卻在中途生生地停住。她的身份,若是做出這樣的動作,無疑是令人懷疑的。
花著雨將手緩緩垂下來。銀牙暗咬,蕭胤,你最好祈求上蒼不要讓你落在我花著雨手中,否則,我一定會把你賣進梁州的念奴嬌,那裡可是專收男妓的。像你這樣的容貌,在那裡絕對是備受歡迎的。
“哦,不得不承認,你這樣的花招倒是引起瞭本太子的興致,不過,本太子從來不碰妓子,尤其是你這樣的,日後,你還是莫要再費這樣的心機。”幽深的眼光從她臉上掃過,“不過,今夜本太子倒是有些興致,不知你有何技藝,本太子想欣賞欣賞!”
讓她為他獻藝?!
他這麼說,她其實應該慶幸的。畢竟,他沒有認出她來,隻是把她當做想要勾引他的軍妓。而為他獻藝,雖然不甘,卻必須要做。
她若說不會,誰還相信她是軍妓?
不過,她不是什麼也不會,不僅會,而且,很精。
不知為何,爹爹好似要讓她學盡天下絕技一般。八歲那年,她便被爹爹送到瞭香拂山,專門請瞭師傅教習她各種技藝。她的舞技、琴技和唱曲,是萱夫人教習的。
當年,萱夫人在妓館中做過清倌,她的琴曲,是千金難求的。後來,不知因何,萱夫人遠避紅塵,到山中隱居。爹爹帶瞭她,專門到瞭萱夫人隱居之處,拜她為師傅,修習技藝。萱夫人對她,極是嚴苛,若是偷懶,常會毫不心軟地懲罰。是以,她學得很是勤勉。
她想她學得應該不錯,丹泓的琴技經過她的指點,現在也是一曲難求瞭。
隻是,她雖然學會瞭這些技藝,這些年來,她並沒有展示才藝的機會。她的琴,隻是彈給自己聽;舞,也隻跳給自己看。從未想過,她第一次要獻藝,卻是以一個軍妓的身份,而欣賞的人,卻是讓她做瞭軍妓的罪魁禍首——蕭胤。
她想,蕭胤的軍營裡,應該是沒有琴的。是以,她微笑道:“殿下,奴傢沒有別的技藝,唯撫琴還能入耳。”倒是要看看,蕭胤從哪裡變一個瑤琴出來。
“撫琴?”蕭胤狹長的瞳眸閃瞭閃,在燭光下如紫水晶般熠熠生輝,“流風,去取本太子的——繞梁。”
一個黑衣侍衛聞言退瞭下去,片刻後捧出一架瑤琴擺在花著雨面前。沒想到蕭胤還真的有琴,而且還是一架名貴的古琴。
光是看那琴的材質便知年月久遠,黑色漆面光華盡斂,看上去很舊。琴面上佈滿瞭流水細紋,看上去很破。但這樣一個乍看不起眼的琴,卻是“繞梁”,萱夫人常常提起的名琴。
花著雨伸指試瞭一下音,名琴的音色果然不同,不僅清潤,且餘音裊裊。她伸指憐惜地撫摸著琴面,不得不承認,她被這架繞梁吸引瞭。
“你到底會不會撫琴?這可是我們殿下好不容易得來的寶貝,都說琴曲好聽,我還從未聽過。你倒是趕快彈啊,讓我們都見識見識。”達奇在一邊嚷道。
花著雨抬眸嫣然一笑,“既是如此,那奴傢就開始彈瞭,不知殿下要聽什麼曲子?”她伸出纖纖玉指,搭在琴弦之上。
這些北朝人,又如何能懂得琴音的妙處?“你隨意彈,隻要不是淫曲濫調便可!”蕭胤沉聲說道,長睫一斂,遮住瞭眼底的冰紫。他好似乍然放松下來一般,伸手托住瞭線條凌厲的下巴,一綹長發從面前自然垂下,整個人閑散得像一隻悠閑的豹。
這個男人,對於他身上的冷銳和霸氣真是收放自如。
“那奴傢便彈一曲《轉應曲》。”花著雨言罷,素手一探,輕撫在琴弦之上。
弦音一動,擲地有聲,一瞬間,錚錚作響的琴音在帳內響瞭起來。
蕭胤的紫眸微微一瞇,托著下巴的手不知不覺放瞭下來。他抬眸望向眼前的女子,隻覺得這個女子的手一搭上琴弦,便瞬間換瞭一個人一般。
纖纖玉指在琴弦上撥弄,清澈優美的曲子便從她指下流瀉而出。
這架琴是他的部下無意之中得來獻給他的,據說是南朝的名琴。他看得出這琴確實不同,但好在哪裡,卻看不出來。他曾經用手輕輕撥弄,感覺每一根琴弦發出的聲音都差不多,還不若他們北朝的胡琴演奏的曲子動聽。而此時,他卻徹底改觀瞭。沒想到這個軍妓,竟然真的會撫琴。
錚錚琴音中,花著雨閉眼,眼前竟浮現出洞房之夜的羞辱、連雲山之巔的嫣紅月色、錦色那淒慘的叫聲、達奇口中噴出的酒氣……她猛然長袖一揮,整個人仿若著瞭魔一般,而琴曲也好似著瞭魔一般,早已不復那首婉轉平和的《轉應曲》。
琴音,於凌亂之中,含有一絲凜然與滄桑。淒涼婉轉如亂紅隨波,澎湃激揚如萬馬奔騰。
蕭胤紫眸死死盯著花著雨的手,有些難以置信。隻覺得這曲子說不出的好聽,卻也讓他感到說不出的戰栗和傷感。
張錫被琴音沖擊,臉上肌肉忍不住抖瞭抖,額頭上冒出瞭汗。他憶起娘子關前那首琴曲,那時覺得好聽,但和這首曲子比起來,卻是差瞭許多。這女子奏出的曲子,好似有瞭靈魂一般。
韻律逐漸高亢,忽而拔高,猶若飛雁直飛入雲,又忽而墜落,粉身碎骨。音韻起伏之間,落差極大,猶若命運,不可預測。隻聽啪的一聲,琴弦竟然斷瞭一根,令人猝不及防。
花著雨腦中瞬間一片空白。
琴弦終究承受不住落差太大的音韻,而她,卻絕不會屈服,再大的風雨,她也一定能夠承受。鮮血從她的青蔥玉指上滴落,而她,卻一點也沒感覺到疼痛。
“這是什麼曲子?真是難聽死瞭!而且,你把殿下的琴弄壞瞭,該當何罪?”達奇嚷道。
花著雨從怔愣中蘇醒,她靜靜一笑,果然還是做瞭一回公明儀。不管彈得如何,他們也是聽不出來。隻是,她把琴弦弄斷瞭,這可如何是好?怎麼一碰到琴,她便失態瞭?令她意外的是,蕭胤並沒有惱怒,饒有興味地望著花著雨,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花著雨隻覺得背脊上升起一股涼氣,她曼聲答道:“流雲。”
“流雲,從今夜起,你不用再做軍妓,就做本太子的專屬琴妓。去吧,回雪,你帶她下去吧。”他揮手吩咐站在一側的侍女。
“謝殿下!”花著雨施禮謝恩。
無論如何,今夜總算是有驚無險。而蕭胤的意外開恩,也不知是好還是不好。做琴妓,還是逃不過一個“妓”字!
花著雨被那個侍女帶到瞭一個紅色帳篷中,這是一個一人居的小帳篷,應該是上等軍妓的帳篷。
侍女對花著雨冷冷說道:“日後你就住在這裡,隨時等候殿下的召見。日用物品這裡都齊全,若有什麼事,便來找我。我叫回雪,記得,下次撫琴,可要小心些,這一次殿下開恩,並不說明下一次也開恩。”
花著雨點頭稱是,這一夜,她總算睡瞭一個好覺,不用再擔憂夜半有人敲門來騷擾。
翌日一早,大軍開拔,向南行進,應是昨夜蕭胤和將領們已經商議好對策,打算和南朝一戰瞭。
日暮時分,大軍已行進至北朝邊境。蕭胤下令士兵修營駐紮,稍事休整。他召集部下,到帥帳之中,商議用兵之策。
花著雨站在營盤中舉目遠望,隻見三萬人的兵營,排列整齊,場面宏偉。行軍一日,士兵沒有絲毫的疲累,也沒有半句抱怨,隻聞巡邏的士兵整齊的腳步聲。她猛然發覺,一直以來,她,還有爹爹甚至整個南朝,都小看瞭北朝。
北朝建國還不足百年,之前隻是塞北遊牧民族的一個部族,隨著部族勢力的不斷壯大,逐漸吞並瞭其他弱小的民族和國傢,到瞭蕭胤的父皇蕭崇這一代,終於建立瞭統一的皇權和國傢。蕭氏原本不姓蕭,本姓呼韓,蕭胤的父皇建立皇權後便改為漢姓蕭,並且下令子民統一修習漢文化,學習漢話,並且準許和南朝邊疆人通婚。
蕭胤手中有南朝的名琴“繞梁”,他的親衛,分別命名:流風,回雪,輕雲,蔽月。可見,蕭胤將南朝文化學得相當深厚。
南北兩朝和睦相處近三十五年。
北朝的兵馬雖然彪悍,但是數量太少,糧草不足。北朝也學習瞭南朝的耕地技術,但並未推廣,多數還是以遊牧為生。
在所有人看來,北朝並不足以與兵多將廣的南朝抗衡。可是,今日花著雨卻見識瞭北軍的強悍,或者說蕭胤治兵的強悍。他麾下這三萬兵馬,絕對可以以一當二,抵得上南朝六萬兵馬。
當夜,蕭胤率兵以勢如破竹之勢攻下瞭南朝的墨城。第二日,花穆率五萬精兵趕到瞭南朝邊境的襄魚關,和原本鎮守在此的馬蘭將軍的一萬兵馬會合,與蕭胤的三萬兵馬對峙。
旌旗蔽日,號角沖天。
日光無論如何耀眼,如何明亮,卻也驅不走空氣裡那沉重的肅殺之氣。風,在兩軍陣中穿梭,無論如何迅疾,卻也吹不散戰爭的陰雲。
花著雨從城樓上向下望去,眼前密密麻麻盡是高昂的戴著鐵盔的頭顱,和萬千寒光閃閃的兵刃。
北朝兵馬的最前面,蕭胤端坐在馬上,森冷的黑鐵盔甲,襯托得他整個人愈加冷冽。繡著金龍的紫色大氅在空中肆意飛揚。他的肩頭上,傲然聳立著一隻黑色羽毛白色利爪的海東青。
海東青,據說是“鷹中之王”,傳說十萬隻鷹才出一隻海東青,是北朝的圖騰。花著雨原以為這種鳥是傳說中的鳥,卻不想竟然真的有。
蕭胤對面,南朝的旗幟也在風中呼啦啦飛揚,旗上用黑線繡著大大的“花”字。旗下,是平西侯花穆。
號角聲不知何時停歇,萬人對峙的戰場上,猶如墳墓一樣死寂。
戰爭,眼看著一觸即發。而這一戰的理由,竟是她———花著雨。
都說紅顏禍水,歷史上曾有兩國國君為瞭爭奪一個女子而戰。而她,雖是這一戰的理由,但卻不是為瞭爭奪她。
南朝遺棄瞭她,而北朝根本就不屑要她。
這場戰事,其實和她沒有任何關系,隻不過是為瞭滿足當權者的野心。卻拿她做借口,讓她成瞭百姓口中的千古罪人。她很想沖過去制止這一場戰事,但她心中清楚,就算她說自己是和親公主,她沒有死,這一場戰事,卻也避免不瞭。
北朝已經率先攻占瞭南朝的墨城,殺瞭南朝無數士兵。這一戰,就如同搭在弦上的箭,不得不發瞭。
她凝立在墨城的城樓上,清澈的眸光越過北朝大軍,凝註在爹爹身上。原本,爹爹率軍北上,是要大軍壓境,攻向北朝的,卻不想演變成瞭奪回南朝失地墨城的保衛戰。
距離有些遠,看不太清爹爹臉上的神情,但他坐在馬上的身影,似乎有些佝僂。這些日子,不知爹爹是如何熬過來的。他對南朝雖然愚忠,但並非有勇無謀。炎帝出爾反爾,定讓他極是痛心。
這一次,爹爹的怒火,怕是要發泄在北朝人身上瞭。他一定以為,和親隊伍被劫殺,是北朝人所做。就算不是北朝人所做,北朝人沒有保護好她,也是失責之罪。
果然,南朝軍隊中不知誰先喊瞭一句:“為小姐復仇!”立刻,此起彼伏的叫嚷聲響瞭起來,比之方才的號角聲還要響亮。
花著雨閉瞭閉眼,長睫顫動,再次睜開,清澈如水的眸中,閃過一絲犀利。炎帝,他的計策果然是成功瞭。她的死,激起的不僅是父親的怒火,更多的是南朝士兵的義憤。
“蕭胤,小女在北朝遇難,這一次,本侯要向殿下請教請教瞭。”平西侯花穆在馬上冷冷說道。
“侯爺,讓屬下來吧,小姐的仇,連同贏少將的仇,屬下要一起討回來。”南朝軍中飛馳出一匹戰馬,馬上之人,著一襲玄鐵盔甲,手中是一把長長的彎刀。他還很年輕,劍眉星目,生得極是俊朗。隻是,眉宇間卻含著一絲鬱憤,似乎長久不得緩解。
他手中彎刀橫掃而過,一刀砍向蕭胤。
是康!
花著雨鋒銳的眸光掃過花傢軍,看到一個個熟悉的身影,他們竟然都來瞭。她要如何告訴他們,她還活著,就在敵營呢?這一次,她一定要離開北朝,離開蕭胤。
張錫催馬上前,替蕭胤迎住康的長刀,冷笑道:“你還不配和我們殿下交手,我張錫來迎戰你。”
康脾氣本就有些暴躁,此時一聽對手是張錫,頓時雙目一瞪,和張錫戰在一起。他砍出去的刀勢,又狠又凌厲。
一時間,兩軍短兵相接,一片廝殺聲。
鮮血、刀影、劍光、嘶吼聲、號角聲……
這便是戰爭。殘酷的、慘烈的、悲壯的……慘不忍睹。
然而,就在此時,花著雨的視線中,出現瞭一個人影。那道人影凝立在兩軍對陣中側邊的高坡地帶,他的出現,就好像一幅色調濃鬱沉重的畫面,忽然被人輕輕描瞭一筆春意,平添瞭一絲輕快。就像炎熱沉悶的夏日,忽然蕩來一絲縹緲的風,平添瞭一絲清涼。
那是一個公子,一個身著白衣的年輕公子。
距離隔得有些遠,花著雨並不能看清他的容貌,之所以註意到他,是因為他的衣著。
無論是北朝士兵還是南朝士兵,在戰場上,都是身著盔甲,沉重而冷硬。而這個人,卻著一襲白色寬大衣袍,曠野的風吹來,衣袍翻飛,宛若白雲舒卷。日光籠罩他一身氤氳光華,使他看上去似真似幻,如夢如煙。
他整個人看上去和廝殺的戰場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卻又似乎天生應該站在那裡,俯視這一切的紛擾。
“那個人,就是南朝的監軍?”城樓上有士兵說道。
“不錯,他就是南朝的監軍!”另一個士兵答道。
監軍?
果然,皇帝老兒早已不再信任爹爹,竟然派瞭監軍。
隻是,這個監軍,是何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