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漸漸傾斜,花著雨遙望著戰勢,她極力壓抑著內心的激蕩,緊握的手中,卻已經悄悄地滲出瞭汗。
這樣緊張,緊張得幾乎窒息。這是一種無力的緊張。就如同當日,她眼睜睜地看著錦色的死一般,眼睜睜地……
南朝和北朝雙方士兵氣勢開始都很盛,但是,隨著時間流逝,南朝士兵漸漸地呈現瞭敗象。畢竟,他們是遠路而來,難免疲累,而北朝士兵卻是以逸待勞。這也是蕭胤何以會當機立斷提前發兵的原因。
南朝兵將,此時需要的是振奮,第一次和北軍接觸性的戰事,絕對不能敗!否則,必會挫瞭士氣!
“流雲,殿下不是讓你彈一首《破陣子》嗎?何以還不動手?”回雪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聲音清冷地吩咐道。
花著雨心中一驚,她怎麼忘瞭,蕭胤讓她來城頭的目的?她還是蕭胤的琴妓,他讓她來城頭,是來撫琴的,可不是像南朝那位監軍一般,是來督軍觀戰的。
蕭胤帶她來戰場的主要目的,應該就是效仿贏疏邪身邊的那位琴娘,在戰場上撫琴,以此來打擊南朝士兵,尤其是贏疏邪的舊部孤兒軍殺破狼。隻是,蕭胤打錯瞭算盤,她自然會撫琴,但是,結局到底是打擊還是振奮南朝的士氣,就由著她瞭。
花著雨伸手拭去手心的汗,跪在琴案前。纖纖十指按在琴弦上,錚錚調瞭幾個音,心中已經想好瞭要彈哪一首曲子。
玉指一撥,琴弦一顫,似一聲低低的嘆息。十指連彈,一連串曲調從琴弦上流出,滄桑凜然悲苦,那是孤兒軍曾經經歷過的歲月和磨難。琴音幾個轉折漸漸拔至高絕,花著雨十指一挑,琴音激越,仿若無數個熱血男兒要從裡面沖殺出來一樣。
這不是《破陣子》,這是《殺破狼》。
這支曲子是她自己所作,後來,便用瞭這首曲子為孤兒軍命名。這支曲子,雖然她沒有親自為他們彈過,但是,丹泓在戰場上彈瞭多次,孤兒軍也聽過多次,別人不會懂這支曲子,但是他們會懂。
花著雨眸光微凝,一個銳氣滿盈的笑意從唇角漾出。日光從城樓轉入,灑落在她肩頭,光影中的她,美得朦朧而遙遠。
曲子夾雜在戰鼓聲中,很縹緲,但是,卻足以令人聽見。戰爭的形勢,似乎在一瞬間逆轉,原本疲累的孤兒軍,似乎在這一瞬間被植入瞭新的力量,愈戰愈猛,勢不可當。
北軍在節節敗退。
他們覺得不可思議,不知道這乍然的變化源自什麼?
這一戰,北軍敗。
一敗再敗,節節敗退,其後兩日,北朝軍隊終於被逼出南朝地界,在北朝邊境紮營。自從退入北朝,就好似到瞭最後一道防線,南朝再難將北朝軍隊逼退一步,雙方陷入瞭苦戰之中。
夜深瞭,四野一片安靜,對岸的林子裡,不時傳來鳥鳴聲。靜夜之中,這聲音清幽而遙遠。
整個連營似乎都睡著瞭,花著雨卻沒有睡。她在等待,如若她猜得不錯,今夜便會有人來營救她。自從彈瞭《殺破狼》那首曲子,別人或許不知,但爹爹定已經知曉撫琴之人是她瞭。
四更時分,紅帳篷外響起細微的聲響,花著雨警惕地起身,定定盯著門邊。一個人影,如輕煙一般閃瞭進來。
“誰?”花著雨冷聲問道。
“你便是那日撫琴之人?”來人低低問道,聲音裡帶著一絲疑惑。黑暗之中,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緊緊盯著她。
花著雨從聲音中聽出,來人是平安康泰中的平。平為人最是心細,派他來營救她,再好不過瞭。從他的問話可知,爹爹並未將她的身份道出,是以她也隻好暫時不說。
花著雨低聲說道:“不錯,那日彈琴的正是我!”
平一把抓住花著雨的手腕,沉聲道:“請姑娘速速跟我走吧!”
兩人從帳內閃身而出,向著連營外而去。躲過好幾隊巡邏的士兵,終於出瞭連營。一聲低低的呼哨,臥在荒草叢中的兩匹駿馬抖瞭抖鬃毛,站瞭起來。兩人翻身上馬,在夜色之中,飛奔而去。
“前面密林有殺破狼士兵埋伏,隻要到瞭那裡,我們就安全瞭。”平低低說道。
可是,他們似乎很難奔到那片密林瞭。她的身後,已經有馬疾奔而來,聽聲音不是一匹,而是很多匹。
“駕!”花著雨大聲喊著,身下的馬似乎也知曉危險即將來臨,拼命地撒開四蹄,狂奔向前。
身後的馬蹄聲越來越近,幾十匹快馬沖瞭過來,最前面的一匹馬,跑得極快,不一會兒便與花著雨的馬越來越近。
很快,最前面的那匹馬距離花著雨的馬隻有一個馬身瞭,馬上騎士俯著身體,紫色披風在身後飄揚著,與馬匹配合成漂亮的流線。一雙紫眸在暗夜裡閃耀著危險的光芒,帶著山雨欲來的隱怒。
是蕭胤,北朝的太子親自追來瞭,倒是很看得起她這個小小的琴妓啊!
有幾匹馬向著平包抄而去,另外兩匹追風駒朝著她包抄瞭過來。花著雨用眼睛的餘光看清,這兩個人,是蕭胤帳下的親衛,輕雲和蔽月。
前方密林中接應的孤兒軍聽到動靜,策馬奔瞭過來。隻是,蕭胤已經追上來瞭,他們能安全脫身嗎?便在此時,身側輕雲的一隻大手忽然向她肩頭抓瞭過來。電光石火間,花著雨猛然將身子往一側倒去,手依舊緊緊抓著韁繩,一用力,胯|下駿馬一個低頭向左疾轉,人和馬再次飛出。
花著雨拍馬,眼看著就要迎上前來接應的隊伍瞭,忽然,胯|下駿馬長嘶一聲,跌落在衰草之中。同時,花著雨的肩背上一痛,一支金翎箭釘在瞭右肩上。
跌落在塵埃中那一瞬,她瞧見身後的大黑馬上,蕭胤還保持著搭箭開弓的姿勢,鑲瞭金邊的大氅在夜風中如旗幟一般飄揚。
密林中的孤兒軍已經策馬迎瞭過來,和蕭胤追來的兵馬戰在一起。平躲過幾個包抄他的騎兵,飛身從馬上撲瞭過來,抱起摔倒在地上的花著雨,翻身上馬。
蕭胤依舊端坐在馬上,並沒有去追,俊美的臉好似冰霜覆蓋。他隻是輕輕一揚手,花著雨肩頭瞬間一陣刺痛。
她顰眉去看,頓時大驚失色。
金翎箭的箭尾上,連著一根細白的絲,在月色下閃耀著幽幽光澤,而絲的另一端便纏在蕭胤的手指上。
倒鉤箭!
蕭胤射在她肩頭上的,竟是一支倒鉤箭。
以前,她曾聽說北朝有一種倒鉤箭,箭尖處有倒鉤,射中後,不能直接拔,隻能用刀劍從血肉之中將這種箭挖出來。而這種箭還有一個致命之處,那便是箭尾連著韌絲,韌絲的另一端就在射箭者手中。這種絲很是堅韌,一般的刀劍割不斷,所以中瞭倒鉤箭,連逃跑都不能。
“這是倒鉤箭,今夜我逃不掉瞭,你趕快帶著孤兒軍離開,再晚就無法脫身瞭。”花著雨急急說道。
“不行,我得瞭侯爺的令,便是戰死,也要把姑娘帶走。”平沉聲道,伸劍便砍向那根韌絲,花著雨肩頭頓時一痛,再看韌絲,卻依舊繃得直直的,一點也沒有斷。
“今夜就算是你戰死,也救不走我,你們趕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花著雨冷聲說道,清柔的聲音中有著令人難以抗拒的氣勢,令人情不自禁去聽從她的命令。
平隻覺得此人說話的語氣讓他莫名地想起一個人,心猛然縮瞭一下,空落落地疼痛。
花著雨翻身從馬上躍瞭下去,從頭上拔下銀釵,狠狠地插在戰馬的後臀上,戰馬長嘶一聲,帶著平向夜色之中疾奔而去。
她這才回身,遙望著端坐在黑馬上的王者。而蕭胤,神色冷漠地望著她,並不說話,紫水晶一般的雙眸在月色下閃耀著令人心驚膽戰的凌厲和憤怒。
鐵騎一擁而上,圍成瞭一個圓圈,將花著雨團團包圍住。
他抬手,將手中的絲在手腕上纏繞,就好像繡花的女子將絲線在手腕上纏繞一般,動作很慢,很舒緩。
一圈又一圈。
每纏繞一下,花著雨肩頭就猶如被撕扯一般疼痛。每纏繞一下,她就被迫向蕭胤走近一步。距離越來越近,蕭胤卻忽然停止瞭纏繞,紫眸微瞇,眸中閃過一絲陰晦。
花著雨暗叫不好,就見蕭胤輕輕呼哨一聲,大黑馬便嘚嘚嘚地奔瞭起來。花著雨被韌絲牽扯著,不得不跟著黑馬奔跑起來。
她拼命地跑著,她知道,自己絕對不能慢下來,一旦她倒下,鉤著血肉的箭頭,不知會不會被生生拽出來,那時候,她的肩頭,甚至整個左臂都有可能會廢掉。
月色忽明忽暗,就如同馬上那人陰晴不定的臉色和難以臆測的心思。
好在,馬跑得並不算快,蕭胤還並不想讓她死。但也不慢,是她奔跑的極限。還有肩頭上,那不時被撕扯的疼痛,這簡直是一種令人難以承受的酷刑。
當馬跑到蕭胤的王帳時,她已經不知自己跑瞭多久,汗水,從額上滴落,流過臉頰,融化瞭胭脂。
蕭胤從馬上翻身躍瞭下來,大步向帳內走去,被韌絲拉扯著的花著雨,隻得邁著疲累的步子,走向蕭胤的王帳。
溫暖如春的王帳因為兩個人的進入,平添瞭一股沉沉的壓抑。
“說吧,你是誰?”他背對著花著雨,冷冷問道。
“我是誰有那麼重要嗎?”花著雨淡淡開口,聲音清澈,語氣冷冷,與之前在他面前那嬌柔而帶著一絲綿軟的聲音截然不同。
蕭胤有些驚詫地回首,看到瞭站在帳內的他的琴妓。
還是那個女子,但是他卻覺得有哪裡不一樣瞭,沒有瞭曾經作為軍妓和琴妓的恭順和溫良,她淡定地筆直地立在那裡。臉上依舊是濃妝艷抹的,胭脂被汗水沁過,暈出一片一片雜亂的色澤,更加襯托出她一雙漂亮的明眸。
那是一雙美麗的眼睛,眼波流轉間,有著勾魂攝魄的神韻。而此時,這秋水瀲灩的清眸,猶如冰河乍瀉,那般清冷地望著他。
蕭胤怔住瞭。
“你是……”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問道,“你是和親的暮雲公主?”
能夠被花穆派孤兒軍前來營救的人,他知曉絕不是尋常之人。他從沒有想過,會是那個和親的公主。在他看來,南朝的貴傢小姐,被封為公主來和親的貴傢小姐,被他貶入紅帳篷的貴傢小姐,怎麼會是他身邊的琴妓?而且,她還在戰場上,用琴曲相助南朝。
雖然當日他並不知曉,那一仗南朝何以忽然勝瞭,事後,細想,卻覺得和那個琴妓有關。他原想,她可能是南朝派進來的奸細。沒想到,她竟然是和親的暮雲公主,花穆的千金。
女子並不答他的話,優美的唇角,卻勾著一絲笑意,慵懶的、倨傲的,甚至是嘲弄的笑意。
蕭胤冷冷一笑,被他扔到紅帳篷還能活著出來的女子,而且還是一個南朝的嬌小姐,他不得不去重新認識她。先不說別的,她這份忍受屈辱的耐力,就讓他極是欽佩,換瞭別的女子,怕是早就抹脖子死瞭。
“你是花穆的千金,甚好,甚好……原本本太子以為,能夠一舉擊敗南軍,如今戰事陷入僵局,你的出現,真是太好瞭,時機正好。明日,本太子便將你捆瞭,塞到囚車之中,拉到戰場上。如若花穆不投降,本太子就讓人將你的衣衫剝光。”蕭胤冷笑著說道,一邊朝門外冷喝道,“來人!將她綁……”
“你不敢!”清冷的聲音悠悠傳來。一般的女子,遇到這種情況,不是應該哭泣求饒嗎?再烈性一點的,或許會大罵他。而她卻說“你不敢!”
“你說我不敢?”蕭胤驀然回身,紫眸中隱有怒焰翻卷,似乎能將一切燃燒殆盡。然而,視線一觸及花著雨,頓時啞口無言。
那個對他大呼小叫的女子,竟然坐在幾案上,端著他的茶水仰著脖子正往嘴裡灌。這是一個略顯粗魯的動作,不過,她做出來卻讓人絲毫不覺得粗魯,反倒是盡顯瀟灑和優雅。纖細白皙的脖頸微微後仰,呈優美的弧形,很是魅惑。
誠然,這屋裡除瞭他現在坐著的龍椅,再沒有別的椅子瞭,可是,她也不該坐在他的幾案上。再者,這茶水是侍女為他沏的,是今春的名貴新茶,是要細啜慢品的,怎能這樣牛飲?
花著雨實在是太渴瞭,任誰追在馬屁股後面跑半夜都會這樣吧。何況,今夜不知能不能全身而退,她也沒必要再在他面前裝出一副恭順溫良的樣子,裝得實在有些累。最後一口溫茶入喉,她抬手優雅地將白玉茶杯放到幾案上,淡淡說道:“不錯,確實是好茶,不過泡法卻不對,茶的香醇損瞭不少!我們南朝的茶泡法可是很講究的。”
蕭胤此時氣到瞭極致,反倒有些想笑。她吼他,她坐他的幾案,還喝他的茶?他之前是瞎瞭眼,才會認為她隻是一個奴顏婢膝的軍妓。
“那是你的喝法不對!”蕭胤冷哼瞭一聲,說道。話一出口,便有些後悔,簡直想咬掉自己的舌頭。臉色一陰,轉瞬被冰雪所覆蓋。他再次成為地獄裡的閻羅,狹長的鷹眸微瞇,伸指彈瞭彈手中的韌絲,慢條斯理地說道:“方才你說,本太子不敢?”
倒鉤箭射入肩上,本就很疼,傷口再次被牽扯,偏又拽不出來,更是疼痛。
花著雨抿緊瞭唇,清澈的明眸瞬間有些迷蒙。
“你不敢,也不會這麼做。你可知為何你們北軍節節敗退,卻在退入北朝後,便再也沒有戰敗,而和南朝對峙起來?因為你的士兵知曉,這是最後一道防線,一旦再敗,再退,南朝士兵便會長驅直入,攻入你們北朝。國將不國,傢將不傢,他們的親人會流離失所。你若將我帶入戰場,在戰場上,在南朝士兵面前,讓士兵凌|辱我,激起的是南朝士兵的義憤,那麼,這麼多天的對峙僵局,馬上便會打破。北朝,定會一敗塗地。”花著雨顰眉說道,清淡的語氣帶著沉靜,好似流泉過石,柔中帶剛。
“你倒是很懂得如何激勵軍心。”蕭胤咬牙切齒地說道,“你到底是誰?”一個閨閣小姐,如何能懂得這些?他有些不信!
他的問話正中花著雨下懷,她微微顰眉,悠悠道:“我是花府的丫鬟,我叫丹泓,以前是伺候侯爺的,所以在戰場上待過兩年。這些戰場上的事情,也知曉一二。後來侯爺將我賜給瞭贏少將,我便為贏少將撫琴。再後來,贏少將不幸早逝,我便回瞭侯府,正巧你來提親,我便代我傢小姐嫁瞭過來,就是這樣!”
蕭胤聞言,臉色愈加陰沉。原本他要娶的是溫婉,卻不承想娶瞭花傢小姐,而到瞭最後,娶到的卻是一個丫鬟,贗品中的贗品。如今,就算是將她弄到戰場上,恐怕也威脅不瞭花穆。若是花穆被逼無奈將她一箭射死,倒是會真的激發瞭南朝的士氣。
“你不娶我傢小姐,是你的福氣,不瞞你說,我傢小姐生得極醜。”花著雨瞥瞭蕭胤一眼,見他臉色不善,淡淡說道。
“那日城樓上,你彈的是什麼曲子?”蕭胤再次問道。原來是贏疏邪身邊的那個紅衣女子,怪不得會撫琴,更會激發南朝的士氣。
“是我經常在戰場上彈的那個曲子《殺破狼》。”花著雨清清淺淺地笑著說道。
蕭胤冷冷地笑著,怪不得南朝士兵聽瞭備受鼓舞。
蕭胤薄唇微抿,思及第一戰便是因她的緣故而敗,其後,便一敗再敗。若不是她,他蕭胤何以會落到眼下這種進退兩難的境況?
他慢條斯理地從椅子上起身,紫眸中的高深莫測鬱結為山雨來前的陰霾,一寸一寸緩緩席卷散佈開來。他扔掉手中的韌絲,將花著雨扯瞭過來,反剪雙手,按在地面上,伸手將她右臂上的衣衫撕開。
花著雨沒有反抗。
今夜,她讓他認為她不是花傢小姐,而是花府的丫鬟,這便是她的成功。她決不能讓他拿她的命去威脅她的爹爹,無論如何都不能。
事情到瞭這一步,她知道蕭胤恨她,恨不得殺瞭她。
要想保住自己的命,在這一場對峙裡,她就隻有不服輸,不管如何,不能輸給蕭胤。否則,她的命一定不保。隻有她贏瞭,蕭胤才會不甘心,才會留著她的命,繼續折磨下去。
花著雨猜得不錯,身後,響起蕭胤冷厲的聲音,“你說,本太子若將你這隻手的手筋挑斷,你猜,你這隻手,還能不能為南朝的士兵撫琴,還能不能激發他們的士氣?”
花著雨清眸一瞇,在蕭胤看不到的陰影處,閃過一絲寒光。隨即,她卻淺淺笑瞭,淡淡說道:“大概是不能瞭吧!”
蕭胤的手執起瞭花著雨的手。她的手白皙修長,骨節分明,如美玉雕琢而成。隻是,手心隱隱還有些薄繭。這讓他更確認她不是花小姐瞭,因為一個閨閣小姐,手心怎麼會有薄繭,這是勞作的結果。他溫柔地撫摸她的手,就好似撫摸著情人的手一般。
這確實是一雙極其漂亮的手,隻是,便是這雙手摧毀瞭他的勝利。
蕭胤深眸忽然一瞇,水晶般的紫色變為幽深的絳紫。他右手中不知何時多瞭一把匕首,尖刃劃破她的皮膚,挑住瞭手腕的筋。花著雨能清楚地感覺到,那刀刃在她腕上摩擦,尖銳的疼痛左肩上的痛和這比起來,反倒不怎麼痛瞭。
她咬住瞭唇,連哼也沒有哼一聲,其實她是很怕痛的,所以她才拼命地練武,為瞭讓自己不受傷。可是為什麼還是要受傷呢?
蕭胤看瞭一眼花著雨,見她咬著牙,連呼痛都沒有,深邃的眸中掠過一絲微光。他的手顫瞭顫,猛然用力,花著雨的左手手筋被挑斷。劇痛襲來,那痛如此清晰。花著雨額上再次出瞭汗,她不知何時咬住瞭胸前的一片衣衫,咬得粉碎。
蕭胤停瞭手。
因為他手中的這隻手,再不是那種修長靈巧勻稱的纖纖素手。蕭胤緩緩放開手中的這隻手,忽然覺得有些熱,低首一看,手心盡是汗。他起身,將領口拽瞭拽,呼出瞭一口氣,緩步踱到幾案邊端起茶杯欲飲,這才猛然想起,茶水早已經被那個女子飲盡瞭。
他端著杯子怔瞭怔,眼前浮現出的,是方才她仰頭飲茶的優雅和灑脫。他丟下手中的杯子,回身走到花著雨面前。
她直直挺著纖細而嬌柔的背,好似一株挺拔的修竹,不管狂風多麼猛烈,都不能夠吹倒一般。
發絲垂下,被汗水浸濕,黏黏地沾在額頭,臉頰上有胭脂,被汗水浸得有些雜亂臟污,但是汗水流過的地方,露出瞭肌膚的本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左肩上,倒鉤箭依然插在那裡,衣衫被血色染得觸目驚心。而她的左腕,已經鮮血橫流,她隻是淡定地笑瞭笑,慢條斯理地拿著佈巾在纏。
可是,她卻依舊沒有求饒。
那雙眼靜靜地望著他,沒有哀怨,沒有恐懼,也沒有憤恨,有的隻是傲然,就那樣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一直以來,蕭胤以為,紫色眼眸才是世上最美麗的眼眸,可是,眼前的這雙眼,卻也那樣美。眼瞳是黑色,很純粹的漆黑,深不見底的黑,好似隨時能將他的心吸進去。他再也發作不起來。而且,很意外地,他竟覺得心頭一縮,有些痛。
這種感覺讓他很驚駭!
“怎麼樣,求不求饒?如果你開口求本太子,本太子就饒瞭你!”他俯身問道,狹長的鷹眸中閃過一絲陰沉惱怒的光。
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惱怒什麼!
“不!”她冷冷說道,沒有一絲猶豫。
蕭胤不敢置信地望著她。如果換瞭一個人,無論是誰,就算是換瞭一個男子,隻怕也承受不住這種錐心刺骨的疼痛,聽到他要饒他,恐怕也早就趴在他腳下哭泣求饒瞭。
可是,她不僅撐瞭下來,聽到他要饒她,竟還能如此理智地拒絕。
難道她不怕痛?!
花著雨不是不怕痛,而是非常怕。
肩頭的疼,手腕上的疼,不因蕭胤的停手而終止,而是持久地疼著。
可是,要她求饒?
她不會!
她還記得那一夜,她是怎麼低伏到塵埃裡,去乞求他尋找錦色的屍首,他又是如何冷漠地轉身,甚至連看也沒看她,就殘忍地拒絕瞭她。
求過一次,已經夠瞭!而且,她知道,或許向別人求饒還管用。而蕭胤,絕不會因為她的求饒而輕饒她。他隻會看不起她,他隻會殺瞭她,所以她不會求他!
蕭胤望著花著雨,看到她纖長的眉尖緊緊地顰著,沒有受傷的手,緊緊地攥著。沒有血色的唇中,咬著一塊佈,是從肩頭上撕咬下來的。佈上,沾染著血跡,大約是咬破瞭什麼地方。
她並非不痛,而是很痛,可是她卻不求饒。
第一次,蕭胤有一種無法掌控的無奈。
隻要一句話,他就可以令她香消玉殞,那樣很簡單。可是,殺瞭她又有什麼用?他覺得,他還是輸傢。
這種感覺太不爽。
他抿瞭抿薄冷的唇,緩緩站起身來,冷聲道:“你隻是一個丫鬟,一個被人利用的丫鬟,既然花穆讓你替嫁,你又何必為他賣命?不如,留在北朝,隨瞭本太子,我就饒瞭你,如何?”
“好!”花著雨依然沒有猶豫,幹脆地說道。雖然聲音很嘶啞,很低,但是語氣還是很堅定的。
“什麼?”蕭胤以為自己聽錯瞭,幾乎不相信她會這麼幹脆地答應瞭。她不是應該還說“不”嗎?
“我說,好!”花著雨緩緩地說道。
留在北朝,並非是要一輩子留在北朝,她還是可以隨時離開。而隨瞭他,也並不是一輩子跟隨他。
蕭胤望著她挺拔的背影,不知為何,心中竟然暗暗地松瞭一口氣。真不知道,若是她再不答應,他是否能再下得去手?!
在這一場對峙裡,花著雨終究是贏瞭。
軍中大夫被蕭胤請瞭過來,他用短刀將花著雨肩頭的皮膚割開,將倒鉤箭取瞭出來,又將她手腕上的筋續上。或許是疼的,也或許是鬥瞭大半夜,終於松懈下來瞭,花著雨就在倒鉤箭取出來後,疲倦地睡瞭過去。
花著雨這一次的傷足足養瞭半個月肩頭的傷口才結瞭痂。左手的筋倒是痊愈瞭,但依然不敢用力。她依舊住在原來的紅帳篷之中,不過這一次的待遇,卻和之前明顯不同瞭。門口專門增添瞭侍衛,蕭胤似乎是真的要留她在北朝瞭。
蕭胤還專門派瞭回雪來侍候她,如果她記得不錯,回雪可是專門侍候蕭胤的。
這半個月裡,南朝和北朝的戰事依舊處於僵局之中,南朝和北朝各有勝負,兩國損傷的士兵都不少。這一次,平西侯花穆率領的精兵,除瞭在襄魚關鎮守的馬蘭將軍手下的一萬兵馬,其餘五萬皆是花傢軍。花傢軍的兵力,在這一戰中,折損的應當不少。
據說南朝炎帝見久攻不下,便又從帝都派遣瞭五萬精兵前來增援,不過走到半途,卻突然又撤軍瞭。對北朝而言這無疑是個好消息,但是,花著雨心中卻有些不安。
炎帝如此野心勃勃地挑起瞭這場戰事,何以又如此輕易地放手?莫非是東燕有所異動?
東燕的疆土大部分和南朝接壤,雖然疆土並不遼闊,但是東燕的礦產很豐富,國力非常強盛。這些年,東燕和南朝一直關系和睦,但是並不代表東燕不會趁著南朝帝都空虛之時,忽然發兵入侵。
南朝和西涼國多年作戰,國力消耗不少。而今,絕對不能和東燕、北朝一起開戰。而且,和北朝的戰事如果不能速戰速決,那麼,就隻有一條路可走,那便是和談。果然,幾日後,花著雨從回雪口中獲悉,北朝和南朝進行瞭和談。
兩國同時撤兵,而她的歸宿,卻依舊是北朝。
聽說,花穆在戰場上要求蕭胤將她歸還,蕭胤言道:“雖然她是個丫鬟,是一個替代品,但是,既然是來和親的,就已經是北朝的人,便沒有歸還的道理。何況,她已經同意待在北朝瞭。”
爹爹並未點明她的真實身份,大約是覺得,丫鬟這個身份,對她而言,會更加安全吧。
和談後第二日,花著雨便隨瞭北朝的士兵一起開始回撤。
車輪滾滾,花著雨從車窗中望出去,隻看到一望無際的嫩草不斷地急速後退。她,也正以同樣的速度離開南朝,離開她的傢國。
馬車疾馳之時,有人影倏地掀開車簾進入馬車,倚在瞭花著雨對面的臥榻上。正是蕭胤,自從那夜昏迷蘇醒後,她還沒有見過他。她原以為,他再次將她遺忘,這樣真好。她可以待傷好後,趁機離開。卻不想,他並未忘記她。
蕭胤已經換下瞭戰場上的一身戎裝,隻著一襲玄色寬袍,冷傲如霜地斜倚在對面臥榻上。他連看也不看花著雨一眼,便伸手從一側幾案上端起一個高腳杯,斟滿瞭酒,瀟灑地仰首一飲而盡。瞇眼品瞭品,伸手再次斟滿酒,抬手遞向花著雨,“你要不要來一杯?”
“奴婢不敢!”花著雨垂眸,輕聲說道。
蕭胤瞇瞭瞇眼,幾乎想將酒杯中的酒潑出去。她會不敢?那又是誰朝他大吼,喝光瞭他的茶水的?不過,待看清瞭花著雨的容貌,沒有潑出去的酒,卻因為他的手一顫,最終灑出去瞭。
眼前的少女,似乎是那個女子,卻又有些不像。
她再沒有濃妝艷抹,一掃之前的俗媚之氣,清絕得令人窒息。尤其是那雙眼睛,如一泓秋水,清澈瀲灩。
蕭胤有片刻的失神,手中的杯子便微微傾斜瞭。
花著雨伸手接過蕭胤手中的杯子,舉杯飲盡,飲罷舉起杯子,朝著蕭胤淡淡一笑,帶著一絲灑脫的豪氣。
蕭胤幾乎被花著雨的笑容晃花瞭眼睛。冰與火,這兩個極端的氣質竟然在她身上結合得極是完美。沉下來,便是冰,深邃而清冷。浮起來,便是火,明媚而絢麗。
“你不問本太子讓你跟隨我到北朝,是要做什麼?”蕭胤回過神來,接過高腳杯,在手中旋轉把玩著,唇角含著若有似無的笑意。
花著雨往榻上靠瞭靠,唇角一揚,劃開一個優美的弧度,“有什麼必要問呢?軍妓我都做過瞭,還有什麼做不來呢?”
蕭胤唇角若有若無的笑意,慢慢僵住。車廂內的溫度,一瞬間冷瞭下來,空氣似乎隨時都會一點點凝結成冰。他不發一言地再斟瞭一杯酒,執杯仰首一飲而盡。
她這般平靜,這般淡然,就好似那一切並未發生在她的身上。
“看來,丹泓姑娘似乎是很願意做妓子啊!”蕭胤執著杯子,慢慢再品瞭一口。這酒便是那夜送過來的酒,確實是好酒,很醇香美味,但是,此時他卻品不出一絲一毫的味道,心中莫名地煩躁,“莫非之前在南朝,你並非花府的丫鬟,而是花傢的傢妓?讓本太子猜猜,你這雙玉臂被多少男人枕過?花穆?贏疏邪?贏疏邪帳下的四大親衛?還是花傢軍中的所有將領?”他的話句句如刀,一刀刀直戳人的心窩。
花著雨微微一愣,卻並不惱怒,反而盈盈笑瞭。
他怎樣看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記得他說過,他是絕對不會碰妓子的。或許,這樣,對她自己,未嘗不是一種保護。
“是啊,一切正如殿下所想。殿下莫非是後悔讓丹泓追隨瞭?現在後悔還來得及。不如,現在就讓我離開如何?免得污瞭殿下的眼。”
她的笑容,在陰暗的車廂內,看上去格外明媚純凈。
這樣的女子,怎麼看也不像是一個妓子。可是,就算之前不是,到瞭北朝之後,因他的緣故,也成瞭軍妓。
蕭胤冷著臉,深邃的眸底掠過一抹幽光。車廂內一陣沉默,從他高大的身影所傳過來的,皆是沉沉的冰冷之意。良久,他緩緩起身,那張如刀斧雕琢的面孔上,盡是冷厲之色。
“你是妓子也好,良傢女子也好,從此以後,你都是本太子的人,不要再妄想離開!況且,就算你逃瞭,本太子也有的是辦法將你追回來,勸你莫要再癡心妄想。”他話語裡的凜然威懾之意,令花著雨忍不住心神為之一震。一晃神間,他高大的身影已經出瞭車廂。
花著雨側身倚在臥榻上,唇角勾起一抹清淺的笑意,要她不要想著離開,蕭胤你才是癡人說夢。
在草原上顛簸瞭多日,這些日子,回雪寸步不離地跟隨著她,大約是為瞭防她逃走。其實她根本就無須這麼嚴密地看管著她,她的手還沒有恢復,連馬都騎不得,又如何能逃呢?
這一日,終於抵達瞭北朝的都城——上京,北朝最繁華的都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