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斷斷續續地下瞭三日,在第四日夜間,天色終於放晴。
北軍已退,陽關城得保,那些流離逃亡的陽關百姓,陸陸續續牽兒攜女回到瞭自己的傢園。這個遭受瞭戰火洗禮的城池頓時有瞭煙火氣,散發出一種頑強的生機。
或許北疆的百姓早就習慣瞭這樣連年征戰的日子,不過半月的光景,陽關城就重新熱鬧瞭起來,恢復瞭盎然生機。晚間,還有百姓燃放煙火,映得北地天空亮如白晝,極其熱鬧。
朝廷大軍即將返回京城,陽關百姓特地在城東的湘水河畔舉行瞭一場盛大的民間節目,為朝廷大軍送行。
這一日,天剛黑,虎嘯營的幾個校尉便陸續過來,邀花著雨一道去陽關城湊熱鬧。
花著雨原本沒什麼心情去湊熱鬧,但架不住幾位校尉的輪番遊說,最後被強行簇擁著騎馬到瞭陽關城。
皓月當空,散發著明亮清輝,寒星都在皓月的光芒下隱遁瞭。
幾人在街上走走停停,不一會兒便到瞭湘水河畔。河邊被百姓佈置得花團錦簇,流光溢彩。岸邊光禿禿的大樹上,掛滿瞭百姓自己制作的花燈。
北地冬日的風很冷,但是,這點兒冷對於北疆的百姓並不算什麼。他們穿著棉衣,傾城而出,在河邊忙碌著,搭起瞭一處高臺。
臺下擺瞭百來張桌椅和條凳,這些都是百姓各傢各戶湊的,長短高低不太一樣。一切都顯得有些寒酸,但是百姓們熱情高漲。
他們到得有些早,自有人引瞭他們到前排長凳落座。花著雨這位寶統領如今在北疆早已不是無名之輩,誰都知曉她深入敵後,立瞭大功,作戰又極其英勇,都對花著雨極其仰慕。百姓不知花著雨是太監,見她生得俊美不凡,一些姑娘不斷地跑過來向花著雨獻著殷勤。
花著雨笑吟吟地坐在那裡,對這些視而不見。當初,她在梁州,對這些事情早已習以為常。
身側一個姓劉的校尉小聲問道:“寶統領,不如就別跟著相爺回京城瞭,留在北疆如何?這裡的姑娘們可都是極熱情的。”
花著雨微笑道:“劉校尉莫非看上瞭哪傢姑娘,如若真是這樣,那你便留在此地,成就傢業也不錯。”
劉校尉摸著腦袋不好意思地笑瞭笑,“看倒是看上瞭,不過人傢姑娘看上的可是你。”
“看上我有什麼用,我是絕不娶妻的。”花著雨淡淡說道。
劉校尉猛然想起瞭花著雨本是太監,一時之間不知說什麼話來安慰花著雨。花著雨卻沒料到人傢想到瞭此事,詫異地望瞭他一眼。
“左相大人來瞭!”有百姓高呼道。
劉校尉正不知所措,聞言跳起來說道:“相爺來瞭。”
花著雨隨著他從凳子上起身,目光穿過眼前湧動的人潮,看到前方河岸邊,十餘人緩步而來。
當先一人正是姬鳳離。今夜,他著一身玄色雲紋織錦官服,深沉低調的玄色也難掩他卓絕無雙的高貴溫雅。他唇角眼梢掛著溫文的笑,在河畔花燈的映照下,顯得越發俊美無儔、風華無雙。
這夜之後,陽關城無數有幸一睹左相大人風采的年輕姑娘,再不能安然入眠,度過瞭無數個相思之夜。
尾隨在姬鳳離身後的是王煜、藍冰、銅手、唐玉、南宮絕等一眾將領。緊挨在他身側的,卻是一位女子——錦色。
自從那一日在帳篷中互訴衷腸後,花著雨再沒有見過錦色,自然是因為姬鳳離不允許她去見他的未婚夫人。而今夜再次相見,她忽然發現,錦色原來也很美。
或許,錦色的容貌在帝都那些鶯鶯燕燕中不算出眾,但是在這北疆的風雪下,也有一種別樣的美:錦色身材婀娜,容貌清爽俏麗,如同生長在懸崖上的一株寒梅。今夜,錦色穿瞭一襲雪白色狐裘,纖細的狐毛圍在她脖間,為她平添瞭一股婉轉的氣質。
花著雨看到錦色伴著姬鳳離前來,便知曉她傷勢已好,心中一塊大石落瞭下來。
一行人越行越近,人群中“相爺”、“左相大人”的呼聲四起,聲音中飽含著濃濃的崇敬和仰慕之意。
左相姬鳳離,在北疆人心目中,無疑已經成瞭護國的良相。
姬鳳離微笑頷首,顧盼間俊目瀲灩生輝。
花著雨不待姬鳳離走近,便自行坐在瞭凳子上。不一會兒,姬鳳離一行人被府尹領著坐到瞭第一排的座位上。錦色恰好坐在花著雨身前,而她身側便是姬鳳離。從花著雨這個位置能看到兩人的背影。
錦色發現瞭身後是花著雨,悄然回首向她嫣然一笑。花著雨也勾唇回瞭她一個笑容。
鑼鼓聲聲,高臺上百姓準備的表演開始,有民間的皮影戲、有姑娘們編排的歌舞戲曲。
花著雨坐在凳子上,心卻不在戲臺上,空中一輪皓月,將蒙蒙月華籠在身上,清幽而渺然。她覺得自己的心仿佛也融在這月色之中,糅合著奇怪的、說不清道不明的一種傷感。
兵士們拍開酒壇的封泥,將酒水傾倒在海碗中,大口喝瞭起來。不知不覺中,花著雨也飲下瞭幾碗,隱約感覺自己有瞭幾分醉意。抬首望月,皓月那樣皎潔,那樣明亮,月圓人團圓,而她這一生,註定是無法和親人團圓瞭。
突然間便覺得心痛如割,痛苦就像洪水,似乎轉瞬便要將她淹沒。在這個人人歡騰的日子裡,唯有她永遠是寂寞的。
高臺上,百姓準備的節目已經演完,一些兵士自行上去獻歌獻藝,歌聲、鑼聲霎時喧鬧成一片。忽然聽到有人高呼道:“誰會彈銅琵琶?”
“我來!”花著雨舉起手中酒碗,仰首飲下最後一碗酒,刺鼻的辛辣直沖上眼睛,一雙清澈美目瞬間染上一層水霧。
她從凳子上站起來,整個人沐浴在皎潔月光裡,清麗絕艷的面孔上,散發出一種罕見的豪氣。一翻手,手中的酒碗扔在瞭地上,摔得粉碎,她一個翻身躍向高臺,伸手拿起銅琵琶,坐在凳子上。衣襟沾染瞭些許酒漬,額前散下幾縷亂發,她卻不管,隻是垂首調弦,一副狂放頹敗的樣子。
“誰來擊鼓相和?”花著雨瞇眼問道,清眸中一片水波瀲灩。
底下兵士和百姓一片寂靜,唐玉忽然高喝道:“我來!”他快步躍上高臺,拿起鼓槌,站在大鼓前。
“聽說相爺的笛子吹奏得不錯,不知可否讓我等也飽飽耳福。”一個兵士酒喝得也有些高瞭,朗聲喊道。他的喊聲,引起瞭百姓和兵士此起彼伏的贊同。
姬鳳離坐在凳子上紋絲不動,過瞭好久,才緩緩站起身來,唇角掛著一絲慣常的優雅笑容,水墨黑瞳中卻是冷凝一片。
他負手走上高臺,站在花著雨身側不遠處,手中執一管玉笛。
“相爺,奏哪首曲子?”唐玉低聲問道。
姬鳳離黑眸中閃過一絲黯淡,語氣沉重地說道:“就奏一曲《出塞曲》,獻給此番戰事中英勇犧牲的將士們。”
唐玉點瞭點頭。
花著雨撥著琴弦,心中也是一片傷感。
臺下的兵士和百姓鴉雀無聲,眾人無言地將碗中的水酒潑灑在地上,祭奠死難的英雄。
一片寂靜聲中,笛聲起,長長的前奏,帶著難以拂去的傷感與滄桑。花著雨輕擊琴首,五指疾輪,琵琶曲聲如鐵騎突然而來。唐玉的鼓聲亦起。笛聲咽,琵琶泣,鼓聲重重相和。悠悠樂音讓人肝腸寸斷。
鼓聲忽烈,笛音拔高,琵琶轉急。
疾風驟雨,金戈鐵馬出。烈烈樂音讓人豪情滿腔。兵士忍不住隨著樂音哼起瞭《出塞曲》:“金戈鐵馬土一抔,斯人憔悴斯人成,征歌漫驪歌黯,江南回味盡,狼煙塞外起。馬蹄急催踏不破,停杯還醉幾時休,醉眼望月月迷離,仰天長笑笑淒迷,多少英雄塚。天空歸雁鳴,壯士何時卸衣甲,歸傢還。”
一曲出塞,多少男兒淚,多少英雄嘆!
錦色坐在下面,仰面瞧著高臺上。月光混合著淡淡的燈光照亮瞭她半邊素顏,俏麗的臉上慢慢地籠上瞭一層愁緒。
一曲終,無數聲嘆息。
高臺下一片死寂。
花著雨悄然躍下高臺,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
百姓都知姬鳳離親民和善,膽子大瞭些,都朝著姬鳳離擁瞭上來。有的熱心地指著錦色問道:“相爺,聽說這位姑娘是相爺未過門的夫人,不知相爺何時完婚,也好讓我們討一杯喜酒喝。”
姬鳳離依然是俊面含笑,說道:“還早還早!”
“為什麼還早,相爺不如就在陽關完婚,也好讓我等討一杯喜酒喝。若是回瞭京,我們可是就喝不到喜酒瞭。”
花著雨瞧瞭一眼被百姓簇擁的姬鳳離,走到河邊,牽瞭綁在樹幹上的馬,策馬回瞭軍營。
姬鳳離在人群中,遙遙瞥瞭一眼那策馬而去的身影,唇角笑容漸漸凝住,墨瞳中湧過無窮無盡的惆悵。
天上一輪皓月,在地上映出她一人一馬孤單的影子。夜風徐徐而來,那淡淡的酒意已經消失殆盡,心中一片清明。她大喝一聲“駕!”胯|下駿馬急速向前奔去,呼嘯的冷風撲面而來,心頭一片冰冷。
錦色坐在馬車中,一路顛簸回瞭軍營。剛從馬車上下來,她就覺得胃裡一陣不適,忍不住扶著馬車吐瞭起來。
姬鳳離從馬背上縱身躍下,快步走到錦色面前,拍瞭拍她的後背,凝眉問道:“怎麼好端端的吐瞭起來?”
錦色掏出錦帕擦瞭擦嘴,向姬鳳離笑道:“今晚在外面吃的東西可能有些涼,兼之又一路顛簸,難免不舒服瞭。我沒事,相爺不用擔心。”
姬鳳離皺眉道:“不如叫軍醫過來看看吧。”
“還是不要瞭,我真的沒事。過一會兒,喝點兒熱水就好瞭。相爺你不用擔心,早點去歇著吧。四兒告退瞭。”錦色幹脆地拒絕道,扶著絮兒的手,快步走向瞭帳篷。
姬鳳離在軍營中佇立良久,回首看去,隻見藍冰和唐玉跟在自己身後,似乎也凝立瞭好久。
姬鳳離轉首說道:“你們去請軍醫過來為四兒診脈,看看她到底怎麼回事。”
唐玉答應一聲,正要去請軍醫。
藍冰卻忽然伸手阻住瞭他,抬眸對姬鳳離道:“相爺,還是不要去請軍醫瞭。”
唐玉不解,問道:“為何,難道有病不看?”
藍冰動瞭動嘴唇,好久才說道:“女人有時候並非得病才會吐,如果……如果……讓軍醫診出來,那豈不是讓她一個姑娘傢名譽掃地。”
姬鳳離心中狠狠一震。他知悉藍冰沒有說出來的話是什麼意思,他也知道,女子但凡有孕便常有孕吐。難道說……
他不敢再想下去,風掠過,冷嗎?他已經感覺不到冷。因為他的心,在這樣一個寒夜,已經淒淒冷凝成冰。
一場雪,帶來瞭滿目蒼茫,也帶來瞭寒冷料峭,秋的最後一絲餘溫早已在雪的飄落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營地外,花著雨在河岸邊一塊青石上坐著,河面上結瞭一層薄薄的冰,幾隻覓不到食兒的鳥雀在冰面上啾啾跳躍著。
軍營裡最近很安靜,沒有戰事,且因為這場雪,正常的訓練也暫時取消瞭。
王煜經過幾日的調配,已經確定瞭留在陽關鎮守的兵力。王煜自然是留在邊關,南宮絕升為少將軍,協同王煜留在北疆。花著雨的虎嘯營也在留守之列,王煜原本也是要花著雨留下的,但花著雨懇求隨軍回京,她自然不能留在這裡。不過,王煜倒是沒有強留,很爽快地答應瞭。
冰面的鳥兒一不小心踩碎瞭薄薄的冰層,驚恐地呼扇著翅膀飛瞭起來。朔風起,吹起地上的雪末,撲上花著雨厚重的軍服,冷意似乎能隔著厚重的軍服沁到身體裡。
花著雨伸指彈瞭彈衣上的雪末,起身緩步向營地走去。
一輛寬大的馬車停在監軍營帳的空地上,深藍色紋理的幕簾輕垂而下,遮住瞭車身,兩匹拉車的駿馬在車前昂首肅穆。
姬鳳離的監軍帳篷正在拆除,錦色的帳篷也在拆除,看樣子,他們是要離開軍營瞭。隻是,大軍五日後才開拔,他們莫非是要提前走?
花著雨遙遙掃瞭一眼,披著輕裘的錦色在絮兒的攙扶下,正緩步向馬車走去。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映照在錦色俏麗的面龐上,為她白皙的面容添瞭一抹暈紅,使她的臉看上去更加嬌媚鮮艷,如同被春風催開的花苞,乍然綻放。
花著雨心中微微一滯,腳步不停地穿過營地,快步回到瞭自己的帳篷。
帳篷內一片幽暗,暗得令人壓抑。花著雨摸到火折子,將燭火點亮。微弱的燭光亮起,心隨著跳躍的燭火隱隱亮瞭起來。
帳篷外一陣輕緩的腳步聲傳來,帳門被推開,呼呼冷風夾雜著暖膩馨香撲瞭進來。
花著雨放好火折子,抬眸向漫步而來的錦色笑瞭笑,“我就知道你會來向我辭別的,怎麼,你們這是要先行回京嗎?”
錦色提著裙袂在花著雨面前的凳子上慢慢坐瞭下來,方才還嬌媚鮮艷的臉龐如今有些蒼白。她坐在凳子上欲言又止,“小姐……我……”
花著雨奇怪地看瞭她一眼,調侃道:“你何時變得這般吞吞吐吐瞭?到底什麼事?”
錦色忽然低下瞭頭,良久才抬起頭,美目微沉,“小姐,我們不是先行回京,而是要到陽關城去住幾日。相爺方才……”錦色猛然頓住,銀牙咬瞭咬下唇,“方才說,要在回京前娶我。”
花著雨驟然一驚,手倏然握緊,握在手中的火折子將手心硌得微微一痛。她慌忙松開瞭手,抬手將火折子輕輕放在幾案上,笑語道:“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你們要提前回京呢,原來是要到陽關城辦喜事,喜事定在哪一天瞭?”
錦色望著花著雨平淡如風的面容,猝然起身走到她面前,“小姐,你不怨我?”
花著雨唇角的笑凝瞭凝,執起錦色的手,輕聲道:“這些日子我細細想過,或許姬鳳離真的如你所言那麼好。你能找到這樣的如意郎君,我怎麼會怨你。雖然我覺得你們的親事辦得有些突兀倉促瞭些,如若能待我查清一切再辦才好,但既然你已經決定,我也絕不會攔你。隻要你能過得好,我就很高興。”
“小姐,我……”錦色嘴唇翕動著,眸中水霧裊裊,似乎還有什麼話想要說,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還有什麼事?”花著雨淡淡笑道。
帳篷門忽然被拍響,丫鬟絮兒的聲音傳瞭過來:“小姐,天色已晚,相爺催著走呢。”
“那,那天你一定要來。”錦色抬眸滿是期盼地說道。
“好的,我會去的。”花著雨粲然一笑,語氣堅定地說道。
錦色這才展顏微笑,向花著雨辭別後,轉身走瞭出去。
花著雨靠在帳篷門口,凝眸瞧著錦色越走越遠。她的離去,似乎帶走瞭最後一抹斜陽晚照,暮色鋪天蓋地降臨。
帳篷內雖燃著爐火,但寒意還是無所不在。
花著雨從包裹裡掏出一盤棋搬到瞭爐火旁邊,這是那日到陽關參加百姓夜宴時,在夜市上順便買來的。無聊時,她便一個人左手和右手下棋。這虎嘯營裡的兵士們棋藝都太差,和他們實在是沒法對弈。她隻好自己和自己下棋。
爐火的微光,照亮瞭她半邊側臉,水墨色清眸微瞇,專註地凝視著面前的棋盤,清澈而波光粼粼的眼底,如鏡子般倒映著黑子和白子,似乎世間除瞭這棋盤,再沒有別的。
寂靜的帳篷內,隻有落子聲,清脆而寂寞。
黑子、白子,白子、黑子……
不一會兒,方寸棋盤上,已經落滿瞭黑白子。
花著雨再抬起手,纖纖素指間捏著的黑子便再也落不下去瞭。
眼前的棋局,竟然不知不覺中下成瞭當初她和姬鳳離的那一盤殘局。
她凝眸,唇角勾起一抹迷離的笑容,將黑子輕輕放下。而後她伸袖一拂,將黑子白子盡數打亂,一粒一粒捏起,慢慢地收到瞭棋匣中。
不知為何,忽然,就再也沒有瞭下棋的興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