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著雨和平日夜兼程,終於在一個月後,趕回瞭禹都。路上,平已經將北疆大勝的消息傳回瞭朝中,而朝中的情況,也由安源源不斷地飛鴿傳書密報給瞭花著雨,所以,整個朝野的情況,她已經知悉得很清楚。到瞭禹都,她換瞭一身宦官衣服,便在安的引領下進瞭宮。
殿宇深深,屋簷重重,依然是不變的巍峨雄壯。然而,這其中卻已經皇權更替,物是人非。
他們沿著抄手遊廊一直走到勤政殿前。花著雨方要拾級而上,眼角餘光瞥見高臺之上站著一個人。她抬眸望去,隻見白玉長階盡頭,一個男子身著黑色繡著錦色紋飾的華衣,正憑欄迎風而立。
花著雨沿著臺階一步一步朝上走去,一點兒一點兒地看清瞭這個男子的容貌。依然是飛揚的眉,看上去卻不再驕縱;依然是黑白分明的漂亮瞳眸,眸底卻少瞭戾氣,多瞭一絲沉穩持重;依然是漂亮的臉龐,看上去卻再不是以前仙童一般的少年,而是已經蛻變成一個真正的男子。
廢太子皇甫無雙!
他不再是以前的皇甫無雙,不再是通身飛揚跋扈和驕縱的少年,而是,已經蛻變為一個沉穩高貴的男子。皇甫無雙看到瞭安,也看到瞭安身後的花著雨,唇角一勾,向花著雨揚起一抹華貴凜然的笑。
當花著雨終於站到皇甫無雙面前時,她知曉方才所見並非錯覺,不過短短數月,皇甫無雙確實長高瞭不少,再不是以前試圖和她比個頭的少年瞭。她慌忙走到他面前,見瞭禮。
皇甫無雙站在比她高兩級的臺階上,從上而下俯視著花著雨,良久,緩緩說道:“小寶兒!你瘦瞭。”
花著雨心中頓時一暖。她方才一直在想,再次見到皇甫無雙,他會和她說什麼?會不會怪她到姬鳳離身邊,會不會又命人打她五十大板?所有的都想到瞭,卻完全沒想到,他會說:“你瘦瞭!”
在北疆的風雪肆虐下,她確實瘦瞭也黑瞭,肌膚也粗糙瞭。當這樣的她再置身於深宮做一名太監時,恐怕更不會有人懷疑她是一個女子瞭。
“殿下,您也瘦瞭。”花著雨由衷地說道。
皇甫無雙確實也瘦瞭,牢獄生活並非那麼好過,縱然他是廢太子,是皇親貴族。
“小寶兒,此番你立功不小,本太子登基後,即刻冊封你為從二品的總管太監。”皇甫無雙的聲音,從頭頂上沉沉傳來。
“元寶謝過殿下恩賜。”花著雨跪在地上施禮道。
皇甫無雙伸手,親自將花著雨扶瞭起來。
玉石臺階上,兩人一上一下卓然而立,目光從巍峨宮墻上掠瞭過去。
天空高遠,宮墻深深。
誰知道,這巍峨宮墻內埋葬瞭多少森森白骨,那宮外的浩渺天地,才是她肆意的天空。可是,她卻不得不飛蛾撲火一般,撲到這深深宮墻內。
花著雨隨著皇甫無雙到瞭勤政殿。勤政殿肅穆端莊,擺設簡單而不失華麗沉穩。幾案上擺著熏爐,淡香怡人。皇甫無雙負手徑自走到金漆龍案後坐下,年輕俊美的面龐在淡淡煙霧後有些朦朧,或許是煙霧的緣故,那雙黑眸不再像以前那樣,或充滿戾氣,或清純無邪,而是有些深不可測的味道瞭。
當初皇甫無雙被關到內懲院,右相聶遠橋和聶皇後也曾試圖相救,但都未曾成功,後來隻得任由他在內懲院關著。而如今,他不僅安然從內懲院中出來,還聯合右相控制瞭皇甫無傷,把持瞭南朝朝政。或許,是她之前將皇甫無雙想得太過頑劣無能瞭。
“小寶兒,當日知悉你離開內懲院去瞭左相府,我難過瞭好久。但我相信你絕不會背離我的,果然是這樣。這次,若非你提前傳回瞭北疆大勝的消息,本太子是萬萬不敢動手的!”皇甫無雙微笑著說道。
這一次,北朝入侵,炎帝纏綿病榻,左相親自到北疆迎戰。對於皇甫無雙來說,本就是絕好的機會。但若前方戰事不明,顧及到邊關安危,他也絕對不敢輕舉妄動。一得到北疆大勝的消息,他便知曉,若再不行動,待兵權在握的姬鳳離率兵回京,恐怕他就再無機會瞭。
“殿下可是打算近日登基?”花著雨揚眉問道。
“本太子已命司天監看好日子,本月二十六是黃道吉日,怎麼,小寶兒可有何異議?你剛回禹都,便急急地趕來見本太子,可是有什麼事情?”皇甫無雙低聲問道。
花著雨蹙眉深思,姬鳳離出兵迎戰北朝,趁勢將南朝兵權握在手中,原本她以為他要趁勢起兵、謀權篡位,但如今看來,他恐怕不會那麼做。因為南朝剛剛驅除北朝入侵,大亂初定,民心思安,絕不是起事的好時機。更何況,姬鳳離親自到戰場監軍,是百姓口中的良臣輔相。他若此時起事,豈非失瞭民心,成瞭禍國之賊。但若皇甫無雙此時登基,姬鳳離卻可以直接揮兵回朝,以皇甫無雙謀害康帝禍亂朝政為由,趁機起事。所以,眼下皇甫無雙不能登基。
“殿下此番逼宮,已經暴露瞭自己的實力,若是姬鳳離揮兵回朝,不知殿下可有勝算?”花著雨淡淡問道。
皇甫無雙負手起身,在殿內緩緩踱步。他的舅父聶遠橋之子聶寧掌管著京城五萬禁軍,但另外五萬禁軍由溫太傅的學生趙元掌管,此番若非經過一番周密計劃,他們不會這麼容易扳倒皇甫無傷。現在雖然禁軍兵力已經掌握在聶寧手中,但是,要想勝過班師回朝的大軍,卻並無勝算。
皇甫無雙搖頭道:“恐怕絕無勝算。”
“既然如此,那殿下萬萬不可登基,否則姬鳳離勢必會趁勢領兵起事。殿下可以稱皇甫無傷病倒,暫時由你代管朝政。”
皇甫無雙神色凝重地沉吟片刻,頷首道:“小寶兒說得是,此事確實不可操之過急。”
他坐在龍案後沉吟片刻,心情似是大好,起身將左右隨侍太監屏退,大步走到花著雨面前,笑道:“小寶兒,這麼久不見本太子,可曾想念?”說著,伸手在花著雨肩頭捶瞭一拳。
花著雨哎喲一聲後退兩步,捂著被打的肩頭道:“殿下的力道見長瞭。”
“那是!”皇甫無雙轉瞭轉手腕,一雙晶亮的眼睛細細地打量著花著雨,“給我講講戰場上的見聞吧。”
兩人一言一笑,似乎又回到瞭當初在東宮時的日子。
“殿下,不知康帝的嬪妃現今都在何處?”花著雨輕聲問道,她很憂心丹泓的處境。
皇甫無雙未曾料到花著雨會問起此事,微微一愣道:“小寶兒何以有此一問?”
花著雨記得丹泓進宮所用的身份是清遠府尹的千金宋綺羅,聽安說,皇甫無傷做皇帝後,原本她並未被選中做妃,隻是留在宮中做宮女的。後來丹泓主動接近皇甫無傷,被封為昭儀。
“聽說清遠府尹的千金宋綺羅被康帝封為昭儀,奴才以前流浪江湖時,曾和宋昭儀有過兩面之緣,她曾救過奴才一命。當日,在青江行宮奴才偶然從秀女中認出瞭她,但礙於身份,並未和她相認。如今,奴才很想見她一面。”
“宋昭儀?清遠府尹的千金?”皇甫無雙聞言,臉色微沉,皺眉道,“你要見她,莫非,小寶兒喜歡宋昭儀?”
花著雨幹笑一聲道:“殿下說笑瞭,奴才是太監,早就沒有喜歡別人的心思瞭。見她,隻不過是為瞭報答她的救命之恩罷瞭。”
“既然你們是舊識,見一面也無妨。好瞭,叫吉祥帶你去吧。”皇甫無雙似乎暗暗舒瞭一口氣,緩緩說道。
花著雨隨著吉祥來到後宮一處素雅幽靜的院落。高高的門楣上書著三個大字:永棠宮。門口站著數十個禁衛軍兵士,看上去守衛甚是森嚴。很顯然,這座宮殿已經被封閉,裡面的人都已經被禁足瞭。
“元寶,你自個兒進去吧,我到殿下那邊伺候瞭。”吉祥將花著雨送到永棠宮,便回身去瞭。
花著雨拿著皇甫無雙的令牌緩步進瞭院,這處院落很大,有一處主殿,兩處偏殿。院中栽種著幾棵老梅,開得正艷,紅梅孤傲,幽香暗飄,可見這裡的主人昔日也是受寵的。聽吉祥說,丹泓住在主殿,花著雨便快步向主殿走去。
剛走到門前,一個小宮女正好端著盆子出來倒水,看到花著雨愣瞭一下,小臉上閃過一絲驚惶。可見,皇甫無傷下臺後,他的妃子處境並不好。
“宋昭儀在不在?”花著雨一面問,一面拾級而上。
“在,在的。”小宮女丟下盆,快步向屋內退去。
花著雨尾隨著小宮女向屋裡走去,隻聽女子柔和的聲音從裡面傳瞭出來:“小梅,是誰來瞭?”
屏風後轉出來一個女子,面若芙蓉,目如秋波,雲鬟輕綰,膚如凝脂,隻是,眉宇間卻夾雜著點點輕愁。丹泓本是艷麗明媚的女子,但自從花傢出事後,每一次花著雨見她,她都是愁緒滿面。她輕斂眉目,也不看花著雨,隻是淡淡道:“這位公公裡面請。”
花著雨輕嘆一聲,負手進瞭屋內。
“梅兒,看茶。”丹泓低聲吩咐道。
花著雨頓時覺得心中淒婉,丹泓怎麼說也曾是昭儀,但如今卻對她一個太監如此恭敬,令人不得不心酸。
“不用忙瞭,咱傢不喝茶,就是有幾句話和昭儀聊一聊。”花著雨淡淡說道。
丹泓聽到她的話後神色一震,抬眸詫異地凝視著她,嘴唇翕動,良久才對左右隨侍的宮女道:“你們都退下吧,我有話和這位公公說。”
待宮女們退出去後,丹泓直直地凝視著花著雨,美目中情緒翻卷,片刻復又垂眸斂下一切情緒,朱唇輕啟道:“不知公公有什麼事?”
“丹泓,是我!”花著雨嘆息一聲說道。很顯然,丹泓方才已經感覺到她的聲音熟悉,但她沒有見過花著雨面具下的容顏,所以,根本就不敢認她。
“將軍,真的是你?”丹泓震驚地再次抬眸,沉靜如水的眸底瞬間好似燃瞭火般灼亮懾人。
花著雨頷首笑瞭笑,眸中漾起裊裊水霧,“丹泓,是我。”
“原來,你的模樣是這樣的。”丹泓的目光好似黏在花著雨臉上一般,看瞭好久,那雙秋水雙瞳中的欣喜是那樣濃烈,“將軍沒事就好,丹泓日日都在擔憂你的安危。”
“這些日子苦瞭你瞭,為什麼,你不和我商量一下,就這般輕易地進瞭宮。還真的做瞭康帝的嬪妃。”花著雨嗔道。
“將軍,我不苦,為將軍做事,丹泓是心甘情願的。可是,難道你真的做瞭太監?”丹泓似乎猛然意識到花著雨此時的身份是太監,撫著額頭連連向後退瞭幾步,跌坐在椅子中,美目中滿是淒楚和心疼。
廳內有些暗,冬日午後的日光透過窗子灑瞭進來,映照在丹泓的臉上。幾滴淚珠順著臉頰慢慢滑瞭下來,被日光一映,晶瑩而剔透。
丹泓的眼淚讓花著雨心中糾結極瞭,她想這一生,無論如何,恐怕都彌補不瞭對丹泓的傷害瞭。
她不能將女兒身向丹泓說明,就隻能讓她認為自己是太監。如此,她才會徹底斷瞭念想。但是,未料到,她竟是這樣傷心。
“丹泓,你對皇甫無傷有沒有感情?”花著雨在廳內凝立片刻,緩緩問道。
丹泓忙擦去臉頰上的淚水,搖瞭搖頭。花著雨心中微微一松,如此甚好。
“既然如此,你不要再待在宮中瞭。這幾日你先在永棠宮好生待著,過幾日,待我安頓下來,我便想法求瞭無雙殿下,讓他放你出宮去。”
“我不出宮!”丹泓猛然站起身來,蓮步輕移走到花著雨面前,“我不會走的!若說以前我還想出宮,現在你來瞭,我就更不能走瞭。”
“不行!”花著雨背過身去,不再看丹泓傷心欲絕的臉,“你必須出宮!”
“將軍在哪裡,我就在哪裡。”丹泓固執地說道。
花著雨望著丹泓那倔犟的神情,心中極為不忍。她捧著茶盞,將盞中茶水一飲而盡,慢慢放在桌案上,緩緩說道:“丹泓,我對不住你,有件事我瞞瞭你很久。”
丹泓從未聽過花著雨如此沉重艱難的語氣,唇角笑容慢慢凝住,有些詫異地問道:“將軍,什麼事?”
花著雨極其艱難地說道:“丹泓,我是女子。”
丹泓臉上的血色一瞬間退得幹幹凈凈,美目瞪得圓圓的,眸中全是不可置信。她搖著頭,淒然一笑道:“將軍,就算是你做瞭太監,就算你不能娶妻,可是,你也不能阻止我喜歡你,我願意一輩子陪在你身邊。你不能為瞭讓我死心,就說自己是女子吧。”
“我沒有騙你!是真的!”花著雨看到丹泓猶自不相信,嘆息一聲,抬手將頭上箍發的發簪拔瞭下來。烏發披垂,明眸皓齒的她,分明是女子模樣。丹泓的身子搖瞭搖,幾乎昏倒在地,好不容易扶住身側的幾案,才穩住瞭身形。她扶著桌案,一遍一遍地喃喃道:“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轉為悲泣。
花著雨知道,丹泓終究是信瞭。她緩緩走到丹泓面前,伸手撫上她的肩頭,說道:“丹泓,我不該瞞你這麼久,當年,因為爹爹特意吩咐過,要我絕不能暴露女兒之身,否則便是欺君之罪,會連累整個花傢。所以,我才瞞瞭你們所有人。我應該早點告訴你的,這樣你就不會為瞭我,陷入這深宮之中瞭。”
“將軍!”丹泓抬首望向花著雨,慘然一笑,“讓我一個人靜一會兒好嗎?”
花著雨點瞭點頭,伸手將發髻綰好,緩步從屋內退瞭出去。院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一絲人聲,她負手立在長廊上,仰望著院內一棵光禿禿的大樹出神。
她知道這件事對於丹泓打擊極大,唯有給她時間,讓她慢慢接受瞭。但是,她又不放心就此離開。
在廊下不知站瞭多久,天色都漸漸暗下來,她終於聽到身後傳來一陣輕緩的腳步聲。她緩緩回首,隻見丹泓紅著眼睛漫步而來,走到她面前,慢慢頓住瞭腳步。
“我忽然覺得將軍是女子真好,這樣我就不用再執著於將軍為何不喜歡我瞭。看來並非丹泓沒有魅力,是不是?”丹泓望著花著雨,長長的睫毛上似乎還掛著淚珠,唇角卻揚起一抹苦澀而清傲的笑容。
“丹泓!”花著雨心中一熱,緊緊地握住瞭丹泓的手,“聽我的話,出宮去吧。”
丹泓搖瞭搖頭,“不,就算將軍是女子,我也依然要留在宮中,為將軍出一份力。”
花著雨長嘆一聲,知道暫時勸不瞭她,但若有機會,她一定要請皇甫無雙放丹泓出宮的。
宮中的日子比戰場上要平靜,然而,這平靜隻不過是表面上的。朝中群臣本就分為幾派,如今,皇甫無雙打著炎帝的旗號,以皇甫無傷重病為由,暫時接管瞭朝政。
朝中一些大臣幾次要求去探望康帝皇甫無傷的病情,都被皇甫無雙以此病容易傳染婉拒。但是,這些大臣依然故我,每日都有幾個跪在勤政殿門口懇求。
若是以往的皇甫無雙,恐怕早氣急瞭將大臣們趕瞭回去。不過如今,他倒是沉得住氣,不怒也不睬。
花著雨再次回到皇甫無雙身畔,做瞭隨侍太監。對於丹泓出宮之事,花著雨向皇甫無雙提瞭幾次,他都不予答應。這讓花著雨心中極為煩憂,考慮著能不能將丹泓偷偷送出宮去。
這一日,花著雨服侍著皇甫無雙在勤政殿看完奏章,便聽外面有軍報送瞭過來,說是左相姬鳳離的大軍已經回到禹都,在禹都五十裡外安營紮寨。
皇甫無雙劍眉一挑,將手中的奏章放在龍案上,負手在屋內不斷地踱步。
寂靜的室內,他的腳步聲時緩時急,一如花著雨此刻的心跳,時快時慢。終於,又要再次相見瞭。這一次相見,不再是戰場上並肩禦敵的戰友,而是你死我活的政敵瞭。
花著雨知曉,姬鳳離在朝中的勢力絕對不可小覷,要扳倒他並不容易。然而,縱然前方是無邊無垠的黑暗,不見一絲光明,她也依然要一步步堅實地走下去。
“小寶兒?”皇甫無雙的聲音突然響起,花著雨猛然回首,看到皇甫無雙不知何時已經走到她身前,正靠在她面前的龍案一側,瞇著眼睛打量著她,“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花著雨心中微滯,定神說道:“沒什麼,殿下,左相帶大軍回朝,殿下打算如何做?”
皇甫無雙回身坐到龍椅上,雙腿交疊,向後一仰,說道:“幸虧小寶兒提醒,現在本太子沒有登基,左相他想反也師出無名。所以,本太子現在倒是不怕他瞭。”
花著雨躬身笑瞭笑,凝眉道:“殿下囚禁瞭康帝,這件事恐怕早就傳到瞭左相耳中,隻不過,他們沒有確鑿的證據。所以,殿下還需小心行事,否則,一旦被他獲得確鑿的證據,恐怕就麻煩瞭。”
皇甫無雙頷首沉吟道:“小寶兒說得極是,看來,此番得請太上皇出面。”
花著雨躬身道:“如此甚好。”隻要炎帝出面,便可穩住姬鳳離。其實,一直以來,花著雨都認為炎帝對皇甫無雙其實還是寄予厚望的,當初將皇甫無雙打入內懲院,不過是不得已而為之。
“左相大人此番大敗北軍,倒是真該好好慶賀一番。”皇甫無雙凝眸道,言罷,宣瞭禮部的官員,將慶賀之事吩咐瞭下去。
十一月二十八日,左相姬鳳離率領北征大軍浩浩蕩蕩凱旋。大軍在距禹都五十裡外暫時安營駐紮,辰時,收到宮中傳來的聖旨,此聖旨乃臥病在床的太上皇炎帝所書,令大軍暫時駐紮,命姬鳳離攜三品以上將領進宮覲見。
臨時搭就的帳篷內,姬鳳離率領一眾將領焚香接旨。待宣旨的太監離去後,唐玉和藍冰神色凝重。
姬鳳離卻淡然一笑,命姬水將棋盤擺上。藍冰坐到姬鳳離對面,拈起一粒白子,說道:“屬下以為自從相爺和元寶對弈後,再不會和屬下對弈瞭。”
姬鳳離聞言,眸中劃過一絲銳寒,抬手放下一粒黑子,笑道:“怎麼會呢,以後還要日日和你切磋。”
藍冰凝眉道:“相爺,原以為皇甫無雙會趁勢登基,卻未料到他竟然按捺住瞭。如今,恐怕一切都得從長計議瞭。”
“皇甫無雙臨時改變瞭主意,恐怕和元寶有關。”唐玉低低說道。
姬鳳離放下一粒黑子,唇角輕勾,冷冷笑瞭笑。終於,如他所言,再見面便是要鬥個你死我活瞭。
“相爺,方才得到宮中密報,皇甫無雙此番奪宮,用到瞭雷霆騎。若非有雷霆騎秘密參與,我們的兵馬也不會這麼容易就被絆倒。炎帝果然還是屬意皇甫無雙的,不然雷霆騎怎麼會出兵?”銅手稟告道。
雷霆騎是當年炎帝征戰天下時,秘密訓練的一支奇兵,這支軍隊勇猛善戰,因此得名雷霆騎。天下安定後,炎帝特許這支隊伍不歸南朝軍中編制。自此,這支雷霆騎便銷聲匿跡瞭。但是,姬鳳離卻相信,這麼一支隊伍,炎帝絕對不會輕易放棄。經過幾年查訪,終於查到這支隊伍隱在南部水島之上,多年來秘密征兵,實力不可小覷。
藍冰勾唇笑道:“終於迫得雷霆騎出兵瞭。”
姬鳳離拈著一粒棋子在手中把玩片刻,啪的一聲落入局中,慢慢道:“隻怕不是全部。”
唐玉沉吟道:“相爺,若是隻帶將領,不帶兵進京,是不是有危險?”
藍冰淡淡說道:“不會的,現在兵權已在我們手中,他們不敢輕舉妄動。何況,相爺此時聲名正盛,除非能找到罪大惡極的理由,他們是不會動手的。”
姬鳳離點瞭點頭,低首看著幾案上的棋局,隻見黑白棋子縱橫交錯,似乎是狼煙四起的戰場,兩軍奮戰,互不相讓。
這朝野之戰,似乎比戰場上還要兇險,一步錯,有可能便全盤皆輸。他執起黑子,且攻且守。
藍冰的白子穩紮中宮,其形已然如龍,似乎馬上就能破雲騰空而起。
姬鳳離手執黑子,一路殺入中局。
藍冰托腮沉吟,一眼便看出黑子欲搶子奪位的意圖。他淡笑著執起白子,吃掉姬鳳離的數枚黑子。同時,佈白子,斷黑子後路,將黑子團團圍困。
唐玉和銅手瞇眼瞧著棋盤,眉頭俱都皺得緊緊的,看上去黑子敗局已定。姬鳳離不慌不忙地拈起黑子,靜靜說道:“姬月,去備馬!”
姬鳳離的目光凝註在棋盤上,視線在棋盤上掠過,側手放下一子,破入白子中腹。最後一枚黑子,他重重地落在棋盤上,隻聽叮的一聲,他負手站起身來,衣袂掠過,一片清寒。
藍冰低眸看去,隻見黑子不知何時,已經斬斷瞭己方白龍。他盯著棋盤,嘆息一聲道:“相爺,屬下輸瞭。”
姬鳳離漫步走出帳篷,翻身上馬,帶領眾將向京城奔去。
當夜,宮中設宴慶賀將士凱旋。這一場慶功夜宴,聲勢浩大。
乾慶殿內,絲竹聲聲,流光溢彩。炎帝端坐在大殿正中的龍椅上。自從那一夜在青江行宮被老虎所傷後,他便臥病在榻,再不理朝政,甚至將帝位傳給瞭皇甫無傷。
炎帝身側坐著一個紅衣妃子,是炎帝之前的嬪妃,封號劉嬪。康帝登基後,她便是太妃。但看年紀她也不過三十多歲,容貌嬌美,笑容嫵媚,殷勤地為炎帝斟酒,巧笑嫣然地在炎帝耳畔說著話。
花著雨侍立在皇甫無雙身側,側首悄悄打量瞭一番炎帝,炎帝原本便是神色肅穆、極其嚴苛之人,如今病中,更是不茍言笑瞭。就算姬鳳離大勝回朝,也不見他臉上有絲毫喜色。
皇甫無雙代炎帝宣讀完褒獎北征將士的頌詞,再對姬鳳離和一眾將領進行瞭一番封賞。所有將士都晉升三級,更是賞賜瞭姬鳳離黃金千兩,明珠千斛。
姬鳳離和一眾將領謝恩領賞後,盛宴便正式開始。
大殿正中的紅毯上,歌舞宮姬踩著縹緲的樂音翩然起舞。
一番觥籌交錯,姬鳳離忽然站起身來,舉杯道:“太上皇前段日子身體染恙,如今看來並無大礙,這實乃天下萬民之福,太上皇又為微臣等設這麼隆重的宴會,微臣感激不盡,謹以此杯酒恭祝太上皇福壽延年。”
花著雨聞言朝姬鳳離望去,隻見他唇角帶著淺淺的笑容,向炎帝舉杯。
炎帝身側的劉太妃正微笑著在炎帝耳畔說著什麼,炎帝似乎根本沒有註意到姬鳳離的話,良久才微微點瞭點頭,端起面前的杯子,面無表情地一飲而盡,冷然道:“愛卿此番平北有功,實乃國之柱石。孤乏瞭,眾臣自可慢慢享用。”
劉太妃微笑著將炎帝扶起來,攙著他向宮外走去。
眾臣起身跪拜,恭送太上皇。
殿內一番盛世韶華,花著雨的心卻飄到瞭浴血戰場上,這繁華,這富貴,卻是將士們用血換來的。
皇甫無雙抿瞭一口酒,臉上浮現出一抹燦爛的笑,向姬鳳離說道:“左相大人,方才本太子無意聽將士們說起,左相在北疆成親瞭?不知左相夫人現在何處?何以沒有進宮覲見?”
花著雨聞言心中一驚,不知皇甫無雙從哪裡聽說此事的。
姬鳳離淡淡斂眉,目光不著痕跡地從花著雨臉上掃過,起身向皇甫無雙欠身施禮道:“殿下,微臣的親事因事打斷,後並未結成。”
皇甫無雙饒有興趣地揚眉道:“即使親事沒有結成,那也是未婚夫人,本太子這就派人宣左相夫人覲見。吉祥,你去傳旨。”
吉祥答應一聲,躬身退瞭出去。
花著雨萬萬沒想到,錦色也隨著姬鳳離回到瞭禹都。原本以為,她說不嫁姬鳳離,就不會再隨著他回禹都的。她覺得自己當日搶親的行為,足以讓錦色明白她的意思瞭。為何,錦色還要跟著姬鳳離來到禹都,將自己置身在這龍潭虎穴之中?
“殿下,不如讓奴才前去宣旨吧。”花著雨輕聲說道。
皇甫無雙凝眉道:“小寶兒,你臉色這麼白,別是病瞭?夜深風冷,你哪裡也別去。”
花著雨心中憂慮,卻也知道,事情到瞭這一步,恐怕她無論如何也不能阻止瞭。她神色不寧地在殿內待瞭一會兒,俯身低語道:“殿下,奴才胸口有些悶,想到門外守候。”
皇甫無雙眉頭一凝,極其擔憂地說道:“待會兒酒宴散後,宣禦醫過來瞧瞧。”
花著雨躬身道:“殿下,不用瞭,奴才出去走走就好瞭。”
皇甫無雙無奈頷首準瞭。花著雨淡笑著退下,不經意間抬眸,看到幾道目光深深淺淺地朝她射來,眸中神色不乏譏誚嘲諷。她這才驚覺,方才和皇甫無雙一番低語,在旁人眼中,卻是曖昧異常。若是換瞭其他太監,或許眾人也不會作此想,但自從當日出瞭妖孽禍主的謠言後,似乎隻要涉及她和皇甫無雙,便總會遭到這樣那樣一番猜測。
花著雨心中冷笑,抬眸冷冷地迎著那幾道目光回望過去,清冷犀利的目光逼得那幾位大臣移開瞭目光。她轉身方要離去,眼角餘光卻感覺到一道更深冷的目光射來。她抬眸望去,隻見姬鳳離睫毛輕斂,仰首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乾慶殿外,夜色初臨。清涼的空氣迎面撲來,將胸臆間的不快和憋悶蕩盡。花著雨轉過長廊,沿著宮中小徑緩緩徘徊。
不到半個時辰,便看到吉祥和幾個禁衛軍引領著錦色走瞭過來。她快步迎上去,攔住吉祥道:“吉祥,我和左相夫人有幾句話要說。”
吉祥微笑道:“那好,那吉祥先進去伺候殿下。”
花著雨引領著錦色轉至一處廊簷下,凝眉道:“錦色,聽我的話,你一定要設法離開禹都,不要在這裡待下去瞭。當日我搶親,就是要告訴你,待在他身邊是危險的。我原以為,你不會再進京的。”
錦色抬眸,臉色慘白,黑眸中神色復雜,良久才緩緩道:“我知道小姐的意思,隻是,我不好脫身離開。”
“你對他還有情嗎?”花著雨知悉錦色對姬鳳離有情,擔憂地問道。
錦色微垂瞭眼睫,淒聲道:“有情又如何,他對我始終沒有情。所以,我早晚會離開,也會忘瞭他。”
花著雨心中一痛,上前一步握住錦色的手,一時之間,卻不知應該說什麼來安慰她。
夜色已濃,冷月無聲,寒星閃爍。
“原來夫人在這裡。”柔似春風的話語從前方悠悠傳來。
姬鳳離沿著廊簷漫步走來,風拂起他的衣衫,有凌厲氣息在空氣中悠悠流轉。他邁著散漫的步子,走到兩人面前駐足,伸手將身上披風解瞭下來,溫柔地披在錦色的肩頭上,低聲道:“夜涼風冷,若是吹壞瞭身子可怎麼行?”
黯淡的燈光下,錦色臉上瞬間浮起一抹紅暈,嬌羞地垂下瞭頭,顫聲道:“四兒以後會註意的。”
姬鳳離這才轉身望向花著雨,幽深如冰潭的眸中漾開一抹淺淺的笑,“寶公公,可以放開本相夫人的手瞭。寶公公已經搶過一次親,這一次莫非還想帶著本相夫人私奔?”
花著雨這才發現自己還握著錦色的手,聞言緩緩放開,朝著姬鳳離粲然一笑,“左相大人誤會瞭,咱傢隻是和夫人說說話而已。”
姬鳳離牽著錦色的手從花著雨身側走過,擦肩而過的瞬間,他低低哼瞭一聲,那聲音帶著幾分疏離、幾分自嘲、幾分譏誚……他擁著錦色快步離去,修長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花著雨佇立在風中,望著兩人的身影相擁著離去,隻覺得心像是被誰掐瞭一下,莫名地疼。她翩然轉身,攏起身上衣衫,孤身一人向著相反的方向而去。風迎面撲來,似乎比塞北的風還要淒冷。
夜空中,煙花燦爛盛放,那一瞬間的絢爛,將夜空映得璀璨而美麗。隻不過,那美麗終究是那樣遙遠,又那樣虛無縹緲,讓她永不能觸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