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暮色四合,九重宮闕巍峨佇立。皇宮各殿中的琉璃宮燈依次點亮,燈燭輝煌,照徹霄漢。
這是一個不尋常的夜晚,因為,今日乃是除夕之夜,是萬傢團圓的日子。
白日裡,皇甫無雙偕同百官在皇城外舉行瞭一次祭祀大典,以此慶賀自己登基以來的第一個新年,並祈求上蒼保佑南朝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入夜,又在乾慶殿設宴君臣同慶。
乾慶殿內,絲竹管弦,美酒佳人。
乾慶殿外,遙望夜空,無數朵煙花乍然綻放,美麗而璀璨。大殿內,樂音裊裊,歌舞升平。花著雨一直侍立在皇甫無雙身側,看著這個年輕的帝王身著龍袍,舉杯暢飲,看著百官齊齊舉杯,說著祝酒佳話,看著這一切的繁華奢靡。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到那個人常坐的位置上,此時那裡坐著的是一個年老官員。這座華麗的宮殿內,再不見那個人的身影。
“小寶兒,你怎麼瞭?”皇甫無雙握著白玉杯,杯中早已無酒,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翻卷著不可名狀的情緒,正打量著她。
花著雨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思緒飄忽,忙笑瞭笑,走到桌案前,執起酒壺為皇甫無雙倒滿瞭美酒。
“皇上,姬犯罪名已定,不知皇上要如何處置?”聶遠橋忽然站起身來,朗聲問道。
花著雨聞言,黛眉微凝,側耳聆聽。
原本歌舞裊裊、熱鬧非凡的大殿,因為聶相的一句話,在這一瞬間,氣氛凝滯、沉寂如死。百官臉上閃過各種紛繁復雜的表情,都凝神望向皇甫無雙。
皇甫無雙背靠在桌案一側,手拿酒杯,輕輕旋轉瞭一圈,目光凌厲地從杯沿上方掃過眼前百官,淡淡問席間的刑部尚書呂定之:“謀逆大罪,不知該如何處置?”呂定之是皇甫無雙登基後新換的刑部尚書。
呂定之忙從席間起身,走上前,躬身緩緩說道:“謀逆大罪,依律當誅,滿門抄斬。”
皇甫無雙挑眉道:“滿門抄斬?左相大人似乎沒有親人,也沒有姬妾,滿門抄斬就免瞭。隻是,左相大人犯如此大罪,按律當如何誅殺?”
呂定之半晌沒有說話,額頭冷汗涔涔。
“呂定之!”皇甫無雙瞇眼問道。
呂定之躬身低低答道:“按律當處凌遲極刑,隻是此刑極其殘忍……”
殿內眾人頓時倒抽一口冷氣。
凌遲!
凌遲俗稱千刀萬剮,就是要在施行過程中,給予受刑者以無盡的折磨,是最殘忍的刑罰。此刑罰因其殘忍,已棄置多年,但南朝律法上卻還是明文規定著,叛國謀逆者凌遲處死。
聽到“凌遲”兩個字,花著雨腦中頓時嗡的一聲,好似小時候她捅瞭馬蜂窩,無數隻馬蜂扇動著翅膀朝她飛過來一般。雖然她臉上還極力保持著冰封鏡湖的沉靜,但握著酒壺的手卻不可控制地顫抖起來,讓她止都止不住。壺蓋和壺身碰撞,發出叮叮的清脆聲響,壺身傾斜,酒水流出,淌瞭她一身。
這一夜,接下來的盛宴,於她而言,都好似夢中一般飄飄忽忽的。她幾乎不記得宴會是如何結束的,也不記得後來皇甫無雙說瞭什麼,她似乎都沒有聽清,隻記得“凌遲”兩個大字。
這兩個大字,好似錐子猛然刺到她心中,讓她生出無邊無垠的疼痛來。
盛宴結束,眾臣退去,花著雨陪同皇甫無雙走出大殿。
朔風撲面,無盡冷意襲來,遙遠的夜空有煙花乍開,美麗至極、燦爛至極。
“小寶兒,朕知道你恨姬鳳離,那一日,朕允你前去監斬。小寶兒可願意?”
皇甫無雙站在廊下,少年帝王身著一襲龍袍,發髻上的珠冠鑲著顆夜明珠,溫雅璀璨的光芒映得他眸光純真無邪,唇角笑容柔和。甚至,他說出來的話語都帶著一種向花著雨撒嬌的意味,可是,他的心卻不是一般的狠。
花著雨望著他,心底深處,漸漸感覺到瞭冰冷,深入骨髓的冰冷。
花著雨笑道:“皇上,原本奴才就要討這個差事的,隻是怕朝中官員不答應,既然皇上允瞭,那小寶兒當然樂意至極。能親眼看著仇人亡於刀下,這是奴才期盼已久的。就是不知道那些官員怎麼看,奴才畢竟是一個宦官。”
皇甫無雙嘟瞭嘟唇,劍眉微蹙,有些苦惱地說道:“這樣吧,明兒朕就升小寶兒為一品太監,你的品級凌駕到他們所有官員之上,就是右相見瞭你也比你低一等,如何?”
“真的?”花著雨眸光頓時一亮,笑吟吟地說道,“皇上其實是知道的,奴才並非在意什麼高官,不過,能壓一壓那些老頑固,奴才是很願意的。”
“好,那就說定瞭!”皇甫無雙笑道。
剛過瞭除夕,傢傢戶戶還沉浸在新年的喜慶中,一個消息傳遍瞭禹都的大街小巷。
權傾天下的左相大人,素有“南朝第一公子”之稱的相爺,俊美、溫柔、優雅、專情的姬鳳離,有驚天之才、傾世之貌的姬鳳離,竟私下和北朝聯姻,意圖謀反稱帝,和北朝蠻夷瓜分南朝萬裡江山。聽說,他的未婚夫人,便是北朝的卓雅公主。
這件案子,比去年平西侯花穆的案子還要讓人震驚。
很多人都難以想象這是個事實,難以相信這個將北朝敵軍趕出南朝的相爺,所做的一切都是偽善之舉。
左相姬鳳離,不光是南朝未婚女子心中的最佳情郎,更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心目中當之無愧的英雄,他整頓吏治、治理水患、抵禦外敵……
他任左相期間,做瞭數不清的利國利民的好事。
為何,一夕之間,就成瞭叛國賊呢?
然而,這件事,容不得人們信或者不信。
朱雀門外詔書高貼,黃紙黑字,千鈞之筆,寫得清清楚楚,末瞭一句:定於正月初六,東市校場口,凌遲處死!
欽此!
欽此後面,蓋著朱紅的印章,鮮紅鮮紅的,像血!
往年的正月初六,是百姓走親訪友拜年的日子。這一日禹都會有很多民間曲藝表演,或鑼鼓,或雜耍,或走馬燈,或皮影戲……總之,整個禹都定是熱熱鬧鬧、喜樂歡天。而今年,卻和往年大大不同。
禹都城內沒有舉行任何的曲藝雜耍,再沒有人喜樂歡笑,每個人都是一副凝重的神色。臉色,和這一日的天空一樣,烏雲密佈。
行刑的高臺周圍,擠滿瞭人。百姓們蜂擁而來,為的是送左相大人一程。
禁衛軍拿著刀劍驅散瞭一批,又迎來一批,這些人都像是瘋魔瞭一樣,非要沖到最前面去。大多數人手中都提著一壺酒,打算要呈給姬鳳離做最後的送行酒。
花著雨乘著馬車,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來到瞭刑場上。
她推開車門走瞭下來,迎面一股寒風襲來,臉頰上冰涼點點。她抬眸望去,空中有鵝毛般的雪片開始飄落。
禹都位於江南,過瞭年天氣多半會轉暖,下雪極為少見。她有些驚異地仰首,看著雪花如蝶翼般飄落在她的臉上、身上,天地之間一片靜謐。
雪漫天旋舞,那簌簌落地的聲音是那樣空靈美妙。她喜歡雪,喜歡它的潔白。她望著天空,卻什麼也看不見,隻有白茫茫的一片。雪花飄落在眼角,被臉頰上的溫度化作一滴水,逶迤淌下。
風過,杏黃色一品宦官的服飾在寒風中獵獵飛揚,身後雪片翻飛。
她目光森然地掃過刑場上湧動的人群,緩緩拾級而上,登上瞭監斬臺。太監小順子舉著一把墨繪油紙傘為她擋住飛揚的雪花。
她目光流轉,淡淡環視一圈,隻見禁衛軍統領聶寧帶著禁衛軍,早已將校場圍得水泄不通。
人群忽然出現瞭一陣騷動,禁衛軍拿著刀劍將人群生生逼出一條通道來。忽然有女子的聲音嗚嗚地哭瞭起來,這種聲音好似會傳染一樣,漸漸地由低到高。
“怎麼回事?”花著雨凝眉問道。
“稟寶總管,是姬犯的囚車到瞭,那些女人在哭。”小順子輕聲稟告道。
姬鳳離不愧是禹都女子們的夢中情郎,縱然他犯瞭滔天大罪,也癡情不改啊!花著雨轉身緩緩退回去,坐在瞭監斬臺上。
囚車穿過人群,到瞭行刑臺前,她瞇眼望瞭過去,隻見姬鳳離一襲囚服,被禁衛軍從囚車裡帶瞭出來,琵琶骨上的鎖鏈尚在,手腳上的鎖鏈倒是撤去瞭。不過,縱然撤去,因為鎖著琵琶骨,姬鳳離還是等同一個廢人。他的黑發在身後披散著,好似墨色瀑佈一般。墨發襯得他一張臉分外蒼白,目光中含著淡淡的笑從人群中掠過,忽然側首凝視著高臺上。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匯。
一時間,人頭攢動的刑場上,似乎隻有她和他!
一切的聲音再也聽而不聞,隻有落雪在兩人之間漫天飛揚。
花著雨的目光直直地看入姬鳳離的眼眸中。
純黑的、深幽的眼眸,如流水般明澈的眼眸,似乎隨時都能將她的心吸附進去的眼眸,此時,正有些錯愣地望著她。似乎完全沒有料到,她會做監斬官。隨即,他的眸中便閃過瞭然,慢慢地轉過身,沿著臺階一步步登上瞭行刑的高臺。
行刑的時辰還沒有到,花著雨和刑部尚書呂定之、右相聶遠橋一起在監斬臺上落座。
禁衛軍執著刀劍,將臨近行刑臺方圓兩丈清場,數千禁衛軍將刑臺圍成瞭水泄不通的大鐵桶。
作為監斬官的花著雨拿起文書,將姬鳳離的罪名念瞭一遍,又將皇甫無雙的聖旨和公文念瞭一遍。刑場上靜悄悄的,除瞭落雪的聲音,便是她清澈無塵的聲音,一字一句念著姬鳳離的大罪。
謀逆、造反、把持朝政甚至陷害康帝……罪名數都數不完。
花著雨越念心越寒,這就是朝廷內的爭鬥,當你倒下時,所有的罪名都向你壓瞭過來。
“定於正月初六午時凌遲處死。”花著雨念完最後一句,她覺得全身的力氣似乎都被耗盡瞭,手軟軟地幾乎抬不起來。
她將文書放下,緩緩向姬鳳離望瞭過去。
寒風凜冽,飛雪迷離,他在風中央,他在雪中央。
他在看她。
隔著漫天飛雪看著她。
目光中帶著痛,帶著傷,就那樣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或許是他太憔悴的緣故,囚服顯得很寬大,被寒風吹得獵獵飛舞。他修薄的唇角微微一勾,一字一句說道:“嗓音很美,隻可惜念的卻不是姬某想聽的。其實啊,寶兒,一直以來,都很想聽你為我唱一首曲子呢,隻可惜,這一生永遠無法聽到瞭。”
花著雨剛才宣讀文書時刑場上很寂靜,因此姬鳳離的聲音傳得很遠,就連臺下的百姓都聽到瞭。花著雨所在的監斬臺和姬鳳離所在的行刑臺很近,更是聽得清清楚楚,不知為何,她的心竟然莫名揪痛起來。
她眸光凌厲地掃瞭一眼姬鳳離,冷然喝道:“大膽,死到臨頭,還敢口出狂言調侃監斬官!”
姬鳳離凝視著她,聲音嘶啞地說道:“就是因為快要死瞭,所以才敢將憋在心裡的話說出來啊。”
花著雨身形一僵,心中頓時有些五味雜陳,臉上竭力保持著波瀾不驚,翩然轉身回到瞭座位上。
行刑時刻未到,高臺下傳來一陣又一陣的騷動聲,就在這時,一陣裊裊的琴聲突然傳瞭過來,漸漸將騷亂聲壓瞭下來。
眾人循著琴聲望去,隻見距離行刑臺不遠處停靠著一輛華麗的馬車,琴聲便是從馬車的扉窗中傳出來的。透過扉窗,隱約可以看到裡面有一個雲鬟高髻的纖影,正在撥動著琴弦。
漫天的飛雪,在琴音裊裊下,好似瓊花綻放。琴聲,勾起人無邊的傷痛,令人幾乎悲從中來。
這是訣別之曲!
“何人在撫琴?”坐在花著雨身側的刑部尚書呂定之問身側的官員。
那官員低低說道:“本官也不清楚,應當是哪傢小姐前來為姬犯送行的。來人,過去問一問,是誰傢小姐。”
不一會兒,禁衛軍過來回報道:“稟大人,撫琴之人是三公主。”
原來是三公主皇甫嫣!
禹都人人皆知,三公主皇甫嫣愛慕姬鳳離,雖然姬鳳離拒絕瞭與她的婚事,但她對姬鳳離依然癡心不改。今日來送姬鳳離,倒是不足為奇。
一曲而終。
又一陣錚錚的琵琶聲響瞭起來,這一次卻是從另一輛馬車中傳出來的。
“這又是何人在彈琵琶?”呂定之問道。
禁衛軍過來回報道:“稟大人,這一次是溫小姐。”
花著雨不由得苦笑一下,整個人有些木木的,心中說不出來是什麼滋味,似乎什麼滋味都有,卻又品不出來。
皇甫嫣來瞭,禹都愛慕姬鳳離的女子都來瞭,就連溫婉,雖然害瞭姬鳳離卻也來瞭。她們都是來給姬鳳離送行的。隻有她,高高地坐在監斬臺上,做瞭那個要殺他的監斬官。
琵琶聲一曲而終,禁衛軍走上前稟告道:“寶大人,三公主要為姬犯送行,她說要為他斟一杯送行酒。”
“可以!”花著雨淡淡說道。
皇甫嫣的馬車穿過人群,駛瞭過來。到瞭高臺不遠處,帷幔掀開,皇甫嫣從馬車中走瞭下來。她沒有穿華麗的宮錦羅衣,隻著一襲素白衫裙,墨發梳瞭一個簡單的反綰髻,什麼釵環都沒有簪。
素衣衫裙的皇甫嫣,輕移蓮步緩緩朝著高臺邊走瞭過來,纖纖素手中執著一個酒盞,秀美的面龐上淒然而悲痛。她的白色衣裙,白得淒然,白得好似這漫天飛舞的落雪,白得——好似孝服,白得——刺痛瞭花著雨的眼睛。
皇甫嫣執著酒杯走到瞭高臺前,立刻有刑部官員接過來,拿出各種試毒的針試瞭一番,被判極刑的犯人,絕對不能在行刑前死去。
檢驗瞭一番,沒有問題,那刑部官員躬身將杯子交還到瞭皇甫嫣手中。皇甫嫣冷哼瞭一聲,提裙子慢慢地登上瞭行刑臺。
“相爺,我來送你瞭。”皇甫嫣本是一個羞怯的女子,在朝中,每一次遇到姬鳳離都有些不敢直面他。這一次,她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姬鳳離憔悴的面龐,好似永遠看不夠一般。
“多謝三公主!”姬鳳離接過酒盞,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向她溫雅地笑瞭笑,“三公主,我可以叫你一聲妹子嗎?”
皇甫嫣紅著眼圈點瞭點頭。
“嫣妹,我很喜歡你,是哥哥對妹妹的喜歡,相信三公主一定會找到自己命定的如意郎君。我去瞭,公主保重!”他輕輕說道。
就在這時,兩聲炮響,行刑的時辰快要到瞭。
禁衛軍上前來請皇甫嫣下去,她忽然失控地哭喊道:“不要!不要……”
禁衛軍強行將皇甫嫣拉瞭下去。
花著雨也聽到瞭炮響,這炮響讓她心中驟然一縮。
兩聲炮響,是讓劊子手做準備。一炷香後,又是一聲炮響,那時便是行刑的時辰瞭。
花著雨艱難地將目光移向行刑臺,姬鳳離還是在那裡靜靜地立著。
其實,花著雨從心裡覺得姬鳳離不會死!因為她知道他的能耐。她想他一定有後著,不然,他絕對不會沒有任何反抗地被人打入牢中,不會這麼從容地步上行刑臺。
可是,時辰快要到瞭,刑場周圍還是毫無動靜。
寒風越發凜冽,姬鳳離的寬大囚袍很薄,被風吹得四散飛舞。
風灌滿衣袖,風吹動囚服,風揚起墨發。似乎,一眨眼,他便會消失在風裡,消失在這天地間。
一種恐慌忽然就攫住瞭她的心。
高臺下的百姓一陣又一陣地騷動,就在這時,劊子手走瞭出來。劊子手身後還有一名幫手,他上前,將姬鳳離的上衫剝瞭下來,露出肩膀,露出瞭被鐐銬穿過的琵琶骨,露出瞭胸膛。姬鳳離的整個上身已經光裸,那人又去脫姬鳳離的褲子,人群中頓時傳來一陣騷動。
有人高喊著:“給相爺留一點兒面子吧!”
群情激憤,花著雨銀牙咬著下唇,寬袖中的手不斷地抖著。
劊子手聞言上前,用力一扯便將姬鳳離的褲腿撕成瞭兩半,兩條腿頓時光裸著暴露在寒風中。
那名幫手又取出瞭一張大大的漁網,將姬鳳離罩在裡面,漁網繃緊,將他身上的肌肉勒得一塊塊鼓瞭起來。
劊子手從容不迫地打開手中的木箱,亮出瞭十幾把形狀大小不同的刀具。他挑瞭一把窄而尖銳的小刀,凝立在行刑臺上等待著,等待著最後那聲炮響,等待著花著雨手中的行刑令牌落地。
人群裡,哭聲越來越高。
花著雨坐在監斬臺上,忽然覺得渾身癱軟,如果不是坐在椅子上,她想自己很可能會倒在地上。一炷香後那聲炮響,就是行刑的時辰,不,已經不到一炷香瞭。
她猛然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快步走瞭過去。
“寶大人,你要做什麼?”聶相驚異地冷聲問道。
花著雨回首,勾唇笑道:“姬犯是咱傢的仇人,咱傢要親眼看著他被凌遲,方解心頭之恨。”她一字一句嫣然說道,眉目間卻滿是冷厲。
聶遠橋一愣,皺眉看著花著雨快步向行刑的高臺走去。
花著雨負手一步一步踏上高臺,高處風極烈,將她的杏黃宦衣吹得呼呼作響,好似翩然飛舞的蝶翼。
“你先把他的漁網扯開,給他穿上衣服,我有話問他。”她冷冷說道。
劊子手和他的幫手互相看瞭一眼,馬上動手將姬鳳離身上罩著的漁網解開,將囚服重新給他穿上。隻不過,下面的長褲已經被撕破無法穿上,花著雨解開身上的披風,迎風扔瞭過去,罩在瞭姬鳳離身上。
“你們先下去!”花著雨負手站在高臺一角,不辨喜怒。
兩人猶疑著退下高臺。花著雨徐徐轉身,淡淡地凝視著姬鳳離。
那個曾經風華無雙、白衣翩躚的左相,此時一襲囚衣,滿身鎖鏈。他看上去明顯瘦瞭,面上頗為憔悴,狼狽至極。隻是,縱然如此,他身上還是有一種從容不迫的氣質,唇角依然掛著淡淡的溫雅的笑。
很久以前,她就想,她一定要打倒他,看看泰山壓頂依然從容不迫的左相什麼時候能露出驚惶的表情。
說實話,她有些挫敗。
不得不承認,他夠狠。
就連即將被凌遲,他都能泰然處之。
“姬鳳離,我總算等到瞭這一日!”她向他勾唇一笑,隨手從劊子手的木箱中拿起一把長長的薄薄的匕首。
姬鳳離擁著花著雨扔過來的披風,能感覺到這披風上帶著她身上的溫暖,慢慢地透過肌膚,滲入到他心中。
夠瞭!
這對他已經足夠瞭!
能在凌遲前得到她片刻的憐惜,他已經知足瞭。
“寶兒,你終究不忍心,是嗎?”他低低問道,嗓音低醇而柔和。
花著雨唇角綻開一抹淡笑,“不是,我隻是覺得劊子手下手,不如自己下手來得解氣而已。”
他唇角的笑瞬間凝結,眸中的光亮瞬間熄滅,他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眸中漸湧哀涼。
一朵雪花飛旋著飄落在刀面上,慢慢地融化成水,讓他錯覺那是她流下的淚,而那終究不是。
雪越來越大,大片的雪花被風卷著,在他周身飛舞。他就那樣站在高臺上,裹著她的披風,好似裹著世上最珍貴的狐裘錦衣。
她慢慢地走到他面前,駐足,唇緊緊地抿著一言不發,將手中的匕首砍在瞭他身上。她怕過一會兒自己就下不去手瞭。
第一刀刺在他左臂,第二刀刺在他右臂,第三刀是左肋,第四刀是右肋,第五刀是左腿,第六刀是右腿,第七刀是肩頭。
劃破肌膚的聲音如同風聲,鮮血順著肌膚流淌而下,可是,姬鳳離卻感覺不到疼痛。他所有感官都隻用來感知她。她的臉就在他面前,相差不過兩尺,他看著她的眼睛,那雙令他心動的眼睛,此刻充滿瞭無法言說的冷酷。
“寶……兒……你……可……曾……解……恨?”當她終於住手,當他渾身鮮血淋淋,他緩緩地輕柔地說瞭七個字。
她砍瞭他七刀。
他說瞭七個字。
這七個字,讓她一刀也刺不下去瞭。
這七個字,讓她心中大慟,如被一箭穿心。
但是,這關鍵的一刀,她卻必須刺下去。可是她的手顫得厲害,抖得幾乎拿捏不住手中的匕首。
腰間驀然一緊,姬鳳離忽然伸臂將她攬入懷裡,噗的一聲,最後一刀,因為他的擁抱終於刺在他的胸口。“寶兒,這一次可曾解恨?”他再問。
幽深的眸定定地看著她,眸中的專註和深情震撼著她的心弦。
高臺下的百姓早已亂瞭套,就連監斬臺上的其他官員都驚駭地站起身,向這邊望瞭過來,可是,花著雨卻什麼也聽不見。
這個世界,似乎乍然之間,隻剩下她和他兩個人。
她的眼中,隻有他。
“姬鳳離,你是不是恨我?”她顫著聲音,伸手撫去他唇角的血跡,緩緩地一字一句問道。
姬鳳離突然笑瞭,笑容燦爛如煙花乍盛、光風霽月,讓人隻覺得眼前滿目繽紛。拈花一笑,顛倒眾生,縱然到瞭此時,他的笑還是這樣迷人。
“寶兒,我怎麼會恨你呢。你所做的,隻不過是因為你恨我罷瞭。以前,我不知你恨我這麼深,我隻知道,你是贏疏邪,是花穆的部下,但我現在想,你可能還與花穆有著別的關系,所以你才恨我入骨。寶兒,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你不會平白無故地害我。所以,我不會恨你,永遠不會恨你。隻是,我可能要去瞭。”他的一雙鳳眸透出一種空洞。
“寶兒,我去瞭。如果真有來生,你知道我最想做什麼嗎?”他低低地問。
“做什麼?”花著雨轉首,不知何時,眼角已經有淚慢慢地滑下。
“我要祈求閻王,讓我下一世再不要和你同為男子瞭。”他的話語,在她耳畔低低地飄蕩著。
胸臆間,一種毫無預料的疼痛,好似夜空綻放的煙花,忽然就炸開瞭,疼得她猝不及防。這種疼痛並非隻是一瞬間,而是綿延入骨地開始慢慢彌漫,滲入五臟六腑,似乎全身上下哪裡都痛。
她淚如雨下,哀痛無處可藏,他看到瞭她的哀痛。哀痛?這哀痛是憐憫、憐惜或是……
“寶兒,你終究還是在意的是嗎?”他的手臂越收越緊,緊到令她無法呼吸。他的下巴枕在她的肩上,他的臉頰貼在她的鬢邊。
他的唇,找到瞭她的唇,瘋狂而霸道地吻著她。他的氣息瞬間霸占瞭花著雨所有的感官,灼燙的吻鋪天蓋地洶湧而來。
周遭的一切似乎瞬間凝結,再也不聞任何聲響,她整個人也仿若石化,僵直著不能動彈,唯有一顆心好似沉淪般悠悠蕩蕩。
姬鳳離好似要將一生的力氣全部用在吻她上,一直吻到她嘴唇疼得厲害,吻到她嘴裡滿是血腥味。
他的吻由一開始的霸道到越來越溫柔,最後就好似一片落葉、一隻粉蝶一般從她唇角滑開。他的頭慢慢地垂在她肩頭,耳畔傳來他低喃的聲音:“寶兒,我愛你。可我也要永遠忘記你!”
花著雨感覺姬鳳離的身子慢慢地軟瞭下去,而後緩緩向後倒下去,她伸臂抱住瞭他,在他墜落的那一刻。他望著她,看著她淚水肆虐的臉,睫毛慢慢地垂落而下,終究走到瞭這最後一步,他們註定是不能相守的,所有的一切都在現在徹底結束吧。
“姬鳳離,你不會死的!”她低低說道,在他的耳畔。可是,他似乎沒有聽到。
她臨來監斬時,就已經收到瞭康的來信,終於知悉,事情並不是她想象的那樣。
她不是要殺他,隻是要救他。
她來時,已經買通瞭刑場上除瞭聶相一黨的所有官員,甚至一些禁衛軍。
她是要讓他詐死,是要救他出去。
可是……
他現在這樣子,似乎是真的死瞭。
她抬頭望著天空,雪花漫天飛舞,不一會兒就將他的身子蓋住瞭。
“他死瞭?”有人伸過手來探瞭探他的鼻息,是聶相還是誰,她沒看清楚。
花著雨沒有動,也沒有說話,隻是怔怔地望著他的臉。
一有雪花落下,她便伸手將他臉上的雪花拂落。可是,雪花越落越多,她也拂得越來越快,到最後,他的臉終於被雪花埋住瞭。
“他死瞭!”不知是誰,在她身後篤定地說道。
他死瞭!
當這三個字傳入耳中時,花著雨覺得,受凌遲之刑的不是他,而是她的心。此刻,它已經碎成瞭千萬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