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紅裙妒殺石榴花 第六章 生無可戀

血!那麼多的血,不斷地淌出來,天地間一片血紅。紅得那樣妖艷,刺得她的眼睛都睜不開。而他的身影就在血紅色的浸潤下越來越淡,越來越淡……終於,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徒勞地伸出手,抓住的隻有風,冰涼徹骨,淒厲猶如鬼哭。

花著雨猛然喘息著從夢中醒來,屋內一片黑暗,到處是靜悄悄的。她的驚喘聲,在這寂靜中分外清晰。她愣瞭一瞬,方才醒悟,她殺瞭姬鳳離。

她曾經不止一次想要殺瞭他。

可是,上天作證,這一次,她其實是想救他的。

那一刀,她隻是想在他胸口刺一下,然後封住他的閉息穴,讓他呈假死之狀。這樣,她便可以派人將他交給他的手下。可是,花著雨沒料到他會那麼狠,抓住她的手,讓刀深深地刺入瞭他的胸膛。

“要麼,你的鮮血盛開在我的刀鋒上。要麼,我的熱血噴灑在你的素扇上。”這是她的誓言,她終於做到瞭。

終於,讓他的鮮血盛開在她的刀鋒上。

但是,她卻沒有想到,自己的心會這樣痛。當鮮血迸出的那一刻,當“他死瞭”這三個字傳入耳畔時,她似乎聽到瞭自己的心在胸膛內慢慢碎裂的聲音。

那一刻,她終於意識到一件事情,那便是不知何時,她已經愛上他瞭。

愛上瞭,真真切切,無法自欺欺人。

她閉上眼睛,過往種種悉數浮現在眼前。

戰場上,那遙遙一瞥,金戈鐵馬鮮血橫流中,他一襲白袍站在天地間,如一朵高潔的雲自在舒卷。那時,她驚異於他的悠然。

刑場上,不見他如何動作,便躲過瞭她的凌厲一擊。那時,她震撼於他武功的莫測高深。

康王夜宴上,他一曲《弱水》,撩撥起多少未婚女子的情懷。那時,她贊嘆於他的驚才絕艷。

妖孽禍主的謠言,她憤恨於他的狠辣。

行宮內,一場貼身肉搏,她和他打得酣暢淋漓。

溫泉中,唇槍舌劍,她和他鬥得不相上下。

治水時,她欽佩他的一心為民。

戰場上,她贊賞他的謀略。

毫無疑問,她是恨他的。就連夜裡做夢,她也想著要如何扳倒他。

恨得越深,他在她心中便越加重要,她總是針對他、調查他、研究他,一直到瞭解他比瞭解自己還要深。

她將他放在心裡,時時刻刻地恨著。可是,她不知,將一個人在心中放久瞭,就算是恨,你也會慢慢習慣,習慣於他的存在。

這種習慣天長日久生瞭根,就慢慢地變瞭質。愛和恨,隻不過是一張紙的正反面,一不小心,恨便成瞭愛。

可是,到底是從什麼時候動心的呢?

是在刑場上,他說“我愛你”時嗎?

是他和錦色成親那一夜,當他猝不及防吻住她時嗎?是她受傷後,他嚴令她不許吃肉,為她做瞭一桌素菜時嗎?是她在戰場上受傷,他忽然如瀝血戰神出現時嗎?是他從陽關牢房裡將她救出來,在馬上俯身,說“把手給我”時嗎?都不是,不是那時不愛他,是因為應該比那時還要早。可到底是什麼時候呢,她已經無法辨別瞭。其實,什麼時候愛上他已經不重要瞭,重要的是,他再也回不來瞭,永遠也回不來瞭。

刑場上,他死瞭,她麻木地擦幹眼淚,呆呆地站起身來,平靜地指揮著她買通的那些官員,讓他們將他交到瞭他的屬下手中。雖然聶相曾試圖阻攔,但被皇甫嫣一番哭鬧,加之行刑臺下的百姓群情激憤,他終於無奈地答應。

她平靜地看到他被抬走,平靜地回到瞭皇宮,見到瞭皇甫無雙還平靜地笑瞭笑。

可是,在這樣無人的暗夜裡,她終於將頭埋在膝蓋間,任淚水橫流,一直哭到眼角幹澀,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

她親眼看到他閉上眼睛,親眼看到他斷瞭呼吸,他真的走瞭,永遠地走瞭。

他深邃的眼眸,他溫雅的淺笑,他低醇的嗓音,他霸道的深吻,他深情的擁抱……

她從這一刻起,再也看不到瞭,再也聽不到瞭,再也無法擁有瞭。

夜,哭泣的夜,傷心的夜,是這樣漫長,似乎,天就要這樣永遠地黑下去。

她從床榻上爬起來,悄悄地出瞭宮,沿著淒冷的大街漫無目的地走著。風冷颼颼地吹透衣衫,一直吹入她心裡。整個人好似浸入到冰窟中一般,森冷徹骨。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左相府的。大門上,大大的封條鎖住瞭昔日的繁華,隻餘一片蒼涼寥落。

她在門前靜立良久,依稀看到佈滿落雪的街道上,一人白衣孤絕,如瀑青絲飛揚,待到她走到近前,人影卻煙霧般消失不見。

一陣冷風吹過,落雪飄飛。

她失魂落魄地在城中遊蕩著,不知不覺竟逛到瞭荒涼的郊外,眼前是一處被冰雪覆蓋的冰湖。

一輛馬車沿著小路緩緩馳來,就在和花著雨擦肩而過的瞬間,車夫忽然縱身躍起,一抹凌厲劍芒如蛟龍騰空,伴隨著凜冽的殺氣,轉瞬便到瞭花著雨的咽喉前。

刺目的劍芒在霎時間晃花瞭花著雨的眼睛,依著本能,她身子一仰躲過瞭這雷霆一劍。然而緊接著,又是一劍疾刺而來。

花著雨伸手從腰側將寶劍抽出,舉劍迎上,當啷一聲,兩劍相撞,寒芒四濺,她看到對方的劍上泛著藍瑩瑩的光芒。

有毒!

刺客的劍上淬有劇毒,很顯然,這人是要置她於死地瞭。

花著雨迎視著對方,刺客蒙面黑巾下的眼睛有些熟悉。

是唐玉!

花著雨唇角漾起一抹苦笑,在戰場上生死與共的戰友,如今終於要來奪她的性命瞭。唐門的毒世上無解,若是剛才那一招躲不過,此時恐怕她已經命喪九泉。

“唐玉!”花著雨凝眉道。

“不錯,是我!”唐玉冷聲說道,“就是我要殺你,你如果有命活著回去,自可叫狗皇帝前來抓我。”

他低嘯一聲,提氣舉劍再次刺向她。殺意凜冽的劍氣蕩起瞭花著雨身上的衣服,劍鋒一寸寸迅疾逼近。劍光映亮瞭她的眼眸,劍身的龍吟聲好似在告訴她,她必死無疑。

這一瞬,腦中忽然閃過一道亮光。

如果死瞭,是不是就可以見到他瞭?他去瞭,生死於她而言,已經不重要。她望著那逼近的劍鋒,一動也不動,唇角漾著一抹淡淡的笑。

唐玉似乎也驚詫於她的反應,殺意凜冽的瞳眸乍然一縮,手微微抖瞭抖,劍勢稍緩。

“你瘋瞭,找死啊!”一個迅疾的力量忽然將花著雨推倒在雪地裡,伸刀迎上瞭唐玉那一劍。

是安,他率領著禁衛軍趕瞭過來。

但就在此時,數十個黑衣人不知從何處躍瞭過來,和禁衛軍戰在一起。

她的目光從眼前一個個黑衣人的臉上掠過,看不到黑巾下的面目,但每一雙眼眸都是熟悉的,熟悉得近乎陌生,這陌生是因為那眸中的殺意。

是他,他的人要殺她瞭。

撲哧一聲,血花四濺,肩頭被刺中,卻幾無痛意,整個肩頭似乎已經麻痹瞭,意識慢慢地剝離,她似乎能看到自己的身子向後仰倒。

這一瞬,身體前所未有地放松。她早就累瞭,倦瞭。

撲通一聲落水的聲音,薄冰碎裂,冰冷的湖水將她一寸寸淹沒。這一刻,和他在一起的往事一幕幕在眼前走馬燈般閃過,這一刻,她終於明白,她愛他,她早已不再恨他。無邊的黑暗向她湧瞭過來,似乎看到他向她伸出瞭手,唇角揚起一抹笑燦爛如花。

花著雨醒瞭,日光透過窗欞灑落在床榻上。雪停瞭,天空的陰霾散盡,可是,她心中的陰霾,恐怕這一生一世都不會消散瞭。

“將軍,你醒瞭?”泰坐在床榻一側的椅子上,面色憔悴,顯然徹夜未眠。

“我如何在這裡?”花著雨動瞭動痛得麻木的肩頭,凝眉問道。她記得,昨夜唐玉帶人刺殺她,是安率領禁衛軍前來救她。

泰垂下眼,良久才緩緩說道:“將軍,你昨夜被砍瞭一刀,又跌落到水中。所以,安就把你送到瞭我這裡。”

花著雨低低地“唔”瞭一聲,神色淡漠地躺在床榻上,腦中不斷地閃過刑場上那一幕,唇角漾起一抹苦笑。

死去,方能重生。忘記,便可重活。可她偏偏死不瞭,也忘不掉。這一生一世,縱使忘記紅塵中的一切,卻恐怕再不會忘記他瞭。

“將軍。”泰低低叫道,欲言又止,望著花著雨的黑眸中,閃過一絲不自在。

“何事?”花著雨抬眸望定他,疑惑地問道。

“將軍,屬下昨夜為你診脈,發現瞭一件事。”泰靜靜說道。

花著雨心頭一凜,當年在戰場上,她曾多次受傷,但爹怕她暴露身份,未曾讓泰為她醫治過。泰並未給她診過脈,自然也不知她是女子。如今,他終於知道瞭。無妨,她現在什麼都不在乎瞭。

“你知道我是女子瞭,安知道嗎?”她靜靜地問道。安將她從水中救瞭上來,應該也是知道瞭。

泰點瞭點頭,道:“就是因為發現你是女子,他才沒敢將你帶回宮去療傷。將軍,還有一件事,我為你診脈時,發現你體內有一種化解內力的毒。”

花著雨心中一驚。昨夜和唐玉他們廝殺之時,她確實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內力大不如前,每一次使力,真氣都有些接不上,原來是中瞭毒。可是,是誰給她下的毒?為何要化解她的內力?

“此毒可有解?”花著雨凝聲問道。

泰輕嘆一聲道:“已經化解的內力是回不來瞭,隻得重新練。但如果在化解完全之前服解藥的話,可以將此毒解去,保住餘下的內力。”

花著雨咬牙道:“那好,泰,你速去配藥。”花著雨袖中的拳頭早已握緊,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渾身顫抖。

是他,還是皇甫無雙?她不能死!她怎麼能死?她一定要把事情查清楚,為他,也為她自己。

花著雨忽然凝眉,目光凌厲地逼視著泰,“泰,你還記得那一次嗎?那一次我們和西涼大戰,我們中瞭西涼的埋伏,我腿上受瞭傷,馬匹又戰死。是你將我從戰場上背瞭回來。為此,你身上受瞭數十處傷。”泰在四衛之中是個子最矮身體最柔弱的,他的專長是暗器。可是那一次,他卻負著她走瞭二十多裡。

花著雨的話讓泰的手一頓,他知道,將軍是不會無緣無故回憶這些的。而且,在他們面前,她也從未用如此淒楚的語氣說話。

“屬下記得。屬下還記得,有一次屬下被敵軍俘虜,將軍帶領孤兒軍,孤軍深入,冒死將泰救瞭回來。”泰沉聲說道,當時的戰況,現在描述起來,隻需要一句話便可說清楚,但當時的驚心動魄和兇險慘烈,他卻是至死都難忘。那一次,他就發誓,這一輩子,他的命是將軍的。他這一輩子,永遠追隨將軍。

“泰,我們幾個人,是一起長大、一起練武、一起上戰場的。我們在一起經歷瞭多少次生死,我幾乎都數不清,可是,如果連生死與共的兄弟都不能完全信任,那叫我日後還能去信任誰?”她心中酸澀,一時隻覺得疲累。

“將軍……”泰心中頓時一滯,臉色變瞭變,黑眸中閃過一絲哀傷。

“我知道,你們的命都是侯爺救的,你們效忠他,我也無話可說。可是你可知,他要做的是什麼事?阿泰,你可還願與我一路同行?”她忽然沉聲問道。

泰單膝跪在地上,緩緩說道:“屬下願意。當日,我們都以為將軍已經身死,而侯爺又是泰的救命恩人,我當時隻想著不能效忠將軍,便至死都要效忠侯爺。如今,泰已經為侯爺做瞭很多,以後我隻想跟隨將軍。”

花著雨輕嘆一聲,走到泰面前,輕輕地拍瞭拍他的肩,一把將他扶起來,“好,泰!你起來!你今日既然選擇瞭我,這一世,我便永遠都會相信你!”

“泰絕不背叛將軍。”泰沉聲說道。

“那你可願告訴我,侯爺現在在哪裡?他到底要做什麼?”花著雨冷聲問道。

泰為難地皺瞭皺眉,再次跪在地上,慢慢說道:“侯爺到底在哪裡,要做什麼,泰並不知道。將軍,泰從此隻為將軍做事,但泰也不能背叛侯爺。以前的事,泰也不能說。請將軍恕罪!”

花著雨頷首笑瞭笑,其實她早已猜到泰會這麼說,畢竟,爹爹也是他的救命恩人,“起來,我不會怪你。”

“將軍,安那裡……”泰忽然問道。

“安在皇宮做事,他做的事情應該很重要,我若是找他,或許會害瞭他。所以,我已經知悉侯爺還活著的事情,你暫時不要告訴他。”花著雨慢慢說道。

泰眼眶紅瞭紅,低聲道:“屬下知道。”

“你這次到北疆,率領的不是東詔翼王的兵馬吧,是侯爺私藏起來的一支隊伍,對不對?”花著雨淡淡問道。

泰點瞭點頭,“我確實去東詔借過兵,不過,並沒有借到。此番去北疆的兵馬,確實是侯爺私下屯的。當日我之所以說是東詔的兵,也是怕將軍懷疑侯爺。”

“王煜的兵馬如何?有沒有南下的意圖?”花著雨凝聲問道。

“知悉姬鳳離被凌遲那一夜,王煜確實率兵南下,被我們阻住瞭。後來若非北朝又有異動,王煜又回師北疆,或許現在這仗還打不完。”泰慢慢說道。

“北朝真有異動?”花著雨詫異地問道。

“屬下聽探子這樣回報的。”泰低聲說道。

花著雨神色微凝,唇角勾起一抹清冷的笑。她將哀傷埋在心底,慢慢地從床榻上爬起身來,帶著泰為她配制的藥丸,回到瞭皇宮。昨夜夜冷風涼,她覺得有些頭昏腦熱,恐怕還感染瞭風寒。回瞭宮,她便喚瞭小順子過來,為她將藥熬好瞭端過來。她已經做瞭總管,小順子是她新帶的徒兒。有很多太監都要爭搶著做她的徒兒,她卻親自去尋瞭一個新進宮的太監。現在這宮裡,她如何能隨便用人。

喝瞭藥,她用被子緊緊地裹住自己,想再睡一會兒。就在半夢半醒間,忽然覺得有人輕輕拉她的衣袖。

“小順子,什麼事?”她啞聲說道。

沒有人說話,頭上的錦被忽然被人掀開,一股熟悉的香氣幽涼凜冽地傳瞭過來。她知道是皇甫無雙到瞭,身為皇帝,竟然將太監居住的居養院當成自己宮殿一般進進出出。幸好她在喚小順子前就已經穿好瞭衣衫、梳好瞭發髻,不然,真怕被他看穿瞭。

她現在沒有心情去應付他,甚至於不想去理睬他。反正她在他面前,失禮也不止一次兩次。她自顧自地躺在錦被中,側頭淡淡問道:“皇上來幹什麼?”

皇甫無雙沒有穿龍袍,而是穿著一襲傢常的袍服,墨發也隻是梳瞭一個簡單的發髻,用玉冠簪住。他俯身在床榻邊坐下,像是誰傢的頑皮少年郎。他眨瞭眨眼睛,“小寶兒,你今天沒有當差,朕惦記你,就來看看你。可是,你怎麼好像一點兒也不感動啊!”

花著雨皺著眉頭道:“皇上,奴才今日本不該當差,今日是吉祥。”

皇甫無雙嘟嘴道:“不行,朕要你天天當差,日後你就睡在朕的偏殿。不然的話,朕就睡到你這裡來。”說著話,他已經踢掉足下龍靴,爬到瞭她的床上來。

花著雨心中一驚,轉身白瞭他一眼,從床榻上爬起來,便去穿靴。

皇甫無雙失落地眨瞭眨眼,忽然高聲問道:“小寶兒,你肩膀上怎麼瞭,受傷瞭?”

花著雨想,安肯定沒有將她昨夜受傷的事稟告他。於是,她垂眸說道:“不是,和別人打鬥的時候不小心受瞭點兒傷。”

“和誰打鬥瞭?嚴重嗎?讓朕看看!”皇甫無雙說著,便伸手去剝花著雨的衣衫。

花著雨心中一驚,穿好靴子快步走開,離他遠遠的,躬身說道:“謝皇上關心,奴才沒事。”

皇甫無雙神色頓時黯然,忽然黑眸一凝,緩緩問道:“寶兒,聽說昨日在刑場上,姬鳳離吻瞭你。”

花著雨一怔,心口處微微一疼,拂瞭拂有些散亂的鬢發,緩緩回首,凝視著皇甫無雙,嫣然一笑道:“不錯,禹都的百姓都知道瞭,或許現在已經傳得全南朝都知道瞭,難道皇上今兒個才知道?”

皇甫無雙凝視著花著雨。她似乎剛哭過,眼皮有些紅,清眸中水光瀲灩,縱然如此,她也是美的,宛若梨花帶雨。

怪不得啊怪不得,姬鳳離會當著刑場上那成千上萬人的面吻瞭她。

“小寶兒,你這麼好看,也怪不得姬鳳離死到臨頭還起瞭色心。”皇甫無雙攥住拳頭,有些恨恨地說道。

花著雨微微瞇眼說道:“皇上,你不用批奏折嗎?”

皇甫無雙笑嘻嘻地道:“朕已經批好瞭,今日就陪小寶兒。”

“奴才有什麼好陪的,你該去陪你的婉兒去。”花著雨淡淡說道。

皇甫無雙撇瞭撇嘴,正要說話,門外忽然傳來吉祥的聲音:“三公主吉祥!”

“吉祥你個頭,這是那個妖孽元寶住的屋子嗎?”皇甫嫣的聲音從門外傳瞭進來。話音方落,房門被人大力推開,一道婀娜的身影闖瞭進來。

花著雨抬眸望去,隻見皇甫嫣猛然剎住腳步,望瞭一眼在花著雨床榻上側臥著的皇甫無雙,美目一瞇,冷笑道:“原來皇兄也在這裡,倒是正好。”

皇甫嫣依然一身素白錦緞棉裙,她本生得嬌柔俏麗,隻是此時卻柳眉倒豎,雙目紅腫,滿臉怒色,目光寒意逼人。

皇甫無雙側臥在床榻上,以手支著下頜,冷冷瞇眼道:“嫣兒,你來做什麼?”

皇甫嫣瞪著紅腫的眼睛恨恨說道:“來這裡看看別人是如何勾引人,又是如何害人的!”一字一句,字字如刀,直指花著雨。但此時的花著雨,又如何會在意這幾句怒罵。

皇甫無雙不悅地皺眉,眸光瞬間如刀鋒銳,“嫣兒,出去!你看看你是什麼樣子?姬鳳離是你什麼人,用得著你給他穿孝服!”

“我就是喜歡,皇兄,你不能再和這個妖孽鬼混,這種妖孽就要早早斬首,不然會禍國殃民的!”皇甫嫣冷笑著說道。“放肆!”皇甫無雙的聲音冷冽傳來,似是怒極。

“皇兄……你就護著他吧!”皇甫嫣捂著臉轉身奔瞭出去。

花著雨凝立在窗畔,靜靜地瞧著窗外滿樹的落雪,心頭一陣一陣地發冷。聽到身後皇甫無雙的腳步聲,她淡淡說道:“皇上,這樣的結果,你很滿意吧?”

“小寶兒,你在說什麼?”皇甫無雙無賴地笑道。

花著雨驀然回身,凝視著皇甫無雙的眼睛,慢慢說道:“你是故意要我去監斬姬鳳離的,你故意要我成為眾矢之的,這是為什麼?”

皇甫無雙瞪圓一雙烏眸,充滿幽怨地望著她,“小寶兒,你看出來瞭?其實,朕沒別的意思,朕隻是不想讓你離開朕。朕要你和所有人都決裂,隻待在朕的身邊,做朕一輩子的太監總管。”

給他做一輩子的太監總管?!

花著雨隻覺心頭一片煩亂。隔瞭一會兒,沒聽見他有什麼動靜,她回身望去,隻見他靜靜地側臥在床榻上,托著腮,雙眸充滿期待地望著她。這樣的皇甫無雙,總是讓人忍不住被迷惑。可是,花著雨心中卻明白得很,這個少年可不像表面看起來那般簡單。他的手段,絕對比她想象的還要高。

“小寶兒……”皇甫無雙的聲音拉得很長,慢慢問道,“答應我好不好?”

“答應什麼?”花著雨冷冷問道。

“做我一輩子的太監總管。”皇甫無雙劍眉輕揚,目光牢牢地盯著花著雨卓然而立的身影,好似透過她的身影,能看穿她的五臟六腑。

花著雨抿唇不語。

“好不好?”皇甫無雙繼續問道,語氣低沉,帶著一絲呢喃,倒像是祈求瞭。

“皇上讓奴才做什麼,奴才就做什麼。”花著雨沉靜無波地說道。

“你什麼時候這麼聽我的話瞭?”皇甫無雙從床榻上慢慢起身,踱到她身邊,緩緩問道。

花著雨透過半開的窗戶,凝視著窗外,日光灑落下來,照在九重宮闕的屋簷上,皚皚白雪折射出耀眼的光。院子裡有小太監在清掃積雪,一株老梅綻開瞭花苞,一切都和以前一樣,沒有絲毫不同。隻不過,看景的人,心境有瞭不同,於是,這風景便好似也沾染瞭濃濃的哀傷。

可是,這哀傷卻是目前萬萬要不得的,她絕不能讓皇甫無雙看出來。

花著雨擰眉閉目,再睜開時,眸中的哀傷好似被抹去,餘下的隻是堅定。她捋瞭一下鬢邊滑下來的碎發,凝眸,回首,唇角輕扯,綻開一抹柔而燦爛的笑容,“皇上,奴才何時不聽皇上的話瞭。奴才這就梳洗,陪皇上去勤政殿。”

“好!那你是答應朕瞭。”皇甫無雙忽閃著濃密的長睫,倚在門框一側,看著花著雨梳洗。

收拾罷,花著雨隨著皇甫無雙走瞭出去。宮中到處殘餘著新年的氣氛,廊下處處都是紅燈籠,隻不過蒙瞭一層薄雪,帶瞭一點兒淒涼的韻味。一路走來,花著雨感覺迎面遇到的小宮女和小太監看她的目光似乎都和往日不同瞭。她心中明白,昨日她在刑臺上被姬鳳離一吻,恐怕比姬鳳離要被凌遲的消息還讓人震撼。

這一次,全禹都的百姓,都抓住她斷袖的把柄瞭。如今,她再和皇甫無雙一起,加上以前妖孽禍主的謠言,恐怕十個人中有九個人認為她和皇甫無雙不清白。

世人謗她欺她輕她,從來,她都不屑一笑置之。此時,又何懼流言飛語?

皇甫無雙並未到勤政殿,而是帶著花著雨一路到瞭禦花園。

雪霽初晴,禦花園內梅花綻放,園內積雪還未曾打掃,積得厚厚的。她和皇甫無雙不一會兒便來到一片梅林,一樹樹的梅花開得肆意濃烈,花瓣上點綴著點點白雪,晶瑩剔透,傲骨清香。一塊古拙石山側,一樹紅梅臨水曲斜,開得極其俏麗。

皇甫無雙緩步走瞭過去,輕輕折瞭最艷的一枝,送到花著雨手中。花著雨神色微微一凝,伸手緩緩接過。皇甫無雙似乎來瞭興致,圍繞著那一樹紅梅,摘瞭不下十枝,朵朵嬌艷,枝枝疏斜。

“小寶兒,一會兒回去插到花瓶中,一定會滿屋生香。”皇甫無雙折下最後一枝紅梅,笑吟吟地說道。

“遵命,一會兒小寶兒就把花插到勤政殿的花瓶中。”花著雨淡淡說道。

皇甫無雙皺眉道:“小寶兒,朕是讓你插到你的屋中。”

花著雨何嘗不知,隻是,她不願意接受這嬌艷的紅梅罷瞭。

“皇上,這花如此疏狂孤傲,該放在皇上的屋內。”花著雨淡淡說道。

皇甫無雙回首凝視著花著雨,墨瞳中那深不可測的黑,似一潭清泉,照見瞭花著雨,照見瞭她身後清傲的梅花。

“疏狂孤傲,略帶一點兒邪氣。”他的目光忽然變得柔和,“朕覺得和你很配。”

花著雨心頭一僵。她在深宮之中,可沒露出半點兒狂氣,皇甫無雙卻說和她像,莫非,他也知道她是贏疏邪?

這一局棋,花著雨感覺自己越來越看不清楚瞭。然而,就算看不清楚,就算她隻是一個過河便被棄的小卒,終有一日,她這個小卒也要將軍。

“既然皇上這麼認為,那小寶兒就收下瞭。”花著雨勾唇淺笑道,湊近花枝,隻覺一股冰清玉潔的香氣沁人心脾。

“皇上!”吉祥踩著落雪走瞭過來。

“什麼事?”皇甫無雙臉色一凝,神色肅穆地問道。

“幾個大臣有本要奏,聚在勤政殿。”吉祥沉聲回稟道。

皇甫無雙皺瞭皺眉,冷哼道:“這幫老匹夫,朕歇息一會兒都不行。”他拍瞭拍袖子上的落雪,率先走瞭出去。

吉祥和花著雨尾隨在後,沿著小徑,一路走瞭出去。方出禦花園,便看到一個綠衣小宮女急匆匆地跑瞭過來,大冷的天,跑得氣喘籲籲,額頭上冒瞭汗。

“皇上,奴婢可找到皇上瞭。”那小宮女跑到皇甫無雙面前,跪在地上說道。

“什麼事,起來回話。”皇甫無雙沉聲問道。

小宮女站起身來,喘息著說道:“稟皇上,奴婢是棲鳳宮的翠珠,溫小姐今早起來就有些咳嗽,好像是病瞭。”

“去傳太醫瞭嗎?”皇甫無雙沉聲問道。

翠珠搖瞭搖頭,“還沒有。”

皇甫無雙回首對花著雨道:“小寶兒,朕先去勤政殿,你派人去傳太醫,一會兒朕再過去。哦,”回身指著她手中的紅梅道,“小寶兒,把這花拿去先賞給婉兒吧,就說是朕賞的。”

花著雨點瞭點頭,皇甫無雙便急匆匆地去瞭。花著雨派瞭一個小太監去請太醫,自己則隨著翠珠到瞭棲鳳宮。

棲鳳宮的院落內依然是落雪遍佈,溫婉喜歡在落雪上翩翩起舞,大約是刻意不讓人打掃的。翠珠到後堂去回稟,花著雨便立在正廳等候。棲鳳宮隨侍如雲,那一日,她隨皇甫無雙來時,極其熱鬧。今日這裡卻清靜瞭不少,便是來回走動的小宮女也都是斂氣屏息、小心翼翼的,似乎生怕驚擾瞭病中的溫婉。

溫婉竟然病瞭,她也會病?

內堂門口的珠簾發出一陣叮咚聲,接著環佩泠泠,溫婉被一個小宮女攙扶著從內堂走瞭出來。一襲湖色宮裙,亭亭曳地,雲鬢松綰,幾許慵懶幾許憔悴,看樣子確實病瞭。

她看到站在廳內的花著雨,秀眉一凝,慢慢地甩開瞭攙扶著她的小宮女,快步向花著雨走來。一直走到距花著雨三步遠處,方才站定。

“皇上有賞賜。”花著雨緩緩說道。

溫婉及一眾小宮女慌忙跪下。

“溫姑娘,皇上知悉你病重,極為焦急,但因有國事要處理暫時脫不開身。這是皇上親手折的紅梅,賜給溫姑娘。”花著雨清聲說完,命小太監將紅梅遞瞭過去。早有小宮女伸手接過,捧到溫婉面前。

溫婉接過來,掃瞭一眼,便命小宮女插到桌案上的瓶子之中。

“你們都退下吧,我和寶公公有話說。”溫婉直直地凝視著花著雨,淡淡吩咐道。

棲鳳宮的宮女頓時都退瞭出去,花著雨看瞭一眼身後尾隨的太監,淡淡說道:“你們也退下去吧。”

頃刻間,廳內的宮女、太監退瞭個幹幹凈凈,隻餘花著雨和溫婉對面而立。廳內的氣氛瞬間冷凝。

溫婉的唇抿得越來越緊,秀眉蹙起,忽然一言不發地揚手,向花著雨的臉頰扇瞭過來。

這一掌,她似乎傾註瞭全身的力氣,揮得極狠、極猛。

花著雨冷冷地看著這一掌朝著她扇來,唇角忽然一勾,綻出清艷的笑意。在溫婉的手掌觸到她臉頰前,她猛然伸手,一把抓住溫婉的手腕,清眸中閃過一絲冷冷的鋒銳。她逼視著溫婉的黑眸,冷冷一笑,忽然伸指點在溫婉肩頭的穴道上。這個穴道,不會傷人性命也不會痛,但被點上卻極為難受;她在軍營中時,抓瞭俘虜,就常用這一招問話。

頃刻間,溫婉全身聳動,似乎難以忍耐。

花著雨在身後的太師椅上慢慢落座,冷冷地瞧著她的窘態。

“你這個妖孽,我不會饒過你!”溫婉目光一冷,直直地逼視著花著雨,“你到底對我做瞭什麼?你……”難得的是,溫婉倒是理智得很,並沒有去叫宮女過來,知悉自己的窘態不能被人看到。

花著雨從椅子上慢慢站起身來,緩步走到溫婉面前,一字一句說道:“我也同樣不會饒過你!這是對你的一個警告,日後,不要試圖玩什麼把戲!”言罷,她伸指解開瞭她身上的穴道,轉身便欲離去。

溫婉跌倒在地上,全身的力氣好似被抽幹瞭一般,剛才那一瞬間,全身難受得很。

“皇上駕到!”就在這時,吉祥尖細的聲音從門外傳瞭進來,在外面隨侍的宮女、太監頓時跪瞭一地。

房門一開,皇甫無雙邁著大步走瞭進來,花著雨忙躬身施禮,退到一側。

皇甫無雙見到眼前狀況,臉色一凝道:“婉兒,你怎麼坐在地上?”

溫婉拍瞭拍衣袖,緩緩從地上站瞭起來。皇甫無雙慌忙過去,將她攙扶瞭起來。

“皇上,婉兒剛才被寶公公欺負瞭。”溫婉淚眼蒙矓地說道。

“小寶兒如何欺負你瞭,說一說,朕為你出氣。”皇甫無雙聞言,掃瞭一眼花著雨,柔聲對溫婉道。

“他……”溫婉一時語塞,她身上既沒有傷,也沒有痛,說出來恐怕皇甫無雙是不會相信的,遂凝眉緩緩道,“婉兒開玩笑呢,皇上還能當真,寶公公怎麼會欺負婉兒呢。婉兒本來頭昏腦漲,剛才皇上賞賜瞭紅梅,婉兒喜歡得緊,就出來想把它插到瓶子裡,誰知道,腿忽然一軟,便跌倒在地上瞭。不過,寶公公現在是一品宦官,他要真欺負婉兒,婉兒也沒有辦法。”

皇甫無雙聞言,揚眉笑道:“婉兒連小寶兒一個太監也羨慕?那婉兒好生養病,等你病好瞭,朕封你為皇貴妃如何?到那時,你也是一品。”

“皇上是說真的?”溫婉柔聲問道,“那婉兒盼著病快快好起來。原本覺得,和姬鳳離認識一場,最後去送送他,哪知竟會感染風寒。”

皇甫無雙一把將溫婉橫抱起來,快步到瞭內堂,將她放在床榻上,低聲道:“婉兒好生養病。”回身問在廳內侍立的花著雨,“小寶兒,太醫來過瞭嗎?”

花著雨正要回答,就聽門外有小太監稟道:“稟皇上,葉太醫到。”

“讓他進來。”皇甫無雙沉聲說道。

房門打開,一個小太監領著一名老禦醫走瞭進來。這禦醫看上去年紀不小瞭,背有些弓,臉上滿是皺紋,眼睛微微瞇著,好似不能見光一樣。

花著雨有些吃驚,皇宮裡竟然還有這麼老的太醫,這個太醫想必是醫術極高,不然恐怕早就該出宮瞭。

葉太醫佝僂著腰,低頭走瞭進來,進門時抬起眼皮淡淡地瞧瞭一眼花著雨,目光木訥而冷漠。近距離看,他的確很老,臉上一條條皺紋就好似樹木的年輪,記載著歲月的滄桑。看到他,花著雨忍不住有些吃驚,因為他的模樣和當日在梁州城外救她的那位老者阿貴很像。

葉太醫慢悠悠地進瞭屋,見瞭皇甫無雙,不卑不亢地施禮,操著蒼老嘶啞的嗓音說道:“老臣拜見皇上。”

在宮中混的,不管太監還是宮女,個個都是伶俐至極,倒鮮少見他這樣漠然之人。或許是年紀大瞭,終究看透瞭世事吧。

皇甫無雙點頭道:“葉太醫,請起,你過來瞧瞧婉兒的病。來人,看座!”

一個小宮女緩步走進去,搬瞭一個凳子放在床畔,葉太醫隔著薄薄的絹紗,開始為溫婉診脈。片刻,他低聲稟告道:“稟皇上,溫姑娘沒什麼大礙,隻是感染瞭風寒,老臣開幾味藥,煎湯服幾次便會好的。”

皇甫無雙頓時眉開眼笑,轉首對溫婉柔聲道:“婉兒,你好好服藥,待病好後,朕便封你為貴妃。”

溫婉側躺在床榻上,蒼白的臉上頓時綻出一抹笑,嬌美如春花,“婉兒謝皇上!”

“皇上,老臣告退!”葉太醫躬身施禮道。

皇甫無雙微笑道:“好!”

葉太醫背著藥囊,緩步從屋內退瞭出去。花著雨一直站在屋門口,隨後跟瞭出去。在殿門口,她喚住瞭葉太醫。

“葉太醫留步,咱傢這幾日也感染瞭風寒,不知太醫可否為咱傢開一服藥。”花著雨勾唇微笑道。

葉太醫佝僂著腰,抬眼面無表情地直視著花著雨,嘶啞著聲音說道:“你就是皇上新封的一品寶公公吧?”

花著雨頷首笑道:“正是!”

葉太醫垂下眼皮,靜靜說道:“觀寶公公的氣色,確實是感染瞭風寒,和溫姑娘的病癥是一樣的,照著本禦醫方才為溫小姐開的方子抓藥即可。告辭!”言罷,他便彎著腰,蹣跚著去瞭。

花著雨原本還想問一問,葉太醫名諱中是否有個“貴”字,看他走得急匆匆的,便沒有問。而且,從方才交談中看出,他雖然模樣和救她的阿貴有幾分相像,但氣質卻絕對不像,這個葉太醫神色木訥淡漠,和敏捷犀利的阿貴截然不同。

那一次劫刑場被追捕,救她的那位馬車中的公子到底是何人呢?她至今仍毫無頭緒,恐怕這救命之恩,是難以報答瞭。或許,也隻有找到那個阿貴,才能知悉他背後的主人是誰。

《半城花雨伴君離(鳳隱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