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市聲

蔚藍這就想起來難怪有些面熟,上次在北京賓館早餐廳裡見過這女孩,當時安寧和她在一起,自己還覺得奇怪,怎麼這一大早安寧就有朋友過來看他?而女性的直覺是,那女孩對他有意思。

星期天上午九點半,安寧從學生傢上完課出來,在楓港小區門口攔瞭半小時也沒攔到一輛出租車。

他徒勞地向著大街招手,後來就開始往地鐵站方向奔跑。握在手裡的手機在“嘟嘟”地接收著蔚藍的短信:“展示會已經開始瞭”,“我們已經演瞭”,“你什麼時候到?”

安寧回瞭一條過去:還沒打到車呢。

他想,早知道這麼趕,就不來上這堂課瞭。等他跑過兩個路口,在靠近地鐵站的凱萊大廈門前終於攔上一輛空車的時候,已經快十點半瞭。他氣喘籲籲地對司機說,去國際會展中心,我有演出。

這邊蔚藍他們已經演奏瞭將近四十分鐘。按原計劃,該安寧上場吹《天空之城》和《我心永恒》作為過渡,然後民樂再繼續上場。

左等右等,安寧還沒到。民樂隻有先歇下來。蔚藍放下琴竹,從揚琴前站起身,對安靜說,他怎麼還沒到呀?我去看看。

她起身往大門口走。星期天展會人潮湧動,她怕安寧一下子找不到演出區。

無數張年輕的臉,讓這個新媒體產品展示會顯出青春的色彩。一臺臺熒屏,懸掛空中,向四面八方傳送炫目的光影;閱讀器、穿戴式智能設備……各種別致的新品閃爍著糖果般清新的光澤。蔚藍突然就看見安寧拎著笛盒正穿過人群而來。她向他招招手,他居然沒看見。

她叫瞭他一聲。他聽見瞭,左右轉著頭。接著她看見另外有一個女孩也在叫他。他看見蔚藍瞭,他向她不好意思地笑著,臉上一路趕來的焦急神色好像輕緩下來,在說,不好意思,遲到瞭。蔚藍看見那個也在叫“安寧”的女孩短發、牛仔裙、小黑框眼鏡,挺酷的。安寧也看見瞭那女孩,他睜大瞭眼睛,說,啊,你也在這裡?

安寧一邊跟著蔚藍往演出區走,一邊回頭對靜冥幽客說,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有演出?

許晴兒笑道,你們從北京回來匯報演出的那幾天,我剛去香港出差瞭,沒看成。

安寧看見瞭蔚藍扭過頭來的一絲好奇,就馬上介紹,這是我的聽眾、網友。然後他問蔚藍,演出還來得及嗎?真的不好意思,打不到車。

蔚藍說,你再不來,就來不及瞭。

他們穿過前廳,往中心區域走,突然安寧就聽見瞭悠揚的竹笛從人群中穿梭過來,然後盤旋到瞭這嘈雜之地的上空,貼著天花板縈繞,像突然升騰,越來越近的雲霧。旋律是他昨天晚上還在練的《天空之城》,而用的是不同於自己的樂器。

安寧覺得血液都升到瞭頭頂,留下虛空的腳不想走動。這感覺很奇怪。他看瞭一眼蔚藍,沒想到她也瞅著自己,說,他看你不來,就先吹上瞭。

然後她就“咯咯”笑起來,《天空之城》,他在頂場呢,虧他想得出來。

她笑的樣子那麼舒朗、生動,即使在這如織的人群中,也像閃光打到瞭他心裡在喊停頓的地方。他聽到那笛聲正以一個極悠長的氣息在絲絲縷縷地蔓延,就像他此刻不知所措的情緒。他嘟噥,那我還要不要吹《天空之城》瞭?

蔚藍眉宇間有轉瞬即逝的揶揄,她說,又不是正式演出,你再吹一遍也沒事啊。

許晴兒拉著他的手臂,搖著說,當然要吹,我就是來聽這個的。

安寧扭頭對許晴兒笑道,又不是正式演出,趕場子的活。

他的意思是這樣的演出隻是搞搞氣氛,要欣賞音樂可不該來這裡。

許晴兒沖他古怪地笑道,趕場子?

安寧看著這粉絲的熱切樣,希望她走開自己去玩,因為蔚藍在一旁,同時也怕辜負不起她仰視自己的心情,就先潑一點冷水過去,他說,是啊,趕場子就是賺money,我們其實很通俗的。

他沒去看她的反應,因為這一刻他和蔚藍突然聽到瞭竹笛一聲清越的長鳴,長長的氣息像波浪一樣起伏。他被揪到瞭這聲音裡去,他眼前掠過宮崎駿影片中空曠、虛幻的空間,被愛充溢的粉彩質感,迎面而至的是空靈的憂愁,一旁的蔚藍也仿佛沉浸進去瞭,她微笑著看表演區那一邊,側臉上的豐富神情無法描摹,讓他妒意湧生。他想,等會兒我還吹不吹這首?

透過人群,安寧看見瞭安靜站在臺上,今天他穿瞭白色的中裝,左胸前繡著兩片竹葉。安寧首先註意著那些音符,雖是竹笛,他處理起來,有自己的一套,感覺那些音被沾瞭空靈的水氣,跳躍間很清晰地倒映著吹奏者心裡的畫面,悠遠、逍遙,不在此處,有古風。吹奏者安靜站在表演區,那神情有點落落寡歡,每當他沉浸時,他都是這副表情,在往來不息的人流前這樣子因孤單而顯得有些可憐。安寧看著他,不知為什麼突然想哭。後來他想,也可能從那臉上瞥見瞭與自己相似的某種東西。安靜吹出的那些音符,拼湊著變幻的畫面,在他身後、頭頂上方的虛空中呈現著。但安寧相信除瞭自己或者蔚藍,沒別人看見。

安寧就去看蔚藍,她不見瞭。原來,她已站在表演區瞭。她向自己招手,讓自己過去,準備上場。

安寧吹的是《我心依舊》。

與以往許多次趕場子的體會一樣,站在這樣的地方表演,沒人是來特意欣賞的。演出,隻是這場地需要搞出一些樂音來。而作為表演者,演著演著,就希望快快過去,因為不受關註,或者說,受不瞭這樣大面積的漠視。

安寧與安靜不同,他屬於現場型樂手,他在意這個,這左右他的情緒。所以今天他上一臺就感覺瞭孤單,和壓不住臺。

臺下,除瞭那個特意來看自己的傻妞,很少人向自己投來一瞥。他吹著,感覺那曲調像一根面條在漸漸變冷、變硬,他知道自己無法投入心情,他想著剛才安靜那低垂眼睛、自我入境的表情,依然無法進入“泰坦尼克”號行駛大西洋夕照中的那片水域。

不知許晴兒從哪裡搬來瞭一張椅子,坐在正對表演區的地方,仰臉聆聽。她小巧的臉看上去很嚴肅,仿佛倒是她率先沉入瞭水域。她身旁站著安靜,他也在看著自己。安寧從沒在他如此近距離的觀察下表演過,於是他的視線就掠過安靜的頭頂,沒與他相遇。安寧知道他會有哪些感受,就像自己的耳朵絕對不會錯過瑕疵之音。這念頭讓安寧有些局促,倔強的感覺隨即上來。於是那天的人們在十一點十五分十二秒時突然聽到瞭一段飆上的華音,在悵惘地回旋。許多人回過頭來,看到那個長笛手令人炫目地起勁吹著,這勁兒如此突兀,有人鼓掌,這帶動瞭周圍的掌聲。

率先鼓掌的當然是女孩許晴兒。她對著臺上喊,太棒瞭。

她喊,再來一個。

她說,《天空之城》。

蔚藍向她擺手,說,謝謝,演出結束瞭。

她說,再演一個。她的神情讓蔚藍覺得是個小女孩在任性。

安靜趕緊過來,對蔚藍耳語,她是藝雅文化公司的老總許晴兒,就是她請我們演出的。

安寧本來就沒走下臺,他已經在吹瞭。因為剛才粉絲靜冥幽客那麼一叫,他就準備給她吹下《天空之城》,再說自己也遲到瞭,別的樂手演得多。

安寧吹起來,感覺有些飄忽不穩,腦子裡居然是安靜的調子。他下意識地瞄瞭一眼安靜,他正在與蔚藍耳語著什麼。他就去看靜冥幽客,這女孩正沖著自己微笑,隻有粉絲才能讓他盡快進入情境。

蔚藍已經知道那女孩是誰瞭,她青春得令人刺目,坦蕩、優越、張揚像徽章別在她的身上,那是來自於另一個階層的女孩。蔚藍註意到這女孩眉宇間豐富的神情在隨長笛的旋律起伏,一邊猜想她是喜歡日本動漫的一族,一邊就去看臺上的安寧。安寧對著那女孩在吹,雙眉與眼睛在與她交流,有一種氣流旋轉在他們之間,仿佛這是他們兩人的節目,他倆的場子。本來,現在這個時候,已到午餐時間,人流在迅速少下去,許多臺展上的工作人員在吃盒飯,沒幾個人在聽。安寧在吹,比剛才吹《我心依舊》時還要好一些。她看著他起伏的眉眼,《天空之城》,長笛的感覺比剛才安靜的竹笛清澈,節奏快一些,而韻味倒還是安靜特別一點,這應該不是今天先入為主瞭,而是這個當弟弟的真有這樣的本事,曲子到他嘴邊,統統變成瞭他自己的東西,好像他自己的呼吸。這麼想著,她就聽出瞭那長笛此刻有PK的味道,並且越來越濃鬱起來。

她的直覺告訴他,該離這兩兄弟遠點。

安寧剛吹完,幾位工作人員就端來一筐盒飯,請樂隊的人先吃午飯。等一下十二點半,幾位民樂手為下午場再演奏一個小片段,今天的活兒就結束瞭。

安寧把長笛收進笛盒,走下臺,發現粉絲“靜冥幽客”在遠處向他揮瞭揮手,轉身走開去瞭。

於是安寧和同事們一起坐在展廳的一角吃盒飯。安寧說,不好意思,今天遲到瞭。

蔚藍把紅燒肉夾出來,往安靜的盒飯裡放。她不吃這個,小時候就是這樣。她說,沒關系,今天請我們來的是安靜的朋友,也是你的粉絲。

安寧沒聽明白這話的意思,因為他的註意力被二胡張峰帶走瞭,張峰正在問安靜,你要辦個人獨奏音樂會瞭?

沒有啊?

張峰說,別謙虛瞭,我聽見鐘海潮在給別人打電話時說的,他說你要辦專場瞭,在“紅色大廳”。

安靜一愣,心想,又是媽在亂折騰?

這是他慣常的思維,從小時就是這樣,如果聽說與自己有關的什麼事,而自己不知道,那一定是媽瞞著自己在張羅,而且百分百是這樣。這讓他心煩。他對張峰說,哪會?我怎麼可能辦專場?

李倩倩、陳潔麗也被這個話題引過來瞭。他們說,嘩,“紅色大廳”,安靜你也太牛瞭。

安靜臉都紅瞭,他說,不會不會,我可不知道這事。

張峰呵呵笑起來。因為都是年輕人,他口無遮攔瞭,他說,你們沒看見鐘隊長這兩天臉色一直沉著嗎,鬱悶著呢。

安靜想到瞭鐘師兄這兩天的臉色,確實像張峰說的一樣,還以為他傢有什麼事呢。安靜還想到瞭媽媽前幾天問過自己獨奏會這事兒。於是他坐立不安,他想,有病啊,我說不想搞不想搞,她有病啊。

於是安靜說,沒這事,哪有啊。

張峰笑,別裝啊,到時候還要我們去給你伴奏呢,你得請客,否則我們可不出力哦。

而陳潔麗問坐在身邊的安寧,“紅色大廳”,你進去過啊?我還沒進去看過呢。

安寧有些發愣,不是因為他對安靜要開個人專場沒反應過來,而是太快地反應過來,他一下子就明白瞭,這個弟要搞一個盛大的獨奏音樂會瞭,他有這個條件上,因為他有那個媽。

——自己爸爸的小三。

安靜還在擺手,對這些同事說,哪裡有啊,還“紅色大廳”呢,我開什麼專場,我不會開的。

“不好意思,盒飯太簡單瞭點,不好吃吧?”有一個聲音在對這一圈人說。

他們回頭,看見剛才那個聽《天空之城》的女孩正笑意吟吟地過來,她換瞭一身藏青色的套裝,有爽利的職業韻味。她說,剛才副市長來視察,我被叫過去瞭,不好意思。

安靜趕緊站起來,向大傢介紹這是藝雅文化公司的老總許晴兒,今天的展會是她們公司辦的。安靜從一旁的飯筐裡拿過來一盒飯,遞給她說,一起吃吧。

許晴兒說,好啊。

她就坐下來,對著安寧。她向“長笛王子”眨瞭一下眼睛,神情有些調皮。

安寧雖然明白瞭這粉絲居然是這場展覽的主辦者,並且還是個什麼公司的老總,但他的註意力不在這兒,管她是誰,或者不管她是誰,她都隻是自己的粉絲,喜歡自己的音樂而已。他也沒覺得這有多麼瞭不起,因為與自己無關。此刻與他有關的是,安靜居然要辦個人獨奏音樂會瞭。

當然,如果今天沒這個讓自己震驚的消息,他也會對此刻坐在面前的、正等著自己回應熱情的靜冥幽客報以一些驚訝和感動。她每次出現在自己面前,都這麼判若兩人,像一個遊戲。

而此刻,他一邊對她點頭,說,“哦,想不到你搞應用軟件,原來是辦公司,算我有眼無珠,還以為是工程師呢”,一邊仍在留意安靜,他幾乎忍不住地想問他:需要多少錢,辦一場?

許晴兒笑,呵,是工程師,本來就是工程師,這又有什麼區別?

蔚藍說,好年輕的老總。

許晴兒說,不年輕瞭,看著小,裝嫩唄。然後像大笑姑婆般哈哈笑道,我還追星呢。她一指安寧,說,我追你們樂團,到北京去看演出過。

蔚藍這就想起來難怪有些面熟,上次在北京賓館早餐廳裡見過這女孩,當時安寧和她在一起,自己還覺得奇怪,怎麼這一大早安寧就有朋友過來看他?而女性的直覺是,那女孩對他有意思。

安靜把一副筷子遞過去給許晴兒,說,那是你追長笛。

這話讓安寧面紅耳赤。安寧生性敏感,他感覺得到這話裡的意味。安寧知道自己和這個弟弟彼此掂得出對方的分量,由他來說自己被粉絲追星,那狀態裡就好像有瞭點嘲諷。

安靜還真的有點別扭,因為看著這個打小相識的女孩這麼明顯地向安寧表達自己的愛慕,就覺得別扭。她瞭解他嗎?她知道他與自己的關系嗎?她不覺得這關系很麻煩嗎?而且就自己的標準看,他可不合適……安靜心裡有些混亂。

許晴兒不知道安靜在想什麼,她哈哈大笑,把工作人員遞給她的礦泉水,遞給安靜說,安靜,喝水不喝醋,等你獨奏音樂會開瞭,我追你,一定追。

連她也知道獨奏音樂會瞭。安寧瞥瞭一眼安靜,安靜正在搖手,說,獨奏音樂會,哪天哪月都不知道。

許晴兒飛快的言語就像豆子在一個個爆出來,她說,我媽說的,是她聽你媽說的,向阿姨張羅下來瞭紅色大廳,到時候你的海報、節目單由我公司這邊做設計好瞭。

安靜心裡對向葵充滿瞭埋怨,他想立刻回傢,告訴她怎麼這麼煩人。許晴兒說,安靜,我們新媒體也可以試一下視頻傳播,把這種音樂會做成有風格的短視頻,在微信、微博和PC上傳送,比平媒宣傳更立體,全方位。

蔚藍他們好奇地聽著,並且立馬明白瞭幾分,以前搞演出的不想這些套路。許晴兒說,這樣的傳送是定點傳送,其實在音樂會前就可以拍一些片段,進行傳播,在各類文藝愛好者中間流傳,這樣的新媒體宣傳,本身就是一個產品。

當她利落地說著這些的時候,就不是剛才那個小女孩瞭,豐富的手姿顯得很洋派和知性。而她在這群文藝者面前,似乎更願意變成誇張的小女孩,她對著走神的安靜“咯咯咯”笑起來,看見瞭吧,我都準備好瞭,隨時追你這顆星。

安寧看瞭一下手表,說,不好意思,我下午還有一個學生的課,要先走瞭。

許晴兒像想起瞭什麼,連忙打開隨身的Dior包,從裡拿出一疊信封,看瞭眼安靜說,不好意思,我們也是第一次搞演出,不知道規矩,這個勞務費是不是就這樣直接由我發給每個人?

她就一個個遞給大傢,一邊笑道,反正也算是朋友瞭,不講規矩瞭,我和安靜傢是世交,和安寧是網友,和大傢都是朋友,謝謝大傢,今天辛苦。

她發瞭一圈,把最後一個遞給瞭安寧。安寧感覺它有點厚,心裡“咯噔”瞭一下。這會兒他沒有餘力在意這個,他也沒有餘力再去在意此刻安靜把自己的信封悄悄塞進蔚藍擱在身後的小包。這個中午他感覺不太好,除瞭獨奏音樂會的消息讓他意外之外,還有什麼東西,讓他也有些氣喘,他一下子分辨不出來。許晴兒把信封遞給他後,對他笑,今天他坐在他們中間有些沉默,她想對他開個玩笑,好讓他高興一點,就說,趕場子,我們很通俗的,我也很通俗的。

她沒想到,這話此刻像魚刺刺瞭他一下。是的,草根者的自卑總是隨風起舞,尤其是他在靜冥幽客前的狀態以往一直位於上方,如今在她的隻言片語中,她在漸漸升上來;這隻言片語中,還有她與安靜所謂的世交之傢,映照著他的另一種生態。他一下子還不適應對於她的視角所需要做的調整。於是他站起來說,我先走瞭,謝謝哦。

他拎著長笛盒,走到國際會展中心門外。

外面陽光燦爛,廣場上有人在放風箏。他把手伸向馬路,想打一輛車。

與來時一樣,沒有一輛空車。他站在星期天的馬路上,突然想到瞭什麼,就從口袋裡掏出剛才的那隻信封,打開,有厚厚的一疊百元。他用手指粗略地數著,反正一時打不到車,他就在馬路邊數錢,大致有三到四千元。給多瞭。她給自己多瞭。他心裡有許多奇怪的滋味,但沒有輕松的開心。如果你想有尊嚴,有時候朋友對你的好,就變成瞭憐憫,變成瞭對自尊的傷害。

他知道她的好意和無辜。他厭惡的是自己的敏感。但敏感從來不是沒有依據,所以他清晰地覺得別扭。他的眼睛裡有水。他在向馬路上招手,招著招著好像委屈是因為招不到一輛空車。天上風箏在飛舞,他想瞭一下,自己這一刻最大的心結還是那個消息,他對自己說,安寧,我也要開獨奏音樂會。

有一輛“甲殼蟲”停在他的面前。車窗在搖下來,安寧看見許晴兒在向他招手。許晴兒說,我送你,我知道你打不到車。

他愣瞭一下,就拉開車門,坐進車。

他把長笛盒抱在懷裡,說,謝謝你,要去上課。

她戴上墨鏡,一邊開車,一邊笑,我知道,趕場子賺money,我也賺money啊。

安寧笑起來,輕籲瞭一聲,說,與你相比,我算什麼賺money,難為情啊。

他說的是實話,仿佛不當回事的玩笑,其實在意的正是這個,但說出來瞭,心裡又輕松瞭一點。

許晴兒說,別比啊,各有各的煩心,別比,我最怕比瞭。

安寧說,也是,不比不比,人隻能往前走,不比較也別回頭,比出瞭輕重,就沒得當朋友瞭。

許晴兒轉臉看瞭他一眼,說,對,我們是朋友。

車多路堵,開開停停,安寧在想心事,雖說不比,但在他的心事裡,此刻正在和人比。他比的是傳聞中的安靜獨奏音樂會,以及剛才大傢議論這個專場時,蔚藍說的那句,專場需要導演和總監,要不,安靜請我當導演吧。安寧還在想“紅色大廳”,自從它落成後,自己還沒進去過。

他問許晴兒,安靜這個“紅色大廳”演出,他傢要花多少錢啊?

許晴兒說,聽她媽說,準備三十萬左右,這個價錢好像還行吧。

安寧沒響,他看見有人穿著滑輪,一身酷炫裝束從車邊過去。他說,這路真堵,可能還是走快呢。

許晴兒說,是啊,從國外回來,不敢開車瞭,車技也顯得很差瞭。

車子向著城西開,這個下午,安寧還有兩節課要上,他們是兩個小學生,很頑皮的小男孩。每小時一百元。這樣連同上午的那位,這一天就有三百元。晚上本來還有一位中學生,但最近中學生在忙著向中考沖刺,所以暫停瞭。

如果按一個月八個休息天來計算,這上課費,一個月就有近三千元,但這就意味著雙休日就全在上課,沒有瞭自己的時間。而如果平時也收學生,從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個晚上,那麼就可能賺到五千至六千元。

而安寧心裡明白,如果這樣上課下來,自己的長笛生涯可能就徹底完蛋瞭,自己看到手裡的這個笛子可能就隻有徹底厭倦的份瞭,而耳畔充斥的全是那些小孩子的走調之音,自己的耳朵和感覺也徹底完瞭。他明白這個事理,明白輕重。

坐在這個卡通的車裡,坐在這個卡通臉龐的女孩身邊,他在想,如果有錢就好瞭,如果有錢,可以靜下來好好做點音樂。

車窗外是星期天的大街,臨街櫥窗裡誘人的海報、街邊年輕人鮮亮的春裝、兩兩相伴者的甜蜜身影、孤單者的匆忙步履,這個時代充溢著汽車尾氣的空間裡交錯著物質的光影、迷惑的眼神和清晰的流向,就像馬路上這條車流。無數種營生方式都像樹枝上搖曳的葉片,即使辨不清好壞,但分得清新舊,人的感受就像它們在這時代的風中搖擺。安寧有點埋怨遠在故鄉的母親,音樂,那是有錢人的閑愁。他低頭看懷抱裡的長笛盒,它是自己這一傢的恩怨,是心裡的隱痛,而這時代就像窗外流動著的風景,它才不管你曾經的閱歷,你曾經的代價,它一路向前。安寧想,三十萬?我隻要有十萬,我就可以開次專場,沒有“紅色大廳”,隻要有一個音樂廳,我也心滿意足瞭。

安寧才不信安靜剛才擺著手的否認,他見過不在乎錢、不在乎名的,但還沒見過對技藝受肯定不在乎的演奏傢。就他對安靜天分的掂量,他好像已看到瞭“紅色大廳”裡成功的光華。安寧知道比不過瞭,但他也想開次專場。從小到大,在自己和母親這邊,安靜是一個對照體,它像一個基因已融入瞭他的血液,甚至剛才乍聽二胡張峰說這事時,他的一個反應是:不能讓媽媽知道,否則她又會焦慮瞭。

隻要我有十萬,甚至更少一點,我就辦一場我的長笛獨奏音樂會。把媽媽請過來,讓她坐在音樂廳的第一排,哪怕沒有別的觀眾,就她一個人坐在第一排,她也會喘一口氣,覺得這是我們自己的“紅色大廳”。這是他能給她的安慰。

華聯商廈門前的這個紅燈,好像時間特別長。

許晴兒等待綠燈亮起來,而在她情緒裡,倒希望這時間再長久一點,因為再過一個路口,就到瞭他要去的景月小區。

她看瞭他一眼,他沉默的側影有很好的輪廓,她喜歡這樣線條硬朗的臉龐。她不知他在想什麼。兩人無語,車內清新劑靜謐地蕩漾著她喜歡的蘭草味道,她聽到瞭鐘表的嘀嗒聲。生活中有些時段過去瞭就再也沒有瞭,比如這一刻。她看瞭一眼前面的紅燈,她想等綠燈亮起來,說一下話。

綠燈亮瞭,她踩油門,在車開出去那一刻,她聽到瞭自己嘆瞭一口氣。

他也聽到瞭,他以為她等急瞭,他還聽到她在說,我喜歡你。

他知道粉絲的心情,否則也就不是“粉絲”瞭,她在網上不是也說過這話瞭嗎,在北京時不是也說過瞭嗎,他知道她喜歡自己的長笛從而喜歡自己,否則也不會專門追出來開車送自己,更不會悄悄給一個厚信封的勞務費。他微笑道,知道知道。

他的淡然,讓她知道他不知道。

等他下車以後,她回到國際展覽中心,把車停進車庫。她突然瞥見一隻信封被塞在副駕駛座前的格子檔裡。

她拿過來看瞭一下。原來他把它還給自己瞭。

她明白瞭他的自尊,是的,既然是朋友、網友,那麼這次趕場子隻能算作是幫忙,是不能收錢的。

她心裡是那麼遺憾,關瞭車門,坐電梯上展廳去。

《小夜曲(音樂會幾種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