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急語

她這麼說著,眼淚都快流下來,不是因為覺得自己多有理,而是因為她發現自己和他有多大的區別,自己在給他建議時,把自己融入瞭進去,而不像他剛才那樣。

向葵下午去瞭一趟報社。她任教育廳副廳長的時候,與媒體圈交往頗多,《今日快報》總編輯丁鈺、《南方晨報》總編輯方向等是她的好友。

今天她去報社是想請他們出出主意。媒體人見多識廣,“安靜獨奏音樂會”在籌備階段就得從高度、新銳度、影響力制造等方面入手。這樣的請求,對老朋友來說,自然是舉手之勞,兩位老總叫來瞭幾位文藝記者,當場開瞭個小型座談會,會上火花四濺,創意迭出。向葵對各位連連道謝,她說,無論是“當民樂遇見青春”“瘋狂竹笛”“與古典對話”還是“樂音裡的中國夢”,選哪一個都會舍不得另外的那些個,它們夠安靜用一輩子瞭。

從報社回來的路上,她闖瞭一個紅燈,因為興奮沒留神。

其實最讓她興奮的,還不是那些飄來飄去的點子,而是談著談著,兩傢報社的熱情也被點燃,他們答應作為協辦單位,加盟本次公益演出。“傳頌國樂精粹,傳遞中國情懷”,門票將由《今日快報》向公眾發放。而《南方晨報》將舉辦“民樂中國•琴童清音”活動,全民海選十位琴童,與青年演奏傢安靜現場合奏。

作為活動的序幕,海選報名將於下周啟動,向全城青少年發起總動員。

向葵回到傢已經五點半瞭。她一進門,就看見安靜坐在一樓客廳裡看報紙。

平時這個時候,下班後的他一般總是在三樓露臺上吹笛子,你喊他半天他才拖拖拉拉下樓來吃晚飯。而今天,他就坐在光線幽暗的客廳裡看報紙,連燈都不曉得開一開。向葵推門進來時,他沒抬起頭來。而在她的印象中,傢裡訂的報紙他是不太看的。

向葵把包擱在矮櫃上。她感覺到瞭屋內正在憋悶的空氣從兒子坐著的那個方向彌漫過來,她有點猜到瞭他今天為什麼坐在這兒等著自己回來。

其實,自從上周她去過愛音樂團後,她隨時都在為這個時刻準備。她知道兒子是個內向的人,怕麻煩,怕事兒,怕別人關註。但她也知道他是個好說話的、溫順的人,一向聽自己的話,這麼多年瞭,雖然他也有脾氣,但隻要媽媽堅持,最後他都聽媽媽的,因為他明白事理。

於是,她叫瞭一聲“安靜”,準備攤牌。

嗯。他頭都沒抬起來。

她說,你可能聽說瞭吧,其實媽媽上個星期也跟你說起過瞭,我和你爸想幫你辦一場個人專場音樂會。

安靜短促地說,我不辦,我不要,我不喜歡。

向葵說,媽媽已經為這事忙瞭好幾天瞭,接觸到的任何一個人都說,你們需要,你們趕緊,你們早該辦瞭。

安靜說,那是他們,我不需要。

向葵覺得他那樣子像個小孩,她說,不是所有的人都有這個條件。

安靜說,也不是所有的人都需要,我就覺得沒必要。

向葵坐到他旁邊的沙發上,放緩語速,說,你也大瞭,自己會有判斷,我也不堅持,隻要你回答得瞭我的問題,其實也是你自己的問題。

安靜抬頭看著她。她平靜面容下隱藏著的焦慮讓他心煩。這兩年越來越心煩。好像什麼都需要去搶、去爭、去趕似的。她的這種氣息讓他沉重,心煩。

向葵說,我們為什麼要待在樂團裡?

安靜說,因為學這個的,是專業。

向葵說,如果待在團裡,越來越邊緣,那麼就不夠專業瞭,那不就成瞭混混的狀態瞭嗎?如果是混混,那麼我們為什麼還要待在那裡?待哪兒都一樣,待你舅舅那兒還能多賺些錢。

安靜說,我喜歡吹笛子。

向葵說,這就對瞭,媽媽支持你,但安靜,如果待在那裡隻是混混,那叫吹笛嗎?那是浪費時間。

安靜說,我沒浪費時間,你沒看到我在練習嗎?

向葵說,浪費不浪費時間,衡量標準不完全是你自己的,你的標準隻是其中一個,但還有別的標準,硬性標準。

安靜知道媽在說什麼。他說,首席、專場、出名,我當然想,但我喜歡以自己的節奏來。

向葵說,你的節奏?就怕以你的節奏,到時候就壓根兒輪不到按你的節奏瞭。你懂我這麼說的意思嗎?我想,你應該是懂的。你沒去成國傢大劇院,連伴奏都沒機會,你會不懂嗎。安靜,在今天,不管什麼人,一上場就得是大樹,或者以最快的速度成為大樹,都來不及讓你有從小芽長成大樹的時段,否則就被遮蔽,我這話你懂的。

安靜知道她的意思。

以這樣的標準,你這接下來的兩年就是浪費時間,人生有幾個這樣的兩年?如果是這樣,我建議你去舅舅那兒,把吹笛子變成自己的業餘愛好,這樣至少還會有所得,比如賺到錢,而不至於最後兩手空空。

安靜說,兩手空空?我吹笛子,得到的是開心。

向葵說,那是因為你現在還沒有付出太多的時間和代價,還感覺不到太多滄桑,假如一直這樣下去,你會糾結的,什麼事隻要自己用心下去瞭,最後都會向你暗示答案,因為你花瞭自己的精力,時間成本和人生成本都擺在那兒,到那時一個人會真正開心嗎?媽媽工作到退休,相信這一點不會沒有感受。

安靜無語。

她的這些書面語,讓談話沉重。一如既往,這樣的沉重讓他心煩,想逃避。

而向葵知道自己話裡的有些東西進瞭他的心裡,他隻是怕煩,怕難堪,怕別人看起來背時。但是,如果上位怕難堪,那你就別混瞭,沒有什麼是輕而易舉的。

現在自己還有一些資源可作整合,隻怕到時候沒這些資源瞭,隻會更累,更煩。

在兒子安靜回答出來之前,向葵繼續為音樂會奔忙。她知道他一時半會兒回答不瞭。

連著兩天,安靜住在團裡的宿舍樓裡,沒回傢。

蔚藍端瞭一個自己做的芝士蛋糕過來,嬌嫩的檸檬色,圍瞭一圈橙子切片,氣味香甜、清新。她對安靜說,照著網上的說法做的,材料也是網購的,一起吃吧。

她今天來可不全是為瞭分享手藝。她告訴他,韓呼冬還真的來問她願不願意去他爸公司。

去房產公司做公關?安靜神情略有驚訝,但沒表態。

蔚藍用帶來的塑料刀把蛋糕切成瞭四塊,把它們盛在網購來的小紙盤裡,把其中一塊推向安靜。

她說,給三十萬年薪呢。

三十萬?安靜重復瞭一句,看不出他對這個數字的震動。當然,可能是他不缺錢花,平時也很少在意這個。

她等著聽他進一步的反應,想看看他如何建議。

他知道她在等他的話,就支吾道,這個收入在團裡需要幹五年。

他在吃蛋糕。他點瞭下頭,指著蛋糕說,味道蠻好的。

她直接問他,你說我去嗎?

其實按她的個性,她不需要問別人,但人有時候就是這樣,征求意見隻是想表達自已的想法,舒解一下暫時紛亂的情緒。

安靜看著墻上的鏡框,那是一幅獲獎的著名攝影作品——幽暗的窟室中,一位出傢人舉著燭光在打量佛像臉上的微笑。

他支吾道,這要怎麼看,要賺點錢呢,還是要清靜一些?

她顯然不喜歡他這樣的回答,因為自己想要什麼,在這個年代哪有這麼簡單。作為老朋友,希望他單刀直入,比如說我認為你該要什麼,不該要怎麼,這才是交流的前提,因為把自己融入對方處境,急所急,困所困。雖然對方最終未必真的會聽進你的意見,但在交流時能感覺你的真誠和投入。

安靜可不是這樣的風格,他一向清淡,蔚藍瞭解。但她不瞭解的是,今天這樣一個對自己來說是大事的事兒,他依然還這樣清淡,好像以旁觀的視角在談一個辯證法的東西。

蔚藍隻好直接問,那你說呢?

安靜輕微地晃頭,猶豫著說,這不太好說。

那意思是,我也不知道你想要什麼,該要什麼。

雖然也是這麼回事,但他這麼黏糊的話語方式,今天讓她有點生氣瞭,她說,你覺得呢?

他不好意思地笑著。他感覺她言語的逼近。他說,房產公關可能會比較折騰,而我們這邊呢,看你有多喜歡。

你還是沒說,蔚藍心想。於是,她說,我們同學瞭這麼多年,在臺上合作瞭這麼多年,你難道不在乎這個事?是我的事啊。

他發現她突然有點生氣瞭,這讓他有些吃驚,他想她怪我不關心她的事吧,怎麼會呢?他尷尬地笑著,說,怎麼會不在乎呢?隻是真的不好說。

蔚藍突然明白瞭,他說的還真的是他心裡的話。確實是。他本來就不是一個挑擔子的人,甚至是怕挑擔子的人,連他自己的事都不習慣挑擔子,這是他一貫的言語和思維方式。好像說出瞭什麼態度,就要他承擔擔子似的。如果從這個角度判斷,說他不關心,還確實是,他對什麼都這樣,濃度不夠,自然不會豁出去關心。

蔚藍把另一塊蛋糕推到他面前,說,你多吃一點。

他知道她在不高興。他局促和不明就裡的樣子,又讓她心軟。

蔚藍說,我也確實沒答應韓呼冬,但在這裡這麼待下去,好像也沒什麼前景,我說的是在目前團裡的發展格局下,民樂沒戲。

蔚藍在藝校時就是班長,安靜知道她的從容後面有比別的女孩遠大的志向,這使她骨子裡有些硬朗,不熟悉的人看不出來,因為是老同學,相處多年,走近瞭就感覺得到。

但現在真要讓他說該往哪一條路走,一個是他確實沒考慮過,二是他說歪瞭的話,她錯過這個機會怎麼辦?所以,這關鍵還是要看她自己。這是他的思維。所以他吞吞吐吐。

他局促著。對她而言重要的大事,就這樣被輕描過去,像水彩畫一樣,甚至構不成一次交談中的爭論。

從這個角度說,他確實如蔚藍想的那樣,沒把她當妹妹。他也沒有兄弟姐妹,他從小被寵著,什麼事都是別人幫他拿主意,他隻有舒服不舒服的自我感受,很少為別人用心。久瞭,就這樣。

所以,蔚藍的失望理所當然,他不像別的朋友能演繹仗義的層次。仔細想想,他還真的一慣如此。

他讓人感覺有教養,與他相處使人安靜,但無法沉入,就像隔著一層空氣,跑啊跑啊,你不知在哪一個點上會觸壁,但至今還沒觸壁。

蔚藍轉瞭個話題:你的獨奏音樂會是不是在準備瞭?

他說,沒,我不辦。

不辦瞭?

見他把面前的小塊蛋糕吃下去,她把剩下的最後一小塊遞過去。他瞅瞭她一眼,說,吃不下瞭。

她說,吃瞭吧,我更吃不瞭。他就聽話地接過去。

他說,我不辦瞭,是我媽在亂折騰。

她註意到瞭他眉宇間的煩惱。她知道在清淡的他看來,這事有多煩。其實從事情本身來看,這樣張羅確實背時,尤其一上來就是“紅色大廳”的架勢,也有點荒謬,但除瞭這個,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她說,聽我一句,你需要這個。

他搖頭笑瞭一下,說,我不需要。

她說,我知道才華會像星火一樣,一忽而過,什麼年紀,什麼階段,有時候才華是驚鴻一瞥,閃過去瞭,就再也沒有瞭,一個人,一生也可能就閃一次,再努力也沒用,聽我的建議,我不想讓它閃過去。

他沒響。

她說,我愛看小說。我發現,一個作傢,你不可能等他到四五十歲的時候才去寫最好的愛情小說,好的愛情小說往往是青春的湧動。你不能等,就這個階段,不要讓它過去,讓更多的人盡快聽到,這也是對才華的尊敬。

她這麼說著,眼淚都快流下來,不是因為覺得自己多有理,而是因為她發現自己和他有多大的區別,自己在給他建議時,把自己融入瞭進去,而不像他剛才那樣。

她在心裡說,我隻說這一次,他讓我太累瞭,就當我是對才華本身在說。

安靜沉吟著,盯著小塊蛋糕,再吃一口,就完瞭。就像蔚藍知道的那樣,他未必不認同她的方式,但他的方式不是這樣。是的,他的善良能感受她的好心腸和為他而來的焦慮,但他的方式不是這樣,所以他首先感覺的是壓力,因關心迫近而來的壓力。

他說,我知道,知道,但什麼事,我都喜歡隨其自然。

她沒響,等他說下去,仿佛自己一插嘴,他就再也不說完整。平時他常這樣話說半句。

今天他說瞭下去。他說,不是我不喜歡辦專場,我也很想啊,但不想這個時候,以這種方式,因為好像較勁一樣,有點神經質似的。出名,才華展示,我也喜歡的,但我希望按我的節奏,不要那麼折騰,否則會很煩。

她忍不住瞭,說,按你的節奏,那就可能等到它消失瞭。

他愣瞭一下,抬頭看著她的臉,她漂亮的臉龐讓他感覺另一種眼熟,她有一個透出意志力的下巴,線條精致。他說,如果不按我的節奏,即使成瞭,我也不會感覺太多開心。

他想起小時候在少年宮時就有的榮耀,他覺得今天對她這麼說,確實是自己真實的心情,因為在童年時代他對此有深深的體會。

他言語平靜,仔細看過去,有憂愁的氣息,它就在他發愣的臉頰上。

她說,如果才華錯過去瞭,可能未來想起來也未必開心。

他想,他們說話怎麼都繞到瞭這個點上。於是他說,我可以沒有開心,但不想勉強,因為我不想不開心。

現在他好像想逃出這個屋子,有點坐立不安的樣子。蔚藍心裡有奇怪的憐意,是對他也是對自己。

果然他笑起來,說,我們不談這個好不好,說著說著就沉重瞭。

蔚藍心想,不說就不沉重瞭嗎?

他說自己就是很怕煩的一個人,媽媽這麼折騰,自己就想跑掉。他笑起來,說,我怕麻煩,怕麻煩別人,也怕麻煩自己,你別勸我瞭。他瞅著她笑著搖頭,說,你很像我媽媽的腔調瞭。

蔚藍就站起身,走出瞭他的宿舍。他知道自己可能又說錯瞭,為此不安起來。

向葵沒想到,辦一場音樂會還有意想不到的問題,比如,樂隊伴奏的編配問題。

她意識到這問題是因為安靜的一句氣話。當時她打電話給兒子,問他晚上回不回傢。她知道這兩天他對自己為他拿主意不舒服。

安靜說,不回,我單位有排練。

她說,哦,那好吧,你排練的時候,也要想想自己專場將上哪些曲目。

安靜不緊不慢地反問,哪些曲目?你以為有這麼容易?

她聽得出他的不耐煩,就說,總是選你自己拿手的那些。

他說,切,我拿手有什麼用?編配呢?編配影子都沒有,還獨奏音樂會呢,讓人傢拿什麼伴奏?切。

他笑瞭一聲,聲音虛遠。

她知道他不高興。但這提醒瞭她,是啊,大樂隊要給他的笛子伴奏,得有編配。這事自己開始壓根沒想到,想到時就發現是個大問題。

她放下電話,在傢裡走來走去。兒子不回來,這屋子就少瞭聲息。每天這個時辰,三樓理應有笛聲傳下來,這幾乎成瞭這傢裡的基本配置。林重道像個影子又在露臺上擺弄那些花木。兒子的事怎麼總是我一個人在心急。她想,下半場民樂隊的伴奏應該好辦一些,因為兒子整天和他們在一起排練,幾首現成的樂曲,民樂隊應該有基本現成的編配,但那個交響樂隊可能問題就大瞭,因為是民樂曲子,得給那些演慣瞭西洋樂的小提琴大提琴長笛手們重新編配。

向葵按自己的理解這樣想著,於是心裡亂瞭。她不知道這工程有多大。要不交響樂隊不要瞭,完全用民樂伴奏?但她不甘心,因為在她的腦海裡已經將交響樂隊的宏大背景定格在瞭安靜的背後,她已幻想瞭無數遍。她需要的是這樣時尚、現代、國際化的感覺,否則還不如不辦。

她給張新星團長打電話,她說,樂隊伴奏的編配怎麼辦?

張團長說他也正在想這事,按理說既然團裡接瞭伴奏的活兒,就不用你操心瞭,找我們的作曲編配一下。但我們團的作曲傢李帥剛剛被借調到電視臺,為大型紀實專題片《美麗中國夢》配樂,屬於政治任務;而另一位作曲傢豐建華正在為交響樂隊接下來的全省巡演創作一首大型交響詩《南方之光》,因而勻不出時間瞭。這是省長佈置的作業,省長希望愛音有自己的原創曲目,在巡演中弘揚本省璀璨的歷史文化。

張團長在為難。他勸向葵,要不交響樂隊伴奏就算瞭吧,全場純民樂伴奏,這樣也是蠻有味道的。他說,民樂隊雖也要做一些編配,但就簡單多瞭,他們彼此都熟悉。

張團長這麼建議著,心裡也確實覺得這是個符合實際的好辦法。他說,要不費用你們也少出一些,以後有機會再請交響樂隊,來日方長。

向葵沒考慮這建議,她果斷地說,我們想定瞭,得請交響樂隊,這是我們的夢想,團長,你再想想,還有什麼辦法?

張新星說,要不安靜獨奏音樂會延後到明年?

向葵同樣斷然否決。因為她想要的是“紅色大廳”首場國樂這一概念,而等到明年,那場地就沒新鮮勁瞭,不知有多少人開過瞭都沒準。

張新星心想,那還有什麼辦法呢?

他知道這女人固執,勸不瞭她。他突然想起來瞭,說,哦,還有一個人,他也修過作曲,蠻不錯的,應該說還更好,因為年輕,風格比較時尚,能處理“中國風”主題。

向葵連聲道謝。張新星說,隻是他是演奏傢,平時排練、演出排得比較滿,不好意思給他佈置這額外工作,要不你們自己悄悄請他幫個忙,他是馮安寧。

向葵愣瞭一下。張新星說完,自己也愣瞭一下。是啊,他倆不是兄弟嗎,當然這是關系復雜的兄弟。他留意到瞭電話那頭的女人突然停頓的聲息,為瞭消解自己的尷尬,他說,當然,你們還可以請外面的作曲,隻是他們不那麼瞭解我們樂隊的情況。

他最後加瞭一句:唉,你就讓安靜自己去托馮安寧吧,既然他們也是同事,安寧會肯的。

星期六下午四點半,安寧從林語別院小區出來,他剛給學生上完課,準備回團裡。

這是個排屋區,離市中心較遠。安寧準備往前面的29路公交站走,從那裡坐七站路,再乘地鐵可以到愛音樂團附近。而打車將近三十五元。

有一個女人站在小區門口的太陽傘下,向他招手。她穿著一件輕薄黑色風衣,脖間系著一條寶藍色的圍巾,手裡挽著一隻GUCCI包。

安寧吃瞭一驚,這不是那個向葵嗎。

他站在距離她十米的地方停下來,遲疑地看著她,心想,有沒有搞錯?

向葵說,小馮,是嗎?

安寧點點頭。

向葵臉上笑瞭一下,有一絲別扭被迅速地遮蔽而去。她說,阿姨有點事想和你談談。

安寧不習慣她這樣的腔調,也可能是他自己的心理感覺,他想,你又不是我的領導,說話怎麼像領導一樣,什麼談談。

他就沒吭聲,看著她。小區門前的竹林在風中“沙沙”地響著,太陽正在偏西。她用手指指瞭一下這周圍,意思是這裡沒地方坐下來談,她說,大門外有傢茶館,我們過去談談。

安寧說,我有事急著回團裡,你說吧,就在這兒好瞭。

向葵此刻不在意他的生硬。她笑瞭一下,利落地仰起頭,說,那好吧,是張團長讓我找你幫個忙。

安寧心想,那張團長不會自己來找我呀?天天在打照面。

他沒響,等著她說下去。

她走近來一些。因為這樣站著,仿佛對峙,別人從遠處看過來,有點古怪。她說,你知道嗎,你弟弟安靜最近要辦一場專場。

安寧繼續不吭聲,他削瘦的下巴放大瞭他的倔強。他看見她盯著自己,在等待回應。他就勉強說,聽說瞭。

向葵溫和而大氣地對他笑著,說,這個安靜,你也知道人太老實,他需要這場音樂會,我到這個年紀,以後也幫不動瞭,所以這回是當大事的。

安寧心想,這你告訴我幹嗎?關我什麼事?

向葵說,張團長說想邀請你為樂隊伴奏編一下曲。

在安寧的眼裡她永遠假模假樣。他短促地說,張團長還沒邀請我。

他語氣裡的嘲諷就像初春的風有些冷意,刮到她的臉上。她說,是他讓我來請你幫個忙,因為團裡另外兩位作曲傢有別的任務,他誇你風格時尚。

安寧瞅著她說,是這樣啊,但我最近也太忙瞭,不好意思,你們可以外面請人。

她也瞅著他,笑道,你弟弟開這麼個音樂會,你好像沒為他高興呀。

安寧說,如果沒你在這兒,我可能已經在為他高興瞭。

他拎瞭一下長笛盒,準備離開。而向葵來這兒之前已經作瞭各種心理調試,否則她也不會費這麼大的勁把他會在這個時間點在這小區上課搞清楚。雖然剛才這句話算他說得出口,但她不決定生氣。所以,她沒想讓他這麼快就走人,她又走近一步,說,唉,高興不高興的事我們也沒說瞭,其實也不關你們小輩的事,今天隻是請求你臨陣救急,幫他個忙,他可沒對不起你,你就把他當同事,同事間也要幫助的。

安寧笑瞭一聲,說,如果他像同事來對我說,我可能就幫瞭,問題是他沒有,而你不是同事。

向葵有點惱,她做瞭這麼多年廳級領導,還沒人這麼跟她說話。她把升騰上來的氣壓下去,她看著這個小帥哥,他的犟勁兒跟他爹一點都不像。她低聲說,我們出錢的,出些創作費用,好不好?五萬塊錢。

安寧咳瞭一聲,看瞭看天色,今天的夕陽特別大,像個通紅的橘子。這個數字跳出瞭他平日裡關於自己身價的所有想象。但他說,創作費用我又沒用,我上上課,夠我過日子瞭。

向葵笑瞭一聲,她看瞭他一眼,說,我知道夠過日子瞭,但如果把它存起來,積起來,哪天也可以開一場自己的專場瞭。

安寧敏感地扭頭,這個女人此刻臉上的憐憫是真實的,但恰恰因為此,它刺瞭他一下。

向葵看到瞭他臉上的微妙波動,知道這話的作用,於是趕緊說,即使你不需要什麼專場,你媽媽也需要的,這我知道。

晚風從綠地那邊吹過來,帶著青草的氣息,安寧感覺自己的眼睛裡好像有水。他飛快地從這個女人身邊走過去,他說,我自己會有自己的獨奏音樂會,我隻給我自己的音樂會編配。

他聽見那女人的聲音:再想想吧。

他沒回頭,他走到瞭小區門外,他把手張開,伸向馬路。此刻他要打一輛車,快快走開。

這一個晚上,安寧沒去食堂吃飯,他泡瞭一碗方便面,盯著樂譜,盯著電腦,在想象著自己音樂會的情景和曲目單。

他的存折裡有四萬塊錢,這是他工作兩年多來的積蓄,平時他基本不會去動它。

這點錢別說在“紅色大廳”瞭,就是在省音樂廳、戲曲大舞臺,連場租費都不夠,更別說請樂隊伴奏、制作海報、演出說明書什麼的瞭。

他在電腦上搜,看看還有哪些類型的音樂演出。宿舍裡昏黃的燈光照耀著他躁動的心緒,這個小小的屋子此刻無法安放他的念望,他站起來,拿過長笛吹瞭幾個音,是《天空之城》。他閉上眼,空山、天宇、鳥雀,讓那些空曠的畫面安撫一下內心,好靜下來一些。他突然想到,要不演出場地創意一下,幹嗎非放在劇場裡?那麼貴,自己沒錢,要不把它放到戶外,不是有實景演出嗎?對瞭,長笛與實景。

這麼一想,他幾乎要跳起來,我自己的音樂會就放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湖畔,少年宮草地。

現場安排會有些麻煩,但如果場地小巧、半封閉,應該問題不大。他坐在電腦前,搜這座城市的特色地帶,搜瞭半天,也沒讓自己眼睛一亮的。但他相信一定會找到,因為這個想法很特別,尤其適合他這樣的普通人,他笑起來,就像沒嗓子就去唱搖滾的人,沒錢的,就玩創意吧。

他又把自己擅長的曲目一個個打在電腦上,他想依據它們,排一個幻想的景象,然後再去尋找有意味的場地。

他哼著莫紮特、賀綠汀的曲子以及《天空之城》,他站起來走到窗邊,他想象著自己的視線飄起來,飛躍到城市的上空,尋找一個小小的點,然後在那裡樂音降落,像春雨一下,落下來。

在這座城市生活瞭兩年,平時很少一個人在外面閑晃,所以這個時候,他發現自己對這城市的許多角落還不是太熟悉,如果是在自己的老傢,那麼他一定會找濕地一帶的葦灣,以飛舞的葦浪為背景,那種迎風而立的狀態,太適合瞭。或者也可以選一處深幽的弄堂和老屋,把音樂會封閉在一個狹小的天地裡,打起一盞盞昏黃的燈籠,精雕細刻南方生活的韻味。

這個宿舍,這張單人床,是他在這座城市的傢,此刻與許多個夜晚一樣,他把自己關在這裡,在想象中提振著自己的情緒,安慰瞭自己的孤軍奮戰。

電腦上的QQ在“滴滴”地響,他探過頭去,是靜冥幽客。

他點瞭一下。她說,在忙?

和她聊,其實他有點煩瞭,因為是兩個天地的人,她是他的粉絲,視他為樂趣,而他有自己的哀樂,從舞臺下來,他就沒有瞭臺上剎那的輕松,偶爾扮一下還行,但都見光瞭,就別繞瞭,否則就假瞭。

雖是這樣的心態,但他回瞭:嗯。

她回:呵,今天又去趕場子瞭?

他回:呵呵。

她回:我也是,在公司加班,賺money,很通俗的一天。

他沒覺得多逗,就回:嗯,我得多賺點,辦場個人音樂會。

她回:到時我幫推廣策劃,新媒體。

他回:OK。

她回:我們公司的設計會很酷炫。

他回:這個我信。

她有些來勁瞭,回:你什麼時候辦啊?

他回:還不知道。

她回:快點,我等不及瞭。

他突然想起來,嘿,要不讓她想想哪個場地有創意,就回:沒錢,想搞個有創意的,省掉場租。

她回:沒錢?嗚嗚。得要多少啊?

他回:如果是音樂廳版,最省七八萬,可能吧,我們自己的樂隊伴奏,可以讓團裡照顧打點折,場地要去談。

她回:這就夠瞭?

他立馬想起來,她對錢的概念和自己不一樣,他趕緊轉個話題,回:不想出多少錢,就想搞個創意,比如,戶外實景。

她回:戶外實景?

他回:實景演出,可能一分錢場租都不用,關鍵是場地要體現想法,有說頭,有感覺。你建議下,去哪兒?

她回:好想法,我建議大海邊,或佈達拉宮前。

他回:這就需要很多錢,因為去那兒得有錢,整個樂隊哪。

她回:呵呵,也是。那麼,去江畔吧。

他回:江畔?

她回:找一條船,在江上飄行,滿舟音樂,行為藝術哪。

他想她確實有點想法,就回:船需要錢。

她回:嗯,但可以找贊助。

他覺得這又復雜瞭,一時不知怎麼回。

她回過來:要不,我們公司出吧。

他回:這哪行,不可以。

她回:兩個版本,一個音樂廳版,一個實景版,配套,一個系列,這個可以有。

隔著長長的網線,他感覺她在起勁瞭。他回:以後吧,等我有實力瞭。

她回:你真的想辦?

他回:想啊,但我想簡約有創意的,你還是幫我再想想場地。

她回:懂瞭,不花錢的場地。

他回:對。

她回:想起來瞭,工廠,城東舊廠房,我舅在那兒搞房產,才拍下的地。

他回:啥意思?

她回:才拍下,正準備拆除那些廠房,有廢墟感。

他想象瞭一下自己的笛音在那些空寂的車間裡回旋,還真的不錯,回:這個好。

她回:哪天去看下?

他回:OK,隻是到時去哪兒組織觀眾?

她回:也是。

他就愣在那兒,覺得這真心不錯,但觀眾怎麼去那兒看是個問題。

她回:還有,你首秀選個廢墟,這味道不對。

他回:怎麼瞭?

她回:不吉利,好像不吉利。

他回:那麼再想想別的。

她沒回,感覺她正在想,安寧看瞭一下時間,發現已經十點多瞭,有些感動。

她回過來瞭:我想過瞭,還是選擇室內,至少音樂廳。

他想結束聊天瞭,因為怕她也累瞭,就回:謝謝你。

她回:OK,別急。

他回:你也該回傢瞭,再聊。

《小夜曲(音樂會幾種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