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碧玉梨(七)

“你可會愛他,不論美醜不管皮囊……”

這句話還在樹林飄蕩,而半夏的心神則開始搖晃。

認識秦越的時候他就是個鬼,可形貌仍在。

一雙斜眉入鬢,眼澄碧,笑時也帶三分落拓,喜歡單手支頭,不說話隻是看你。

這個男鬼雖然長得比宣夜稍遜,可也絕對是皮囊上好,屬於清越這一類型。

殯儀館裡並不寂寞的歲月,這麼多鬼魂,來來去去,可半夏最終愛上瞭這隻,難道不是因為他這副皮囊?

換句話說,如果像鬼片裡演的,有朝一日秦越露出真容,變成僵屍或者活動枯骨一副,自己可還會像當日那樣,抱著膝蓋,和他在焚化爐旁邊講漫畫故事?

半夏在猶豫。

“猶豫就等於不。”一旁遲望川斬釘截鐵,輕車熟路地從懷裡掏出一把鑷子,夾住瞭宣夜左手尾指指甲。

沒有停頓和遲疑,鑷子啟開指甲蓋面,然後用力,一記就將指甲連根拔下。

宣夜死咬瞭唇,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還是沒能忍住,人往前撲去,一聲痛呼硬忍在喉口,滾動瞭幾下,化作滿頭熱汗和一道極低的嗚咽。

遲望川瞇瞭瞇眼,又取出個水碟,將指甲落進碟中,神情並不興奮,反而是有些許傷懷。

“第二個問題。”他將鑷子移到宣夜無名指,略頓:“你準備好瞭嗎?”

宣夜點頭。

遲望川於是看向半夏,鑷子上仍然滴著血,滴答作聲。

半夏深深呼吸,在等他第二個問題。

“你可會愛他,不論貧富不管金錢?”

這第二個問題出來的時候,半夏終於長籲口氣。

“是。”

這一聲她答的斬釘截鐵。

她雖則愛錢,可秦越是個什麼都沒有的男鬼,連身皮肉都沒有,還哪裡來的金錢。

愛上他,絕對不是因為金錢。

是因為每個清早醒來,他都會趴在你床邊,眼底幹凈,一片都是寵溺。

“是。”

回想到這裡她又答瞭聲,於心無愧。

“很好。”那廂遲望川應道,將鑷子移到瞭宣夜中指:“第三個問題。”

半夏的心也暫時回到原位,等待。

第三個問題她通過瞭,第四個也是。

十九歲時候的愛情,對象是一個存世百年以上的男鬼,若沒有真心,這愛又哪會存續。

這麼來來去去,問題問瞭八個,宣夜的指甲隻被拔去兩片。

沒被拔去的那些也被解降,不疼不癢,一切如常。

這遲望川果然守諾。

勝利已經在望。

宣夜也將頭抬起,雖則面容蒼白,但眼神平定,示意半夏不用緊張。

“第九個問題……”

遲望川的聲線在林霧裡裊裊蕩起。

“你可會愛他,不求唯一不顧尊嚴?”

“你這個問題不公平,沒有哪個女人應該不要尊嚴!”半夏霍然起身。

遲望川抬眼,右手起瞭個勢,立刻有煙氣聚成一隻獅獸,壓在半夏肩頭,將她緩緩壓低不能動彈分毫。

“我是這場賭局的莊傢。”遲望川冷聲,鑷子擱上瞭宣夜甲面:“規則由我來定,你沒有權利質問公不公平,隻需要回答是還是不是。”

“是,還是不是!”見半夏不語他又加瞭一句。

“不!”

這聲回答從半夏心底裡透來。

依照她的心性,她絕不會和任何一個女人分享男人,也決計不會交出尊嚴,由得哪怕是愛人踐踏。

就算對象是秦越,那個她崇拜瞭一整個少女時光的男人,也決計不會。

“答案是不。”

遲望川跟著肯定瞭一句,氣定神閑,伸出鑷子,將鑷尖刺進宣夜指甲裡去,慢慢將指甲從皮肉上挑開。

拔第三個指甲瞭,他的動作卻越來越慢,似乎要宣夜仔細體會活拔指甲的痛苦滋味。

鮮血順著指尖滴瞭下來,不多,卻顆顆錐心。

宣夜將頭抵在膝蓋,半夏看不見他表情,隻聽見他呼吸極慢,時停時續,是在極力隱忍。

自己的問題,結果卻要別人承受,這滋味真是難以名狀。

第三片指甲終於拔完,遲望川將它投進水碟,叮咚一聲,半夏的心也跟著一陣狂顫。

“已經拔去三片。”遲望川抬起鑷子,吹瞭口氣,將血吹落,看向宣夜:“還剩最後一個問題,若輸瞭你就全輸,你還要不要繼續?”

“繼續。”

宣夜抬頭,聲線溫和,裡面卻有不可撼動的力量。

“第十個問題。你可會愛他,不管立場不論對錯?”

短暫的停頓之後,遲望川的最後一個問題終於出口。

半夏的心跳到瞭喉口,腦子有那麼一陣短暫的空蒙。

果然,是這個死結,這個絕對能把她卡住的死結,遲望川應該是看透瞭她的心,所以才把這個死結留到最後。

你可會愛他,不管立場不論對錯?

這一個問題,已經整整拷問瞭她三年,從十九歲出事那晚起,拷問瞭她一千多個日夜。

於是先前記憶的斷點閃現,她的心被這個問題追拷著,又重新浸入瞭那夜。

王小膽的話。

殯儀館全體失蹤的活人和死鬼。

這一切逼出瞭她體內潛力,在空寂無人的殯儀館裡打坐,她終於看見瞭一些影像。

北面,離殯儀館不遠處,一個土坑,還有秦越常穿的長袍,上面染瞭滿滿一片鮮血……

這個土坑她去過,小時候常在裡面爬進爬出,所以不需要找尋。

她飛奔而去,腳上拖鞋掉瞭,一路踩著石子,卻半點也不覺得疼痛。

土坑很快到瞭,夜色朦朦,她還沒看清坑裡景象,就已經聞到瞭一股濃烈至極的血腥氣。

情勢已經不允許她害怕,她想都沒想,就縱身跳進瞭那個約莫兩米深的土坑。

這之後見到一幕,她絕對永生難忘。

秦越,那個常趴在她床頭看她睡相的溫和男鬼,那個在焚化爐邊聽她說故事的男鬼,那個指著天說會陪她到老的男鬼,居然抱著她老爸,在……啃著她老爸的大腿!

鮮血順著他嘴角淌瞭下來,打濕他早已被猩紅浸透的長衫,一直蔓延到他腳跟,把幾乎整個坑底染紅。

土坑裡到處都是骨架,還有些依稀可辨的頭骨。

看門大李的……

燒鍋爐齊叔的……

打掃衛生胖阿姨……

比比皆是。

半夏將手指叉進頭發,抓狂尖叫瞭一聲,沖過去奪下老爸,滿目都是赤紅。

老爸已經被吃掉瞭兩條腿,鼻間已沒瞭氣息。

而秦越被她那聲尖叫喚醒,當時也好似突然驚夢,居然提著兩隻鮮血淋漓的雙手,一步步朝她走來。

“阿夏,怎麼瞭阿夏,發生瞭什麼阿夏……”

拖著一路鮮血,肚裡盛著她親爹的血肉,他居然還這麼喊她,溫柔寵溺渾似以往。

阿夏!

阿夏!!!!!

這之後的故事,就很簡單玄幻,三兩句就能說完。

二十一世紀的大法師齊鳴,在這緊要關頭聞邪氣而來,背著一把桃木劍,沒費多少力氣,就把秦越三魂六魄斬滅。

因為秦越沒有反抗。

明白到一切後他隻是捧臉,退瞭又退,踩著自己曾經親手丟棄的屍骨。

“我是民國時候的一個餓死鬼,很抱歉,我沒有告訴你。”

“一個不能投胎餓死鬼的悲哀,就是無論吃什麼都餓,隻有吃人才能暫時裹腹,對不起,我沒有告訴你。”

“但是半夏,那個時候,我看見你跌進這個土坑,然後拉你上來,你那樣看我,不畏懼也不好奇,隻是晶亮亮的看我,跟我說謝謝。從那個時候起,我就發誓不再吃人。”

“七年瞭,我沒有背誓,每次餓極瞭就去看你,隻要你睜眼,還那樣晶亮亮看我,我就覺得還能忍受。”

“七年瞭,都已經七年過去,可今天是怎麼瞭……”

“我是餓瘋瞭,餓傻瞭,餓得著瞭魔道,餓得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

他這麼說,掩著臉,不敢看半夏,直到被齊法師斬滅,一直說瞭一十九聲對不起,也沒再敢喊一聲半夏的名字。

七年瞭,他為她守誓,無數個夜裡守在她床邊,等她醒轉,陪她渡過一整個少女時光。

最後這一夜,他也守在半夏門外,餓瘋瞭,餓傻瞭,餓得完全失控,可卻沒有動近在咫尺的半夏分毫。

他對她有愛。

就算最後結局如斯,這愛仍灼灼可見。

但那又如何!

殯儀館裡九條人命,那生她養她和她相依為命的老爸,被他撕咬著吞進瞭腹。

這樣的恨,豈是輕飄飄一個愛字能夠抹煞!

“你可會愛他,不管立場不論對錯?”

遲望川的這句質問還在耳邊回蕩。

半夏沒有回答,隻是深深吸氣。

她不能答是。

這一刻的她,已經清楚明白,這一個賭局……她,輸瞭。

《半夏(無憂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