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紅銹(八)

終於自由,在被囚禁瞭不知多少個日夜之後。

素雲從塵土裡面起身,滿心狂喜,拎起裙角便朝南方狂奔。

這裡是京城,她的情郎住在城南,院前有一棵柿子樹,到瞭秋天就會結一樹甜死人的柿子。

這個情景已經在她心裡盤旋瞭無數次,不管過去多久,她都能閉著眼找到去路。

果然,那個院子還在,柿子樹依舊繁茂,上面柿子雖然剩得不多,但依舊紅艷。

一切果然都還沒變,她甚至就像當年一樣,輕輕一跳,順手就摘下瞭一個柿子。

這是赤練給她的靈力,讓她不僅能夠維持實體,而且還能把玩陽間的一切東西,就和活著時幾乎無二。

真好。

她笑瞭起來,不剝皮就咬瞭一口柿子,伸出手去叩門。

許久沒有人應門。

沒有關系,杭生晚上一向睡得死,繼續敲。

終於有人來瞭,聽起來有些怒意,是個女人,一路走一路罵罵咧咧。

也許是杭生的婆娘,沒有關系,自己已經是個鬼,現在隻要看到他安好,知道自己那些銀子的確是救瞭他,那就已經圓滿。

她是真的已經看穿,所以當那個胖女人從門縫裡擠出半張臉,惡狠狠地盯著她看時,她一點也沒有生氣。

“你好。”她客客氣氣:“我找杭生。”

“哪個杭生?”胖女人的嗓門倒還算動聽。

“許杭生。”

“沒有這個人!”胖女人“嘭”一聲關上瞭門。

素雲有些怔忡,抬起頭,看看院門又看看柿子樹,有些不知所措。

這時候那扇大門又打開瞭,胖女人又探出半張臉,似乎想起些什麼。

“許杭生?”她敲敲頭:“難道說,你找的是我那個色鬼下流胚舅老爺?”

棲鳳樓後院,許杭生已經太老瞭,老得幾乎忘記自己是誰。

“入冬瞭呢……”他蹲低身子,給小爐煽火:“姑娘們應該進補瞭……”自言自語,也不知說給誰聽。

一旁有姑娘見瞭就笑,和姐妹咬耳朵:“這個老許頭是越來越花癡瞭,上次她給鳳儀送糖水,那個眼神……,真恨不能一口把她吞瞭。也不知媽媽為什麼不把他趕出去。”

“我聽說他是欠瞭老板許多許多銀子,多到幾輩子也還不完,所以隻好留在這裡一輩子做長工。”另一隻拎起手絹,掩起嘴也開始嫌惡地笑。

就這嘰嘰喳喳的功夫,院裡起瞭一陣陰風,那倆姐妹被風迷瞭眼,一個走神,眼前已經多瞭一個女人。

一個看著二十左右的女人,長著一張嬌小的臉,神色有些癡怔,上來就沖到她們跟前,道:“杭生在哪裡,許杭生,他在哪裡,那個女人說他在這裡的。”

兩個女人被她嚇到,“忽”一聲作鳥獸散。

院裡於是隻剩下一個老男人,臉上手上都是麻坑,迎風散著一股惡臭。

“許杭生在哪裡,你知道麼?”素雲上前一步,雖然嫌惡,但還是走近瞭他:“她說他在這裡的,棲鳳樓。”

“姑娘是誰?”那老頭驚悚,一雙眼昏黃,卻凜凜閃著淫光,上前一把捉住瞭她手:“我就是許杭生,不知姑娘找我何事?”

“我就是許杭生啊……”

“素雲,素雲……,我想起來瞭,是個愛吃柿子的甜妞。說起來,你長得倒是和她有幾分相像。你是她的女兒麼?”

半盞茶功夫之後,說話的就隻剩下許杭生一個瞭。

素雲還是站在原地,伸出手,卻不敢去碰他臉。

這個……,老邁的,猥瑣的,散發著惡臭的男人,真的就是那個衣襟掠風笑起來有些邪氣的杭生麼?

自己已經在那個洞府,被關瞭這麼這麼久瞭麼?

“因為你欠他們錢,他們便把你的臉打成這樣?”

終於,她將手擱上他臉頰,也找到瞭處熟悉的地方,——那雙微微斜挑的眉毛。

“屁,他的臉明明是出花柳出成這樣的,還出瞭不止一次。”

老鴇那威震四方的聲音這時斜插瞭出來,緊接著就是人到,經典姿勢,一隻手捏手帕一隻手叉腰。

“你胡說,他明明是有生意上的仇傢,被人坑騙,欠瞭人傢貨款,這才被人追債追成這樣的!”

“生意?貨款?”老鴇長笑起來:“許五這輩子做過的唯一一樁生意,就是□。至於貨款,他倒是真欠瞭,欠瞭許多許多□錢。”

“你放屁!”素雲高聲,頭發逆風飛起,頃刻已是滿眼殺意。

“我放沒放屁,你問問他就是。你是誰,他的私生子麼?那可真是可憐,投瞭這麼個爹。”

素雲扭頭,這時候仍然抱有希望,殷殷地去看許杭生。

然而許杭生低下瞭頭。

剎那間有樣東西碎裂,從虛幻半空直直墜入現實泥潭。

素雲睜圓瞭眼,突然間猛醒到什麼,撲上去抓住瞭許杭生的手。

十指健在,雖然那雙手上到處都是疤痕,但十指健在,一個也不缺。

當日那個傳信的人來找她,要她籌錢去救許杭生,隨身是帶著一根血淋淋的小指的,言之鑿鑿說如果籌不到錢,那麼許杭生性命危在旦夕。

現在看來,一切的一切居然全盤都是謊言。

她是白白的心焦,白白地將自己賣身給瞭赤練,又白白地拿瞭錢,在他傢院門守瞭整整三天。

“那我籌到錢,你又為什麼不來取,讓我白白等瞭三天三夜!”這時候的她已經完全失控,聲音嘶啞,每一句都好似牽著肺腑。

“那時候我……我以為你娘她籌不到,便……便將院子賣掉還瞭帳。”

“還完帳後他又接著住在這裡,跟鳳仙廝混。我可記得清楚,那時候我才九歲,還是個燒水的丫鬟呢!”老鴇緊跟著補充。

一切都清楚瞭。

這是個好色的男人,而她素雲,卻為瞭還他的□錢,賣身給瞭一個蛇妖,賣身後還拿著錢在他傢院門等他,因為沒等到他便被赤練擄走,死後還心心念念,想著自己留在院門的那包銀子到底有沒有救到他性命。

這所謂愛情,所謂犧牲奉獻,她生前死後唯一的執念,居然是個天大的笑話。

荒謬,真真荒謬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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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禁會回來的,再過半個時辰就會回來。”

侯侍郎府上,天色已經發青,半夏他們已經發覺宣夜不見,這是其中比較樂觀的遲雪在發話。

“我記得,你們族的雅禁,好似有個詛咒,每一世都活不過三十歲。”

這個是比較悲觀的幽篁。

“可是雅禁現在才剛二十三歲!”

“你們上一世的雅禁,死的時候甚至還沒滿二十!”

樂觀和悲觀的人杠上瞭,四目對視,都快要擠脫眼眶。

半夏在一旁坐著,沒有參與掐架,面前有一盆水,正在集中意念念遲雪教她的那個咒語。

沒有用,雖然水中曾經有過影像,依稀出現過一個山洞,可這裡是京城,城外群山綿延,有不知多少座山頭多少個洞府。

三個人一籌莫展,正抓狂的時候外頭有人砸門。

一點也不誇張,是砸門而不是敲門,那棲鳳樓的老鴇在外面,撕心裂肺喊著:“大仙,大仙救命啊大仙!”

“你確定她是鬼?”去棲鳳樓的路上半夏問老鴇。

老鴇語無倫次,看來是被嚇得不輕,隻知道顛來倒去重復:“她……她……她把老許頭撕成瞭碎片……,稀巴爛……真的是稀巴爛……,她……她……她還沒有影子,我……我……我……”

正這麼邊走邊說的時候她頓住瞭,眼睛瞪得溜圓,一隻手指著大路,全身發抖牙關打戰,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半夏抬頭,看見大路上隻有一個女人,這時候正彎著腰,似乎在尋找什麼。

月這時隱進瞭重雲,周遭無風,半夏瞇起眼,正想看她到底有沒有影子,那女人卻已經走近,還是彎著腰,迎頭便撞上瞭她。

“對不起……”那女人抬頭,頭發上粘膩著一片猩紅,也不知是血是肉,然而神色卻是淒迷無助的。

“你有沒有看見過一種銅錢?”她道,殷殷看著半夏,用手比劃:“一種普通的銅錢,上面生著銹,銹是紅色的。”

《半夏(無憂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