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抗爭

寧悅以外包的方式留下來,消息很快傳進相關人的耳朵。

吃過外賣送來的晚餐,照例低聲抱怨秦燦的沒人味兒之後,鐘天明站起來,敲敲欄板,不可置信地問潘潔:“真的假的?她傻啊?”

潘潔也很費解,但她手頭還有點事,一邊瀏覽屏幕,一邊隨口把心裡的問題說出來:“如果是別人也可以理解,可她自己就是律師,就算沒工作離婚也能分到錢啊!”

鐘天明皺眉道:“什麼?離婚?寧悅離婚?外包跟她離婚有什麼關系?”

最後一句,成功地引起端著咖啡正準備進辦公室繼續加班的秦燦的腳步。不過,鐘天明背對著通道,並不知道秦燦扭過頭看他。錢律師也很奇怪,正想八卦,抬頭看到秦燦過來。聰明如他,立即咳嗽瞭兩聲,縮進自己的工位幹活。不過,他就在潘潔的隔壁,說什麼都能聽到。

鐘天明和潘潔都沒註意隊友發來的警告信號,潘潔不耐煩地說:“廢話!你不覺得奇怪嗎?好好的一個富貴閑人,又那麼愛孩子,為什麼非要來工作!”

鐘天明“切”瞭一聲:“人傢積極進取,努力上進,做個獨立女性唄!閑得不行嗎?”

“你閑她可不閑。”潘潔對寧悅的感覺很復雜,此刻心裡一股酸水悄沒聲地泛瞭一下,不該說的話就那麼溜瞭出來,“孩子病著,老公跟別的女人度假,公司還要開除她,這叫閑?這叫焦頭爛額還差不多!對瞭,要是我沒猜錯,她被裁員八成跟她老公在外面的女人有關。”說到這裡,潘潔笑瞭,她一邊掃尾,一邊說著,“對瞭,鐘天明,那女人你認識,還是你夢中情人。”

“我夢中情人?”鐘天明一頭霧水,“你?”

在diss潘潔這方面,鐘天明簡直是隨時隨地張口就來。

“呸呸呸!要死啊!”潘潔厭惡地吐著,抬頭說,“田、秋、子啊!”

“啊”的一聲,戛然而止。鐘天明順著潘潔僵硬的目光扭頭看去,看到秦燦鐵青著臉,站在他們身後。

“田秋子是誰?”秦燦問,隨即想起來似的,加瞭一句,“就是那個負責集團香港上市那部分的投行的負責人嗎?”

潘潔默默地點頭,心裡想:“果然是男人,見到美女過目不忘。”

秦燦想瞭想,自言自語:“我就說這次裁員來得奇怪!如果有這層關系,倒也能解釋瞭!”他眉心攢起一個川字,哼瞭一聲,“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都能伸手攪和,那個老女人簡直無能到傢瞭!”

鐘天明和潘潔面面相覷,重點不應該是寧悅外包嗎?為什麼秦主任還有閑心diss羅總?

看著秦燦徹底離開,鐘天明把心中的問題問出來,倒是一直沒說話的錢律師來瞭一句:“要是真這樣,就算是外包,對寧律師也是好的。”

為什麼?兩人四隻眼好學地看著錢律師。

錢律師尷尬地擺擺手:“等你們結婚就知道瞭。我也是以前在所裡,接瞭一些離婚案子才知道那麼一點。”

“可是,秦主任為啥那麼積極?”鐘天明鍥而不舍地追問。

錢律師一瞪眼:“我哪兒知道!秦主任想幫她唄!”

“為什麼想幫她?”鐘天明繼續問。突然旁邊飛來黑乎乎一物,毫不客氣地敲上他額角,他叫瞭一聲,連兇器是啥都沒看清楚,就聽潘潔叱責:“快幹活!報告寫完瞭嗎!”

他肩膀一沉,直接被潘潔隔著欄板摁進座位裡。

秦燦開會回到辦公室,立刻打電話讓潘潔進來:“你通知一下寧悅,老女人要見一下她。她在哪兒,我怎麼沒看到?”

“秦主任,寧悅已經下班瞭。”潘潔無奈地瞅瞭一眼墻上的掛鐘。

“哦,那你就這麼跟那個老女人說吧!”秦燦直接甩鍋。

潘潔點點頭要出去,秦燦忽然問:“你說的那個田秋子什麼的,是真的嗎?”

潘潔趕緊把自己如何無意中在寧悅手機上看到田秋子發來的照片,又是如何查出田秋子這個人的,怎麼得到她的八卦,原原本本地說瞭。說完瞭不經意一回頭,發現門留瞭一條縫!一顆、兩顆,烏漆漆的人頭嗖地一下閃沒瞭。

秦燦沒有註意,兀自沉吟著:“如果是真的,離婚就是瞭。她是律師,更會保護自己的權益。”

潘潔立刻接上:“所以呀,我就一直奇怪,為什麼不離婚!她那個老公,好多人都知道,特風流!”說完潘潔趕緊補一句,“不過能力也挺強的!自己開一個公司,據說挺有錢的。”

秦燦厭惡地哼瞭一聲,沒接話。

潘潔隻好繼續說著自己的推測:“要不就是寧悅有把柄,離婚不利。”

秦燦立刻否定:“不會!寧悅不是那種人!”他想起那張臉:尋求工作機會時的懇切,疲憊時的隱忍,還有那層淡淡的微笑……是的,就是這種似曾相識的表情讓他開始留意的吧?那樣平和的眼神投過來,無論你怎樣的算計,都有一種被看穿同時又被寬恕的感覺。就像小時候打碎瞭傢裡唯一的瓷盆,嚅嚅囁囁時偷偷抬眼,看到媽媽的眼神。

秦燦心裡一酸,媽媽的話響在耳邊:“雖然那東西重要,但你已經嚇壞瞭,哪能再打!”說這話的時候,媽媽因為要照顧去鄰縣上高中準備高考的他,放棄瞭一份很好的工作。隨他去瞭鄰縣,選擇做臨時工。那時候,他爸爸呢?秦燦腮邊的肌肉抖瞭抖。那是他不願想起的過去,是他極力忘記的事情,可是,就這麼想瞭起來。他爸爸和另外一個女人,傢鄉的所有人都說,他們是真愛。即使他的母親,也從不說那兩人一句不是,所以,秦燦也一直這樣告訴自己。

真愛,讓倔強的母親從此沒有傢庭的真愛。

但是,就在剛才,聽到寧悅傢裡的事,那些被刻意忘記的事情,不按順序地翻騰起來。他忘瞭為什麼是真愛,他忘瞭自己怎樣仰慕父親,他也忘瞭看到父子之間那些真摯的互動,那一瞬間,他隻想起瞭媽媽。

爽快地離婚,一分錢沒要,獨自帶著秦燦生活的媽媽,一切的生活工作都以秦燦為主。不管是他六歲,還是十六歲……父親呢?

父親帶著“情投意合的最佳伴侶”隨著自己事業重心的轉移去瞭外地。那幾年,除瞭定期寄回來的錢,父子之間並沒有什麼交集。他隻是從母親嘴裡,聽到自己有一個很能幹很偉大的父親,讓他向往之偶像之最後投奔之!

父親寄來的錢,除瞭為他交學費,母親一分都沒動。後來隨著他學業的變化,母親也隨著他在省裡各處輾轉。即使生活清苦,她也沒動過那些錢。如果不是國外留學費用驚人,這些錢足夠他在國內念完書瞭。

那時,母親一直就是這樣的眼神。淡淡的,看透卻不說破,不解釋,不強求。這樣的眼神日日夜夜,在他身邊流轉,熟悉到就像呼吸的空氣。直到有一天,它消失瞭,秦燦過瞭很久才從瀕死的感覺裡掙紮出來,卻依舊不知道,生命裡是什麼丟失瞭!

夜深瞭,摩天大樓裡燈火通明。抬頭望去,一面面寬大的落地窗變成一扇扇小格子。大樓裡的人像樂高世界裡的玩偶,在窗戶後面活動著。沒人註意,有一扇窗戶前站瞭一個人。他一動不動地站著,站著,好像在和時間較勁……

秦燦沉浸在回憶裡不能自拔的時候,胡子淵正黏在寧悅身上,堅決不肯下來。寧悅已經抱瞭兩個小時,手臂酸麻。她坐在床邊,把孩子放在兩腿間,抬高手臂托著他的頭,另一條手臂則放松環抱著他。

胡子淵很排斥這樣的姿勢:“媽媽!我不想睡覺!”

“沒讓你睡覺啊!媽媽真的累瞭,抱不動瞭。這個姿勢可以歇一歇手臂!”寧悅沒有強迫胡子淵必須離開自己。

她記得很清楚,自己小時候是如何渴望媽媽下班的。那時候,媽媽特別忙,下班後要做飯要收拾傢裡,隻能在進門的時候輕輕地擁她一下。僅此一下,寧悅已知那其中的溫暖。所以,當胡子淵黏上來時,她沒有推開。然而,胡子淵的反應不太對。應該不僅僅是想自己吧?

寧悅狐疑,問道:“你怎麼不和爺爺玩兒瞭?”

胡子淵低下頭,寧悅的眼前是一個小小的頭頂的形狀。額前寬寬,後腦勺圓圓。伸出手,在孩子的頭頂按照一定的方向摩挲著,不知道什麼時候變硬變黑的頭發已經取代瞭軟軟的黃黃的胎毛,但是形狀還是原來的形狀呢!這個“原來”,幾乎可以追溯到他在媽媽肚子裡的時候,第一次從B超的影像上看到完整的胡子淵,那個動態的小人兒的頭,就已經是這個形狀瞭!

或許是頭皮的按摩放松瞭胡子淵,又或者是愉悅瞭他,原本抬起的小肩膀微微向下沉瞭沉,寧悅感到手臂上的壓力變重瞭。然後胡子淵轉過頭,依舊躺在寧悅的臂彎裡,抬起眼皮,瞪大瞭眼睛,向上看著寧悅,認真地說:“我不喜歡爺爺!”說完小嘴一噘,似乎受瞭莫大的委屈。

“哦!”寧悅抬瞭抬手臂,讓孩子幾乎與自己平視,口氣如常地問,“不喜歡爺爺什麼呢?”

胡子淵說:“爺爺讓我在你和爸爸之間選一個,我說選媽媽,他說錯瞭,應該選爸爸!”

寧悅心裡“咯噔”一下。

胡子淵等瞭一會兒,疑惑地抬起頭,小手伸出來,手掌貼著寧悅的臉頰,認真地說:“我才不要!我選媽媽!爺爺才錯瞭!”

寧悅深吸瞭一口氣,本想輕輕摟摟他,攬到懷裡才發現用瞭好大的力氣,松瞭松力道才說:“謝謝!不管寶寶怎麼選,媽媽都會愛你的。後來呢?”

胡子淵似乎很享受貼在寧悅胸口的感覺,臉蹭瞭蹭,才說:“他說,爸爸有錢,可以給我買很多玩具和書,還能讓我上好學校住大房子。我說,媽媽也有啊。爺爺說媽媽沒有工作,掙不到錢。如果我跟瞭媽媽,就隻能喝西北風,住破房子,上爛學校,將來都沒有出息呢!爺爺說,選爸爸才是聰明的孩子該做的。”

“嗯,然後呢?”

“我說,爸爸有錢,能給我買個媽媽嗎?爺爺說能,能給我買個更漂亮更溫柔的媽媽,還能全天陪著我。我說我不要,我隻要我現在的媽媽。爺爺就生氣瞭,說媽媽沒錢。如果我選瞭媽媽,爸爸不會給媽媽一分錢!”

寧悅火冒三丈,幾乎就要沖到外面找老頭兒算賬!

這時,胡子淵突然像想起瞭什麼,怯怯地問:“媽媽,爺爺說這是我倆的秘密,不讓我跟你講!如果講瞭,他就三天不讓我玩遊戲!”

寧悅耳朵嗡嗡作響,心口像被一個大錘一下一下擂著!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頭的怒火。就算自己有什麼意見,也不能現在去找人算賬。即使胡子淵還是一個小孩,也有自尊。

寧悅點點頭說:“你放心,我不會和爺爺講的。這是咱倆的秘密。”

胡子淵開心地笑瞭,又緊緊地摟瞭一下寧悅。大概是想表達“媽媽我真沒看錯你”這類意思。而寧悅,如果不是抱著胡子淵,她隻有兩個選擇:要麼沖到老頭老太太的房間裡,撕破臉大吵大鬧一通。要麼,忍下這口氣,但這樣的氣一晚上準能憋死她!

寧悅低下頭,微微搖晃著懷裡的孩子,她好像撐不住似的,將臉頰貼上胡子淵的頭頂。小頭發硬刷刷的,卻沒有成年人那麼刺人。紮在寧悅的臉上,帶著點麻麻的刺痛,神奇的一點一點地消弭著內心的憤怒。不知過瞭多久,淚水從眼裡滾落,滴在孩子的頭頂,寧悅悚然一驚,抬起瞭頭。迅速地扭過去,用空出的手擦幹瞭眼淚。

胡子淵躺在寧悅的懷裡,隨著搖晃的節奏,已經沉沉入睡。寧悅細細地擦幹凈落在孩子發頂的淚,不讓一絲可能的水滴造成一場不可預測的感冒。

機械般的尋找與擦拭不知過瞭多久,寧悅停下手上的動作時,神情有些茫然。她好像剛剛與死亡有過一場擦肩而過的約會——隻是她抱著孩子,不能如期赴約。

同時,寧悅也想明白瞭自己的憤怒因何而來。

她所有的努力,都是為瞭孩子,孩子一個傢。在她不惜一切代價甚至願意承受丈夫一次又一次的出軌,在孩子面前維持這個傢的和諧與完整的時候,居然有人就這麼輕易捅破瞭窗戶紙,還把如此殘忍的問題赤裸裸地端給孩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是,冷靜下來之後,寧悅也承認,除此之外,爺爺說得沒錯。那都是胡成或者胡成代表的這個傢,在那個時刻來臨時,必然要做的。

寧悅把子淵輕輕地放到緊鄰大床的小床上。盡管孩子已經不小瞭,可寧悅依舊能夠抱著他,然後穩穩地放下,隻讓床板發出輕微的嘎吱聲。

這是隻有媽媽,才能做到的。但凡自己帶孩子的媽媽,身上或許很多脂肪,或許還有很多“肥肉”,一眼看上去非常臃腫。但是,與孩子相關的那幾塊肌肉,絕對是世上最發達的,也絕對是僅適合自傢孩子的。

直起腰,站在孩子床前,寧悅想:原來大傢都知道瞭!

田秋子住在位於CBD的一個高檔社區內。房子並不大,卻因位置而有令人咂舌的價格。最重要的是,房子是她全款買的。不僅如此,她對投資市場的敏銳也使她自己獲益。在郊區,在學區,都有她為自己投資的房子。在房市政策逐漸收緊之後,田秋子或者變現,或者調整方向,資產也相當可觀。

在寧悅眼裡,她隻是個自私懦弱又可恨的小三。可在同事,在下屬,在客戶眼裡,她是個精明凌厲不折不扣的女強人。

而田秋子的內心呢?

她喜歡粉色,自己的房子內,到處都可以看到粉色的痕跡。她喜歡玩偶,甚至專門有一個架子,放她的各種可愛佈絨玩具。她最愛超大的泰迪熊,一個臥室一個,每個都有一人高。胡成不來的時候,她把兩個大泰迪圍攏在自己周圍,無論是在看電視,還是寫東西,或者睡覺,都會拖著這些超大玩偶走來走去。

今天晚上,胡成有應酬,是他自己那個公司的。田秋子剛剛放下陳總的電話,那筆錢又向後拖瞭拖。在她的計劃落實之前,她不打算動這筆錢。即使那麼愛胡成,她也知道在金錢上,胡成不僅是個小人,還是個惡人。

不過,這不是今晚她要考慮的事情。

田秋子躺在貴妃榻上,雖然已經是春末夏初,膝蓋以下依舊蓋著一張純羊絨的薄毯。兩個大泰迪忠實地圍著她,厚厚的毛茸茸的肩膀正好托住田秋子的頭。

寧悅的消息自然到瞭她的手裡,為瞭避免上一次的誤會,她甚至答應瞭陳總的要求,犧牲瞭一頓晚餐。放在兩天前,她都會在第一時間把這個事兒告訴胡成。可自從胡成摔門走人後,田秋子心裡起瞭微妙的變化。看著胡成決然離去的背影,有那麼一瞬間,她忽然覺得自己才是寧悅!這個想法讓她出瞭一身冷汗。

田秋子慵懶地躺著,眼前反復出現胡成離開的背影:“難道,他還有一點點愛寧悅?不會的。他隻是愛那個小孩子罷瞭。”

“寧悅就像孩子的保姆,誰會愛一個保姆?”這可是胡成的原話。想到這裡,田秋子心裡安定瞭一下。

寧悅在田秋子心裡,一直就是蓬頭垢面疲憊不堪的中年大媽形象。這樣的形象,根本談不上智商。即使被寧悅威脅過,也不過是一個粗暴無禮的猙獰樣子。

可是今天,聽到這個消息之後,田秋子先是一曬,覺得終究是傢庭婦女,一點沒有職場概念,自甘下賤!可回傢一琢磨,卻覺得自己好像忽略瞭什麼?自己本身的能力,再加上假手陳總所擁有的力量,把寧悅從現有的崗位趕走,絕對就像碾死一隻螞蟻!然而,錯瞭。寧悅留下瞭。雖然很不體面,但再狼狽的留下也是留下。

田秋子甚至想起瞭一句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寧悅,為什麼一定要留住這份工作呢?

田秋子出神地想著。當田秋子這麼想的時候,她已經不再是那個胡成的情婦,而是一個純粹的女人。她這麼想著,站在一個女人的立場,回望千瘡百孔的婚姻,搖搖欲墜的現實,留下似乎是唯一的選擇。不,應該是救贖吧?

田秋子出神地想著。若她是寧悅,也許會更激烈!想得太投入,連胡成打電話說晚上留在公司加班不回來瞭,也隻是微微遺憾瞭一下,沒有多留戀。最重要的是,田秋子漏掉瞭寧悅留下的消息——她沒有在第一時間告訴胡成,寧悅以外包的方式留住瞭那份工作。等她想起來,胡成的電話已經掛掉。拿起手機,漫不經心地敲著:

“寧悅要求以外包的方式留下,公司已經同……”

田秋子停住。胡成不是那種隨時看手機的人。如果他看到這條消息的時候,已經從別人那裡知道瞭,他會怎麼責備自己呢?和胡成在一起的時間越長,就越發現胡成是個不容易滿足的人。無論你做什麼,他總能挑出錯誤來。連他自己睡覺落枕瞭,都會埋怨你買的枕頭不對!而且,越是親近的人他越是挑剔,反倒那些跟他不太親近的人,他不僅寬容而且非常重視人傢的意見。絕對點說,胡成是那種把陌生人當成祖宗供著,把親近的人當成敵人壓著的人。

田秋子深吸一口氣,隨手拿起移動小桌上的紅酒杯,輕輕啜瞭一口。對著手機發呆,直到屏幕突然黑瞭,她才如夢初醒。猶豫瞭一下,把剛剛鍵入的話刪掉。一甩手,手機落入身邊一隻米色穿粉裙的大泰迪的懷裡。田秋子躺到另一側深咖色穿著深藍色夾克的深棕大泰迪的懷裡,歪著頭看那隻米色泰迪懷裡的手機,好像那裡過一會兒就能開出花來!

良久,田秋子突兀地一笑,伸出細長的手指,虛空中點瞭點,笑著說:“就不告訴你,看你怎麼辦!”收回手指,抬起頭,表情又變得有些傷感。抬頭看著打著背光燈的天花板,喃喃自語:“我連他都要算計嗎?不,這不是算計。我要讓你知道,你離不開我!”

想到這裡,田秋子猛地直起身,不顧形象地爬過去,從泰迪懷裡掏出手機,撥通瞭一個電話號碼:“喂,陳總嗎?怎麼又加班哪!註意身體啊!嗯嗯,是,謝謝……對瞭,上次您讓我找一下舉報韓主任的那個人是誰,我好像聽到點風聲。您要方便,明天見面聊?現在?您開玩笑?嗯,明天見!”

韓主任是技術中心裡負責跟采購接口的人。他被舉報之後牽出瞭上面的人,掀起瞭內調風暴。陳總一直想找出舉報人,可是案件都快審結瞭,也沒有半絲舉報人的信息。這隻能說明,舉報人還有用,還在被保護著。那麼,一個舉報人的用處……

對陳總來說,這樣的人簡直太可怕瞭!他不敢在公司裡打聽,於是托對公司很熟悉,並且有自己渠道的田秋子去問。但以田秋子的精明,何嘗想不到內裡的關節!這種事能不沾就不沾。像今晚這樣主動提起,是第一次!

掛瞭電話,田秋子自言自語:“你以為你和錢明成交往,我就不知道嗎?我隻是不說罷瞭!”田秋子勾瞭勾嘴角,頗為不屑地說,“男人啊,還是不要太自負的好!我對你那麼好,你不珍惜,隻好讓你吃點苦頭。回頭姐會疼你的!”說到這裡,田秋子嫵媚一笑,好像她的對面就站著胡成。伸出手,在泰迪熊的頭上輕輕撫摸著。

田秋子的一番心機,卻在無意中成全瞭寧悅,讓她可以從容地佈置。

不過,所有的偶然背後都有必然,差別隻是出現的早晚罷瞭。以胡成的為人,他身邊的女人遲早會有這樣的心思或“不小心”。寧悅是,田秋子也是,未來還會有!

秦燦看到寧悅修改後的外包合同,目瞪口呆:“你瘋瞭!你怎麼這樣簽?”

寧悅壓瞭壓眼角,無奈地笑瞭:“表明一下誠意嗎!至少我是不會主動辭職的。”

寧悅改瞭一個條款,“如果乙方主動辭職,願意承擔3N(N=自入職起工作的月數)且不低於50萬的賠償金。乙方已充分瞭解本條款所列內容,並充分理解本條款的後果及其風險。”

外包合同,是寧悅同外包公司之間簽訂的。但是因為外包公司是集團指定的,為瞭控制風險,法務部也會把外包公司的勞務合同拿過來審。作為格式合同,一般不會看和某個人簽的具體協議,但是寧悅這個,外包公司看瞭之後,主動拿過來請秦燦把關。

秦燦嘆瞭口氣:“你這又是何必呢?”欲言又止,那終究是人傢的傢裡事,他一個外人真不能說什麼。但是……

秦燦是誰啊!

“對瞭,你看今天的新聞瞭嗎?”

寧悅一愣?怎麼突然擺開傢常瞭。

秦燦不理,繼續說:“金番茄網今天的股價下跌,原因你看瞭嗎?”

寧悅搖搖頭,她沒有刷手機時間。

“因為昨天金番茄網的創始人的離婚判決出來瞭。曹明洋的老婆,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女人,也沒參與公司運營,分瞭將近一半的傢產,還拿走瞭上市公司0.5%的股票。”

寧悅眼神一閃,看著秦燦不說話。秦燦迎著她的目光,繼續說:“曹明洋老婆的代理律師慕曉是我的好朋友,非常厲害。她對我說過,社會應該承認傢庭主婦的社會價值。女人即使沒有外出工作,她在傢裡也是創造價值的。”

說到最後,秦燦的表情嚴肅起來。看著寧悅,就差沒直接說“你要離婚,我幫你找人”的話瞭。

寧悅聽完,眼皮一沉,躲開瞭秦燦的目光:“我……我該去訂餐瞭。”不等秦燦說話,就起身匆匆離開。

秦燦雙眉緊擰,在他看來,當年如果母親不是凈身出戶,也不至於有後來的麻煩,更不必面對社會的冷眼。在他看來,寧悅的問題,不是工作,而是經濟基礎,是她十幾年婚姻所創造的價值應該獲得回報和承認。然而,寧悅的拒絕,也是秦燦無法理解的。就如同他現在都不能理解,母親當年為什麼什麼都不要就離開瞭那個傢!

寧悅聽說過曹傢的事,在媽媽群裡。所以,關於這件事背後的許多事,她也聽說瞭。這是一場打瞭九年的離婚官司。曹明洋要守住自己的產業,他的妻子發誓這輩子不讓曹明洋好過。兩人打起來天崩地裂,曹明洋直接報警,這場景堪比宮鬥。曹明洋手下跟著創業的人相繼離職。然而,這都是夫妻的事。

寧悅印象深的,是這些轟轟烈烈事情裡的那些孤立到幾乎沒人註意的事:曹明洋的二女兒得瞭抑鬱癥自殺瞭三次,現在被人看管起來。他們的大兒子,高中去瞭國外之後,就再也沒回來過。采訪的記者問他,他說:“跟我有關系嗎?給我錢就好瞭。”而三兒子沉迷賭博,下落不明三年瞭。

寧悅當時就在群裡問過:“他們就沒想想孩子嗎?”

有個媽媽的回復得到的支持最高:“孩子就是軟肋,要想在離婚大戰裡獲勝,就不能心軟!”下面一片附和。

寧悅當時就看著在小床上安穩睡午覺的胡子淵,暗暗下定決心:“我不要離婚!如果必須離婚,我要先保護孩子,哪怕輸掉自己!”

是的,無論胡成做瞭什麼,她都不會輕易離婚。除非胡子淵對她說:媽媽,咱們走吧!我不喜歡你們在一起!

這些事寧悅不會和秦燦講,但是如果秦燦聽到瞭,也許會勾起一些往事:他曾經對他媽媽說:“媽媽,咱們走吧,我們不要和爸爸在一起。”或者,他不會記得這些話。但對他媽媽的眼淚一定有印象吧?

如果胡成真的立即知道寧悅以外包的方式留下來,那真說不好會發生什麼事。但是,他不知道,沒人告訴他。

田秋子沒有吭聲,陳總得瞭田秋子的提示,知道扳倒韓主任的可能跟韓主任擋瞭別人的財路,那人又跟銷售中心的錢總有關系時,就對錢總起瞭提防。錢總自顧不暇,跟胡成平時聯系的就不多,這個時候就更不會為瞭某一個分公司行政助理的去留單獨見一下胡成!

胡成並不經常回傢,別說寧悅上班瞭,就是寧悅不上班是怎樣的,他也不太清楚。

所以,寧悅簽瞭合同後,平平安安地過瞭一個月,就被秦燦利索地轉正瞭。

“你說,秦主任這麼著急,是不是?”內調接近尾聲,秦燦開始忙活一些自己的事情。鐘天明和潘潔他們也終於得瞭空閑,可以時不時聊會兒天。寧悅經常待在檔案室裡,幾乎攬下瞭所有最基礎的資料查閱的工作。這會兒作為最後的收尾,把所有報告涉及的細節和事實要再核實一遍。這是最瑣碎,最枯燥,最容易出錯的工作。寧悅主動攬下來並承諾deadline的時候,鐘天明激動得差點抱住她!

潘潔搖搖頭,瞪瞭一眼鐘天明:“別瞎說!你一個大男人,怎麼嘴巴這麼碎呢!”

鐘天明急瞭,“我真不是瞎猜!”他神秘地看看四周,“我一朋友在慕曉那個律所裡,說最近見秦燦找慕曉幾次,會不會是為瞭寧悅的婚姻?”

潘潔頓瞭頓,負氣似的一推桌上的書資料:“誰知道呢!有錢人的想法,咱們猜不到!”

“你說寧悅是有錢人啊?”鐘天明露出不屑的表情,“她老公雖然公司不錯,可是負債也高啊!我一投資公司的朋友說瞭,好多投資人一看他的資產表都嚇跑瞭。不過……”鐘天明有點猶豫,“我朋友也說瞭,這有點不正常。”

潘潔煩躁地問:“你怎麼那麼多朋友呢!東傢長西傢短的,你幹脆當偵探去得瞭!”

“我還真有一哥們,是偵探!相當牛的!”鐘天明興奮起來,“那個著名狗仔都拍不到的東西,找我哥們想辦法,就給整出來瞭!人特專業,就要錢不要名。到現在都沒人知道。”

“沒人知道,你怎麼知道?你不是人!”

“我這不是和他哥們兒嗎!”鐘天明撓頭,“對瞭,他和寧悅居然是初中同學。”

潘潔忽然開始打量鐘天明,“我怎麼覺得你也很關心寧悅啊?這說來說去,怎麼都繞著她講?”潘潔忽然扭頭去問在一邊打遊戲的錢律師,“錢律,來,說說,你有啥寧悅的消息?”

“寧悅?寧悅是誰?”沉浸在消消樂中的錢律師茫然地回瞭一句。

潘潔瞪著鐘天明,一副“你老實交代”的表情。

鐘天明訕訕地說:“我這不是看你挺關心的,所以就到處問瞭問……”

“我的事不用你管!”潘潔硬邦邦地甩瞭一句,轉身出去瞭。

潘潔心情煩躁,先去樓下咖啡廳裡買瞭杯咖啡。端著上來,走到辦公室門口又不想進去,猶豫瞭一下,直奔煙民集中的天臺。雖然她不抽煙,但是想著被煙熏一下,體驗一下迷幻的感覺也不錯。

半開放的天臺上煙熏霧繞,潘潔進去就被嗆瞭兩口。她有點後悔自己為什麼跑過來當凈化器,轉身要走的時候,忽然發現靠外面有一個熟悉的身影。

她並不喜歡寧悅,在知道一些事情後甚至有點討厭她。但是今天,鬼使神差地向她靠瞭過去。

她聽見寧悅在打電話:“這件事就拜托瞭,謝謝!哦,鐘天明?我認識……沒關系。不過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知道的……可見人言可畏……不不不,謝謝,不用查的。都是同事,這樣做不好,謝謝,不用問他瞭。本來我的事也就是個笑話,能博大傢一樂,也是價值所在。”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之後,寧悅才深吸一口氣,抬頭看著遠方,對著電話說,“也許等到子淵不能在這個傢得到愛的時候,我會帶他離開。但是絕對不是現在。不管胡成愛不愛我,不管他的父母怎麼對我,他們愛子淵,子淵也愛他們。他們是子淵的親人,我不會因為自己而分開他們……將來,如果有一天,子淵覺得他們比我重要選擇留下,我不會強求。”寧悅頓瞭頓,聲音突然有些哽咽,“子淵是我的全部。就算這樣是錯的,也讓我錯到底吧。”

寧悅收瞭電話,依舊靜靜地站著。潘潔慢慢後退,悄悄地離開瞭。

寧悅不離婚,居然是為瞭孩子!這麼老土,這麼陳舊,這麼可笑而又可憐的答案,居然發生在她身邊!都什麼時代瞭,居然還有這樣的女人,還是律師。

太荒謬瞭!

潘潔像幹杯一樣喝凈咖啡,泄憤似的扔進垃圾桶。現在,她對寧悅充滿瞭憤怒:你怎麼能這麼愚蠢!作為女人,真是太丟臉瞭!

寧悅轉過身來時,看到瞭潘潔的背影。那個高高翹起的馬尾辮實在太有辨識度,寧悅一眼就認瞭出來。她四周看瞭看,從不抽煙的潘潔茹果想在這個地方立足,大概隻有自己的旁邊或者——身後瞭吧?

寧悅沒回辦公室,直接去瞭檔案室。在往期的合同中,寧悅發現瞭一些奇怪的合同。也許她不懂會計,但加減乘除她還是可以算的,而且她也不是完全不懂會計,基礎會計的系統學習還是有的。最重要的是,這些原始合同講得可比數字細致多瞭。寧悅需要查一下那些公司,來印證心裡的想法。

簡單地說,她懷疑有人通過與這些公司設立假的貿易合同,把錢轉出去一段時間,然後再通過另外一些公司轉回來。從公司的賬面上看,沒有任何損失,但是錢出去瞭幾天,轉瞭一圈又回來瞭,意味著什麼?

如果繼續深究,還可以問,是什麼級別的什麼人在操縱?

寧悅不想做反腐鬥士,她關心這些公司,隻是因為胡成的也列名其中!

不過,寧悅也知道,這種事一旦觸及,風險和危險都很高,不到萬不得已,她絕不想碰。因此,即使在檔案室的查找,她也是小心翼翼的。為瞭穩妥起見,她還請錢律師和鐘天明過來幫瞭幾天忙。

除此而外,她還能有什麼辦法,應付田秋子和胡成的“騷擾”呢?也許隻有讓他們自顧不暇,自己才能安生兩天吧?

寧悅想瞭想,撥瞭銀行的客戶經理的電話,幸運的是她今天下午五點之前都可以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接孩子送回傢,寧悅匆匆忙忙出去,胡子淵卻死活都要跟著寧悅。放在平時,寧悅也就答應瞭,可是今天她要見的是田秋子啊!

六歲的胡子淵,完全可以描述清楚一件事!

寧悅轉瞭一個念頭:若是讓胡成通過胡子淵知道田秋子在騷擾自己,會怎麼樣呢?

隨即打消瞭這個念頭,比起她正在計劃的事情,這樣帶有隨機性,並且取決於胡成的反應,這種不可控狀態的事,風險太高瞭!

寧悅隻想瞭幾秒鐘,就回瞭田秋子,臨時取消瞭。

田秋子接到寧悅的取消短信,氣得差點把手機砸瞭!在她看來,這種臨時取消的行為,簡直是沒道德沒品行的爛人才做的事情!田秋子在心裡大罵寧悅。罵完瞭,喘口氣,念頭一轉:難道寧悅是真的扛不住,才主動找自己談判來瞭?但是又不甘心,才這樣反反復復!

如此一來——田秋子的火氣瞬間熄滅瞭。作為即將收獲全面勝利的一方,她還是有些耐心和胸襟的!

田秋子忍不住設想如何在最後的收官之戰中把寧悅徹底打倒,但也擔心寧悅這個潑婦在拒絕瞭她各種無理要求之後,再一次當眾撒潑!有那麼一瞬間,田秋子甚至想讓胡成介入進來,看一看寧悅撒潑的醜態,可是她還是很理智地嘆瞭口氣:比起看到寧悅撒潑,胡成可能更介意寧悅是怎麼知道的?

田秋環抱雙肩,對著辦公桌上的鮮花長長地吐瞭一口濁氣:在與寧悅的戰鬥中,無論如何,她都處於被動的下風的地位。而這並不是她的錯——是寧悅死活不肯離婚的錯!

田秋子渾然忘瞭,在她和寧悅之間劃界限的,不是寧悅,而是胡成!而田秋子——沒有一絲察覺,早就被胡成控制得死死的。

這才是她處在下風的原因!

夜深瞭,胡成又沒有回來。二老的房間關著房門,燈光從門縫下面透瞭出來。寧悅去客廳接水,聽到房間裡隱隱傳來打電話的聲音和婆婆高興的大笑聲。今天公公晚上有事留在老房子那邊,隻有婆婆自己在傢。不過,看起來,她的心情一點不受“空房”的影響。胡成如果回不來,總會在父母睡覺前打個電話,聊一聊問一問。老太太不怕老頭子出遠門,就怕到點接不到兒子電話。

在做人子女這方面,胡成其實做得很好。他是一個好兒子好父親,毋庸置疑。

寧悅頓瞭一下,輕手輕腳地走進書房。胡子淵正趴在地上畫畫,看到寧悅進來,便嚷嚷著媽媽幫幫忙。

寧悅也坐到地上,放下一天的心事,專心地和孩子玩起來。

夜色愈發濃重,時間無聲地過去。城市裡層層疊疊的高樓,綴滿瞭傢傢戶戶的燈,然後又一一滅去,漸漸歸於黑暗。

寧悅長長籲瞭口氣,看瞭一下床頭的表,已經十點半瞭。滿腹心事,一堆要計劃的安排,都要等到胡子淵睡去才能做。可是胡子淵就像吃瞭興奮劑一樣,好不容易上床,講完故事等著他睡著,他卻又哼哼唧唧地唱起歌來!

寧悅的拳頭都握起來瞭,死死地摁在身側沒有舉起來。心裡煩躁的後背一層一層出汗,接連幾個深呼吸都壓不住想吼他一嗓子。

“媽媽,我睡不著怎麼辦呀?”

“啊呀,媽媽,我一點也不想睡!”

胡子淵跳著翻身時,全身砸在床上。小小一張床,寧悅被顛得晃悠瞭又晃悠,連帶著那壓抑著的不耐煩也跟著往嘴邊跑……

“媽媽,你睡瞭嗎?”

不理他,不理他,千萬不要張嘴!

寧悅滿心都是這樣的告誡,眼睛閉得緊緊的,嘴巴更是動都不敢動。

沒得到回應的胡子淵不甘心地又打瞭幾個滾,自己玩去瞭,慢慢地動作小瞭,安靜瞭……小呼嚕響起來瞭。

寧悅聽到呼嚕放松瞭沒有三秒鐘,立刻憂心起來:“不會是腺樣體肥大吧?不然怎麼這麼小的孩子打呼嚕呢?或者太胖瞭?會不會積食瞭?”

所有的女人在成瞭媽媽以後,都變成半瓶子醋醫生,寧悅也不例外。她憂心忡忡地摸摸孩子的額頭,又揉瞭揉肚子,才回到書房。門是不敢關的,她要時刻聽著隔壁臥室的動靜。盡管有床欄擋著,胡子淵也幹過睡著覺自己翻過床欄,摔倒地下的奇葩事。

寧悅打開手機,翻出一張圖片,是一個女人的照片。眉眼間自帶憂愁,天然一股風流情態。女人身邊依偎著一個十三四的小女孩,模樣相似,一看就是母女。但要論起來:女兒更顯清麗秀美,媽媽勝在氣韻迷人。

寧悅撥通瞭電話,田秋子的聲音從聽筒那邊傳過來:“真沒想到,你也會主動給我打電話。你就不怕胡成接瞭嗎?”

寧悅笑瞭:“他不在你那裡。”

“他回傢瞭?”田秋子的聲音透著濃濃的敵意和醋味。

寧悅笑瞭:“他不在我這裡。田秋子,你跟我較勁是沒用的,就算我和胡成真的如你所願離瞭婚,你也是為他人作嫁衣。”

“你什麼意思?你說誰?你……”

寧悅笑瞭笑,掛瞭電話。

男人的戰爭講究縱橫術,女人呢?情敵的情敵就是自己的盟友。

唐時高宗寵信蕭淑妃,王皇後將武氏從感業寺接入宮中,成為後面諸禍肇始。世人多責怪王皇後識人不清,甚至連自己都被武氏所害。寧悅卻不這樣看,王皇後所做沒有錯,錯隻錯在她不能離開高宗罷瞭。

哪怕離不開那個牢籠,至少可以離那個男人遠點。她是個爭強好勝的女人,但對感情她更喜歡順其自然的平淡。對胡成,她早就放手瞭!

所有的女人,在感情的佈局方面,都是天生的高手。

處理完田秋子的麻煩,寧悅又看瞭會兒書——司法考試。雖然她早就過瞭,但是那麼多年沒有動過,如今肚子裡的墨水早就幹涸。這種考試速成抓重點的東西,用來激活記憶最好不過。沉入書中的世界,不過一瞬,抬起頭,已經十二點半。

“咕咚”!外面傳來一聲鈍響,隨即沒瞭動靜。

有人!寧悅的汗毛都立瞭起來!站起來就要往臥室抱兒子。到瞭門口,又覺得不對勁兒。

——太安靜瞭!

小心地關好臥室房門,躡手躡腳地走瞭出來。

這是一套使用面積達到一百七的平層公寓。進門是一面風水墻,左手是客廳,右手是餐廳和廚房還有向右翼延伸的儲藏室、保姆間、設備房。繞過風水墻是一個方形的小空間,延伸下去是一條過道,兩側分佈著四個臥室、三個衛生間和一個步入式衣帽間。

兩個老人的房間是他們自己選的,離餐廳最近的客臥,說是早上起來做飯方便。而且,他們不喜歡臥室裡有衛生間,說是濁氣重。所以他們用的廁所位於廚房的旁邊。寧悅帶著兒子睡在最裡面,是帶衛生間的客臥。兩個臥室之間隔著一個書房。而最大的主臥和衣帽間則盤踞瞭對面的位置,是胡成回來時住的。

寧悅關好臥室門,沿著通道一直望到風水墻,影影綽綽各種熟悉的傢具墻壁,沒有一點活物的痕跡!

聽錯瞭?

寧悅很想就這樣確定下來,然後走進臥室緊緊摟著兒子睡覺。可是,一股莫名的力量推動著她,一步一步地挪到前邊。

甬道沒人,小方廳沒人,客廳沒人,廚房沒人,再往前……寧悅突然停住腳步,抬起的腳步遲疑的收瞭回來。她微微頓瞭一下,扭身回頭向下看——寧悅差點沒喊出來:地上黑咕隆咚的是什麼!

等寧悅意識到一個人躺在地上的時候,她連燈都沒開就認出是誰——婆婆!

她怎麼一動不動?

寧悅緊緊捂住嘴巴,生怕喊出聲驚醒睡夢中的兒子。定定神,寧悅打開一邊的壁燈。昏黃的燈光下,婆婆雙目緊閉,倒在地上。寧悅趕緊蹲下,伸手一摸脈搏,居然沒有?

死瞭?寧悅整個人都暈瞭!拿著電話,卻無法撥出號碼!終於120接通瞭,裡面傳來的聲音宛如天籟。

接下來就是等車來,寧悅也有點冷靜瞭。從聽到聲音到現在,不過五分鐘。婆婆平日身體非常好,血壓血脂都正常,也沒聽說心臟那裡有什麼問題。如果按照急救常識進行對照檢查的話,婆婆更像是心臟方面的急性發作,而不是中風。如果這樣……一個念頭在心裡倏忽出現:我隻要這樣等著,十分鐘之內她就會徹底涼掉。從今往後……

“但是,你其實會急救。”

“胡成不知道你會!沒人知道你會!120也沒讓你做急救!”

“她是胡子淵的奶奶!她在你坐月子時照顧你!她真心疼著胡子淵!”

“可是她會搶走胡子淵!如果離婚,她會蠻不講理地搶走孩子甚至藏起孩子!”

“胡子淵愛她!”

“寧悅,你是寧悅!你的良心呢!”

寧悅哆裡哆嗦地伸出手,亂七八糟地解開衣扣,當她的手碰到冰涼的胸口時,她忽然冷靜下來瞭!什麼都不想瞭!隻有急救知識在腦海裡流過!

屋子裡安安靜靜的,隻有粗重的呼吸在空間裡回蕩。醫護人員趕到的時候,寧悅癱坐在地上,兩條胳膊像斷瞭似的。那時候,婆婆已經有瞭脈搏。

一屋子人吵醒瞭胡子淵,看著赤腳走出臥室的兒子,寧悅好像突然之間有瞭力量,立刻從地上彈起,飛到兒子身邊。一把把他抱起來。沒抱動!再使勁兒,夾起來瞭。她把兒子送到臥室,簡單地說奶奶身體不好,媽媽必須馬上送奶奶去醫院。你是在傢等爸爸,還是跟著媽媽走?

胡子淵哇地就哭瞭:“我跟媽媽走!”

寧悅知道自己說得太急,嚇到孩子瞭。可這也不是操心這些細節的時候,趁著醫護人員轉移老太太,寧悅給孩子穿好衣服,拿上錢包手機,一起跟著出瞭門。

關門的時候,她拿著鑰匙想把門反鎖上,卻半天也捅不進鑰匙眼,隻好放棄。看著莫名其妙的胡子淵,寧悅笑著說:“看來爸爸講得對,我們該換智能鎖瞭。”

胡子淵緊緊拉住媽媽的手,跟著一起上瞭救護車。縮進媽媽的懷裡,胡子淵說:“媽媽,你別怕,有我呢!”

不知為什麼,本該松一口氣的寧悅,聽瞭兒子的話,心像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撞瞭一下,眼淚出來瞭。

《我和婚姻的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