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過窗戶照進雪白的病房,胡子淵依舊偎依在她身邊。寧悅的兩條胳膊,從肌肉到關節到骨頭,都像散瞭架,軟軟的不受控制地垂在胡子淵的身前。整個人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幾乎也是癱著的樣子。帶著孩子忙活瞭一晚上,爺倆的電話都是早上七點以後才接通。不是不開機,是睡眠太好,或者放得太遠,都沒聽到。
不過,這不影響他們此刻表達自己的關心。胡成和公公圍在婆婆的病床邊。三四個醫生站在那裡,回答著兩個大男人連珠炮似的問題。在兩個大男人的保護下,一直說自己沒事的婆婆好像也突然意識到自己身體不舒服瞭。
的確是突發性心臟病,但是現在這不是最主要的問題。在兩個男人看來,更嚴重的是老太太的兩根肋骨斷瞭!
不錯,寧悅在做心臟急救的時候,把老太太的肋骨壓斷瞭兩根。
在醫生反復確認肋骨斷瞭可以續上,老太太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之後,胡成和他爹還有老太太自己,終於放醫生走瞭。
胡成一轉身,皺眉對寧悅說:“你怎麼那麼不小心,連肋骨都壓斷瞭!你就不能等到護士來瞭讓護士做嗎?”
寧悅垂下眼皮,沒有解釋的欲望。她甚至有點惡搞地想著,要不要告訴他其實自己壓根就不想這樣做呢?
婆婆哼哼著發出顫音:“疼……”
公公遲疑瞭一下,說:“胡成,也不能那樣講。醫生不是說瞭嗎?幸虧搶救及時你媽才能脫離危險。”
胡成眉頭皺得更緊瞭,對著寧悅說:“留你在傢,你怎麼照顧的媽?怎麼能讓媽這麼晚摔倒在外面!”
寧悅心想:幸好房間是你媽自己選的,幸好你媽因為房間裡不能有衛生間還跟人裝修師傅吵瞭一架,幸好這一切我都沒插手,不然如今都是我的錯!不過,看起來也沒大用。誰讓昨晚就是我和老太太自己在傢。想到這裡,寧悅迎著胡成責備的目光涼涼地說:“要不咱們找個住傢保姆,晚上爸媽上廁所也要有人攙著點!”
胡成更生氣瞭:“你胡說什麼!我媽至於那樣嗎!”
寧悅一撇嘴,頭扭向一邊。
“胡成!”婆婆出聲瞭,“不怨寧悅,我是自己上廁所,不知怎麼就什麼都不知道瞭。”
“你平時也沒事,怎麼就突然鬧這麼一出?”
那一傢人又說到一起瞭,寧悅低頭看看懷裡一臉擔心的胡子淵,低聲問:“困不困?”
胡子淵搖搖頭:“媽媽,我們什麼時候回傢?”說完,打瞭個哈欠。
寧悅站起來告訴胡成,自己要帶胡子淵回傢,孩子也折騰瞭半宿沒睡覺。
胡成隻擺瞭擺手,胡成媽說:“你看你,讓孩子也跟著折騰。小孩子睡不好覺,鬧病怎麼辦!”
寧悅被責備瞭半天,現在連胡子淵睡不瞭覺都要怨自己。她不幹瞭,站起來說:“哦,您是說讓我把子淵自己放傢裡睡一晚上嗎?”
胡成媽噎瞭一下:“你可以給胡成或者你爸打電話替你啊!”
“他們不接啊!”
“多打幾遍啊!”
“打瞭……”
“你就不能少說兩句!非要氣死媽嗎!”胡成突然插嘴,打斷寧悅的話,還狠狠地瞪瞭一眼寧悅,似乎她犯瞭什麼不可饒恕的錯誤。
寧悅的話戛然而止。她看著胡成,眼底跳躍的火焰慢慢地熄滅。如果這片大火燃燒起來,未來或許還有希望,但火焰熄滅瞭,剩下的隻有漠然,隻有徒勞掙紮後的絕望與瞭悟:“這裡真的沒有我說話的地方!”
寧悅一秒鐘都不想留。她緩緩地掃視著屋裡的每個人,大傢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沒人註意到她突如其來的沉默。當目光最後落到胡子淵身上時,寧悅心頭一痛:這個時候,也隻有這個小孩子註意到自己瞭!
胡子淵看著媽媽,茫然的眼神被漸漸浮起的淚水遮掩。寧悅走過去抱起他,輕輕地拍瞭拍,低聲說:“沒事瞭,媽媽帶你回傢!”
什麼世道啊?救瞭陌生人,還有可能當個恩人,被人感謝。救瞭自傢人,不被罵死就算萬幸瞭,別說感謝,給你個“原諒”都是高抬貴手!
羅雅婷放下電話,有點無奈地笑瞭。自從上次想找寧悅談話之後,就被各種出差和開會耽誤。等到她終於得瞭空,想找寧悅聊聊,得到的消息居然是寧悅請假瞭。
“請假系統裡沒有啊?”羅雅婷還記得自己拿著電話認真地看瞭一下考勤記錄。
潘潔在電話那邊說:“她傢老太太半夜暈倒瞭,還在醫院急救,所以今天過不來。”
“但是一天呢,下午總能來吧?”
“說是孩子半宿跟著沒睡,所以她得留在傢裡照顧孩子。”
羅雅婷皺起眉頭自言自語:“這樣的人,就該留在傢裡!出來工作什麼!耽誤事!”
敲門聲響起,進門的是秦燦:“聽說你找寧悅好幾次瞭,有什麼事?跟我說一樣的。”
秦燦坐在羅雅婷桌前。羅雅婷斟酌瞭一下,“寧悅這樣的工作狀態,真的適合上班嗎?”
“誰傢裡都有個事兒。”
“她請假的次數也太頻繁瞭吧?”羅雅婷倒是不著急,細聲慢氣地問。
秦燦忽然笑瞭,直起身子,認真地說:“要不,咱們也弄個homework吧。在傢上班,還給公司節約資源。配臺電腦就行。”
“一個後勤行政在傢能做什麼?”
“這就是我想找你談的。秦燦拿出一份簡歷,“寧悅完全可以做更多的事情。我們部門正好還需要一個律師。”
羅雅婷看都不看,笑瞭:“她什麼水平,我還不知道?不過,再厲害的老虎沒瞭戰鬥力也會被狼咬死。”迎著秦燦不解的目光,羅雅婷說,“這個圈子很小,當年她做一個案子的時候,和她唱對臺戲的是我的同事。”
秦燦點點頭:“那你想敘舊?”
羅雅婷忽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瞭,扭頭看著窗外,默然不語。連秦燦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她找寧悅說什麼呢?
聊聊胡成嗎?當年那個傷透她的心的男人,如今可還安好?那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痛徹心扉的感受,讓她從此在所有的甜蜜面前噤若寒蟬!
在她對寧悅起瞭好奇心,翻查她的簡歷和八卦的時候,除瞭小三田秋子,還找到瞭寧悅背後的男人——胡成。
羅雅婷的前夫——一場維持瞭四十二天的婚姻的男主角。
寧悅帶著孩子在傢裡補覺休息,下午又撿著太陽好的時候,出門曬瞭曬太陽,跑瞭跑。一進門就看到胡成父子倆坐在沙發裡,一副累癱的模樣。
看到寧悅進來,胡成說:“寧悅,媽說醫院給做的飯太難吃瞭,外賣她嫌油,以後你給媽送飯吧。”
寧悅真想翻白眼。這是轉性瞭嗎?胡成媽在傢做瞭一輩子飯,最愛吃外面的飯。總說人傢做得好吃傢裡比不上,得空就想去飯店裡吃。如今這樣說,分明是沖著她來的。不過,考慮到病人吃不得油膩,寧悅也理解。點點頭說:“早飯和晚飯,我可以送,那中飯呢?”
“當然還是你做瞭。”胡成皺眉,“有什麼問題?”
“我還得上班,趕不回來。”
“你不是被裁瞭嗎?”胡成先前確認過寧悅的確被裁瞭,連賠償金也給瞭。
寧悅淡淡地說:“我又回去瞭。”
“不可能!”胡成莫名其妙。
寧悅說:“無非是costdown,去掉一個員工的名額,改成外包,降低成本罷瞭。”
“什麼!你答應瞭?”
“對啊,反正都是那些活。錢也差不多,外包不外包的,有區別?”
“當然有!你丟不丟人!說起來我胡成的老婆給人傢做臨時工,你有病啊!缺你這點錢嗎?”
寧悅怒,剛想反駁,忽然覺到有人拉自己的手。低頭一看,胡子淵怯怯地抬頭看她。伸手拍瞭拍兒子,寧悅壓著火,輕聲說:“工作我是不能辭的。如果你覺得傢裡真的不缺錢,就雇個阿姨。就算我給媽做飯,爸每天吃飯也需要人來做。而且,我這十幾年在傢裡沒做過飯,你確定我做的東西能吃?”
胡成語噎:“不管吃不吃,這份工作你必須辭掉!哪怕你再找別的,都不要這樣做瞭。傢裡現在更需要你。”
寧悅不理胡成,牽起胡子淵的手:“走,媽媽帶你去書房畫畫。”
胡成剛想攔住寧悅,胡成爸忽然出聲瞭:“胡成,你過來一下。”
胡成走過去,胡成爸一直等到聽見書房傳來關門的聲音,才嘆瞭口氣:“胡成,上次子淵生病,我半夜給你打電話,接電話的那女的是誰?”
胡成忽然想起來,似乎大傢一直都回避這個話題。
胡成爸說:“一個男人,如果不能讓女人感到安全,她就不會依靠你。寧悅希望出去工作,你今天讓她辭瞭,明天她還會找。有時間,多回傢住住。這兒才是你的傢!子淵是你兒子!”
胡成心裡翻江倒海。寧悅打過電話瞭,她從來沒說過,但是她一直堅持上班。為什麼?兩者之間,難道有什麼關聯?寧悅想幹什麼?答案呼之欲出,胡成突然發現桌上的茶壺蓋子不知什麼時候被拿瞭下來。他繞過去,捏起精致的小壺蓋,仔細地蓋上。
“咔嗒”一聲清脆的響聲,在安靜的客廳裡回蕩。
寧悅和胡成早就分房,胡成躺在自己的大臥室裡,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披衣起身,去寧悅和兒子的臥室。
門把手微微動瞭一下就卡住瞭。
胡成一愣,他不記得寧悅什麼時候有鎖門的習慣,還是這根本就是針對自己的?念頭一起,胡成一夜的輾轉都變成瞭憤怒。抬手就要砸門,手落下,還是變成瞭咚咚咚的敲門聲。盡管如此,在這樣的一個時刻,也顯得格外突兀。
門很快開瞭,寧悅帶著一臉的不悅,惱火地阻止他再發出任何聲響。
“大晚上的你鎖什麼門!”胡成壓低聲音質問。
寧悅瞇起眼睛,抬頭看瞭他一眼,胡成明顯地感覺到一股不耐煩和不屑撲面而來。
寧悅說:“有事嗎?都快兩點瞭,有事嗎?”
胡成這才想起自己本來是想溫存的,他設想的是自己悄悄走進去,躺在寧悅身邊,就像很早以前那樣,溫柔地摟住她,用吻喚醒她……可這一切,都被眼前鎖住的門破壞瞭!不僅破壞瞭他的計劃,甚至讓他無法說出口!
胡成張口結舌,一時竟沒瞭言辭。寧悅打瞭個哈欠,揮揮手:“早點睡吧,別折騰瞭。”
胡成看她要回去,一伸手攥住瞭寧悅的手腕,突兀的動作嚇瞭寧悅一跳,猛的瞪大瞭眼睛,低聲吼道:“幹什麼!”
“跟我回房睡去!”胡成霸道地往自己臥室裡拖寧悅。
寧悅一驚,下意識地抱住墻邊掙紮著。胡成畢竟力氣大,一把扯開她的胳膊,直接拽瞭出來。寧悅踉蹌瞭一下,心中卻更加驚恐。扭著身子向後拖的時候,撕拉一聲,睡衣竟然被扯破瞭!
雪白的皮膚在朦朧的夜色裡帶瞭一層淡淡的珠光,顯得更加撩人,陌生而熟悉的體驗席卷而來。寧悅曾經令他愉悅沉迷的身體從記憶深處來到眼前,她冷冷地看著他,帶著疏離和不屑,像對著一個陌生人一樣躲著他——他能感覺到細微的厭惡!他迫切地需要把那種令人不快的陌生去掉,他迫切地需要再次證明自己的所有權,他必須在這具軀體上再次宣誓自己的占有和成功!如果剛才胡成還有一絲猶豫,還有一些勉強,還有一點哄人的算計,那麼現在隻剩下迫切的本能瞭!
胡成的變化令寧悅驚恐,他們已經兩三年沒有夫妻生活瞭,尤其是最近,胡成哪怕靠近一些,寧悅都有惡心想吐的感覺。此刻胡成那麼近地扯著她,向著臥室的方向拖進,目的一目瞭然!
不!寧悅驚恐地一腳踹起,居然正中胡成的肚子,趁著胡成彎腰的功夫,寧悅轉身想跑回自己的臥室。就在門要被關上的時候,胡成又沖瞭過來!不管不顧地伸手卡住門,側身一擠,探手一抓,已經攫住寧悅的肩膀,“咣”的一下,寧悅先是腦袋被撞在門上發出悶響,接著整個人就被拽瞭出去!
黑暗中起風瞭,有野獸在暗處潛伏……寧悅被一拳打倒在地,眼前是紛飛的金星,耳邊是胡成喘息:“敢踹我?長本事瞭?想跑?你試試!”
寧悅等著,等到力量再次到達指尖,胡成正拖著她往主臥走。寧悅一抬手,反手握住胡成的手腕,手指曲起如雞爪,新剪的指尖鋒銳的邊緣就劃出一條紅色的肉棱子!胡成縮回手,寧悅翻身連滾帶爬地往自己的臥室跑!可是劇痛再次傳來,頭發被胡成揪住,胡成惡狠狠地說:“如果兒子醒過來——”
寧悅忽然不動瞭。她的餘光裡,戶外小區的景觀燈從全遮光窗簾的下邊透瞭過來,靜靜地鋪在地上,暈染在雪白的天花板上。這兩者之間,是一張上下子母床。下鋪已經空瞭,上鋪隱隱約約有個小小的一團,緊緊地鎖在一起。
寧悅像一團爛肉沉到瞭地上,任由胡成拖進瞭主臥。然後,像一條死魚一樣,被扔到一張冰涼的床上……
當喘息在壓抑的吼聲裡消失的時候,短暫的沉寂之後,突然“啪”的一聲脆響——巴掌聲!
寧悅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一股怒火本能地讓她掙紮著想還手。可是,四肢已經被胡成死死壓住,她隻能睜開一直緊閉的眼睛,努力地瞪大著,瞪到眼角火辣辣,瞪到眼球的血管要爆裂,瞪到要把臉上的火焰全部引到那個面對面和她赤裸相對的人身上!
可是,黑暗中,她隻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那些無形的火焰除瞭鉆進她的心裡,焚燒著她的理智和尊嚴,什麼也做不瞭!
胡成的聲音響起來,被攪動的黑暗變得更加濃稠:“明天,辭職!”
寧悅沒有說話。如果此時有光照在她的嘴上會顯出死亡的白色,如果燈光可以多停留一會兒,會看到在一片死白色的下緣,會慢慢變紅,然後一絲細細的艷紅如蛇一般遊出來,沿著死白色的邊緣遊出來,仿佛向死神的鐮刀獻祭的貢品,帶著絕望的解脫主動而緩慢地走向黑暗!
“不!”寧悅的聲音帶著些微的嘶啞,聽起來那些被聲帶壓縮的空氣又被牙縫擠壓著送出來。
一隻溫暖的正在慢慢變涼的手,撫上寧悅的脖子,慢慢地收縮。沒有言語,沒有選擇。曾經壓縮空氣的聲帶,正被強大的外力慢慢擠壓變形。當寧悅的身體發生不受控制的抽搐時,那股外力停頓瞭一下:“辭職!”
寧悅咬緊牙關,閉緊嘴唇。求生的本能沖擊著她的大腦,她能做的隻是用僅餘的理智拒不發聲!這種沉默激怒瞭胡成。他的手仿佛突然被猛獸控制,死死地咬住瞭寧悅的喉嚨。胡成忽然感覺到身下那股時時存在的抗爭之力突然消失瞭!他猛然驚醒,忽地撒開瞭雙手,驚恐地癱坐在寧悅的腿上!
寧悅發出一連串的咳嗽聲。然後,她捂住瞭嘴。咳嗽依舊從指縫間溢出來,寧悅拼命扭動身子,試圖把聲音埋進柔軟的枕褥之中!
胡成低頭俯視狼狽扭動著上身,拼命抑制咳嗽聲的妻子,觀察良久,才從嘴角扯出瞭一抹微笑:“原來如此!”
他彎下身子,雙手撐在寧悅身側,溫柔地說:“子淵該到上學的年紀瞭,你說我是送他上寄宿,告訴他媽媽太忙照顧不瞭他呢,還是你辭職繼續接送他上下學呢?”
寧悅停下來,肺部火燒火燎,卻依然無法抵擋席卷而來的絕望:他才是決定一切的人,這場婚姻她輸掉的不僅是事業和前途,還有做人的尊嚴和傢庭裡的地位!
胡成伸手捏住寧悅的下巴,粗魯地扭過寧悅的頭,繼續用溫柔的聲調一字一頓地說:“聽我的話,好好帶子淵。我答應你,你永遠是他的媽媽。否則,我總有辦法讓你變成一個養不起孩子的女人!”
胡成從寧悅身上下來,仰面躺下。席夢思輕輕地上下震蕩著,胡成的肩膀微微下沉落在枕頭的下緣,徹底放松下來。他閉上眼睛,淡淡地說:“滾!”
都解決瞭,無論是自己出軌的問題,還是寧悅辭職的麻煩,都解決瞭。而且,最主要的是,胡成有些釋然:他知道寧悅想要的是什麼瞭!
無論是生意場上的對手,還是傢裡的親人,他最擅長的就是抓住弱點,然後予取予求!
即使深夜,臥室也不是完全的黑暗。因為胡子淵第一次自己在小床睡的時候,提出要晚上醒來時,可以看到媽媽。醫生說小夜燈不利於孩子的發育,各種權衡之下,寧悅把窗簾下面的那條流蘇去掉,使光線可以從下面透進來。
寧悅靠在窗戶邊,隔著紗簾向外張望。樓外就是小區的中心景觀,一部分景觀燈徹夜亮著。假山籠在景觀燈的光暈裡,又將光線散射出去。
房間裡因此變得朦朦朧朧,樹的影子,床的影子,被子的影子,孩子的影子……寧悅凝視著床頭的某個位置,那裡有一個半圓形的東西。隻是個形狀,看不清裡面是什麼。寧悅卻知道,那是一朵永生花。美麗的玫瑰,封禁在有機玻璃的透明框架裡,安放在天鵝絨的平面上,生命永遠停留在高貴、美麗、迷人的那一刻。可是,那不過是死亡,永恒的美麗是以死亡為代價換來的。她是別人口中幸福的主婦,又是拿什麼換來的!
淚水早已經流幹瞭,寧悅拉好窗簾,輕輕躺回自己的床上。頭頂的床板發出輕微的咔咔聲,胡子淵在睡夢中翻瞭個身,嘴裡嘟囔著不知道說著什麼。她瞪著幹涸的眼睛,空洞地看著眼前看不清形狀的永生花——慢慢地伸出手,拿過來,揭開底座,撕碎瞭。
一大早,寧悅帶著胡子淵出門吃的早飯。胡成還在酣睡,胡子淵沒有問爸爸為什麼不吃,一路上緊緊拉住寧悅的手,不停地說著幼兒園裡的事情。寧悅有點心不在焉,沒聽出孩子話裡的緊張。直到來到幼兒園門口,寧悅才意識到有點不對勁,問胡子淵怎麼瞭?胡子淵猶豫瞭一下說:“爸爸不好,打媽媽。”
寧悅的眼淚奪眶而出,把孩子緊緊攬進懷裡。
昨天晚上,他看到瞭嗎?看到瞭多少?
“媽媽。”胡子淵有點遲疑的聲音,從寧悅的後腦勺傳過來,“我會保護你的。”
寧悅不敢回頭,她怕自己的眼淚嚇著孩子,哽咽堵住瞭喉嚨發不出聲音,隻能重重地點頭。
良久,寧悅才深吸一口氣,把胡子淵重新拉到面前,鄭重地告訴他:“爸爸和媽媽之間,的確有些問題。不過,這是大人的事情。媽媽會處理好的。相信我!”
胡子淵伸手摸瞭摸寧悅的臉,輕輕地點瞭點頭。他生瞭一雙像極瞭胡成的眼睛,已經蓄滿瞭淚水,水波後面,是無法掩飾的驚恐。
寧悅拿出紙巾,擦幹凈孩子的淚水,放緩瞭口氣:“無論爸爸媽媽之間發生瞭什麼,爸爸媽媽都愛你,這一點誰也改變不瞭。尤其是媽媽,媽媽永遠愛你!”
“我不要爸爸媽媽離婚!”小孩終於忍不住瞭,哭著撲進瞭寧悅的懷裡,然後嗚咽著說,“我不要爸爸打媽媽!”
寧悅從醫院出來,手裡拿著一份診斷證明,是自己脖子上傷痕的還有婦科的一些診斷。把診斷證明小心地收進檔案袋裡,袋子裡已經存放瞭幾張剛洗出來的照片,是她脖子上傷痕的自拍。
踏進辦公室的時候,寧悅習慣性地看瞭看表,已經遲到一個半小時瞭。同事們驚訝地抬起頭看著她,潘潔說:“羅總找你。”
寧悅點點頭,這些都不重要瞭。
她走近秦燦的辦公室,秦燦奇怪地問她怎麼來得這麼晚,是不是傢裡有什麼事?寧悅說:“我要辭職。”
秦燦露出你瘋瞭的表情。他當然記得一個半月之前,寧悅是怎麼堅決要求留下這份工作的。現在寧悅面無表情的進來,又是那麼堅決地說——辭職!
寧悅又重復瞭一遍。
秦燦終於找到瞭嗓子:“為什麼?是不是孩子有什麼事?你如果需要請假,我可以允許。”
寧悅的表情終於有瞭一絲裂縫,她摸瞭摸扣緊的領子,目光移向別處,低聲說:“沒什麼,還是辭職吧!”
“我記得你很希望保留這份工作啊!而且……”秦燦有點手足無措,他正在做一個hongwork的設計,如果申請成功,他打算第一個名額就交給寧悅。秦燦頓瞭頓,沒有定論的事情就說出去,不是他的風格。他猶豫瞭一下,想起另外一件事,“你的勞動合同上,有很高的違約金。而且,你自己修改的結果——基本上是不能引用顯失公平,或者格式合同之類抗辯的。”
寧悅說:“我知道。而且,我賠不起。”
秦燦一愣。
寧悅說:“所以,公司必須起訴我。”
秦燦搖頭:“不不不!如果你真要辭職,我也會允許。合同無非是雙方合意,我們簽個補充……”
“不,秦主任,公司必須起訴我。”寧悅忽然激動起來,“如果您想幫助我,就一定要起訴我。”
秦燦仔細地打量寧悅,最後目光定格到她的脖子上。盡管衣領扣的嚴實,但若仔細看,仍然能在領邊看到些微青淤色。秦燦不是菜鳥,他在律所實習的時候,也接過治安刑事或傢事案子,對傷痕有一定的認識。
“你脖子怎麼瞭?”秦燦一隻胳膊支在辦公桌上,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傾,好像要看得更仔細一些。
寧悅的手指在領子邊緣劃瞭一下,“沒事,我自己會處理。”
“你做過律師,應該怎麼處理,還記得吧?”秦燦追問,神色凝重。
寧悅點頭。秦燦看出寧悅的拒絕,猶豫著坐回椅子:“如果你需要幫助,盡管告訴我。”
“那就打勞動仲裁,讓我按照合同賠錢。”寧悅說,“我在合同裡說明瞭,為瞭保證賠償金的履行,願意以個人房產作為擔保。你們可以申請執行。”
秦燦搖搖頭:“荒謬!”
寧悅點頭:“的確。不過,隻要有動作就行。如果您這樣做瞭,也許我還能回來。我求您瞭!”寧悅的神色變的悲戚,過於懇切的樣子讓她此刻顯得有些無助而慌亂。
秦燦的目光在寧悅臉上停留瞭一會兒,“好,我會這麼做的。但我個人不認為這是個好辦法!但是,如果你真的想回來,又不能回來,一定要跟我商量。總會找到辦法的。”頓瞭頓,秦燦說,“包括孩子!”
寧悅的瞳孔猛地放大瞭一下,隨即恢復正常。無奈地搖瞭搖頭,苦笑:“我就這麼明顯嗎?”
秦燦嘆瞭口氣:“你傢裡的事,我們多少都知道一點。大傢同事這麼久,你也別太見外。”
寧悅愣瞭一下,想瞭想,“潘潔嗎?她傢裡有親戚和田秋子認識。”
秦燦也愣瞭一下,他沒想到寧悅居然能知道得這麼清楚。
寧悅隻是笑瞭笑,並沒有多說什麼。既然田秋子不遺餘力的折騰她,她如果連田秋子的底兒都摸不清楚,那真是愧對自己的職業瞭。
秦燦固然聰明,畢竟沒有結婚。除瞭一些社會新聞和雞湯文的描述,婚姻中男女的戰爭究竟有多慘烈,他根本沒有觸摸的途徑。所以,見寧悅顯然暗地裡做瞭不少工作,有些吃驚。同時,站在朋友的角度,也多少有些放心。
中午,寧悅拎著做好的午飯,送到胡成媽的病床前。看到寧悅如此聽話,胡成媽反而有些遲疑:“寧悅,你沒事吧?”
寧悅低頭笑瞭笑,把做好的飯菜推到老太太面前:“您嘗嘗,合不合口。”
胡成媽正要說什麼,電話響瞭。寧悅聽著老太太說話,知道是胡成打來的,嘴角一勾,露出瞭一絲冷笑。
窗外繁花似錦,溫暖不瞭她內心的陰冷淒涼。胡子淵都看到瞭!爸爸打媽媽,會對孩子產生什麼樣的影響!讓兒子看到或者感受到母親受到虐待,然後在這樣的陰影裡長大?不,這不是她維護這段婚姻的初衷。她要的是一個溫暖的傢,胡成給也得給,不給?那她搶也要搶一個回來!
寧悅輕柔地撫摸著自己的脖子,全身的關節都在疼。寧悅狠狠地壓瞭一下傷口,強烈的痛楚像火熱的烙鐵,把正被本能試圖抹去的昨晚,再次烙印在記憶裡!她要讓自己記住這一晚,永遠都不要忘記!
胡成,你隻有一次機會,而且,已經用完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