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雅婷收到秦燦的郵件時嚇瞭一跳,然後很憤怒地接入秦燦的內線,劈頭第一句就是:“姓秦的你想幹什麼?這是公司,你拿公司的制度資源當玩兒呢?你還有沒有點職業素養?”
秦燦疲憊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這事兒,我需要你幫忙。什麼時候有空?”
羅雅婷準備瞭一肚子的訓斥,聽到這句帶著幾分示弱意思的話,瞬間都憋瞭回去,撇撇嘴,看瞭看行事歷:“要麼十點以後,要麼六點到六點半。”
秦燦說:“我請你吃飯。你要不想來就算瞭。”
電話那頭傳來咣當摔電話的聲音,秦燦看瞭看聽筒,放到瞭一邊。兩手插進頭發裡,深深地低下頭。捫心自問,這不是一場多難的官司。但是,這不合規矩。他問自己:“秦燦,你到底想幹什麼!”
這不是理智問題,秦燦也不認為是感情問題,他對寧悅絕沒有半分男女的沖動。但是他的確想幫助她,的確忍不住想安慰她,他覺得這樣莫名其妙的沖動,太可怕瞭!而這場寧悅自己發起的勞動糾紛,他該以怎樣的心態面對呢?
或者,可以讓羅雅婷去做?
秦燦忍不住退縮瞭。
寧悅一如既往地接孩子放學,老爺子似乎也感覺和兒媳住在一起不方便,每天看望完老太太就回自己傢住。曾經人滿為患的大屋子,突然變得空空蕩蕩。寧悅親自下廚,帶著胡子淵做瞭一頓晚飯。吃的還在其次,胡子淵玩得很盡興。平時奶奶爺爺不讓做的,媽媽都由著他,隻要他最後都收拾瞭就行。一頓晚飯,花瞭兩個小時。陪著孩子把課外班的作業做完,就到瞭睡覺時間。寧悅看看表,又看看一直安靜的手機,笑著陪孩子刷牙洗漱。萬籟俱寂的時候,寧悅獨自坐在書桌前,看到手機上有一條幽幽的新信息。
“我在你傢樓下,有時間嗎?”田秋子的號碼。
寧悅想瞭想,回復道:“太晚瞭,明天吧。”
“你贏瞭,我現在一無所有。不想感受一下勝利者的喜悅嗎?”
“謝謝告知。晚安!”
田秋子那傲氣的性子,一旦發作,註定是一去不回頭的。當她把那句話說出來的時候,寧悅已經篤定瞭這個結果。
那個秘密保險箱裡的資料已經滿滿的,幾乎裝不下瞭。這麼多年來,寧悅也許不能對胡成做什麼,但是她仍然可以關註著胡成身邊的每一個人。她冷靜地看著她們或者他們,一開始是憤怒,後來是沮喪、絕望……但是當時間慢慢拉長,這些人的資料漸漸堆積起來的時候,寧悅眼前看到的,仿佛是一部時間拍成的電視劇。看它起朱樓,看他娶嬌娥,看他樓塌瞭,不過短短幾年,這麼多人的起起伏伏湊在一起,居然有一種五十年興亡看遍的滄桑!
寧悅的心情的確像田秋子所說,是勝利者的心情。然而,她也是悲涼的。因為時間告訴她,沒有田秋子,還有田春子,田冬子……在她的生活裡,田秋子的退出,不能帶來任何實質性的改變。充其量,她隻是神仙打架,遭殃的凡人罷瞭。
兔死狐悲之情,悄然而生。
寧悅看著手機,思忖良久,刪刪減減,想要說些什麼。最終還是什麼都沒發出去。在自己的生命中,他人不過是過客。但在田秋子的生命裡,自己也不過是路人甲。怎樣總結自己的生命,是自己的事情,輪不到甲乙丙丁指手畫腳。
最後,寧悅索性收拾睡下瞭。
秦燦等著羅雅婷的答復,一串接一串地吃著不知道什麼滋味的烤肉。等到他吃的密密麻麻的簽子把桌上的付款二維碼全都蓋住的時候,羅雅婷才慢悠悠地開口:“這個寧悅,為什麼要這樣要挾傢裡?她傢裡,發生瞭什麼事?”
秦燦松瞭口氣,他已經做好準備去迎接羅雅婷關於他這一舉動動機的奚落,因為他也解釋不清為什麼這麼關心寧悅。有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就應該承認那可能是愛情,但一旦這麼想的時候,他就有一種罪惡感,讓他產生強烈的否定情緒。
秦燦在心裡把自己知道的寧悅傢事捋瞭一遍,確定其中沒有自己推測的部分,才一一說出來。如果總結一下,應該也很簡單,女的有一份工作,但看起來遭受到瞭某種壓力,必須辭掉這份工作。而女子的丈夫似乎有外遇。所以從總體上看,女子在不得不辭職的情況,想通過這種巨額賠償的方式,使整個傢庭同意她繼續保有這份工作。說完瞭,秦燦習慣性地推測羅雅婷接下來的問題。大概是要麼配合他討論怎麼扮演這個施壓者的角色,要麼就是幹脆拒絕。沒想到羅雅婷問:“出軌,離婚或者原諒就好,幹嗎弄得這麼復雜?”
秦燦愣瞭一下,這個問題好像不太符合羅雅婷一貫的專業形象啊!但是,他還是說:“寧悅不想離婚。”他考慮著要不要把潘潔打聽來的事全說瞭。
羅雅婷忽然接話:“那個出軌對象田秋子,是不是跟咱們公司有什麼關系?我怎麼覺得這麼耳熟?”
田秋子,胡成的情人。羅雅婷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打開一條討論寧悅傢事的路,而這條路本來不是她來的初衷。
秦燦隨口問瞭一句:“是某投行負責咱們公司上市部分的經理。不過,你怎麼知道是田秋子啊?”
然後,秦燦吃驚地感受到瞭羅雅婷瞬間變化的氣場——尷尬、難堪,還有慌亂!
羅雅婷伸手抿瞭抿紋絲不亂的鬢角,站起身說:“我知道瞭,我會好好考慮的。不管怎麼樣,我們不能讓個人的情感凌駕在公司的利益之上!”
最後一句有點重瞭,但是秦燦絲毫沒有爭論的意思。他覺得這個反應很正常,他見過其他女子,不對,是人——被人說破秘密的人——在這種慌亂之下的反應,甚至有人直接把茶水倒他身上的。羅雅婷隻是刺瞭他一句,他已經很知足瞭!
望著羅雅婷的背影,秦燦想:難道羅雅婷和寧悅有什麼關系?還是……
秦燦嚇瞭一跳:不會是和寧悅的老公有關系吧!
他想起一個流言:當年他和羅雅婷相親前,曾聽人隱晦地提到羅雅婷似乎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
不會這麼巧吧?
田秋子打瞭幾遍電話,都是“電話已關機”的提示音。深吸一口氣,重重地把自己拋向座椅靠背,閉上眼睛。明亮的路燈下,重重疊疊的陰影裡,可以看到田秋子被眼影的顏色勾勒出深淺顏色的眼皮,在迅速地抖動著。好像那雙眼睛不甘心就這樣被遮擋,正在奮力地試圖撥開沉重的眼皮。
良久,田秋子突然重重地把手機拋出去,“啪”的一聲撞到瞭擋風玻璃上。一個小小的白點,立刻出現在平滑透明的玻璃上,然後蔓延開許多不規則的細線。
“誰也別想好!”田秋子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
胡成吃瞭一頓熱氣騰騰的早餐。這是一頓普通的早餐,包子,油條,豆腐腦,金絲麻仁,再加一份熱騰騰的剛出鍋的熱牛奶。
胡成吃飯一般不挑,但是早餐和睡覺前一定要有一杯熱牛奶,這是從小養成的習慣,他也沒有任何要改變的想法。
這樣的早餐,胡成並不陌生。在媽媽身邊,可以做得比這個還豐富,在田秋子那裡,可以做得比這個還精致,在寧悅……胡成的筷子停瞭一下。他發現認識到結婚這麼多年,除瞭頭幾年,寧悅從沒給他做過飯!
“不可口嗎?”柔細而有點沙啞的聲音傳過來,帶著小心翼翼的確認和明顯可見的卑怯。
胡成搖搖頭,扭頭向說話的女人安撫地笑瞭笑,繼續低頭吃飯瞭。
這是一個普通的女人,甚至還有點顯老。眼皮已經耷拉下來,部分的遮蓋住瞭原本杏核形的眼睛,眼角已經有瞭明顯可見的皺紋,嘴角的法令紋也深刻得像兩條東非大裂谷,記錄著曾經有過的艱辛。隻有高挺筆直依舊秀氣的鼻梁和嘴唇清晰婉約的輪廓,訴說著她曾經的美麗和誘惑。這張臉,就是田秋子檔案袋的照片裡女主角。
胡成快速吃完,抽出紙巾擦瞭擦嘴,問道:“今天去公司嗎?”
女人點點頭。
“明明的學費準備好瞭嗎?不要動店裡的錢,手裡不夠的話我湊給你。”
女人表情微微變化,隨即變得平和,說道:“不用瞭,你給得夠多瞭,完全夠瞭。”
胡成扭頭看瞭看她,忽然嘆瞭口氣,“田秋子找過你瞭?”
女人露出尷尬的表情,笑瞭笑看向別處,顯然不想談論這個話題。
胡成搖搖頭:“不要管她。有什麼事隻管找我。”
女人隻是笑瞭笑,然後搖瞭搖頭,就好像他們正在討論的是個不聽話的孩子做瞭什麼淘氣的事,做過就過瞭,沒必要再說一般。這個表情讓一直暗中觀察她的胡成松瞭口氣,眼角眉梢向兩邊一扯,嘴角向上輕輕地翹瞭一下。
阮美英的傢在一片普通的社區裡。
這裡原本是紡織廠的職工宿舍,後來紡織廠倒閉瞭,這裡房子的主人也幾經變動,不全是原來的職工和傢屬瞭。但是,一棟棟的紅磚房不會變,一條條甬路的寬窄也沒變。整個小區九棟樓,就像一個慢慢變老的人,漸漸地佝僂下來淹沒在周圍高聳的大廈裡。然而,走進這個小區,粗壯的行道樹炫耀著一層又一層的年輪,茂盛濃綠的樹冠輕而易舉地遮蔽瞭所有的空地。一到夏天,在熾烈的蟬鳴中,下棋的老人推動敲打棋子的聲音,蹣跚走路的小娃娃咿呀聲,匯成一支簡單的和弦,日日奏響。門臉房裡傳出來的陣陣菜肉的香味,伴著社區主食廚房饅頭大餅的香味,像寺廟裡的煙火,盤旋纏繞著整個小區,裊裊上青天。
這裡也是胡成長大的地方。
那時,他和阮美英坐在樹蔭下一個小時,彼此隻互相看過一眼。胡成早就忘瞭聊瞭什麼,他隻記得蟬鳴聲,下棋聲,孩子的哭聲,隻記得窗戶裡透出來飯菜的香味,西瓜切開的果香……
他也不是總記得這些。
有那麼一段時間,他是如此憎恨這片小區,就好像那些樓房不僅低矮瞭海拔,也低矮瞭他的人格。掙錢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買房子把爸爸媽媽接出來。他甚至很少跟人說起自己的來歷,即便是和寧悅結婚,也很少提及過去。結婚買房,也是選瞭城裡離這片小區最遠的位置。
他的人生一直向上向前,直到偶然遇見瞭阮美英。那時的他已經功成名就,但看到阮美英的一剎那,他突然發覺自己一直少一樣東西!過去的一切就像巨浪一樣鋪天蓋地地撲過來,把他淹沒瞭。那樣強烈的情緒,不僅是炫耀,也不止於懷舊,而是一種終於找到根的安全感和激動,讓他感到從未有過的脆弱!以至於當他心煩意亂的時候,隻有站在這個小區裡,站在這裡的大樹下,他才能安靜下來,就好像這裡的空氣裡都有鎮靜劑似的!
胡成把車停在瞭小區外面。這樣每次他都可以在小區裡走一走,也許他滿懷心事的時候不會看到很多景色,但那熟悉的味道,足以讓他感到滿足,好像他還是那個白襯衫的少年。
手機微微震動,胡成看瞭一眼,是寧悅的微信。打開一看,他突然站住走不動瞭。怎麼回事?不是已經辭職瞭嗎?怎麼還要打官司?賠償金還那麼高!還以傢裡的房子擔保!寧悅搞什麼飛機!她瘋瞭嗎?
胡成的怒火忽的一下燒起來,瞬間把理智化為灰燼。他已經忘瞭該繼續走路,站在原地,給寧悅打電話。
電話接通,胡成劈頭蓋臉地罵:“寧悅你搞什麼鬼?你不是律師嗎?怎麼會簽那麼高的賠償金?你還敢用傢裡的房子擔保,你瘋瞭嗎?”
電話那端安靜瞭一會兒,就聽胡成媽的聲音傳過來:“胡成你說什麼?什麼用咱傢的房子擔保?你不是已經把錢都還給銀行瞭嗎?”聲音裡帶著顫抖。老一輩對“債”這個東西,有著天然的恐懼。
胡成有一種正在狂奔的時候一頭撞到墻上的感覺。深吸一口氣:“媽?寧悅呢?這不是她的手機嗎?”
胡成媽說:“她去幫我問醫生什麼時候可以出院,手機沒帶在身上。我看來電是你就接瞭。你剛才說什麼?寧悅做什麼事瞭?她把房子怎麼瞭?”
胡成突然很煩這種“不見外”地翻別人手機的習慣,盡管這習慣的執行者是他媽。以前翻爸的手機,他覺得理所應當。後來她翻寧悅的手機,他覺得無所謂。隻有今天,他媽接起瞭這個電話,胡成才覺得這是個要命的壞習慣!
寧悅回來的時候,看到胡成媽正對著電話吼:“你說清楚,房子到底怎麼瞭?”看到寧悅進來,胡成媽一抬手把電話扔過來,正砸在寧悅頭上。不幸的是,沒有血流出來,所以,胡成媽隻是愣瞭一下,就大吼:“你到底把咱們傢的房子怎麼瞭?又押給誰瞭?你憑什麼這麼做?這是你的房子嗎!你怎麼敢?”喊著喊著,兩眼一翻,背過氣去。
在醫院裡,有些時候,死還真是不太容易。不到五秒鐘,老太太就被急救過來。當然,她也不太舒服。畢竟為瞭觀察是否有其他的問題,護士和醫生給她身上插瞭點管子,想說話不太可能。
寧悅坐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靜靜地等著。事情按照她預想的慢慢進展著,但似乎每一步的幅度都超出瞭她的預想。坐在那裡,她也假設過,如果拋下一切離開胡成離開這個傢,也許就沒這麼多折騰。可是,這世上所謂的“拋下一切”,都是有前提的!
胡子淵,她和他的孩子,她割舍不下的骨血。
不是沒想過把孩子留給胡成,可是那是一個能“愛”孩子的人嗎?
沒有人比寧悅更瞭解胡成,認識胡成之後,寧悅才知道世界上真的有那種愛自己愛到骨子裡,自私到天經地義的人!對於胡成來說,心血來潮和孩子玩沒問題,給孩子創造一個有利的大環境沒問題,為孩子出頭打架也沒問題。但是讓他關註孩子的生活細節,他沒有時間。照顧孩子的心理發育程度控制自己的情緒,他沒耐心。如果孩子因此想博得他的註意,不斷挑戰他的忍耐,結果很可能讓他毫不猶豫地厭憎。那樣,胡子淵和胡成極有可能成為仇人。這時候如果再有一個後媽……寧悅不相信一個女人會無緣無故地去愛另外一個人,哪怕那個人是個可愛的孩子。沒有人比寧悅更清楚:小孩子,都是天生的魔鬼——睡著的時候例外。她不希望自己灑脫地轉身走瞭,留下孩子一個人去面對父親的另一面和陌生的後媽。如果這樣,她寧可自己繼續在這個泥潭裡掙紮。
“媽怎麼樣瞭?”胡成匆匆忙忙地趕過來,看到寧悅,第一句話問完,緊跟著就追瞭一句,“你怎麼這樣氣媽?”
寧悅耷拉著眼皮,頭也不抬地坐著。額頭上被手機砸到的地方火辣辣的疼,護士雖然給她簡單地包紮瞭一下,但並不能止痛。
胡成推門要進去,寧悅站起來往外走。胡成一把扯住她,厲聲問:“你幹什麼去?”
寧悅猛地扭過頭,她不知道自己的眼此刻很紅,但她必須把眼睛瞪到足夠大,才能蓄住憋瞭很多的眼淚!
胡成被寧悅的表情嚇瞭一跳,手上的力氣不由自主地松瞭一部分,寧悅推開他的鉗制,隻說瞭一句:“買手機去。”
“媽都這樣瞭,你還有心思買手機?”
“媽把我的手機砸到我頭上,手機砸壞瞭。”寧悅一字一頓地說,“是你媽自己不經允許拿我的手機,接我的電話。是你在電話裡說的事激怒你媽。然後你媽拿我的手機砸我的頭,你過來說我氣你媽!你還會說人話嗎?”
寧悅氣到渾身哆嗦,她深吸一口氣,才勉強平靜下來:“如果子淵學校有什麼事找我,我沒有手機,怕聯系不上。”
胡成退後一步,仍舊狐疑地上下打量著寧悅,終於看到寧悅額頭上的白色繃帶。但是,他隻是瞥瞭一眼,就像什麼都沒看見一樣去看旁邊的墻。
醫院附近就有賣手機的,寧悅把自己的手機卡裝進去,剛調試好,就看到秦燦發過來的消息:“你的事需要公司出面,羅總已經答應負責。她希望盡快和你談一談。”
寧悅回復:“可不可以加上我先生?”
秦燦看著手機裡的回復,半天沒摁下去。他已經意識到,寧悅在一開始就等著這一刻。當寧悅肯把自己的丈夫推出來時,大概也是最後的時刻瞭。
秦燦一直把寧悅當成回歸社會需要幫助的準單親媽媽。也許潛意識裡,在見到寧悅不久,他就把她當成單親媽媽瞭。現在寧悅的丈夫出現瞭,秦燦略微有些恍惚,好像回到很久以前,他和媽媽的對面站著一個身影模糊的男人。
“可以。”他點瞭發送。
手機的屏幕黑瞭。無論是秦燦的,還是寧悅的。
胡成媽也是精明瞭一輩子的人,不過此刻有心無力。胡成一看情勢不好,抬腿就出瞭病房,她鞭長莫及。胡成爸倒是留下瞭,但是翻來覆去就是幾句話:“你聽錯瞭,是寧悅辭職,公司要賠償金。胡成覺得不合理,讓寧悅不要答應。跟咱傢房子沒關系!你想啊,房子是咱倆出錢買的——嗯,就算是胡成把錢給瞭咱倆,以咱倆的名義出的吧,那也沒寫寧悅的名字啊!她弄不動這房子的。你好好養身體啊!子淵還等著吃你做的飯呢!身體重要!”
疲倦的身體架不住胡成爸沒有音高音低的念叨,胡成媽一會兒就睡著瞭。
胡成爸看著妻子已經老去的樣子,嘆瞭口氣,站起走出來。胡成在門外坐著,胡成爸也坐下,掏出煙在鼻子底下又放瞭回去:“怎麼回事?說吧!”
寧悅上樓來的時候,胡成父子剛剛簡單討論瞭一下。看到寧悅,胡成正要跳起來,被胡成爸按住。胡成爸讓寧悅坐下,先問瞭問額頭的傷勢,說胡成媽做得不對。寧悅說沒事。
大傢都知道,這隻是禮貌。道歉的沒誠意,接受的也就是順口一說。
“我都聽胡成說瞭。寧悅,不說工作,單說這份合同。你是個律師,這種東西你也能簽嗎?”
寧悅苦笑,摸瞭摸額頭的傷口:“我好多年沒工作瞭,專業上的那點東西忘得差不多瞭。至於這個東西,我當時就想反正是個格式的東西,沒什麼效力的。而且,這麼顯失公平的條款,怎麼可能生效。所以就沒在意。”
胡成壓低聲音喊:“沒在意?我怎麼沒見過別的勞動合同裡押自己傢房子做擔保的!”
“公司說我沒有良好的工作背景,不能保證有足夠的償還能力,所以需要提供擔保。不過房子應該沒問題吧,我又不是房屋所有人,這樣的擔保無效呢。”頓瞭頓,寧悅苦笑,“如果我們有人就好瞭。”
胡成好像沒聽見,追問:“他們還起訴嗎?”
寧悅心裡冷笑,面上卻有些為難,“我也不知道。或者我真的業務生疏瞭,有什麼地方遺漏瞭也不一定。”
胡成爸皺著眉頭:“寧悅啊,你想工作我們當然支持,但是無論如何,簽這個合同應該跟我們商量一下。”
寧悅掃瞭老頭一眼,笑瞭:“大傢都簽字,跟流水線似的,我也沒想那麼多!當時我也沒想到,這麼快就不幹瞭。”
胡成霍地站起來,指著寧悅:“你簡直不可救藥!”
寧悅慢慢悠悠地站起來,冷笑著說:“要不,我給你找塊磚頭,再沖我來一下,讓你跟你媽一樣解解氣!”
胡成嘴唇哆嗦著哼瞭一聲,看向別處。
胡成爸也站起來,語重心長地說:“你們別吵瞭,先把這事兒解決瞭吧。你們是兩口子,做事要商量著來。不能想幹什麼,就一定要按著自己的想法做。這事兒好歹還有轉圜的餘地,萬一傢裡真的需要你辭職,你又得賠這麼一大筆錢,你說,咱們一傢住哪兒啊?”說完,看瞭一眼寧悅。
寧悅心想:怎麼可能?胡成名下是沒有房子,可他控制的公司的名下,房子不止一套呢!如果最後真的要喝西北風,也隻是我一人罷瞭!可惜,我也不想喝。想到這裡,寧悅對胡成爸說:“爸,剛才公司來電話,說想和我先談談解除合同的事。既然您這麼說瞭,是不是讓胡成也參加?以免我再答應瞭什麼不該答應的。”
胡成一扭脖子:“不去!我忙!”
胡成爸一瞪眼:“必須去!而且,實在不行,胡成,你就讓寧悅繼續上班吧!反正她這工作,看起來也不耽誤照顧子淵。你媽那是矯情,你不能事事順著她。”
寧悅低頭不語。她知道,胡成是一定要去的,隻不過在去之前,一定要給自己一個下馬威。這種事,習慣就無所謂瞭。胡成瞪瞭一眼寧悅,什麼都沒說,轉身走瞭。
胡成爸搖搖頭,去瞭病房。
約好瞭第二天大傢一起坐下來談談,時間安排發給瞭胡成,他也沒什麼異議。胡成媽表示看見寧悅就喪氣,免瞭寧悅做飯陪伴床前伺候的事情。
然而,人不找事,事找人。不甘心又神通廣大的田秋子在醫院門口截住她,看到她頭上的紗佈,笑著問:“遭報應瞭?”
這不是她倆的第一次見面,但這次的田秋子與上次的柔弱嫵媚截然不同,如果一定要形容一下,可以想象成一朵艷光四射的玫瑰,不過正在一片片地凋零。這才是真正的田秋子吧?
寧悅想,如果不算那個人,胡成的審美還是比較統一的。他喜歡艷麗的、倔強的、強悍的、如猛獸一樣的女人。這樣的人臣服於他,會帶給他莫大的成就感。所以,有時候,寧悅安慰自己的時候也會想,嫁給胡成千般不好,至少證明自己曾經很優秀過?
寧悅看著眼前的牛奶杯,小心地修正瞭一下自己的用詞:那個人在年輕的時候,其實也是這樣的。
“你把阮美英的事告訴我,什麼意思?”田秋子大概已經無所顧忌,所以也沒必要遮掩什麼,開門見山地問,“你早就算好瞭,我會去找她,胡成一定會護著她,然後等著我被胡成嫌棄,對不對?”
寧悅拿起牛奶勺,輕輕攪動著,仿佛那一圈圈圓潤的漣漪裡,蘊藏著什麼瞭不起的奧秘。
田秋子不屑地瞥瞭一眼,她牢記寧悅曾經的兇樣,才不會把她眼前的沉默當成懦弱。何況此刻的她,在經歷瞭絕望和瘋狂之後,已經完全冷靜下來。也許不是完全的冷靜,但至少現在該幹什麼,她自己清楚得很。
“你想和胡成離婚,但是又怕找不到工作,養不起孩子,對不對?”田秋子不再討論阮美英。
寧悅心裡嘆瞭口氣,不由想起在哪裡看到的一句話:“你出招的時候,就是露出破綻的時候。”
田秋子,真的很聰明。如果不是田秋子和胡成兩個人搞得自己幾乎要沒瞭工作,她也不會這麼動手。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吧。
田秋子仔細觀察寧悅的神色,微微有些遲疑。在她的心裡,其實認定瞭,像胡成那樣優秀的男人,是不會有女人想離開的。這樣說,無非是詐一下寧悅。但寧悅默不作聲的樣子,讓田秋子心裡忽然沒瞭底。正遲疑的時候,寧悅搖頭笑瞭:“我的婚姻很穩固,這一點你比我更清楚。否則你今天也不會找我。”
一句話打到田秋子的軟肋。她因為擅自獲取寧悅的聯系方式,被胡成第一次拋棄。第二次又因為招惹胡成其他的女人,再次被胡成甩開。
寧悅看著田秋子,目光平和,“你和胡成在一起那麼多年,難道還沒看出來,隻要老老實實地生活在他畫好的圓圈裡,他永遠不會為難你。”
田秋子一滯。多年來的隱隱約約的感覺在這一刻豁然清楚,那些困擾她的想法也跟著清晰起來。
“你甘心?”田秋子的聲音有些尖利。
“我習慣瞭。有瞭孩子,我甚至很欣賞他這種護傢的品行。”寧悅的話裡,帶瞭幾分嘲諷。如果田秋子聽出來,也許就不會有後面的麻煩,但她沒聽出來。在她看來,寧悅和阮美英一樣,都是懦弱無追求的女人!不,阮美英那種老女人沒什麼好說的,恐怕都絕經瞭。寧悅絕不懦弱,她隻是被溫水煮瞭太久,已經蹦不動瞭。
田秋子失望地嘆瞭口氣,靠向沙發,換瞭懶洋洋的姿態,斜睇著寧悅說:“如果你想留住這份工作,我可以幫你。”
“為什麼?”
“因為胡成不喜歡你有工作。”田秋子帶著明顯的惡意,直言不諱。
寧悅認真地思考瞭一下,“謝謝。不過,這是我的事,也是我傢的事,不用你操心瞭。”
“好啊,如果不幫你,我就隻能幫胡成瞭。”田秋子得意地坐直,“你那麼費力地拆開我和胡成,不就是希望我不幫他嗎!”
寧悅看瞭她一會兒,笑著站起來說:“你想做什麼隨便吧。我該走瞭。”
“我可以讓你們集團不起訴你,和胡成達成一個協議,取消巨額的賠償金。畢竟你的工資那麼低,這麼巨大的賠償數額,顯然不合理,取消很容易。”田秋子信心滿滿。
寧悅點頭:“是嗎?如果可以做到,你就做去吧。”
田秋子也太小看一個公司內部錯綜復雜的關系瞭,何況那還是一個大集團!或者她以為這隻是一個簡單的流程問題,什麼人插手都可以解決?
寧悅很想問問她,你是不是被愛情沖昏瞭頭?怎麼會自大到這種愚蠢的地步!難道你就不怕自己那點事兒被連累出來?寧悅開著車,臉上露出她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冷笑。想到田秋子的事情時,她的眼裡閃過的陰狠,並不亞於田秋子的瘋狂。
事情並不像田秋子想得那麼簡單。當她找到陳總的時候,陳總告訴她,這件事不知道怎麼回事捅到羅雅婷那個老女人手裡瞭,他不方便介入。同時,陳總告訴田秋子,兩個月內,必須把錢給他轉回來。田秋子問他原因,陳總說隻是總有一種不好的感覺,而且最近銷售補貨催得格外急,公司的內調又遲遲不肯結尾,財務檔案查得太細,他已經被法務叫去問瞭三次瞭!在這個節骨眼,他希望穩妥度過。
看著陳總不耐煩的樣子,田秋子識趣地沒有說什麼。
當初為瞭幫胡成,她把陳總委托她打理的一部錢轉入胡成的公司。這件事陳總不知道,而胡成當時也沒多問,現在看來……
田秋子恨得指甲掐進自己的肉裡:胡成當初什麼都不說,不過是拿捏著自己,爭取最大的便利。結果自己傻乎乎地連合同都沒要,那麼大一筆錢直接轉給胡成入瞭新公司的資,成瞭胡成自己的錢!現在能不能要回來,全憑胡成樂意!
田秋子掂量瞭一下,如果自己墊錢,隻怕要傾傢蕩產,也不過還個本金。利息部分還不知道該怎麼跟陳總說!到時候,錢還不起還在其次,自己的聲譽怕是要栽進去。這個圈子就這麼大,她還怎麼面對新老客戶!況且,如果陳總真要是因為挪用公款進去瞭,她田秋子能不能獨善其身,也是個問題!一夕之間,田秋子好像老瞭十歲。
而在同一天的上午,姍姍來遲的胡成終於走進瞭會議室。
在此之前,寧悅已經和羅雅婷見過面。重要的話都在後面說,雖然是上下級的第一次見面,但情景特殊,寧悅也沒有特別的拘謹。打瞭招呼,握瞭握手就心事重重地坐下。
秦燦仔細打量著寧悅,他覺得今天的寧悅看起來怪怪的。無論是凌亂的額前頭發,還是低垂的眉眼,包括那件灰色的開衫,都給人一種怯懦無能的感覺。寧悅為什麼要這樣?秦燦心裡隱隱有些不安。扭頭看看羅雅婷,寧悅聽說羅雅婷介入這件事時毫不猶豫地答應,此刻看起來也有些疑點?
羅雅婷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寧悅。如果不是這個場合,略微有些詫異。她忍不住低頭又看瞭一遍手中的資料,寧悅已經四十瞭。自己不過比她大五歲,而且一直很認真地保養,但是看起來好像差得不止五歲?
一絲細細的嫉妒爬上心頭,羅雅婷不由得一笑。坐在旁邊的秦燦被她這一笑弄得心裡毛毛的,低聲問:“資料有什麼問題嗎?”
羅雅婷幹脆直說:“寧悅是吧?如果隻看本人,真不知道你已經四十瞭。”
寧悅尷尬一笑:“一直在傢帶孩子,可能不怎麼費心吧。”
“你的工作表現不錯。”羅雅婷由衷地說,“無論是對外談判,還是內調完成,你完成的都不錯,不僅僅完成瞭助理的本職工作,還協助你們部門的同事,完成瞭大量的工作。我很欣賞你的能力。”
“謝謝!”寧悅依舊低著頭,仿佛心事重的抬不起來,“本來是想好好工作的,還是給公司添麻煩瞭。”
羅雅婷不由皺瞭皺眉頭:“秦燦已經跟我講瞭,你這樣其實有點不妥。”
不知為什麼,“濫用訴權”四個字在她腦子裡冒出來,然後被她迅速扔到一邊。她想,自己其實並不是那麼願意“幫忙”吧!
寧悅點點頭,沒有爭辯。
秦燦有點著急,心想:“羅雅婷你這樣講不對啊?咱們雖然是訴訟雙方,但其實是在演戲,目的是幫助寧悅通過訴訟壓力使傢裡讓步。您這上來就指責寧悅,調子不對啊!”他念頭一轉,心一緊,“難道羅雅婷忽悠我,她不想幫忙?想起兩人一貫對立,此次羅雅婷突然答應,秦燦立刻有瞭後悔之意。”
果然,就聽羅雅婷說:“從公司的角度,興訟也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你這件事,我很擔心會影響公司的形象。”
寧悅低著頭看著眼前光亮的桌面,任她說一千道一萬,她自默然無語!
“如果你先生堅持,或者合情合理,我們會考慮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和解方案。”羅雅婷說出自己的想法。她不喜歡被人牽著鼻子走,在寧悅的事情上,她發現自己被牽著走的時候太多瞭。這一次,她必須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哪怕會有人因此受到傷害!
秦燦手裡的筆“啪”的一聲扔到桌子上,甩頭去看白板。寧悅似乎一點都不吃驚,不僅沒有堅持提出訴訟或者仲裁的要求,反而露出感激的神色,點頭說:“知道。羅總肯為我周旋我已經很感激瞭。”
羅雅婷心情好一些,放柔瞭聲調說:“你想繼續工作,傢裡不同意,用這種方法就算成功瞭,以後你工作沒有傢裡的支持,也會很難辦的。”
寧悅點點頭。這是任何一個正常人,在此時此刻唯一能有的表情。
羅雅婷收起從一開始就體察到的那份隱隱的不安與不快,深吸一口氣,緩和道:“當然瞭,傢傢一本難念的經,我們能幫忙的還是要幫忙。秦主任對你的工作能力和未來發展的潛能非常看好。本著為公司留住人才的原則,這件事,我還是會盡力為你周旋的。我也希望,這件事之後如果你留下,希望你能承擔起更多的責任。”
寧悅低眉順眼:“謝謝!這件事麻煩大傢瞭。”
胡成走進會議室的時候,屋裡的氣氛已經僵持瞭一陣子。秘書在前面引導,一推門就感覺到濃濃的寒意,微一側身讓進胡成,自己站在瞭門口。
羅雅婷抬頭示意她可以,秘書立刻關門離開。作為跟瞭羅雅婷八年的鐵桿心腹,僅僅這一瞥,也足夠她立刻發現羅雅婷的異樣——羅雅婷的手交叉著緊緊地握在一起。這是她緊張的表現,而這個動作已經很多年沒見瞭。
羅雅婷把註意力轉到胡成身上時,毫不意外地看到驚訝的神色。她微微一笑,這樣的相見,似乎已經在她夢裡出現瞭很多次:公事公辦,我與你傲然相對。你混得不錯,我活得也很好。當然,如果你混得不是很好,我過得順風順水,那就更好瞭。
寧悅抬頭看瞭一眼胡成,果然是那副神色。她十分感慨。人和人的緣分就是這麼奇妙,有緣的時候,千裡可以相會。無緣的時候,天天擦肩而過都不見面!
本來應該怒氣沖沖,或者強裝鎮定的胡成,此刻掛在臉上的居然是吃驚!而羅雅婷,在見到胡成之後,嘴角一勾,露出一絲冷笑。
秦燦的目光也在兩人之間來回掃瞭一圈。心裡的驚疑愈發擴大:羅雅婷和胡成真的不像初見面!不僅如此,兩人之間似乎恩怨頗深!再看寧悅,清秀溫和的臉上依舊平靜無波。但是在這個時候,看到這種場景,作為妻子,她不是應該流露出吃驚或者憤怒的表情嗎!
寧悅的表情太平靜瞭,平靜得就像一個已經提前知道結局的觀眾,在默默地等待大幕的拉開。正在這時,寧悅忽然扭過頭來,沖著秦燦微微點瞭點頭。在那副面具一般的表情裡,終於添加瞭一絲情緒——歉意?
胡成在認出羅雅婷的剎那,心口忽地被塞瞭一堆狗毛:十幾年沒見,老死不相往來的兩個人,居然為瞭現任老婆的事,在會議室裡成瞭談判對手!
而羅雅婷依舊靚麗精幹的外表,和她眼裡閃爍的熟悉的嘲笑,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胡成:不管你怎麼努力,這世上總有一個女人甩瞭你!
往事如潮,怒濤席卷。胡成瞇瞭瞇眼,坐在瞭寧悅身邊。心裡滿滿當當的,都是復仇的怒火。他不介意失敗,也能忍受羞辱,但是這一切唯獨不可以來源於女人。對於女人,他是無往而不勝的!尤其是那些曾經臣服於他的女性,一朝匍匐,終身為奴!但凡有誰脫離瞭他瞭控制,那就是胡成眼裡最不可原諒的叛徒!
他狠狠地瞪瞭一眼寧悅,寧悅卻沖他微微一笑。胸有成竹的樣子,就像一勺純油,澆到瞭胡成的怒火上——這兩個女人,難道是聯起手來騙自己!
他再次打量羅雅婷。沒錯!以羅雅婷那種睚眥必報的個性,如果知道寧悅和自己的婚姻關系,就算什麼事都沒有,她也會想辦法興風作浪的!他太瞭解這個女人瞭!
羅雅婷,胡成的前妻。婚期,四十六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