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城市是剛硬的、棱角分明的。寧悅用車裡的風衣裹著自己,先從幼兒園把子淵接出來。到瞭醫院裡,子淵被留在簾子外面,幾次好奇地想探頭張望,卻被護士擋住瞭。
刀子從腰側滑過,留下一個深深的口子。醫生說,幸好隻是皮外傷,如果再偏左一點,就紮到內臟瞭。說這話的時候,醫生意味深長地抬頭看瞭一眼寧悅,希望她能說些什麼。可是,寧悅隻是倒吸冷氣,忍著痛,一隻手擺弄著自己的手機。手機似乎接通瞭,寧悅說:“嗯,我在醫院,沒事的。哦,被警察帶走瞭嗎?我知道瞭,我馬上過去。好的!沒關系,以後再說吧,再見。”
寧悅掛瞭電話,傷口也包紮好瞭,她要瞭病歷,帶著子淵離開瞭醫院。
寧悅沒有直接去派出所,而是先回瞭自己的傢收拾東西。電梯裡,子淵拉著寧悅的手問:“媽媽,爸爸又打你瞭嗎?”
寧悅頓瞭頓,低頭看瞭看兒子。她本想像過去一樣蹲下來,與他齊平視線。可是才一動,傷口處便以劇痛提醒她,身體已不容許多餘的動作。
子淵說:“有天晚上,爸爸把媽媽打哭瞭。早上我看到身上還有青的地方。”
寧悅摸摸子淵的頭。原來連孩子都知道瞭,隻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掩飾啊!
她嘆瞭口氣:“如果爸爸媽媽必須分開,你願意跟著誰呢?”
子淵一把抱住寧悅的大腿,帶著哭聲說:“我要媽媽,我不要你們離婚!”電梯門開瞭,子淵抬頭看著寧悅,陽光照在那張稚嫩的臉上,“我去和爸爸講,讓他不要再打你瞭!爸爸最聽我的瞭,好不好?”
寧悅嘴唇動瞭動,卻沒有發出聲音。
卓浩看著眼前專心看電視的小孩,又低頭看瞭看自己的手機,默默地嘆瞭口氣,坐在小孩旁邊,一起看起瞭《熊出沒》。
胡子淵扭頭看瞭一眼卓浩,冷冰冰地說:“你沒機會當我爸爸的。”
卓浩哭笑不得,“我怎麼就想當你爸爸瞭?”
胡子淵看著電視,一本正經地說:“奶奶說,接近我媽媽的男人都是壞蛋,想把我爸爸趕走,欺負我!”
卓浩翻瞭個天大的白眼,卻想起一件事,帶著那麼一點的報復心,問胡子淵:“如果你爸爸欺負你媽媽,你向著誰?”
胡子淵說:“當然是媽媽!可是,他們不會離婚的!我爺爺說瞭,他們是夫妻,夫妻打架很正常!”
小孩氣呼呼地抱起卓浩特地為他打開的ipad跑到一邊,卓浩看著被打得暈頭轉向的光頭強,想起瞭那天同樣被嚇壞的寧悅。
寧悅被胡成打瞭的第二天,就找到瞭卓浩。卓浩通過關系,在熟悉的地區幫她搞來介紹信,讓她做瞭個傷情鑒定。在不驚動胡成的情況下,做瞭備案。
在卓浩的辦公室裡,驚魂未定的寧悅提瞭三個要求:第一,幫她找一把刀子,防身用。第二,告訴她,如果必須挨一刀,在身體的哪個部位挨刀對健康影響不大,流多長時間的血不至於暈倒?第三,教會她,如何才能看起來像是別人捅瞭自己,而不是自己撞上去的?
那時卓浩就覺得,寧悅有點太異想天開瞭。可是寧悅說,離婚是遲早的事。但是,傢裡的財政大權在婆婆手裡,收入來源都是胡成掌握,所有的銀行密碼自己完全不知道,除瞭一張信用卡附卡,她沒有任何經濟上的支撐。一旦離婚,胡成讓她分文不得簡直太容易瞭!沒有經濟能力,沒有財力支撐,再加上胡成和他父母的強勢,她根本沒把握獲得孩子的撫養權。她能做的就是讓胡成有一個錢也彌補不瞭的污點。
那時,卓浩問她什麼是錢也彌補不瞭的污點?寧悅低頭不語。良久才說,也許那並不現實。卓浩見她傷心,沒有追問。
現在卓浩明白瞭:這個污點,就是暴力。也許是胡成施暴,提醒瞭寧悅。讓她發現瞭這個方法,也許從更早之前,寧悅本質上就有暴力自傷解決問題的因子,今天寧悅用自己的血,把胡成污染!
曾經傢庭暴力,再加上眾目睽睽之下的持刀傷害。這樣一個男人,正常的法官都不會把孩子判給他,哪怕他再有錢!甚至如果可以,寧悅可以申請禁止胡成靠近她和孩子!就算寧悅搜集的那些胡成投資和收入的來源最後被法官否認,隻要能留下孩子,寧悅已經滿足瞭。
報案,做筆錄,去做傷情鑒定,等到寧悅走出派出所大門的時候,天已經黑瞭。
秦燦陪著她走出來,站在路邊,忍不住長長地噓瞭一口氣,默然無語。他本來是覺得憤怒的,一種被人算計的憤怒,一種不被信任的悲傷,一種難以名狀的失望。可是他扭頭看著寧悅蒼白的臉色,秦燦說不出口。他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做,如果別的人還能責備寧悅不去找人幫忙,秦燦不能。他太知道這樣狀態的女人,是不可能獲得多少有價值的幫助的!因為,如果可以的話,他母親當年也不會那麼狼狽,甚至也許他後來不會說出那樣的話?
秦燦有些出神地想著,憤怒悲傷失望在往事的沖刷下,慢慢變成一種期待。他再次低頭看著寧悅,眼神明顯帶瞭一種熱切——是的,宛如重回當年的時光,他的母親不再那麼狼狽地離開,不再說走就走,而是一步一步地走出來!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寧悅茫然地看瞭看鐵灰色的夜空,“離婚吧!我希望請慕曉慕律師做我的代理人。”
秦燦點頭答應:“我馬上聯系她。你的事,我早就和她提過。她也說過隻要你同意,願意為你代理。不過,其實我一直不明白,既然那麼不舒服,你為什麼不離婚呢?就算是為瞭孩子,你是律師,至少應該知道,你是不可能凈身出戶的。隻要你堅持,胡成不可能一分都不給你的!”雖然接受,但秦燦還是不能真的理解寧悅的做法。何至於如此血腥呢?何至於如此艱難呢?什麼事不能商量著來呢?
寧悅笑瞭笑,似乎秦燦問瞭個很幼稚的問題。但她隻是說:“他的確不可能一分都不給我,但是給我多少,卻由他做主。可以是錢,也可以是債。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的撫養權。”
“你是媽媽,孩子那麼小,胡成又有身傢,交給你撫養,他支付撫養費,完全合理啊!”
“合理的未必是可行的。他們胡傢人的字典裡,從來沒有好聚好散這個詞。離婚,是對他們最大的背叛。怎麼可能把孩子放心地交給一個‘叛徒’撫養?更何況,他們認為孩子是胡傢人,我這個外人沒資格帶走孩子的。而且,若是把孩子被留在胡傢,那今後我在孩子心裡的記憶恐怕就會被抹掉吧?”寧悅無奈地笑笑,“對一個當媽的女人來說,失去愛情或者丈夫的時候,還可以有孩子表明自己在世上被人需要著。可是,如果連孩子都拋棄你瞭,那真是……”寧悅頓住瞭。不是她無法表述,而是這樣的情景於她而言太過殘忍,即使想一想都覺得無法忍受!
她搖瞭搖頭,帶著點自嘲地說:“別人怎樣我不知道,我會覺得自己很失敗。那種徹底的、無可挽回的失敗。”
秦燦腦子嗡的一下空白瞭!“生無可戀”四個字直接闖入他的腦海,頂替瞭寧悅的話!
生無可戀,所以才會放棄,對嗎?
秦燦閉上眼:不是的!如果生無可戀,為什麼要留下那麼多信,讓爸爸定期寄給我,裝作你還活在世上的樣子?你分明還留戀著,還顧慮著,還擔心著!根本不是寧悅說的這個樣子!你沒有生無可戀,你不是因為我選擇回到父親那裡才自殺的。對,不是因為我的選擇,跟我沒關系。你隻是壓力太大瞭,生活太失敗瞭,打敗你的是生活,讓你失去求生意志的是社會的歧視。
秦燦慢慢睜開眼,眼前的黑色在微微旋轉,過瞭一會兒,才聽到自己說:“你大概不會說胡成的壞話吧?”
寧悅搖頭:“他是他的父親,如果我把他說的很壞,胡子淵會覺得自卑,會困惑,對孩子的影響不好。”
秦燦聽見聲音不受控制地從自己的嘴裡跑出來:“我媽也從沒說過我爸的壞話,她說我爸是世界上最好最優秀的男人,足以做我的父親。”
寧悅沒有察覺秦燦的異樣:“越是愛孩子的媽媽,就越不肯講爸爸的壞話。”
秦燦悶哼瞭一聲,不置可否。寧悅擔心著子淵,問秦燦是不是可以離開瞭。
寧悅去接子淵的時候,孩子已經抱著ipad睡著瞭。卓浩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這兒有點事就忘瞭,讓他看瞭那麼久,不好意思!”
寧悅擺擺手:“難為你瞭。現在的小孩已經不是一本書就能打發的瞭,別說你,就連我沒有ipad的時候,也不好打發他。”
見寧悅沒有怪他,卓浩松瞭口氣,然後問出瞭自己一直想問的問題:“除瞭打官司離婚爭取孩子的撫養權,這段時間你怎麼辦?”
寧悅眨眨眼,“傢是不能回瞭。胡成現在隻是擾亂社會治安,行政拘留十五天。但是我估計孩子爺爺正滿世界找我,找孩子。胡成也有一些朋友,能幫助他。我不想這麼早讓他知道孩子在哪裡。”
“你父母留給你的房子早就被你賣瞭,那你能住哪裡呢?”
寧悅捂住額頭,搖瞭搖:“今天事情很突然,我也沒想那麼周全。也許租個房子?我得先找個賓館住下。”
卓浩雙手按住有點慌的寧悅,“算瞭,你要不介意,就住我這裡吧!”
寧悅搖頭:“我們住這裡?那你住哪裡?”
卓浩的房子是一套一居室,典型的單身漢房間,能吃能住能遮風避雨,別的都不講究,也沒有多餘的。
卓浩笑瞭:“我住辦公室。你別忘瞭,我這工作,在辦公室的時間可比傢裡的長。說實話,辦公室的床比傢裡的都舒服。”
寧悅去過卓浩的辦公室,是一個套間,裡間的確可以休息。想想不過是臨時住兩天,等自己找到合適的出租屋,很快就會搬出去,寧悅也就不再推辭。
看寧悅答應瞭,卓浩松瞭口氣,開玩笑地說:“你放心,我這裡雖然簡陋,不過安全設施好。萬一真有人騷擾你,你還是能挺到我來的。”
寧悅卻是一怔,頗為勉強地笑瞭笑。
孩子,她是先下手為強搶過來瞭。那麼接下來呢?
這場官司會打多久,胡傢人會糾纏到什麼程度?即使拿到撫養權,胡傢人會尊重判決,心甘情願地放棄嗎?手機亮瞭又滅瞭,數不清的未接來電,還有微信圖標右上角不斷增加的未讀信息的數字,胡成爸應該在找她吧?胡成媽還在醫院裡,她知道瞭嗎?胡成現在是不是恨死自己瞭?他會怎樣反擊呢?最後,這一切的一切,又該怎樣和一個六歲的小男孩解釋呢?
漫漫長夜才剛剛開始,寧悅看著身邊睡得正香的兒子,滿腹心事難以入眠。
睡意迷蒙時,她仿佛又回到瞭派出所。一腳踏進門檻,就聽到胡成的咆哮:“寧悅!你說,是不是你自己撞上來的!”
寧悅轉頭去看胡成,他被銬在暖氣片上,漲紅瞭臉,努力地想站起來,卻隻能半彎著腰,嘶吼著。
寧悅下意識地摸瞭摸腰間,新包紮的傷口隱隱作痛,厚實的繃帶硬硬的撐住。然後就聽到胡成大喊:“你不就是想離婚嗎!我告訴你,你別想從我這裡拿走一個子!兒子也不會跟你,我掐死他,也不會交給你!”
寧悅本已拿起筆,準備簽字。聽到這句話,放下瞭筆,走到胡成面前。有個女警一下子站起來,喊著:“幹什麼!”
寧悅沒理她,對胡成認真地說:“你敢動我兒子一根汗毛,信不信我讓你爸你媽都去陪葬!還有你,千刀萬剮我都可以做到!”
她和胡成互相瞪著,如果目光可以殺人,他們現在早就下地獄幾百次瞭。
最後胡成咬著牙獰笑:“你要想,也得能啊!就憑你?你要有這本事,早幹嗎去瞭?裝什麼狗屁大度,還不是想著多占點我的錢,多享受享受我給你的生活!是我養著你,是我供著你,是我讓你天天閑著養尊處優!你這個賤人,不說謝謝我,還處處算計我,你對得起我嗎!”
“所以,我是占瞭你的便宜瞭?我還得感謝你呢?”寧悅咬牙切齒地轉身去做筆錄瞭。
如果說,在這之前,她還有任何為瞭孩子的猶豫,那麼從此而後,她對胡成已經沒有任何留戀!該面對的,總要面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