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面對起床就是一臉驚恐的胡子淵,寧悅把他攬到懷裡,輕輕搖晃著。熟悉的氣息安慰瞭孩子,母親的懷抱給瞭他勇氣,胡子淵緊緊縮在寧悅的懷裡,終於抬起頭瞭頭,怯怯地問:“媽媽,爸爸呢?”
寧悅說:“爸爸辦事去瞭。子淵,媽媽遇到瞭麻煩,需要你幫忙。”
“什麼事?”
“爸爸和媽媽,不能再在一起瞭。但是,媽媽想要你和我一起生活,爸爸也是這樣想的。我們都希望能和你生活在一起。”
“那為什麼你們不在一起生活呢?這樣我們都可以在一起瞭。”胡子淵的聲音帶瞭哭腔。
寧悅沒有說話,孩子的小手正好落在瞭傷口包紮的地方:“爸爸又打你瞭?所以,你不能和他在一起瞭?”
寧悅點點頭:“媽媽很怕他。”
這是實話,她怕胡成。這麼多年下來,盡管她一直維持精神的獨立和自己的個性,可是因為胡成和整個胡傢造成的天然的居高臨下的地位,對她還是產生瞭不可磨滅的影響。畏懼都如影隨形。
胡子淵抓緊寧悅胸前的衣服,不假思索地說:“爸爸壞!我和媽媽在一起。”
寧悅放棄解釋胡成是否是個壞人的話題,她迫切地需要胡子淵再肯定一遍這句話。有瞭這句話,她之前的努力和冒險,之後的勇氣和堅持,才有源泉和根本,“你確定嗎?還有奶奶和爺爺,你和媽媽在一起之後,可能不能經常見到他們。”
“我要媽媽!”胡子淵鉆進寧悅的懷裡,毫不遲疑地說著,並努力地把身體的每一部分都貼近寧悅的身體。
寧悅緊緊地摟住孩子,閉上瞭眼睛。淚水從縫隙間滲出來,一滴一滴匯聚成行。
從今後,縱有千般苦萬般累,心無所悔!然而,大人能想明白的事情,對孩子而言可能就不是那麼回事。剛在床上聲淚俱下地表明隻要媽媽的胡子淵,在看到寧悅做的早飯的時候,戳著盤子裡東西,嘟囔:“不好吃!一點都不好吃!沒有奶奶做得好吃!”
寧悅隻能沉默。
胡子淵發泄夠瞭,開始意識到媽媽不同尋常的沉默。他悄悄地看瞭一眼寧悅,撇著嘴,慢慢地開始吃東西。但是,那一臉的委屈,卻是怎麼也蓋不住的。
寧悅隻覺得肋間脹痛。胡子淵大約吃瞭六七口,放下勺子,噘著嘴說:“我吃不下瞭。”然後怯怯地看著寧悅,眼睛裡慢慢浮上一層水光。
寧悅掃瞭一眼孩子,被那層水光一漫,心底掠過一陣嘆息。她伸手摸瞭摸胡子淵的頭,強迫自己牽著嘴角露出個笑容:“飽瞭就好,漱口洗手,玩兒去吧。”
胡子淵沒動,依舊看著寧悅,好像在確認什麼。寧悅想瞭想,說道:“從今往後,都是媽媽做飯。媽媽做的可能沒有奶奶好吃,但是媽媽會努力的。我希望你也能盡量適應媽媽的口味,這樣你才能吃得更舒服一些。”
胡子淵點點頭,問:“奶奶再也不會給我做飯瞭嗎?”
寧悅抿緊瞭嘴唇,搖瞭搖頭。如果你能吃到她做的早飯,可能就再也見不到媽媽瞭。這樣的推測對一個孩子而言,未免太過殘酷,還是事到臨頭再說吧!
胡子淵有點失望,但小眼珠一轉,眉開眼笑道:“可是,以後能天天吃到媽媽做的飯瞭!這不也挺好的嗎!”小傢夥站起來,興沖沖地奔向洗手間。
寧悅看著自己做的早餐,勉強又吃瞭幾口,便收拾起來。
胡子淵跟在她後面問:“媽媽,我們要去幼兒園嗎?”
寧悅愣瞭一會兒,才說:“不,這幾個月你都不用去瞭。”
“耶!太棒瞭!我們去哪裡玩兒?”
寧悅這才發現,自己居然什麼都沒想好。接下來,該如何藏好胡子淵,該如何分配陪孩子的時間,離婚的時間,還有上班的時間?自己居然一點頭緒都沒有!寧悅帶著胡子淵走進辦公室,辦公區裡靜悄悄的。保潔阿姨已經打掃完畢,空氣裡充斥著墩佈漚瞭的味道。寧悅摸瞭摸辦公桌,濕漉漉的,已經擦過。她拿起抹佈,準備去秦燦的辦公室打掃一遍,準備接下來的工作。她的衣襟兒被人輕輕拽瞭一下,扭頭看到胡子淵緊緊地貼著自己。寧悅半蹲下來,把抹佈放在一邊,把辦公區裡各個格子間介紹瞭一遍,又牽著他的手帶著他在辦公區裡走瞭一圈。胡子淵對文件櫃上裝烏龜的玻璃缸很感興趣,趴在那裡不知道研究什麼極為專註地看著。
趁這個機會,寧悅匆匆走進秦燦的辦公室,開始緊張地工作。
“我可以進來嗎?”門被推開,探進來一顆小腦袋。
寧悅環顧四周,走到門口,“不可以的。這裡有很多重要的東西,如果你進來玩兒,萬一有東西找不到瞭,說是你弄丟的,你怎麼解釋呢?”
胡子淵隨著寧悅慢慢向外走,邊走邊說:“那我哪裡都不能去啊!”
“是啊!辦公室是工作的地方,玩兒的話可能不太合適。”
“以後我也來工作,不打擾你們,是不是就可以常來瞭?”
“可以啊!隻不過我擔心你會覺得沒意思。”
“不會的!我可以寫作業!正好我有一本畫冊沒有畫完,在你這裡可以畫完它!”
寧悅摸摸兒子的頭,勉強笑瞭。抬頭看看依舊沒有動靜的辦公室大門,心裡忐忑,不知道同事們看到自己帶孩子上班,會不會有意見?那時自己該怎麼辦呢?思來想去,一旦那樣,似乎也隻有厚著臉皮硬頂下去一條路瞭!
同事們陸陸續續到齊瞭,看到胡子淵大傢都有些奇怪,但都涵養很好的沒說什麼。
寧悅很敏銳地感覺到潘潔過來的時候多看瞭兩眼,她的心立刻提到瞭嗓子眼,下意識地就想拉起胡子淵介紹一下。可潘潔什麼都沒說,連一秒鐘停留都沒有,就走過瞭。寧悅手足無措地坐在那裡,臉頰熱辣辣的。胡子淵抬頭看看寧悅,純潔的眼裡寫滿瞭問號。
寧悅伸手輕輕地摸著兒子的頭,毛茸茸的略微帶些紮手的觸感刺激著神經的末端,神奇地撫平瞭寧悅的心情。最後,她的臉上甚至浮出一絲笑意。
“辦公室好不好玩兒?”
“嗯,好玩兒。看,我畫的好不好看?”
和兒子討論瞭一下塗色畫得細節該怎麼用筆,寧悅看瞭看表,叮囑兒子不要鬧,便下樓去為秦燦買咖啡。
“寧悅。”
寧悅端著咖啡正準備上電梯,身後有人叫她。扭頭一看,愣瞭一下,一個西裝革履,寬肩細腰,看起來風度翩翩的男士站在她身後——是何寬。
何寬的表情和他的衣服大相徑庭,先是不自在地拉扯瞭一下領口的領帶,又帶著點磕巴解釋說:“一會兒要去見幾個投資人,他們說,嗯,他們說應該穿成這樣。唉,跟捆起來似的!”說完,又松瞭松領口。
不知怎的,寧悅忽然想起鄰居傢那隻被逼著穿上毛衣的小狗,也是這樣晃動著想給自己松綁。
寧悅笑著說:“是嗎?那可要恭喜你啦!看來我的朋友裡面要出一個億萬富翁,榮幸榮幸!”
何寬見寧悅並沒有盯著自己的外表,松瞭口氣,神情也自在下來,揮揮手:“開玩笑瞭,我你還不知道嗎?就那兩下子,正好趕上有人看中瞭,掙倆錢罷瞭!”
寧悅道:“你那兩下子可不簡單,我是很崇拜瞭!不用謙虛瞭,提前祝你旗開得勝,馬到功成!”
何寬高興地咧開嘴,顯然他把這次見面看得很重。得瞭這樣一個好彩頭,心裡開朗得很。
寧悅看瞭看時間,正準備結束這次招呼,何寬趕緊說:“嗯,我這次來,是這樣的!”他吞吞吐吐,最後終於說明,原來是聽說寧悅被刺傷的事,特地趕來看看。
寧悅嘴上客氣著,心裡卻很溫暖。又想起那朵永生花,臉上的笑容更加真切起來。
“寧悅!”
這次是一聲近似淒厲的驚呼,何寬嚇得一閃身,竟擋在瞭寧悅面前,寧悅也就錯過瞭第一時間看到來人的機會。不過,即使聽聲音,她也知道究竟是誰!
她微微錯身,讓出何寬半步,寧悅說:“爸,您來瞭!”
何寬琢磨瞭一下,記得寧悅父母早就去世,那這個“爸”可不就是她的老公公,胡成的父親嗎!
胡成昨天剛剛在辦公室刺傷瞭寧悅,今天他爹又找來,能有什麼好事?何寬戒備地看著對面的老頭。
那老頭意味深長地打量瞭何寬一眼,才對寧悅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子淵呢?我去幼兒園,老師說他沒來!”
快到秦燦上班的時間瞭,寧悅沒浪費更多的時間。直接告訴胡成爸,胡成在辦公室誤傷瞭自己,現在在派出所,自己把胡子淵接走瞭,暫時不方便他們見面。
老頭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胡成怎麼可能傷你!刀子是你的,你自己撞過去,怎麼能怨胡成!你把孩子送回來,一傢人有事傢裡講,不要鬧得讓外人笑話!”說完,他警告性地瞪瞭何寬一眼。
何寬心情本來很好,聽瞭這話,一百個不爽:“大爺,照您這麼說,是寧悅把刀子放到您兒子手裡,然後自己撞過去瞭?我聽說她是您兒子的妻子,這麼說自己的傢裡人,恐怕也不合適吧?”
寧悅心裡跳瞭一下,面上卻沒有變化。
胡成爸說:“我不管你是誰,這是我傢裡的事,我跟我的兒媳婦說話!寧悅,子淵在哪裡?你交給我。你媽在醫院裡,聽說這事兒又犯病瞭,我帶子淵去看看她,興許她看到孩子,能好一些。”
寧悅嘆口氣:“爸,事到如今,咱們都不用瞞著瞭。您的打算,我的打算,誰不知道誰呢?還是您真的當我是傻子?我還要上班,不能陪您聊瞭。”寧悅向何寬點點頭:“你趕緊忙去吧,別耽誤瞭正事。”
何寬有點不放心,寧悅笑笑安撫他,突然想起一事,對胡成爸說:“對瞭,您跟媽說,好好保養身體。萬一她有個三長兩短,我這裡勝算就更大瞭。”
胡成爸憤怒:“你怎麼說話呢!”
寧悅索性放開瞭:“我一直就這麼說話!媽是什麼人,我就說什麼話!您要是不習慣,那隻能說明是我過去不好,給您留太多面子,不曉得真話長什麼樣瞭!”說完,寧悅長出一口氣,整個人立刻精神瞭不少。
何寬吃驚地看著寧悅,他印象裡的寧悅低調沉默,壓抑而溫柔,和眼前這個犀利到近似刻薄的人,完全不同!
寧悅向何寬抱歉地點點頭,沒有解釋。她隻想快點走,偽裝瞭那麼多年,似乎已經變成瞭真的。這些傷人的話固然讓她愜意,之後卻是止不住的後悔和慚愧。
胡成爸上前一步,攔住寧悅:“寧悅,你還沒和胡成離婚呢!就你這點工資,就你那份工作,能養活子淵?難道你想讓子淵連買個本子都買不起!”
寧悅看瞭一眼何寬,露出尷尬的表情,幹脆繞過胡成爸,一邊向裡面走,一邊說:“隨便您怎麼講吧!我的生活,包括孩子,從此以後由我做主。”
“你休想!”胡成爸激動起來,跳著腳去抓寧悅,卻被站在一邊的何寬一把抱住。寧悅立刻斥責站在旁邊看熱鬧的保安:“看什麼看?有人來大廈裡鬧事,你們不管嗎?”
旁邊的一個主管模樣的人趕緊招呼兩個保安攔下胡成爸往外面帶。
胡成爸口不擇言,喊道:“寧悅!你是不是和他好上瞭!那個男的是不是你奸夫!我告訴你,你別想拿我們胡傢的錢養漢子!子淵永遠是我們胡傢的孩子,你別想帶走他!我就是搶也得搶回來!他絕不會跟瞭你們這種奸夫淫婦的!”
喊聲引來人們的側目,寧悅無奈地對何寬說:“對不起,連累你瞭。”
何寬道:“沒事,本來我還有點猶豫,剛才看到這個樣子,我倒是決定瞭。你來我們公司吧!等我說完!我們公司不像這裡有那麼多規章,隻要你完成工作,可以申請homework,也可以帶著孩子來。對瞭,公司裡還有一面墻,全是零食。相信你傢孩子一定會喜歡的!”
寧悅瞠目結舌地看著何寬,指著門外兀自喝罵不休的老人說:“你沒聽到他說什麼嗎?你這是自找麻煩!我!我現在不僅幫不瞭你,還會拖累你!”
何寬按捺著心底的激動,說道:“我不在乎!隻要你答應,我做什麼都不需要別人評價!”
寧悅仔細地看著何寬,良久,才笑瞭:“我不去。”她堅定地說,“謝謝你!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去瞭,我一定會主動找你。但絕不是現在。”
何寬有些失望,但寧悅已經不再給他勸說的機會,轉身跑進電梯,隨著緩緩合上的門,消失不見瞭。
寧悅先回座位看孩子,發現座位裡空蕩蕩的,心裡一驚。胡子淵已經從拐角跑瞭過來,“媽媽,看!叔叔給瞭我這個!”
寧悅抬起頭,鐘天明半趴在自己工位的護欄上招瞭招手:“我讓小胡同志幫忙喂下烏龜,報酬是一顆糖。他說媽媽不讓吃糖,我說你可以留著跟別的小朋友換東西,他才收下。”
寧悅剛想說謝謝,鐘天明隔壁的潘潔突然站起來,招呼鐘天明趕緊去開會。鐘天明吐瞭吐舌頭,抱著資料走瞭。
寧悅看著潘潔的背影,又看看專心跟烏龜做著精神交流的兒子,微微嘆瞭口氣。辦公區裡一時安靜下來,錢律師的工位處傳來隱約的翻動文件的聲音,寧悅沒想到反對的人居然是平時很好說話的潘潔,一時間反倒沒瞭主意。潘潔算是她的對口人,寧悅沒來的時候,潘潔兼著行政方面的工作。來瞭以後,寧悅做行政,潘潔經常指點她該如何去做,包括秦燦的一些習慣,都是潘潔如實相告,她才能很快入手。
現在潘潔似乎有些不對勁,寧悅不想對她耍無賴,卻又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孩子是不能送進幼兒園的,但是傢裡又沒人能幫忙,如果真不能帶進公司……寧悅咬著嘴唇,心裡不住的糾結。
“寧悅?怎麼在這兒站著?”秦燦從外面進來,一陣風似的刮過,“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寧悅心裡一驚,難道秦燦也不同意帶孩子來上班!看著胡子淵小小的背影,寧悅提醒自己:秦燦憑什麼同意?就算他以前幫過你,以後也要幫助你嗎?你是誰?寧悅,你不過是一個年過四十,連工作都難保的女人!
你是已經枯萎的樹,拼命想庇護樹下乘涼的孩子,卻長不出一片綠葉,開不出一朵鮮花。寧悅慢慢地走向秦燦的辦公室,仿佛走向一條逐漸變窄向中心擠壓的路。所有的柔軟被擠出去之後,她告訴自己:就算這樣吧,至少我還可以搭個架子,讓別的樹的葉子長過來,讓別的花開在我的架子上,這樣我的孩子還是可以得到庇護的!她站在秦燦的門口,閉瞭閉眼,深吸瞭一口氣:是的,我一直在利用秦燦的同情心!現在,我仍然要這樣做!我要的不多,之一線生機就夠!抱歉,我必須這樣走!
寧悅推開門,走進秦燦的辦公室。
現在流行平行組織結構,據說可以降低管理成本,提高效率。於是新來的集團領導一通搗鼓,弄出瞭很多中心。人事起起落落,最後不過是又一輪權力洗牌。好在法務部隻是改瞭一個名字,變成瞭法務中心。大傢的官稱變瞭,工作內容和職銜都沒變。連最開始大傢希望的可以趁機漲點兒工資的願望,都落空瞭。羅總說,涉及真金白銀的時候,哪個領導都不會因為玩概念騙死自己。
潘潔看著眼前那個大肚男一張一合的嘴,思路一直飛到天外。直到鐘天明捅瞭她一下,她才“哦哦”地應一聲。無奈,鐘天明說:“馮主任,您說的有道理,這四個項目我們會及時反饋給秦主任的。不過最近的確人手緊張,所以很多項目不能提供完全的支持。但是無論如何,您說的這幾個事兒,我都記下瞭。具體完成時間表,秦主任會盡快給您一個回復。”
“那我直接找你們秦主任就好瞭,咱們還開這個會幹什麼?”馮主任口氣相當不善。連丟瞭幾個單子,火氣沒處發,這幾個小律師撞到瞭槍口上。
潘潔已經回過神,聞言哼瞭一聲:“馮主任,您要是直接找秦主任,秦主任也得找我們商量。畢竟直接經手的是我們,怎麼多,做多久,沒有我們的反饋,秦主任也答復不瞭您。不過,我看您這麼著急,不如直接申請這幾個項目不必法務參與,那多好!您看呢?”
“你怎麼說話呢?”馮主任也是老資格瞭。而且,最近部門變中心的調整中,他PK掉原來分公司主管銷售的張副總,順利成為集團銷售中心的主任,原來的張副總成瞭他的手下,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如果不是因為業績一落千丈,他可能會上天。他剛想繼續發飆,冷不防潘潔眼皮子抬瞭抬。眼風兒就像刀子一樣甩瞭過來,全紮進老馮的心裡。他突然意識到,這兩個小兵,有點特殊。
法務部在公司裡是一個比較特殊的部門。即使和別的部門一樣階層分明,但因為法務工作的特殊性,在具體的事情上,法務人員之間的層級其實並不十分清楚。最高的法務主管在介入項目時,也得從基本的情況瞭解甚至做起,而最底層的法務經理,也可能因為對事項的整體把握更準確及時而能直接參與最高決策的會議。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法務部的職責是混亂的。相反,多高的層級承擔什麼樣的責任,有多大的決策權,法務部是最清楚,也是執行最好的。之所以如此,並不是因為對權力的恐懼,隻是法律人先天對規則的敬畏罷瞭。
用錢律師的話說:咱們當律師的,眼裡沒什麼CEO什麼保潔大媽,隻有法律服務,隻有當事人。就這麼簡單!
馮主任把嘴邊的話在舌尖上轉瞭轉,還沒考慮好要不要說出去,潘潔開口瞭:“和天華公司並購的這件事,一直是總部的賀律師負責,馮主任不應該不知道。您不找賀律師找我們,是什麼原因啊?立夏集團拖欠款的事情,我記得上個月財務部已經明確說瞭,用他們的海外應收款抵瞭。裡面的具體操作,如果馮主任覺得不合適,應該找財務中心商量。讓我們去找立夏集團,幹什麼?四達無垠的合作,兩個月前已經簽瞭合作框架。如果銷售中心這邊沒有具體的業務,我們也推動不瞭什麼。最後這個……”潘潔笑瞭笑,露出戲謔的表情,“的確是我們的律師幫你們處理的。好像是寧律師,對吧?”潘潔扭頭問鐘天明,鐘天明莫名其妙地點點頭。
潘潔繼續說:“當時一直是王總在管,具體負責的是何寬何經理。哦,何經理走瞭。怎麼他沒跟你們交接嗎?”
馮主任一噎。何寬是姓張的一手提拔上來的,走的時候自己不方便直接問,沒想到他手裡藏瞭這麼大一個單子。在那個項目中標後,應該緊跟著一個大項目,可是也不知道是沒交代清楚,還是真的自己那個銷售太蠢,一片大好的情況,居然就丟瞭。偏偏交代接手的又是自己欣賞的一個銷售。現在出瞭事,又不好直接責問。現在上面追下來,他隻能盡量拖著,同時讓自己人趕緊去找人,盡量廢瞭那個標。
如何拖延?就想到瞭法務部這邊。因為最近公司裡對法務部的效率抱怨很多,高層會上也有反應,馮主任琢磨自己湊這個熱鬧正合適。沒想到潘潔三言兩語,不僅不接盤子,還推脫說他們銷售中心內部失責。想起剛剛結束的內調,馮主任有點後悔。
第一,不該找法務部的碴兒。
第二,剛才就該順坡下驢,不該耍威風。
看馮主任掏出手絹擦汗,潘潔說:“這樣吧,我把這五個項目拿給秦主任看一下,怎麼處理,看他怎麼說吧!”
她說完,拉起鐘天明就要走。
馮主任混瞭這麼多年,早就是老油條,能屈能伸,立刻換瞭一副笑臉攔住潘潔。好說歹說,把這五件事要瞭回去。
“不麻煩秦主任瞭。”
連潘潔都這麼明白裡面的條條框框,姓秦的能不明白?潘潔隻是在這裡說說,姓秦的是出瞭名的破壞王,要是趁機搞自己一下,隻怕上面輕則對自己不滿,重則就從此失寵。他可不願意冒這個險!
鐘天明緊追著潘潔的腳步,看左近無人,壓著嗓子問:“你今天是怎麼啦?吃火藥瞭!”
秦燦來的時候,就已經和他們講明白,遇到這種耍賴推責任的部門,統統交給他去處理。以前的采購部也發生過這種事,潘潔當時說的話就是今天鐘天明講的。秦燦收到之後,連消帶打,連羅雅婷都壓不住地捅到總部那裡,搞得當時的陳總灰頭土臉。之後,再也沒人敢拿法務部當擋箭牌瞭。
如今鐘天明也想原樣復制,卻被潘潔直接給懟瞭回去。可是,這樣能不能起到殺一儆百的效果呢?鐘天明更怕秦燦知道以後,責備潘潔處事急躁,甚至有瞭越權的念頭那就更糟瞭。
潘潔“哼”瞭一聲,沒理鐘天明。電梯打開,摁下辦公室所在的樓層,看著電梯門緩緩關上。潘潔才對鐘天明說:“你上班專心點,咱們也不至於被人說效率低!”
“我,我哪兒不專心啦?”
“不專心你跟小孩兒玩兒什麼!”
鐘天明撓撓頭,“那是寧悅的小孩兒,挺可愛的,我就和他說兩句話不行?”
“你那是兩句話嗎?”潘潔聲色俱厲地說,“寧悅出門買咖啡,你一直在和那小孩玩兒!知道的是說兩句話,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帶孩子呢!真把咱們部門當幼兒園瞭!”
鐘天明上下打量瞭兩眼潘潔,若有所思地說:“知道的明白你是說我呢,不知道,還以為你跟寧悅說話呢!”
鐘天明隻是不求上進,但並不傻,很多時候,他甚至比潘潔看得還要清楚。
潘潔立刻憤怒瞭,“你什麼意思!我說她幹嗎?她一個助理,工作工作幹不好,傢裡傢裡搞不定,還弄到公司同事幫她出面,我敢說她什麼!”
鐘天明鼻子聳瞭聳,戲謔地看著潘潔,說道:“好大的酸味兒!”
潘潔被噎住,正好電梯門開瞭。她氣哼哼地走出去,理也不理鐘天明。鐘天明看著潘潔的背影,深深地嘆瞭口氣。
寧悅走出秦燦的辦公室的時候,腦子還有點蒙,她甚至有種沖動,要返回去告訴秦燦:不用這樣幫自己,自己本來就是在利用他。
秦燦把她叫進去,隻是佈置瞭幾件事:第一,他的朋友慕曉有房子出租,價格好商量,隻要求承租人須得她看順眼,且對男人沒需求。秦燦已經答應慕曉,今天下班以後帶著寧悅去看房子。第二,剛才在樓下他遇到何寬瞭,何寬請他過去幫忙,他的條件是帶著寧悅跳槽過去。第三,一會兒羅雅婷要見寧悅,秦燦個人認為,那個瘋子就沒必要搭理,他已經幫她回絕瞭。
說完第三條的時候,秦燦氣得把筆扔到瞭桌子上。寧悅本來想拒絕所有的條件,看他怒氣沖沖的樣子,一時又猶豫瞭。和胡成在一起生活瞭那麼多年,雖然骨子裡的烈性並沒有徹底消失,但性子裡已經習慣瞭權衡忍耐和沉默。不在別人有情緒的時候對著幹,更不會說他們不愛聽的話,就是其中之一。就這樣,寧悅錯失瞭第一時間表達的機會,等她想再說的時候,秦燦已經接起瞭電話。
平心而論,秦燦給她的選擇都是為她著想。但是,考慮到秦燦隻是自己的同事,這樣的安排就有些過瞭。寧悅一直覺得,秦燦在自己的問題上表現很奇怪。潘潔隱隱約約提到過,秦燦是單親傢庭,不過秦燦現在很明顯跟他父親關系不錯。她甚至聽到秦燦給他的繼母打電話說回傢吃飯。如果不是關系好,到瞭秦燦這個年紀,不必如此殷勤。寧悅也記得自己的同學提到過,秦燦是跟著母親長大的,後來他母親在他高中時過世,所以他才回到父親的身邊。
秦燦對自己好,大概是因為他小時和母親的經歷,讓他對單親媽媽有一種同情吧?寧悅隻能這樣想。
胡子淵的興趣已經從烏龜身上轉移到辦公室裡的綠植。寧悅把他叫到身邊,摸著他的腦袋,想著心事:放在十幾年前的寧悅身上,這樣的幫助是絕對不會接受的。可是,現在的寧悅還有這樣的骨氣嗎?低頭看著孩子,寧悅鼻子一酸。
她甚至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安安穩穩地上幼兒園!
辦公室的大門被推開,潘潔和鐘天明一前一後地走進來。寧悅抬頭看到潘潔,剛想笑著打招呼,潘潔就像是沒看見一樣過去瞭。
如果潘潔知道她準備接受秦燦那些幫助,會不會更瞧不起自己?寧悅正想著,秦燦走進開放辦公區,敲瞭敲護欄,看大傢都在看他,他清清嗓子說:“這幾天寧悅傢裡有點事,我同意她帶著孩子來上班。你們有什麼意見嗎?”
錢律師一臉茫然地看著大傢,這也算個事嗎?
鐘天明扭頭看潘潔。潘潔低著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沒意見就這麼定瞭。”秦燦一錘定音,潘潔突然說,“公司裡沒有類似的規定,讓別的部門的人知道瞭恐怕不好。”
“法無禁止即為可行,誰有意見找我來!”秦燦斜瞭一眼潘潔。潘潔抿緊嘴唇,但是這樣的沉默任何人都不會當作認可。秦燦詫異地看瞭一眼,“潘潔,一會兒我開完會,你來我辦公室一趟。”
潘潔不再吭聲,這事兒就這麼定瞭。秦燦拿著筆記本出去開會,辦公區裡安靜下來。胡子淵抬頭看看寧悅,寧悅伸手摸摸他的頭,苦澀地笑瞭。
“我能和你談談嗎?”潘潔走過來,面色僵硬地問。鐘天明跟在她後面,想拽回潘潔。
寧悅點點頭,低頭對胡子淵說:“乖乖把今天的字描好瞭,下班媽媽帶你去遊樂場。”
“我要撈魚!”
“可以,但你得坐正瞭,用握筆器寫字,好不好?”
“好!”
寧悅說完抬起頭,發現潘潔已經不見瞭。鐘天明指瞭指茶水間。寧悅沖他笑笑,起身追瞭過去。
“你這樣會害瞭秦燦!”潘潔開門見山,一點不客氣地對寧悅說,“我知道你現在需要人幫忙,可是為什麼一定是秦主任呢?你知不知道,他這樣幫你就是毀瞭他自己!”潘潔忍瞭半天,“綠茶婊”三個字終於咽回肚子裡。
“如果是你,你會怎麼辦呢?”寧悅一點也不著急,慢慢地說。她為潘潔沏瞭一杯茶,自己倒瞭一杯白水。
“你就沒有一個親戚,一個朋友,可以幫忙?”潘潔質問,“憑什麼是秦燦!他隻是你的同事!一個同事這麼做,你知不知道會在職場引起多大的風波?上面會怎麼評價他,同事們會怎麼看他,甚至同行會怎麼看他!我真後悔告訴你秦燦的事情!你利用他對他母親的愧疚,利用自己和他母親有相似的經歷,為瞭你自己能順利離婚獲取財物,利用他利用得那麼徹底!你太算計瞭!你簡直吃人不吐骨頭!”
寧悅的臉熱辣辣辣的,她甚至無力反駁。以前,她最討厭“我弱我有理”的人。如今自己走到山窮水盡,就把秦燦當成最後一根稻草拽住不放,還理直氣壯地讓潘潔設身處地地為自己考慮,真是多年以後活成瞭自己討厭的樣子!
可是,她該怎麼辦?在這個時候,很有骨氣地站出來辭職,表明自己不願意拖累秦燦的決心?那她住到哪裡去?她的副卡已經被凍結瞭,工資卡裡隻有當助理一年半的收入,加起來不足六萬。在這個城市裡,就算她可以露宿街頭,孩子呢?找個賓館。那麼在找到合適房子之前,一直住賓館?錢呢?這個城市裡,誰相信房子可以一夕之間就找到!
她沒錢,沒房子,沒有親人,甚至沒朋友,還要在法院判決之前把孩子藏好!她舉步維艱,自身難保,在這個時候講骨氣?把送上門的幫助拒絕掉?為瞭所謂的高貴優雅不使用可以用到的資源?更何況,寧悅相信自己並未逾越底線。
寧悅仔細打量潘潔。她有多久沒見過如此直言不諱地發飆瞭?那個傢裡,除瞭婆婆,所有人的火氣都很大,維持著表面上一派祥和安樂,連她自己不也學會瞭忍耐和擇機而動嗎!
這個姑娘曾經幫助過自己。在自己不瞭解甚至懷疑秦燦的時候,幫助自己瞭解這個辦公室裡的人。自己工作不能盡全力,她也從沒有抱怨,隻是樂呵呵地把工作接過去做完。當自己需要請假或者早退的時候,也是這個姑娘默默地幫自己遮掩或者抹平。想到這裡,寧悅決定以實相告。對潘潔這樣的姑娘,不管她的動機是怎樣的,最真誠的溝通方式就是實話實說。
寧悅開口:“你說得對,我是在利用秦燦。利用他的經歷,利用我正好能勾起他同情心的契機,我這樣做是不對的。如果我可以評價自己,我一定會罵自己,是個綠茶婊。”寧悅苦笑瞭一下,“但是,我和那些綠茶婊是不一樣的。這也是我一直猶豫的原因。”
寧悅繼續說下去:“我沒什麼姿色,人老珠黃用來形容我更合適。我對金錢也沒什麼特別強烈的欲望。如果一定說有,就是對自己的這份工資比較執著。我也不怎麼黏男人,當然我兒子例外。如果一定要和綠茶婊掛鉤,可能就是我在這件事裡看起來比較有心機,非常的自私,為瞭自己的利益,無視瞭可能對別人造成的傷害。就像你說的,我帶著孩子來上班,會影響部門的形象,會對公司的管理造成不好的影響,甚至如你所說,會影響秦燦在這個公司裡的前途。這些,我沒什麼好反駁的。”
潘潔依舊嚴肅地看著寧悅,但她的眼神說明她認可瞭寧悅的話。
寧悅說:“我隻想告訴你,我想過拒絕秦主任的幫助,但我真的很需要幫助。就像你問的,我沒有親戚嗎?沒有朋友嗎?我告訴你,沒有!真的沒有。因為我傢的特殊性,在我小的時候,傢裡的親戚朋友就都斷絕瞭關系。父母也去世很多年瞭。結婚以後,我的社交圈子變得非常狹窄,那時候也沒什麼微信朋友圈,同學同事的聚會我從不參加,後來就慢慢都斷瞭。可能還有那麼一兩個,”她想起卓浩,“他們已經盡力幫我瞭。然而,我需要更多的幫助。因為,在這場離婚大戰裡,我丈夫很強。他有錢,有人脈,有傢庭,有能力。甚至包括我現在的工作,都是他幫我找的。你也看到瞭,他甚至不需要出面就可以讓我失去一份工作,而我想保住這份工作卻不得不把自己降到外包的地步!可以說,他擁有整個世界,而我隻不過是他世界裡的一道風景。如今我要獨立出來,卻連屬於自己的空間都沒有。”
寧悅搖搖頭,“還有,你剛才有一句話說錯瞭,我不要財物。我隻要一樣:孩子!我做的這一切,都是為瞭讓我自己看起來有撫養孩子的能力,我不能等著別人施舍給我這個機會。我必須全力以赴地拿到這個機會!因為,一旦我失手,我就會永遠失去他。”寧悅搖搖頭,“你不是母親,不知道一個女人可以為自己的孩子瘋狂到什麼地步。我不能想象自己失去這個孩子的生活,在我還能爭取的時候,我不會放過任何機會!”
“可是,你這個樣子根本養不好這個孩子!為什麼不自己出來,等你掙個身傢,再去找孩子呢?”
寧悅苦笑:“孩子是不會等你的。他們迅速成長,迅速地去認識世界,我隻怕自己一轉身的功夫,回來他已經面目全非瞭。”
“面目全非就面目全非唄!你都自身難保瞭!”寧悅的老公刺傷寧悅的事情全公司都傳開瞭,潘潔自然也曉得。
寧悅低頭笑,然後看著潘潔,堅定地說:“我可以不要我的命,也要這個孩子!盡管這樣做很傻,很不理智,但是我一直就不聰明。”她笑瞭,“我如果足夠聰明,就不會嫁給胡成,就不會為他生孩子,就不會在看到真相以後,還繼續相信他!可是,我覺得,一個人的生命,不是由聰明和利益決定的。對我而言,我隻有四個字:問心無愧。這場婚姻,我失去瞭一切,但我盡瞭最大的努力,我對自己的愛情問心無愧。而現在,如果我放棄瞭孩子,我隻知道,無論我將來賺瞭多少錢,我心裡都會不安的。”
“可是你養不起他!”潘潔一針見血。
寧悅微微點瞭點頭,“對,你說得對,目前看我是養不起他的。冷靜地想,他的父親能提供給他的遠比我多。甚至因為我這個母親的缺失,而給他帶來的情感上的虧欠,似乎都能通過他爺爺奶奶的照顧,彌補大部分……但我不會放棄!就算這是一個母親的自私吧,甚至你說我瘋瞭也好,我不放棄!隻要有任何一個可能的希望,隻要能讓我留住孩子,我都不會放棄。”
“所以你寧可傷害秦燦!”潘潔恨恨然。
寧悅看著窗外,眼底隱隱浮起水光:“我的父母已經不在瞭,我的傢已經散瞭,這世上我唯一的血親就是這個孩子。”她轉向潘潔,微微搖頭,“我活瞭四十年,我見過友誼隨著時間消失,見過愛情如何被謊言摧毀,唯獨沒見過親情的中斷。如果有,那也是死亡。我是個膽小的人,但我並不怕死。對我而言,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沒有傢人。”
兩人都不再說話,彼此的目光都躲閃到一邊。寧悅看著手邊的白開水,潘潔的手指在桌子上漫無目的地畫圈。
良久,寧悅才長長地嘆息一聲,說道:“對秦燦,我很抱歉。如果他不肯幫我,我不會勉強。但是他伸出的橄欖枝,我一定會接,那是我的救命稻草。”
這一次,潘潔沒有反駁。
胡子淵看到寧悅,興奮地舉起手機說:“媽媽,剛才爺爺打來電話,我幫你接的哦!”
寧悅心裡呼的一沉,勉強露出笑容問:“哦,媽媽的電話你也敢接瞭啊!那爺爺說什麼瞭?”
“我是看到是爺爺的來電顯示才接的,別人的我才不動呢!”胡子淵撇瞭撇嘴,似乎有些委屈。然後就興奮地向寧悅表功:“爺爺問我在哪裡,我說在媽媽的辦公室。爺爺問我不回傢住在哪裡,我說在一個叔叔傢。爺爺問叔叔傢在哪裡,我說在許多樓裡。門前有一堆垃圾。”
胡子淵顛三倒四地說著,寧悅聽著,心裡略微有點放心。老人傢想從孩子嘴裡掏出話來,但是孩子太小,清楚地說出一個陌生的地址有點困難。想到這裡,寧悅居然笑瞭。胡子淵一看媽媽笑瞭,立刻小臉放光:“媽媽,你終於笑瞭!你一直不笑,嚇壞寶寶瞭!”
胡子淵五歲以後就不怎麼自稱寶寶瞭,但是六歲生日過後,他似乎找到瞭一種表達方法:每次想撒嬌的時候,都會自稱寶寶。
寧悅順著兒子的心意,任由他鉆進自己的懷裡,配合地圈住小小的身子,蒼涼的心慢慢溫暖起來。
潘潔看著寧悅母子的互動,一種陌生而又熟悉的情感在她心裡滋生。她不瞭解母親可以瘋狂到什麼地步,但是她記得,自己初二時被校外的小流氓要求交男友,媽媽是如何找那個小流氓交涉的,如何在一群半大男生的圍攻起哄中堅決地要求對方離開自己的女兒的。如果不是警察及時趕到,媽媽也許真的會被這些被激怒的半大男孩打傷。可是,事後媽媽隻是說,早就知道會這樣,之前就已經拜托派出所的叔叔瞭。從那以後,一直到她高中畢業,每天上下學媽媽都會在校門口等她。
潘潔想著,忽然意識到,也就是從那時起,一直風風火火經常出差跑業務的媽媽似乎就不怎麼提工作的事瞭,也沒再出過差,直到退休她也不過是個普通工人。
母親可以為孩子付出什麼?
全部。如果犧牲生命顯得太過宏大而變得虛幻,那麼放棄前途和尊嚴,理想和奮鬥,算不算呢?按下個人的野心,忍住與生俱來的欲望,看別人起高樓,看別人風流嬌艷,默默地自願地無怨無悔地牽著一隻小蝸牛在時間的洪流中悄然前行。
這樣的選擇,放在人生的背景下,不算犧牲嗎?潘潔默然不語,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發呆。鐘天明戳戳她,秦燦已在辦公室裡等著。
“有什麼想法,現在就說吧。”秦燦兩手交叉放在身前,靠著椅背,微微斜睇著潘潔。
潘潔對寧悅不是沒有同情,剛才和寧悅談過之後,潘潔也有些理解寧悅的難處。對自己的堅持,有瞭幾分不確定。可是,這些不確定,在看到秦燦和他擺出的姿態之後就變味瞭。潘潔皺瞭皺眉,說道:“我覺得個人的事情應該和傢裡的事情分開,這裡畢竟是辦公室。”
秦燦點點頭,“我同意。然後呢?”
潘潔心裡覺得有點不對勁,但還是繼續說下去瞭:“公司裡不隻是寧悅一個人帶孩子。有孩子的同事一大把,錢律師傢裡也有個三歲的寶寶,如果允許寧悅帶孩子上班,別人再提出類似的要求怎麼辦?又不是開幼兒園的!”
“有道理,然後呢?”
潘潔詫異地看瞭一眼秦燦,遲疑瞭一下才說:“就算寧悅目前處於特殊階段,可是誰還沒有個特殊情況呢?今天寧悅離婚可以帶孩子上班,還能遲到早退,那過兩天我大姨媽來瞭,身體不適是不是也可以早點走,以後每個月都能早點走?每個人都因為自己個人的特殊情況,而被特殊對待,工作還怎麼做?”
秦燦點點頭,示意她繼續講下去。
潘潔咬著下唇,看瞭一眼秦燦,心一橫,道:“現在公司裡面有很多議論,我聽說高層的例會也專門提到我們部門的效率問題。就在剛才,銷售中心的馮主任還拿這個做法子……我知道我隻是一個行政人員,管理層的事情輪不到我來操心,可是……”她偷偷地看瞭一眼秦燦,秦燦已經站起來,走到窗前,看著窗戶外面的那堵玻璃墻默然不語。
潘潔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決定說出來,這是第一次,也許也是最後一次,但無論如何,說出來就不會有遺憾瞭,“可是,我們是一個team,我不想看到您或者誰被牽連!”她的臉火辣辣的,原本鼓足瞭勇氣要直白說出的話被藏在瞭團隊的名義下!即便如此,潘潔的胸腔也像揣瞭一隻小鹿,砰砰亂跳。
然而,秦燦隻是默默地站在那裡,沒有任何回應。良久,他才好像突然醒悟一般,嗯瞭一聲,扭頭問道:“沒有瞭?”
潘潔搖搖頭。
秦燦深吸一口氣,才說:“如果寧悅這次沒有遇到我,她會是怎樣的情況?”
潘潔愣住瞭,這個問題好奇怪。不過,她還是實話實說:“早就被開除瞭。”就像寧悅說的,即使她老公不想法逼她辭職,公司也不會繼續用她。
“然後呢?如果她離婚瞭,又被公司開除,沒有工作,怎麼辦?”
“再找唄!”潘潔皺眉,感到隱隱的不快。
“能找到什麼工作呢?”秦燦看著潘潔,“你如果是一傢公司的人力,你會給她機會嗎?”
潘潔訕訕地搖瞭搖頭,隨即又否定道:“總會有工作機會的!或者自己創業什麼的。”
秦燦笑瞭:“你忘瞭她孩子才多大嗎?創業?她有那個時間嗎?”
潘潔低頭嘀咕:“隻要努力,總不會餓死的。”
秦燦忽然嘆瞭口氣:“當然不會。可以做保潔,可以做臨時工,可以去做短工,可以一份份地換工作。”他扭頭去看窗外的墻,“這一輩子就這樣過去瞭。”
潘潔吃驚地抬起頭,然後驚駭地發現秦燦的眼角亮晶晶的。秦燦說:“謝謝。我知道你是好意,叫你進來也是告訴你,你想的和做的都不是你的錯。希望你能在這個部門一如既往地開心工作,不要因此而有什麼擔心。不過,在寧悅的問題上,我已經決定瞭。至於我的未來……”秦燦熙然一笑,“如果不能做自己的想做的,如果做的事情不能讓自己心安,這樣的工作有什麼意義!”
潘潔已經被弄蒙瞭,秦燦到底想幹什麼?聽完秦燦的話,潘潔隻能木木地點頭。臨出門的時候,她突然扭頭問秦燦:“秦主任,您說不是我的錯,是有誰錯瞭嗎?”
秦燦點頭:“是的。不是你的錯,是我們的錯,每個人都錯瞭。”
潘潔不解,秦燦也沒有繼續解釋的意思。
下班以後,秦燦果然拽著寧悅帶上胡子淵,直奔慕曉的辦公樓。秦燦說,那附近有一傢親子餐廳,胡子淵可以進去玩玩兒。
寧悅好笑地看瞭他一眼,作為一個連女朋友都不知道在哪裡的單身漢,居然知道那裡有一傢親子餐廳,感覺實在詭異。
秦燦不自在地解釋,他是從美食地圖上看到的。
“謝謝!”寧悅真誠地說,想起潘潔的指責,她忽然覺得自己做的也許真的太過分瞭。
就在這樣各懷心事的情況下,寧悅見到瞭慕曉和她的助理。寧悅一進門就感受到小助理充滿敵意的目光在秦燦身上毫不保留地掃射著,第一句話就是:“又沒啥業務,你老來幹嗎!”
秦燦瞪瞭他一眼:“你就不能講點人話!”
胡子淵拽拽寧悅:“他們在吵架嗎?”
小助理立刻半蹲下,對胡子淵笑瞇瞇地說:“小朋友,叔叔脾氣可好瞭,從來不吵架。但是他就不一樣瞭。”他指指秦燦,“他幾乎不會心平氣和地講話。”
胡子淵搖搖頭:“你騙人,秦叔叔可好瞭。你才是披著羊皮的狼!”
大夥一愣,寧悅尷尬地解釋:“呃,他剛聽過這個故事,還不太會用。真的,意思絕對不是我們通常以為的。”
慕曉笑著說:“小朋友一針見血,你這個叔叔啊,還真是一隻披著羊皮的狼。別看他天天笑瞇瞇的,說不定哪天就偷偷地把小羊吃掉瞭。”
胡子淵嚇得躲到寧悅身後,有點恐懼有點好奇地打量他。
慕曉讓自己的助理把剩下的工作處理好,並保證一定會把所有的剩飯和骨頭渣子都給他打包帶回來。秦燦補瞭一句:絕對讓你吃得像豬一樣豐富。
在一片哄笑聲裡,大傢一起離開瞭。寧悅拉著胡子淵的小手,手心傳來小男孩特有的溫熱和濕潤,心情難得的輕松起來。胡子淵看著媽媽的臉色,覺得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
秦燦找到的真的是一傢標準的親子餐廳。除瞭各種適合小朋友的桌椅餐具,還有一個小型的遊樂場。胡子淵隻吃瞭一點,就呼嘯著沖進瞭遊樂場。在辦公室裡憋瞭一天,他需要有個地方發泄一下過剩的精力。
慕曉果然按照秦燦說的,和寧悅商量起租房的事情。然而,寧悅的回答卻出乎大傢的意料。
寧悅希望慕曉代理自己和胡成離婚的事宜,但是房子她並不打算考慮!
“那你住哪裡?現在找合適的房子多不容易!”秦燦立刻急瞭。
寧悅看瞭他一眼。如果秦燦知道,就在前一秒鐘自己都是準備答應,隻是開口說話的一瞬間決定拒絕,會不會氣瘋瞭?然而,她終須給出一理由。
寧悅想瞭想:“我有一個同學,目前我在他那裡暫住。在找到房子之前,我們會住在他那裡。”
“可是慕曉的房子很適合你。”秦燦臉黑黑的。
寧悅沒看他,笑著說:“以後慕律師會經常與胡傢人打交道。我不希望子淵被更多地卷入。”
換句話說,胡傢人肯定會註意到慕曉的存在,甚至打聽到慕曉的住址,寧悅帶著孩子住在這裡,也會被胡傢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寧悅不知道,也不想發生。這個理由很充分,秦燦啞口無言。慕曉點點頭,“沒關系,如果你找不到更合適的,可以再考慮一下我。雖然可能會被騷擾,但至少我可以幫助你們。”
寧悅點點頭,從隨身的電腦包裡掏出一個硬盤,交給慕曉:“這是我這幾年請人調查的胡成出軌的證據,和他財產的來去情況。您看看哪些能用,哪些不能用吧。有些原始文件,都在銀行的保險櫃裡。找機會我們一起把東西取出來。”
慕曉看瞭看硬盤,眼神沉瞭沉,問道:“什麼時候開始的?”
寧悅看著遠處玩兒的不亦樂乎的兒子,低聲說:“最早的資料是七年前。調查是從四年前開始的。”
慕曉接過硬盤,“好,我會仔細看的。不過,我想問一下,既然那麼早您就準備,為什麼到現在才離婚?”
“開始是因為對他還存幻想,希望一切能往好的地方發展。後來是因為孩子,覺得就這麼湊合著過也沒什麼。”寧悅頓瞭頓,“想離婚的時候,發現自己幾乎沒有什麼能和他抗衡。我想體面地結束這場婚姻,包括孩子和我自己。所以才拖瞭又拖。如果不是……”她摸瞭摸自己的腰部,“也許還會拖下去吧?
慕曉點點頭,收好硬盤,又拿出幾張紙:“麻煩您看一下,如果沒問題,簽下字,我就可以開始工作瞭。”
這是一份委托書。寧悅看瞭一遍,直接簽字瞭。
慕曉打趣地說:“我以為您會習慣性地改一些。”
“很久沒工作瞭。那些職業習慣都被生活習慣代替瞭。”寧悅解釋。
將近十年的傢庭主婦生活,她已經習慣瞭沉默,習慣瞭逆來順受,習慣瞭把自己的觀點隱藏起來,習慣瞭盡量接受別人的意見……
秦燦除瞭寧悅拒絕租房的時候說瞭兩句,後面一直沒怎麼說話,也沒玩手機。寧悅無意中扭頭,看到他正呆呆地看著遠處的遊樂場,不知道想什麼。
寧悅依舊回瞭卓浩提供的住處。不知道為什麼,她不能接受秦燦的幫助,卻可以安心地住在卓浩這裡。也許是因為打小建立的熟悉,時間積淀的瞭解,讓她覺得安全。
玩累的胡子淵倒頭就睡,看著兒子睡得憨實,寧悅既欣慰又擔心。
朋友圈裡轉發的關於單親媽媽疏於和孩子交流造成的各種成長缺陷的新聞,在她心裡起起落落。時而覺得跟自己沒關系,時而又覺得自己似乎正在經歷,隻是事情尚未累積到那個程度而已。
兒子的睡顏像個小天使,在這個萬籟俱寂的夜晚,帶著些微的鼾聲,安撫著寧悅緊繃瞭一天的心。
暗沉的夜裡,一棟棟高樓在夜色中遮蓋瞭這個星球的天空。在他們的身上,一扇扇窗口透出或昏黃或蒼白的燈光,組成另一片無邊無際的星光。燈影、樓影,連綿不絕,浩瀚無邊。有人會註意到,某一個小光點裡,爆出一聲突兀的玻璃碎裂聲。除瞭一個小男孩,在睡夢中突然痛苦地哼哼瞭兩聲,翻瞭個身,然後一切又歸於寂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