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為母

接到受理通知書的時候,已經過去五天瞭。這五天寧悅過得並不平靜,先是秦燦告訴他,陳總那邊沒什麼問題。財務查瞭個遍,賬務全對上瞭。和千城投資之間的關系,就是正常的應收賬款,而且款項已經按期支付。供應商那邊的顧問合同的確有些出入,可是最後盤賬也沒有什麼問題。就是說,賬目和現金是對得上的。

寧悅想,胡成付錢瞭,可是為什麼卓浩那裡沒動靜?

緊接著,寧悅在法務中心的例會上,聽到秦燦接瞭一個新任務:某科技公司涉嫌剽竊公司的產品,該創始人系公司離職員工,其產品可能是在工作期間受公司委托完成的但是謊稱未成功,私自帶出去牟利。

寧悅聽瞭心裡咯噔一下,想找秦燦私下打聽一下,秦燦已經告訴她瞭:是何寬的公司。秦燦還問她,願不願意接手這件事?

寧悅拒絕瞭。她的理由很堂皇:時間和精力都不允許。

秦燦聽瞭,很長時間都沒說話,手裡的筆不停地轉著,然後說:“我以為你需要一個起來的機會。這次不僅能讓你自己證明你有能力繼續工作撫養孩子,還能幫助你的朋友。他說你看過thegoodwife嗎?你完全可以成為Alicia。”

“Alicia的孩子已經大得可以自己找成人網站瞭,我兒子連男女都分不清。而且,Alicia並沒有離婚,她還有個婆婆幫忙帶孩子。”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這一次,寧悅清楚地看到秦燦眼裡的不認同。她出門的時候,秦燦說:“你自己如果不努力的話,沒有人可以幫你。”

寧悅看見田秋子的時候差點沒認出來。她滿臉憔悴,看到寧悅,她下意識地攏瞭攏鬢邊的碎發,挺瞭挺胸,“你滿意瞭?我的客戶沒瞭,在行業裡臭名遠揚瞭,工作沒瞭,積蓄也沒瞭,男人也不要我瞭,我終於一無所有瞭!你贏瞭,徹底贏瞭,高興嗎?”

“你還有房產投資,不像你想象得那麼差。”寧悅沒有針鋒相對,當然,她的表情並沒有那麼友善。

“沒瞭!”田秋子搖頭,“股市好的時候,胡成把我的房子能抵押的都抵押瞭,然後拿去買瞭股票。”

“是不是都賠瞭?”寧悅略帶譏誚地問。

田秋子點頭。

寧悅猶豫瞭一下,看著田秋子仔細想瞭想,說:“你信嗎?”

田秋子瞇起眼睛,看著寧悅:“你什麼意思?”

“有一個叫作承平保世的投資公司,也是胡成現在這個公司的投資人之一,不過總投資額不太多,也不顯眼。有興趣你可以查查它的資金來源,尤其是股票投資方面。”

“跟我有什麼關系?”

“跟你沒關系,但他也是茗都委托的理財公司。”

“阮美英?”田秋子臉立刻漲紅瞭。

“茗都是餐飲公司,流水大,現金比高,這些經濟的東西你比我清楚。如果想做些什麼手腳,沒有比這樣的公司更方便。你的錢,阮美英的錢,又沒有寫你們的名字,誰虧誰賺還不是別人一張嘴,會計一支筆。”

“你憑什麼知道這些?”田秋子問得很奇怪,顯然已經不懷疑寧悅的話。她問的,也許隻是她自己內心都不想承認的東西。

“憑你,憑胡成,憑你們所有人加於我的傷害。”寧悅淡淡地說,“你們以為介入別人的傢庭不需要付出代價嗎?我自保采取一些措施有什麼可奇怪的。否則你以為我靠什麼打發這些年呢!”

胡成沒有再找寧悅談判,並不等於他會束手待斃,等著判決結果。更不等於他的父母就會這樣安靜地等待著。

寧悅第五次在公司大堂看到胡成媽的時候,剛剛和慕曉從法庭回來。遞交證據,庭前調解。胡成沒有出席,他的代理律師否定瞭傢暴,否定瞭出軌,否定瞭夫妻感情破裂,堅持要求寧悅回傢。胡成的證據也很充足:醫院關於寧悅患有抑鬱癥的診斷證明,和寧悅五年來購買和服用抗抑鬱藥的單據。並有醫生證詞,寧悅可能有被害妄想癥。

慕曉問寧悅抑鬱癥的事是怎麼回事?寧悅抱歉地說,一年前就沒吃藥,後來我就忘瞭。對不起,在離婚這件事上,我做不到一個律師的專業性。

慕曉理解地點頭,盡管如此她也需要時間去考慮應對。

因為隻是庭前調解,法官也是考慮到這個案子可能涉及比較復雜的財務問題,才讓雙方提前過來聊聊,所以並沒有立時給個結論。

慕曉帶著寧悅離開,寧悅心裡沒什麼把握。不過她也沒追問慕曉,說白瞭,律師幫你大官司,最終的結果不由他來定。

看到胡成媽,寧悅沒有繞開,而是徑直走瞭過去。那天,胡子淵被聶從風帶去玩兒瞭,她想如果必須要面對,應該在這個時候。

“寧悅,我求求你,把子淵還給我吧!”老太太一見寧悅就哭瞭。涕淚俱下,又驚動無數人。

寧悅小心地退後一步,“我會好好照顧他的。胡成會再有孩子的。”

“你怎麼照顧他?你上班才掙多少錢?子淵吃飯上學穿衣走路哪個不花錢,你能行嗎!還有你出來上班,誰照顧子淵?他病瞭怎麼辦?自己躺著!誰給他講故事?誰喂他喝水?寧悅,你是他媽媽,你不能這麼自私!”老太太抹瞭一把眼淚,“他爺爺說你在外面有人瞭,我不信。這麼多年,你是什麼樣的人,我心裡有數!都是女人,我知道你心裡的苦。胡成是做得不好,可是怎麼說他心裡也是向著這個傢的。這是子淵的傢,也是你的傢。你回來,讓胡成去掙錢,我幫你照顧子淵,讓子淵好好的長大,好嗎?”

老太太講得掏心掏肺,寧悅聽得眼睛發酸。眨一眨,扭頭看窗外。風景正好,綠意盎然,這一片勃勃生機,如何不是她灰暗生命最渴望的東西!可這一切,都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永遠無法觸及的,冰涼涼的玻璃。

“寧悅,算瞭,回來吧!”

胡成媽柔聲說,向前一步。

寧悅沒吭聲,默默地向後退瞭一步。

胡成媽的臉猛地一沉:“那把孩子還給我!”她的聲調猛地拔高!經驗豐富的保安立刻戒備起來,稍有苗頭就沖過去,絕對不能讓自己的地盤再次有人打架!

“我是孩子母親,我來撫養。”寧悅一字一頓地說。

胡成媽搖搖頭:“你是傢庭主婦,除瞭給胡成添堵,吃我們喝我們,現在你都四十多歲的老女人瞭,你還指望自己能掙錢養孩子?”她壓低嗓音,惡狠狠地說,“你賣都沒人買!”

寧悅忍著怒氣道:“我敬您年紀大,不和您計較。下一次,我不會讓你有機會這樣說話!”

“你還想打我?”胡成媽又撩高瞭嗓門,拍著自己的胸口,“我剛從醫院出來,心臟架瞭個橋,血壓還不穩,你想讓我死,現在就可以!”

保安互相使瞭個眼色,瞬間沒影瞭。安保主任剛走過來,聽見這話,一扭頭去檢查消防設備,順便叫走瞭其他人。寧悅眼皮耷拉下來,轉身往刷卡的閘機走。過瞭閘機,老太太就沒機會跟著她瞭。

可是——一聲驚天動地的哭聲突然響起來,寧悅發現自己的腿動不瞭瞭。

胡成媽倒在地上,抱住寧悅的腿,一邊哭一邊喊:“寧悅啊!我求求你回傢吧!別鬧氣瞭,把孩子帶回傢吧!我求求你瞭!我活不瞭幾天瞭,你就讓孩子回傢吧!”

寧悅又尷尬又氣惱,站在那裡,無法移動!

早上班的同事已經陸陸續續從閘機方向走出來,看到這一幕,露出或吃驚或好奇的眼神,更有甚者,幹脆站在一邊看下文。咖啡廳裡很快坐滿瞭人圍觀。

寧悅聽到瞭自己的名字,看到瞭婆婆淚光下得意的笑容,她狠狠地閉緊瞭眼睛,掏出電話,撥下瞭一個號碼。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連羅雅婷也神色莫測地站在瞭人群裡。

鐘天明來瞭,嘆瞭口氣,扭頭看看潘潔,走瞭。

錢律師來瞭。他看到厚厚的人墻,一點興趣都沒有的繞過去,匆匆進瞭電梯。

秦燦來瞭,他皺著眉頭要上前,被潘潔拉住。不知說瞭什麼,他悻悻停下。

秦燦看到寧悅好像一個雕塑一樣站在人群中間,一動不動的任哪個老女人哭訴,毫無反應的任圍觀者指責,她就那麼站著,好像眼前的這一切都與她無關。他想沖過去,把寧悅拉走。或者幫她申訴,告訴所有人事情不是他們想象的那樣。但是潘潔說得對,沒人關心真相,他沖出去,隻能讓寧悅更難堪!

可是,他做不到像個看客一樣站在一邊。他已經見證瞭一個女人的絕望,不想再對另一個女人的尷尬無動於衷。可是,就在他再次準備走出去的時候,他看到寧悅的嘴角勾瞭一下。那是一個詭異的角度。可以是笑,也可以是哭,更可以是嘲諷,或者類似的什麼。秦燦猛地愣在那裡,他認得這個笑容。當他因為不能送同學生日禮物不得不拒絕心儀女生生日聚會邀請的時候,媽媽告訴他,自己真的沒本事,不過並不是沒有辦法。

那時,他母親就是這樣的笑容!嘲諷的,絕望的,蒼涼的。

之後,他見到瞭父親。父親和繼母相繼加入到他的生活裡。他從一個一窮二白的臭小子,一躍成為學校裡的富二代……

很多年以後,許多記憶都模糊瞭。唯獨他媽媽的這個笑容,越來越清晰。那是認命瞭,那是妥協瞭,那是無所謂瞭,那是什麼都不在乎瞭,一切都可以放棄,不再掙紮的表情!

不可以!秦燦在心裡說,微微搖頭,人已經要沖出去。

然而,寧悅接下來的舉動讓所有人驚呆瞭!

她突然蹲下來,抱住婆婆痛哭起來。

婆婆一愣,沒料到她的舉動,竟被抱瞭個結實!

秦燦一愣,寧悅要幹什麼!

寧悅本來是假哭,但傷心事太多,不需勾起隻要一個機會,就變成淚水狂奔而出。好在她沒有喪失理智,猶自還能說出話:“媽!不是我不回去啊!你們讓那個女人在傢裡養胎,我伺候不起啊!”

嘩!圍觀者一片嘩然!都什麼年代瞭,小三居然明目張膽地在婆婆傢裡養胎,婆婆還讓正牌老婆回去伺候!

胡成媽急著辯解,奈何被寧悅抱得結實,嘴被嚴嚴實實地堵住,說不出來。她憋得臉紅脖子粗,腦子有點昏。

人群被分開,一隊白色的人沖進來。胡成媽恍惚中看到寧悅晃著自己,喊著:“媽,你怎麼瞭!”

她好像還看到一個年輕男人和一個年輕女人沖過來,拉住寧悅,慢慢退進人群裡……

秦燦和潘潔拖著寧悅趁著混亂退到安全樓梯間。

寧悅已經不哭瞭,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地發呆。秦燦和潘潔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如何勸解。過瞭好一會兒,寧悅忽然問:“都走瞭?”

秦燦下意識地點頭:“嗯,都散瞭。”

“我去接孩子。”寧悅擦瞭擦臉,發現淚水都已經風幹瞭。一張濕巾遞到眼前,寧悅接過來擦瞭擦臉。潘潔半蹲下,問她:“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寧悅有點茫然:“接孩子吧?”

潘潔說:“田秋子跟胡成鬧翻瞭,好像還被打瞭。”她啐瞭一口,這個不顧形象的動作嚇瞭秦燦一跳,潘潔毫不客氣地翻瞭個白眼,對寧悅說,“這麼說吧,田秋子跟我傢有點淵源,要不然她也做不瞭咱們公司的生意。雖然我一直看不慣她,可是大傢都是女人,打人不打臉,所以,你也能理解對吧?”

寧悅依舊呆呆地看著她,好像沒聽懂她在說什麼。

潘潔幹脆坐地上:“這麼說吧,我知道你老公傢裡是不會放棄孩子的,我也知道田秋子現在琢磨的就是怎麼把你的孩子弄回他奶奶傢,這是她自認為可以挽回的唯一的路。”

寧悅的表情終於有瞭一絲裂縫,卻是冷笑。

潘潔嘆瞭口氣:“你小心點最好,田秋子快瘋瞭。另外,這裡是公司,老這麼鬧,也不合適。”

寧悅終於扭頭瞭,看著潘潔苦笑:“不然怎麼辦?把我的住址告訴她們嗎?”她環顧四周,低下頭。有句話她沒說出來:這裡的雖然是素不相識的同事,但隻因為她是這裡的員工,站在這裡,她會覺得安全。

胡成一大早就眼皮直跳,心煩意亂。開車去上班,又遇到瞭下雨,路上各種堵。公司樓有停車場,但停車費太貴。對面是個老小區,隔著一條小街。小街的兩側停滿瞭各種私傢車。老校區看著樓都要塌的那種,但私傢車都氣派不凡。奔馳寶馬就那麼隨便地停在一邊,保時捷的帕納梅拉黑車都快臟成灰車瞭,烏突突地被人信手停在路邊。挺合適的一條街道,活生生擠成單行道。

胡成也喜歡把車停在這裡。頗似老廠區的紅樓和各種形狀的格柵,再配上紮眼的豪車,讓他每次停車都有一種衣錦還鄉的榮耀感。

好不容易開進小街裡,剛停好車,馬路對面傳來吼叫。一個男人喊著:“誰讓你停那裡的?我等瞭半天瞭,誰讓你停的。”男人油頭粉面,五短身材,頗似發財的武大郎。一邊吆喝一邊狠狠摔著白色寶馬X5的車門。

停進車位的是一輛黑色的奔馳ML400,一個中年女子正拎著孩子的書包從車上下來,一條腿已經落地。聽到喊話,猶豫瞭一下,反身鉆回瞭車內。

胡成看到車子,忽然想起瞭寧悅開走的那輛。那個女子手裡拎著的書包,也讓他想起瞭許久未見的兒子,不由頓下腳步。

雨絲越來越密集,行人本就稀少,在上班的高峰末期,人就更少瞭,原本擁堵的路,在連著過瞭幾輛公交車後,也敞亮起來。

胡成聽到男子不耐煩地揮著手,沖女子喊:“走開走開!”已經返回準備開車的女人,突然降下車窗,質問道:“你會不會說話?這是你租的還是你買的!”

胡成搖搖頭,每天早上都會有的搶車位大戰又要開演瞭。那邊還在吵,他已經瞭無興趣。剛走瞭兩步,就聽那男子的聲音拔高怒吼:“你敢停!你停一個試試?你個臭不要臉的老娘們兒,瞧你老的那德行樣,出來賣都沒人要!”

女人已經升起車窗,隔著那一瞬,胡成似乎看到後座坐著一個孩子。他搖搖頭,有點猶豫。也許是許久沒見胡子淵,也許是綿綿細雨,讓他多瞭幾分柔軟,竟有些想勸勸的意思。

可是,那男子已經大吼起來:“有本事你給我下來!你敢下來,看我不揍死你!我連你那小崽子一起揍!”

胡成皺眉,身子一轉,便要走過去。突然那輛奔馳啟動瞭!

男子也嚇瞭一跳,閃到瞭靠近路中心的位置,漲紅瞭臉喊著:“有本事你撞一個試試!”

奔馳繞過他,揚長而去。一直到七八百米開外的學校門口才停下,從車上下來一個女子,然後從後座接下來一個孩子。孩子還在哇哇大哭,撲在媽媽的懷裡,不肯下地。胡成明白瞭,一定是孩子嚇著瞭,女子才妥協。

胡成這邊感嘆著,無意中扭頭,突然發現那個男子正靠在已經停入車位的白色寶馬X5旁邊,捂著胸口,一臉痛苦的樣子,一隻手在兜裡掏啊掏。胡成的目光正好對上他,男子張瞭張嘴,似是求助。胡成還沒動,那人身子一軟,倒在地上。

胡成想去幫忙,忽又想起那個哇哇大哭的孩子,心裡頓時硬起來,準備離開。

午飯的時候,胡成聽說小街上壓死瞭一個人。

胡成一聽描述就知道是那輛白色寶馬車的車主。他不由自主地想,若自己當時援手,這個人就算病死,也不會被壓得死無全屍。不過,他心裡冷冷的。那個男人威脅小孩子的話又回蕩在耳邊,而被威脅的小孩,已經變成瞭跟著寧悅飄在某個不知名地方的胡子淵!

胡成心不在焉地吃著飯,心裡想著,胡子淵跟著寧悅,會不會也碰到這樣的人?寧悅那種女人,能保護胡子淵嗎?眉頭不由自主地湊到瞭一起,原本要放棄撫養權的念頭此刻又堅定起來。正盤算著如何打擊寧悅,手機響瞭。

醫院打來的,說他媽媽被送急診瞭。

胡成把老娘接回傢。一路沉默的胡成媽坐在沙發上時,似乎也下定瞭決心:“胡成,你和寧悅離就離吧!但是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你把子淵帶回來。他是咱們老胡傢的孩子,你和誰生,生多少個,我都不管。但咱們老胡傢的孩子,不能讓野女人養瞭去!”

胡成爸說:“我和你媽的意思,就是不管法院怎麼判,子淵必須回來。你明白吧?大不瞭我們帶孩子出國,去海南,回老傢!孩子不能給寧悅!”

胡成忽然又想起那個開奔馳的女人,想起那個哇哇大哭,不肯下地的孩子,鄭重地點瞭點頭:“你們休息吧,好好養身體。子淵回來還得你們帶。”

胡成媽下垂的嘴角終於微微抬起,看著高大的兒子,露出滿意的目光。

再次開庭,胡成依然沒有出庭。慕曉出示瞭醫院給寧悅做的健康評估以及精神狀態的評估,證明寧悅已經完全恢復健康瞭。胡成的律師還在糾纏抑鬱癥對寧悅的心理健康的影響,和對孩子的成長的影響。

慕曉舉手示意法庭,表示自己這裡有一些照片證據,可能會引起部分人的不適。但是鑒於該證據可以證明申請人寧悅的發病原因,希望法庭準予出示。

法官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瞭,站在角落的法警嘴角抿瞭抿,眼裡閃過一絲戲謔。律師這樣說的時候,出示的證據多半少兒不宜,基本上都是可以正大光明看“小劇場”的時候。

果然,幻燈片打出來的照片,男女交纏,令人血脈僨張,還有一些短視頻,令人不忍直視。不過,慕曉的聲音專業而冷靜,提示大傢註意時間:這是七八年前的視頻和照片。

胡成的代理律師立刻站起來反對,表示這些證據的取得方式有問題,應該作為非法證據排除。慕曉請法官和對方律師註意幾張截圖,顯示這些照片和視頻,是在這七八年裡,通過不同的郵箱或手機或微信,伸直郵寄給寧悅的。慕曉更近一步提示各位註意郵箱的拼寫,同時請大傢比對證據附件第三十二到四十頁的證人證詞,說明這些照片和視頻,是胡成當時的情人,發給寧悅,騷擾寧悅的!也就是說,寧悅從懷孕到現在,一直生活在丈夫背叛的陰影裡,一直被丈夫連綿不斷的情人騷擾著!胡成才是寧悅抑鬱癥的主要原因!

胡成的律師質疑證詞和照片的真實性,表示這不是一個正常女性願意做的事。

慕曉說:“審判長,下面我想請一位證人出庭。”

寧悅微微一愣,她沒聽說慕曉說過,還有什麼證人?

證人推門進來的時候,旁聽席的角落突然有什麼東西掉落,發出巨大的聲響。寧悅下意識扭頭掃瞭一眼,那熟悉的身影立刻就認出來——胡成!

他隻是沒有出庭,但他一直遮掩瞭自己,偷偷旁聽。

寧悅低頭思量瞭一下,沒有打擾慕曉的辯論。而旁邊傳來證人說話的聲音,寧悅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田秋子?她怎麼來瞭!

站在證人席上的就是田秋子,她正在作證:“這裡面有許多是我發的,我愛胡成,想嫁給他。可是他老婆就是不離婚,所以我想發給她,讓她知道她老公在外面的事兒。可是,她一點動靜都沒有。開始我以為她沒收到,就不停地發。後來我發現她知道,隻是裝傻。於是我就發瞭許多刺激的給她。我看她還能裝傻到什麼程度!”

慕曉盤問:“你這樣刺激寧悅持續瞭多久?”

“一直到她流產,胡成發現瞭。”

“然後呢?”

“胡成知道後就跟我分手。那是我們第一次分手。”

“後來呢?”

“胡成有事需要我幫忙,我們和好瞭。我才知道他老婆後來又給他生瞭一個孩子。

“這些最近的照片誰發的?”慕曉挑出幾張很刺激的。

“都是我發的。”

“為什麼?”

“我想和胡成結婚。她要裝傻,我就刺激她,惡心她。女人誰能忍受自己的老公在外面胡來。就算能忍受的,看到這些照片和視頻,我就不信她能忍!否則上次她就不會流產!我還聽說,老生悶氣的女人,容易得癌癥。她最好氣死,得癌癥病死,最好!”田秋子惡意滿滿地笑著,扭頭挑釁地看瞭一眼寧悅。寧悅面目表情地看著她,好像什麼都沒聽見。

胡成的代理律師站起來,問田秋子:“證人,你知道站在這裡作證,對你來說是一件不名譽的事情。”

慕曉立刻起立:“反對!”

法官提示胡成的律師:“請註意詢問方式。”

胡成的律師微微點頭:“證人,你是否還愛著胡成胡先生?”

慕曉立刻反對:“反對,問題與本案無關。”

法官允許,告訴田秋子可以不回答。

田秋子卻習慣性地揚起下巴:“為什麼不回答!我當然愛,我愛的我都恨我自己!胡成不僅拋棄瞭我,還毀瞭我,我為什麼要幫他隱瞞?他就是個人渣!他就是個混蛋!他玩弄我的感情,騙走瞭我的錢,毀瞭我的人生!我就是愛著這樣的混蛋!我有什麼辦法?”田秋子涕淚俱下,“沒人知道我愛得有多苦!我找不到地方說!除瞭這裡,我不知道還有誰會這麼安靜的,不加評判地讓我說出來。我更不知道。”田秋子突然扭頭指著法庭的角落,“他會這麼安靜地聽我說!我愛你!你打我、罵我、轟走我,我都沒法不愛你啊!”

田秋子掩面痛哭。

寧悅低聲問慕曉:“你怎麼找到她的?”

慕曉說:“你有一個同事叫潘潔,跟她有點拐彎抹角的親戚關系。告訴我瞭一些她的情況,我想雖然她不會幫你,但一定需要一個渠道發泄。”慕曉頓瞭頓,“對不起,我沒告訴你。”

“沒關系,你是為我考慮。謝謝!不過,你怎麼知道胡成這次會來?”

“他上次就來瞭。”慕曉嘴角掛著笑意,“要是連法庭裡有誰我都看不清,這活兒就不能幹瞭。”

寧悅嘴角輕輕勾起,緊繃的心底放松下來。田秋子的哭聲已經不能影響她什麼,填滿寧悅心底的,是默默地幫著自己的潘潔,是可以完全依靠的慕律師,在這個世界上,父母已去的她並不是完全的無依無靠!

想起父母,寧悅眼底酸澀。

“你們在天有靈,可以放心瞭吧?我有很多朋友,我找到他們瞭。我可以的,你們放心吧!”

庭審結束,胡成的財產結構復雜而精細,寧悅增加提交的證據幾乎是上次的一倍。法庭宣佈擇日開庭,慕曉陪著寧悅走出法庭。

陽光下,寧悅舒展瞭身體。

慕曉微笑著說:“如果沒有更有力的證據,你的撫養能力是優於胡成的。”

寧悅苦笑:“是啊!一個沒錢的正常媽媽,總比一個有錢但是充滿暴力的爸爸好!”

“接下來財產分割,你確定隻要那些嗎?”慕曉問。

寧悅看著不遠處:“開始我是這樣以為的。但是現在我不太確定瞭。”

慕曉順著寧悅的目光看過去,胡成正在慢慢地走近!

“你要離婚也可以。”胡成說,“孩子歸我。我把房子給你。”

寧悅看著胡成,好像在看一個不認識的人。原來他也有妥協的時候,原來他也有向自己讓步的一天!雖然知道遲早有這一天,可這一切真的發生的時候,寧悅卻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一絲難以察覺的悲哀在心底彌漫,那個當初令她沉醉的男人,已經漸漸遠去不可見瞭!

“聽見沒有!”胡成不耐煩地催瞭一聲。

寧悅閉瞭下眼,睜開已是一片清明:“你的律師大概還沒告訴你我提交的證據都有哪些吧?你最好和你的律師好好看一下,商量一下,然後給我回復。我要的東西不多,你的資產亂七八糟,我也沒興趣。我隻要兩套房子,孩子的撫養費一次結清。如果你覺得可以,我們簽協議,這些證據到此為止,不會向外擴散。”

胡成瞇起眼:“你什麼意思?”

“承平保世。”寧悅吐出一個名字。

胡成臉色一變,突然揪住寧悅的領子拎瞭起來。慕曉猝不及防,一驚之下,趕緊拉住胡成:“胡先生,這裡還是法院,請您克制!”

胡成驚怒交加,卻不得不松手。寧悅整理瞭一下衣服,看都不看胡成。胡成恨恨地瞪著寧悅,半晌兒忽然一笑,“好啊!你那個相好,叫何寬什麼的。我原本還想給他一個機會,現在看來,沒有必要瞭。”

寧悅猛地意識到引起何寬訴訟的人,居然是胡成!

胡成猙獰著說:“讓你們去查他,不過是給你一個警告。你不會以為我連你們是一夥的都不知道吧?不過,你們公司這麼快起訴,的確出乎我的預料,我以為以你的聰明會阻止這件事。沒想到你這女人為瞭自己的名聲,撇得還真清!不過,你以為就是起訴過傢傢那麼簡單嗎?我告訴你,現在他何寬正在融資,如果他的投資人聽說他們的主打產品版權有問題,甚至還被起訴,會投資嗎?可憐啊!何寬已經沒錢發工資瞭,眼看就要融到的一筆錢,又因為你的無情雞飛蛋打瞭!而且,以羅雅婷的性子,這種向高層表現的機會,她一定要利用到底的!”

胡成得意地笑起來。寧悅的手猛地抬起來,胡成下意識地閃瞭一下,卻發現寧悅並沒有打出來。胡成更得意瞭。

寧悅平復瞭一下情緒,說道:“你說得對,羅雅婷一定不會放過表現自己機會。但是一個可能的侵權或者員工違反競業禁止的case,和一個公司內部高層貪污洗錢轉移財產的case相比,哪個她感興趣呢?”

“你說陳平章嗎?那是田秋子的事兒,關我屁事!”胡成冷笑。

寧悅搖搖頭:“麗陽公主號。”她微微前傾身子,露出從未有過的親昵微笑,“還需要我說更多麼!”

一巴掌結結實實地落在寧悅的臉上。寧悅被巨大的沖力掀到一邊,慕曉手腳極快,一把摟住她,兩人總算是沒有摔倒。

即使如此狼狽,寧悅還是捂著臉,很開心地笑瞭:“胡成,你背叛我的時候,就應該想到這一天的。我提醒過你,我信你。可是你就沒想過,我既然可以無條件信你,也可以徹底地調查你嗎?八年,我給瞭你八年的時間來挽回這個傢。你呢?你卻給瞭我八年的時間來收集證據!還能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你說呢!好自為之吧!我再說一遍,下次開庭前,你還有機會和解!否則,再開庭,起訴人就換成檢察院的瞭!”說完,寧悅頭也不回地走瞭。

胡成看著寧悅的背影,終於明白她為什麼那麼胸有成竹瞭。他也終於意識到,從她拒絕房屋抵押簽字的那一天開始,就已經啟動瞭走出這個傢的計劃!

胡成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寧悅這張底牌一旦遞出去,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完蛋瞭。不僅是事業,他的人生可能也會到此結束。餘生,若還有餘生,大概就是監獄瞭!

何寬是寧悅上班後才認識的,可寧悅的話裡卻透露出,她八年前就開始調查。那時候,她懷瞭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出不瞭門,會是誰幫她?胡成想起自己居然被人默默監視瞭八年,忍不住渾身顫抖,幾欲發狂!

果然最毒婦人心,寧悅,夠狠!

離開的時候,慕曉猶豫再三,還是叮囑瞭一句“小心”。她知道承平保世,但是對什麼“麗陽公主號”卻一無所知。但是,根據胡成的反應,慕曉很清楚,寧悅點在瞭他的死穴上。

不過,寧悅的表情很平淡,或者說慕曉就沒見她怎麼激動過。

這也不奇怪。對於大多數女人而言,尤其是寧悅這樣的,用八年的時間一分一秒地去磨滅希望,這樣的殘忍足以讓她看淡任何打擊。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世界末日來臨時鋪天蓋地的山崩地裂,而是每一分每一秒的掙紮都是徒勞。那種凌遲一樣的懲罰,以時間為單位細細地割下你的每一分希望,你的任何反抗,都清楚地呈現給你“無用”二字!

在婚姻的維持和解除之間,有一條神秘地帶,它的名字叫荒原。在那裡愛情已經死去,隻有孤獨的靈魂。它在荒原上遊蕩,沒有方向,沒有時間。有的靈魂就在這樣的遊蕩中被魔鬼吞噬,以深淵為傢,永駐黑暗。有的靈魂則幸運地找到自己的擺渡人,進入彼岸。而大多數靈魂隻是孤獨地跋涉著、掙紮著。這一段路程,時間已經無法丈量。短的,隻有一瞬。長的,可能是一生。佛說,回頭是岸。在荒原裡,你盡力扭頭脖子,甚至擺動身軀,卻不知道哪個才是“回頭”。

慕曉並不認為自己是那個擺渡人,但是她的確是這片荒原的見證人。有人湮沒,有人重生,還有人終生被囚禁於此!

寧悅呢?

慕曉清楚地看見她的掙紮,卻不知道這樣的掙紮,帶來的是機會,還是死亡?

對慕曉的提醒,寧悅隻是笑瞭笑,轉身走瞭。她有一種強烈的預感,胡成最暴戾的一面已經被自己逼出來瞭。如果之前還能求助於人,還能通過法律和平解決沖突,那麼往後,她必須做最壞的打算瞭!

“如果我辭職以後,還想回來,可不可以?”寧悅心驚肉跳瞭一夜,第二天早上一看到秦燦進辦公室,就趕緊過去,試著提瞭這個問題。

“怎麼瞭?昨天開庭不順嗎?”秦燦沒有坐在辦公桌後面,端著咖啡斜倚著辦公桌,立在寧悅面前。聽瞭這個問題,眉頭皺起。昨天晚上他打電話問過慕曉,沒什麼問題啊!

細細打量寧悅,忽然彎下腰,問道:“你的臉怎麼瞭?誰打的?胡成?”

寧悅扭過頭,把受傷的部分藏起來,低頭說:“狗急跳墻,難免的。”

秦燦沒有立刻說話,若有所思地打量瞭一會兒寧悅,然後端著咖啡,在屋子裡踱步。大概轉瞭兩三圈,才說:“陳平章的那個匿名舉報人,肯定是你,對吧?”

這個問題不需要回答,寧悅安靜地坐著。

秦燦繼續,但語速明顯放緩,並且雖然在走動,目光卻一直鎖定寧悅,說:“何寬……何寬違反競業禁止同時侵權的事,你應該也知道是怎麼回事吧?”

寧悅搖瞭搖頭:“我怎麼會害何寬,他那麼幫我。在開會之前,我的確不知道他的事情。不過,昨天胡成倒是承認瞭。”

寧悅忽然頓住,看向秦燦。這次,秦燦到有些摸不著頭腦。寧悅問:“何寬的問題,是怎麼發現的?”

“還能怎麼發現,匿名舉報唄!”秦燦冷笑一聲。

寧悅知道公司內部有個合規通道,那是一個內部公開的郵箱,任何內部員工都可以通過這個郵箱直接反映問題。這個郵箱郵件的閱讀權限,不僅是法務中心的主管經理和主任,還有董事長、ceo、人力、財務這些重要部門的一把手。但是,這個郵箱隻接收內部郵箱發過來的郵件。用外面的郵箱向這裡發送郵件,會被屏蔽掉。

寧悅舉報陳平章,采用的是紙質郵件快遞的形式,一方面是匿名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防止被陳平章直接截住自己的信,徒生周折。

秦燦說完,也意識到寧悅問的不僅是匿名舉報,而是知情人是內部人還是外部人的問題。他回憶瞭一下,趕緊打開郵箱看瞭看,搖搖頭:“不是那個郵箱發來的。沒有。”他沉吟著,“羅雅婷手裡也沒什麼紙質的東西,開會的時候,她就是口頭說瞭說。難道有人給她打電話?”

秦燦頓住,他並不知道羅雅婷在監控視頻的問題上幫助寧悅的事,依然視羅雅婷為胡成一夥瞭。寧悅立刻搖瞭搖頭,“如果羅總知道是胡成在背後搞鬼,她寧可放瞭何寬!”說到這裡,寧悅頓瞭頓,好像突然有點走神。略略整理,才繼續說,“胡成不會露面的。”

到此刻,寧悅忽然意識到,自己苦苦尋找的機會,就這樣擺在面前瞭!她一直無法查清的,胡成陪著誰去的麗陽公主號,答案似乎已經近在咫尺!

秦燦兀自莫名地等著寧悅的解釋,寧悅掙紮瞭兩秒鐘,果斷放棄不把秦燦拖進來的想法,改變瞭主意。她說:“他一定通過誰,把事情告訴瞭羅雅婷。而那個人必定是他信任的,也不會向任何人透露彼此關系的人。”

秦燦並不傻,把寧悅的話在心底一過,瞇起瞭眼睛:“除瞭陳平章,胡成在這裡還有朋友?”

寧悅盯著秦燦,慢慢地說:“陳平章是田秋子的朋友,跟胡成,沒有關系。”她微微搖頭,“你還記得,你要開掉我那一次,是誰出面,導致你改變主意的嗎?”

秦燦想瞭想,走回辦公桌後面,沒有立刻回答寧悅的問題,隻是仔細地看著寧悅,良久才說:“你還知道什麼?”

寧悅搖瞭搖頭,嘆瞭口氣:“我知道的並不太多。胡成是個很謹慎的人,從不在傢裡討論工作的事,接電話都要把自己的關在房間裡。我隻知道,公司的代理商裡有個叫立成安平的,胡成是這個公司的實際控制人。因為我以前在胡成偶爾帶回傢的文件裡看到過這個公司的名字,所以內調的時候,我發現這個公司時就多留心瞭一點。他的法人是另外一個人,我查瞭一下,是胡成一個朋友的親戚,在鄉下種地。”確切地說,是阮美英的一個遠房親戚。不過,寧悅並不打算說這些,簡單帶過後,繼續講,“立成安平的業績一直一般般,在代理商裡並不顯眼,但是在公司內部架構沒有改革之前,就已經在瞭,資格非常老。”

“馮主任?”秦燦遲疑道。

寧悅搖頭:“我沒從公司的文件裡查出來什麼特殊的地方,一切都合規合距。不過,如果這次舉報何寬是他所為,那麼幫他的人應該在銷售中心。”

寧悅瞞下瞭麗陽公主號的事情,但說的話也不算撒謊。

秦燦深吸一口氣:“你為什麼不早說?”

寧悅一攤手:“我沒有證據。如果不是內調讓我有機會接觸檔案,我甚至連立成安平都挖不出來。”

“羅雅婷,可以相信嗎?”秦燦忽然問。

寧悅毫不遲疑地點頭,“完全可以!”

“好!我這就去找她。”秦燦已經隱隱約約地感受到,采購中心陳平章貪污的事情也許還沒有結束,線索就在這個銷售中心的神秘舉報人身上。

秦燦走到一半,突然轉身問寧悅:“胡成是因為這件事打你的嗎?”

寧悅摸摸臉,輕輕地點瞭點頭,又搖瞭搖頭。胡成是因為麗陽公主號,一旦揭開這個蓋子不僅要牽涉眾多人進去,胡成多年的經營也會毀於一旦!

寧悅害怕!她無法掌握那樣的局面,她不知道一旦置身那個旋渦裡,還能不能保護好身後的娃娃?

秦燦執著地等著,等瞭很久,寧悅一直低著頭,深深地低著頭,泥塑木雕一般,沒有任何回應!

寧悅走出辦公室,才想起自始至終,自己的問題都沒有解決。看著已經習慣辦公室生活的兒子,不安的感覺再次浮起來。接下來,胡成會采取什麼舉動呢?自己已經把手裡的底牌亮出來瞭,那麼該怎麼打下去呢?

慕曉下午打來電話,問寧悅是否要根據新提交的證據,申請凍結。寧悅問有多少錢?慕曉猶豫瞭一下,說基本都是空的。

“阮美英?對麼?大多數都是阮美英。”寧悅問。

慕曉說是。

寧悅嘆瞭口氣,問:“他那麼信任阮美英,為什麼不娶她做老婆,反而禍害我呢?”

慕曉無言以對。所謂至親至疏夫妻,對胡成那種多疑的人來說,枕邊人大概才是最讓他害怕的吧?可是這些,怎麼向寧悅解釋?又或者,寧悅根本不需要答案。

寧悅讓慕曉等一下消息,放下瞭電話,撥通卓浩的手機。卓浩也在找她,他告訴寧悅有人在查寧悅的消費記錄,可能跟自己有關,估計是胡成想從這裡打開缺口。寧悅告訴卓浩,自己都是付的現金,胡成可以查出來他損失瞭一大筆取現的費用。

那時候,她頻繁取現,胡成也問過用途。當時的解釋是菜市場和小賣部沒有刷卡機,自己的手機也不經常帶,所以還是有點現金方便。胡成並沒有懷疑。

“胡成找到你銀行的保險櫃瞭。”

寧悅謝瞭他,沒說怎麼處理。卓浩沒有追問。他想起是寧悅給自己的打電話,忙問她有什麼事?

寧悅說承平保世的錢都是胡成以阮美英的名義委托理財的,現在沒辦法弄出來。問卓浩有沒有辦法?

承平保世和胡成的關系就是卓浩查出來的,資金流向他自然最清楚。卓浩想瞭一下,說:“如果走法律程序,費時費力,而且就算法院確認瞭阮美英和胡成的委托關系,估計錢也都走瞭。有部分錢是外流的,但是幫他弄出去錢的那部分人最好不要碰。”

寧悅想瞭想:“胡成早就有海外置業的打算,以他現在國內的發展情況來說,為瞭投資把錢弄到海外,並不現實。所以,極有可能是買房瞭,很有可能是加州的學區房。你能幫我照這個思路查一下嗎?”

“他買國外好的學區的房子,肯定是為胡子淵考慮,難道沒跟你商量過嗎?”

寧悅沉默,她微微抬頭,看到桌上兒子的照片,“他眼裡沒我。”

在胡成眼裡,胡子淵是第一位的,也是唯一的。孩子的母親?提供子宮,提供勞力,唯獨不必提供腦子,甚至都不必有人格。

“媽媽,可以陪我玩一會兒嗎?”胡子淵走過來,輕輕扯瞭扯寧悅的衣袖。寧悅微笑著從抽屜裡拿出一本《聲律啟蒙》,“走,我們出去曬曬太陽,媽媽給你講一個涼州詞的故事。”

胡子淵原本有些小心戒懼的小臉,立刻燦爛起來,牽著寧悅的手走出辦公間。

鐘天明抬頭看瞭看旁邊,潘潔正望著那對母子消失的背影發呆。他想說些什麼,可許多事大概都得先自己想明白才能聽得進別人的勸吧?

鐘天明低頭去忙自己的,辦公室裡又恢復瞭安靜。

“‘馮婦虎’講的是一個叫馮婦的人,他原來力氣特別大,可以上山打死老虎。”

“媽媽,打老虎是犯法的。”胡子淵認真地糾正。

半樓的天臺上,下午的陽光暖暖的照在母子倆的身上,小朋友認真地糾正著媽媽的“錯誤”。寧悅愣瞭一下,笑道,“古代老虎多人少,能打虎的都是為民除害的英雄。”

“啊!以前的人真厲害,能打老虎才能當英雄。現在的打打老鼠就算除害瞭。”

“啥?”

“天明哥哥講的。除四害啊!”

寧悅嘴角一陣抽搐,這個好像沒錯,但聽起來怎麼那麼不對味兒呢?

笑聲從身後傳來,寧悅扭頭去看,見羅雅婷正站在身後。寧悅站起來,胡子淵也拉著她的手,咬著下唇盯著羅雅婷看。

羅雅婷掃瞭一眼胡子淵,立刻把目光挪走,隻看著寧悅說:“原來馮婦是個人名啊?我還以為是個姓馮的老女人呢。”

寧悅笑笑,問:“羅總找我嗎?”

“秦燦都跟我說瞭。如果真的有那種事,而我們卻查不出來,那就真的得自己走人瞭。”羅雅婷頓瞭頓,看著寧悅問,“何寬的事情,你去處理。然後交給我一份報告。”

“可是……”

羅雅婷已經走遠瞭。

寧悅無奈地嘆口氣,心裡卻並沒有面上的那麼著急。接下來她要做的,就是在何寬和公司之間搭一座雙方都能接受的梯子,各自鞠躬下臺就好。比起找碴兒,她其實很喜歡這種和稀泥的事兒。

胡子淵搖搖媽媽的手:“馮婦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啊?”

寧悅斟酌著:“如果看原文的話,其實孟子也沒說馮婦是男是女。隻是說這個人力氣大的可以打死老虎,但是後來書讀得特別好,成瞭一代大師。你覺得馮婦一定會是男的嗎?”

胡子淵歪著頭,認真地想著:“我們幼兒園的lily力氣就特別大,我看她長大瞭就能打老虎,夏夏特別聰明,老師都說她是小博士,啊呀!力氣又大學習又好的,一定是女生啊!”

小傢夥拽著媽媽的手,一路嘟嘟囔囔地返回辦公室。寧悅聽著,嘴角的笑容掛到一半卻又僵住。這孩子,怕是想小夥伴瞭吧?

寧悅後來補充的材料,主要是針對國內房產的資金來源做的進一步詳細調查,以及茗都餐飲和其他承租人支付的租金情況。這些都是慕曉和卓浩裡應外合拿到的,沒有慕曉申請的法庭調查,銀行不敢給。沒有卓浩的明察暗訪,法庭也不知道該找誰要。至於寧悅口頭對胡成說的那些,紙面上是體現不出來的。正如寧悅說的,還有機會和解。否則就不是寧悅而是檢察院來提訴訟瞭。

寧悅自然不是嚇唬人。至少現在,秦燦和羅雅婷已經行動起來。陳總陳平章已經是驚弓之鳥,王明城此刻一定會找胡成的。胡成就會知道,寧悅說的是真的。

胡成安撫完王明城,感到身心俱疲。這麼多年,寧悅在他心裡的存在感是越來越弱,有時他甚至覺得自己和阮美英更像是夫妻。

想起阮美英,就會想起她拿手的毛血旺,想起廚房裡飄出來的母親做不出的味道,想起雖然俗氣卻讓人放松的鋪著白色繡花針織外套的柔軟沙發。

寧悅呢?那個傢裡的一切都是他兒時就熟悉的,包括味道、陳設、風格,甚至洗發水都是他媽媽身上常年保留的。沒有寧悅的東西,沒有她的味道,沒有她的風格,她生活在這裡十幾年,卻沒有留下一絲個人的痕跡!

他記得剛開始好像有那麼一段時間寧悅是有味道的,是有自己的影像的。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變成瞭一塊夾心板,母親的房間和寧悅的房間總是他必須做的一道選擇題。然後寧悅就不吭聲瞭,關上門,也把他關在外面。

那個傢,是他媽媽的傢。

阮美英這裡,才是一個有妻子的男人應該生活的地方。

寧悅安安靜靜地從那個傢裡抹去瞭自己存在的痕跡,同時也抹去瞭一個成年女人營造自己傢庭的機會。因為婆婆的強勢和嫉妒,因為丈夫的背叛和謊言,她懷著寡婦一般的心態生活在那裡。而胡成,則在徹底忽略瞭寧悅的需求後,打破瞭寧悅關於安全的最後希望。一切,從那時候開始,就變得不一樣瞭。

寧悅動起來瞭,一步步,強勢而不容置疑地走到他面前,然後走開。胡成並不願意打破這種平衡,然而他的挽留換回來的,是寧悅最凌厲的攻擊。

胡成想,寧悅做得對,這才是真正的寧悅。田秋子沒有她通透,阮美英沒有她狠戾,為什麼自己一直會以為她是最沒用的那個呢?

電話響瞭,胡成看瞭看,是阮美英打過來的。

胡成想起來,幾天前阮美英打電話說,半個月前看到一個男的老在門口轉悠,瞅著面熟,後來想起來是曾經來餐廳做瞭幾天短工的趙遠。不過他看起來像不認識自己似的。而且女兒租房子的那個小區的中介還說有人以前打聽過那房子的租金,問她願不願意轉租?自己當著玩笑就多問瞭一句,沒想到中介說有意要租的人叫趙遠,這也太巧瞭!問他該怎麼辦?胡成說讓她下次見瞭照個照片,阮美英說餐廳用人有存檔,這幾天有時間找找。現在電話打過來,趙遠的照片找到瞭。胡成看著照片,左看右看,總覺得自己似乎見過這個人!

他正看著,胡成媽走過來,瞄瞭一眼,說:“啊呀,這不是寧悅的同學嗎?我見過他來找寧悅。”

“哦?什麼時候?”

“兩年前瞭。沒進門,就在門口跟寧悅說瞭兩句就走瞭。不過我看的清楚,就長這樣。”

“您怎麼知道是寧悅同學的?”

“我問寧悅,寧悅自己說的,叫卓浩。”

“您怎麼記這麼清楚?”

“寧悅來傢這麼多年瞭,尤其是懷孕以後,接觸過的男的,除瞭快遞,大概就他一個人瞭。唉,上什麼班啊!好好在傢守著多穩當!非要去上班,什麼亂七八糟的男人都能碰上!”

胡成心裡堵,聽不下去抱怨,含糊地應瞭幾句,起身回瞭書房。

胡成媽瞅著兒子關上房門,轉身回屋問老頭子:“你說胡成和小阮不會也……”

胡成爸看瞭老婆一眼:“沒影的事兒,別瞎猜!還嫌不夠亂!”

胡成媽完全屏蔽胡成爸的警告,自己嘟囔:“唉,不會的,胡成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小阮不是田秋子那個狐貍精,不會帶壞胡成的。”

胡成爸看瞭老婆一眼,欲言又止。

《我和婚姻的戰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