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慈善和施舍

錢佳玥並不知道自己怎麼得罪瞭肖涵,下午上課時未免心不在焉。教政治的是教導主任吳春華,戴著一副大黑框眼鏡,看人從鏡片上面的縫隙射出兩道光來。這兩道光這次精準地射在瞭錢佳玥身上:“錢佳玥,你來先念一下第二題,再回答一下。”

錢佳玥面紅耳赤,慌忙站起來,不知所措地翻著書找那所謂的第二題。“第9頁,”吳春華的眉頭刻一個“川”字,胖胖的臉頰似乎因為生氣腫脹瞭起來。陳末也看出瞭錢佳玥的不對勁,用手指著那段,錢佳玥才開始念題:“隨著中國的經濟發展,越來越多的國人出國旅遊。但是,在一些場合高聲喧囂、隨地吐痰、插隊等現象都屢見不鮮。請你結合這課所學的‘國格’,談談這種現象。如果你在現場,你會采取什麼樣的行動?”

“嗯”,吳春華臉松瞭松,“那你覺得這和我們的國格有什麼關系?”

錢佳玥臉像火燒,然後說:“這影響瞭我們中國人的形象,也影響瞭我們的國格。采取的行動,就是,就是……我覺得,很多人是第一次出國,他們可能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是不對的,無知者無罪,我覺得應該給他們一個改正的機會。”

“嚯?”吳春華似笑非笑地看著錢佳玥,“你倒是滿寬宏大量的。坐下吧。”然後朝一直把手舉到自己鼻子底下的裴東妮點點頭,“裴東妮,你來說說,你打算怎麼辦?”

錢佳玥知道自己答錯瞭,灰不溜秋地剛坐下,隻聽裴東妮脆生生地說:“國格是一個國傢所具有的榮譽,尊嚴和品格國格指國傢的榮譽、尊嚴、聲望和影響,代表著一個國傢在國際社會中的地位和作用。一個國傢的國格,不但由政府在外交中的行動影響決定,也由我們每一個中國人的行為舉止所決定。所以,這題裡所說的那些所作所為,都玷污我們國傢的國格,使國傢形象受損,我們每個人都要和這種行為堅決鬥爭……”

裴東妮說得慷慨激昂,吳春華聽得慈眉善目,兩個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整個課堂充滿瞭難得的溫情氣氛。

“嚇死我瞭,”陳末對錢佳玥耳語,“打倒美帝國主義都出來瞭。”錢佳玥尷尬地笑笑。初中時候她是團支部書記,多少人的入團申請都是她經手的,自以為政治課十拿九穩。但是現在忽然覺得,原來自己一直都不知道出題人在想什麼。就像這麼熟悉的肖涵,他在想什麼,她也並不知道。

下一堂上的是勞技課,赤裸裸體現瞭性別刻板印象。女生學織絨線,男生學焊電路板,陳末拿著兩根針聽老師講什麼“平針,上針,下針”都要奔潰瞭。“歧視,絕對是歧視!”她氣憤地說。

錢佳玥卻終於下定決心請教她:“陳末,你說,我讓肖涵哥哥去申請‘自強獎學金’,有什麼不對麼?”

“自強獎學金?”陳末疑惑地問,“是什麼?”

“就是學校給成績優秀傢裡需要幫助的同學的獎學金,一個學期一千塊呢!”

“哦,貧困生獎學金,”陳末一個洞眼沒插準,絨線倒被她弄得滾落瞭。她一邊彎著腰撿絨線,一邊對錢佳玥說:“我以前的學校,貧困生獎學金得獎名單都是要公示的,可能你鄰居不喜歡?”

“自強獎學金”,聽起來多順耳;而“貧困生獎學金”幾個字聽到耳朵裡,聲大如雷,讓錢佳玥心裡一顫。

她忽然明白過來的那一瞬,心像整個被人摁成瞭一團。天啊,自己到底做瞭些什麼啊!錢佳玥的眼淚聚滿眼眶——她怎麼會想讓金光閃閃的肖涵出現在貧困生的名單上?自責、懊惱,像龍卷風一樣包裹住瞭錢佳玥。她努力摒住眼淚,不想讓陳末看出自己的異樣,但是手卻不聽使喚地一直顫抖,根本捏不住針。

肖涵在籃球場上拼到虛脫,但還是沒有躲開這件事。下午兩節課下課後,趙婷婷就過來塞瞭一張“自強獎學金”申請表給他。肖涵討厭趙婷婷那種“我懂,我不會說出去”的自以為是的笑容。但是趙婷婷不是錢佳玥,肖涵不可能跟她說什麼,隻是標準地笑著,點瞭點頭:“我考慮下申不申請。”

趙婷婷並沒有要走的意思:“你放學有空,我們一起合一下下周末慈善日的安排吧。”她捋一捋頭發,眨著丹鳳眼。肖涵不看趙婷婷,一邊把申請表隨手一團扔進書包,一邊笑:“當然可以。”

慈善日是二中的傳統項目,每年九月,高一全年級參加。前年是給流動獻血站發廣告,去年是替兒童基金會街頭募捐,今年報業集團捐瞭報紙,於是要義賣報紙,義賣所得的錢捐給孤兒院。

賣報紙可以不是簡單的活,報紙越來越厚,越來越沉,銅版紙、彩印,每人份額50份,瘦弱點的女生拿在手裡就走不動道。而且,不能傻坐著等生意,不能幾個人聚一塊競爭,沿街扛著賣,倒是真能體會一下賣報歌的歌詞。

但賣報紙還不是最辛苦的。

“最煩的是分報紙,”關愛萍對肖涵說,“你們要是班委先到要去分報紙,大概8點就要開始分瞭。你們幾個人一起分?”

肖涵的腳泡在水裡:“就班幹部和小組長,大概十幾個吧。”

關愛萍一邊鋪床一邊說:“50個人每人50份,那就是2500份,你們十幾個人分分,一個小時不知道夠不夠。分報紙有訣竅,我教你,你先看看有幾個版,然後按照流水線操作,不要一個人分……”

肖涵不喜歡聽他媽媽說這些。他心目裡的媽媽,戴著潔白的女工帽,在大禮堂裡接過“三八紅旗手”的紅旗,接過無數“先進工作者”的獎狀。沒有憔悴、沒有風塵,隻有堅強和驕傲。“媽,好瞭,”肖涵一邊擦腳一邊對關愛萍說,“我們自己會計劃的。”

關愛萍不說話瞭。她40出頭,歲月還沒有完全覆蓋年輕時候廠花的風采,額頭上隻有淺淺的幾道皺紋。自從九廠倒閉大傢下崗後,她去街道找過兩份工作,最近這份在東方書報亭的已經幹瞭三年。肖涵上高中後,關愛萍迫切地感受到瞭大學學費的壓力,又找瞭份晚上給人做飯的活。從早上5點離開傢,到晚上9點到傢,然後做傢務,準備第二天肖涵的早晚飯。連軸轉的辛勞,讓她保持瞭和年輕時一樣纖細的身材,也讓她覺得,生活沉重得隻有靠倔強來頂。

兒子長大瞭,開始嘴上有青青的絨毛,開始內褲上有不明物體。再不是那個可以摟在懷裡想親就親的小人瞭,也不是那個冒著鼻涕泡說要找“爸爸”的不懂事的孩子瞭。他在想什麼?關愛萍看著臺燈下肖涵筆直的背影,覺得有點心酸。肖涵太懂事瞭。這份懂事讓關愛萍欣慰,又讓她覺得有點疏遠。

五班分到的地方,是新村附近一帶的公交車站。這讓陳老太和陳秀娥都很高興。陳秀娥開心地說:“寶寶,你放心,叫外婆帶人來捧你們場!你外婆做瞭幾十年工會工作,新村裡招招手,就不止五十個人,到時候包你把報紙都賣光!”

陳老太一臉大義凌然:“我不能利用自己的影響,假公濟私中飽私囊的。”

陳秀娥白眼一翻:“哦喲!還中飽私囊!寶寶他們是在做慈善好吧?給那個誰?”錢佳玥補充:“孤兒院。”“對對,孤兒院!做慈善啊!飽什麼私囊?”陳秀娥據理力爭。

但陳末就沒那麼好的運氣瞭。陳彭宇聽到他們周六要義賣報紙,隻從鼻孔裡“哼”一聲:“形式主義。你們學校不教你們好好學習,一天到晚搞這種形式主義。”陳末分辯:“這是慈善!你這種冷血的人不會懂的!”

陳末覺得陳彭宇冷血由來已久,最近的觸發點是,那個一直站在陳末傢樓下等陳總的女銷售。早上5點就來瞭,等到陳彭宇上司機的車;下午4點多又來瞭,站著等陳總回傢。風雨不改。

陳彭宇素來最恨這種追業務追到傢裡來的,一點好臉色都不給她,任人傢站瞭幾個禮拜,從來不朝她看一眼。倒是有一天,趙依芳忍不住瞭,看那女孩實在可憐,讓進傢裡來等陳彭宇。

這下可炸瞭窩瞭。陳彭宇一回傢,爆吼瞭半個多小時,先把那女孩劈頭蓋腦一頓臭罵,甚至威脅說再在傢附近看到她就送她去公安局。女孩走後,又對趙依芳一頓臭罵,罵得趙依芳直抹眼淚。

“你冷血!”陳末當然幫著媽媽,“你不近人情,你還要別人跟你一樣鐵石心腸!”

陳彭宇冷笑:“我冷血?她做做樣子你們就放她進來瞭?你們知道我要擔多大責任!”

“我也是看她可憐,誠心……”趙依芳分辯。

“可憐?她誠心?”陳彭宇氣急,“這是她的工作,她就是程門立雪立死,也是她的事!靠這個就能要挾我?你們這些人,就是婦人之仁!喜歡施舍是吧?喜歡自己自我感覺好一點是吧!我告訴你,早著呢!做生意那麼容易啊!”

所以陳末這次並不理陳彭宇的冷嘲熱諷,而是對趙依芳說:“媽,你明天7點半一定要把我叫起來!”

周六早上7點半,天氣爽朗。上海馬上要進入金秋十月,空氣中退去瞭夏日的暑氣,雲漸漸高瞭,天也湛藍。錢佳玥在肖涵傢門口磨蹭瞭一下又一下,最後決定還是自己管自己走。

自從申請表事件發生後,她幾次三番想跟肖涵說聲對不起。但每次遇到肖涵,肖涵都一副根本不記得的樣子,說話、表情都和從前沒有半分差別。但錢佳玥心裡總覺得,好像不一樣瞭,他們之間多瞭一絲冷淡。她很不安,又疑心是自己多慮,怕自己一廂情願的莽撞又冒犯瞭肖涵。

所以肖涵出門的時候,沒有遇到等著的錢佳玥,而是遇到瞭匆匆趕來的毛頭。毛頭興沖沖地抱著籃球,一見面就大喊:“肖涵哥哥,我們打盤遊戲,等下去打球!”

肖涵傢就是毛頭的娛樂中心。高檔公寓的房子再大再漂亮,小毛頭還是管不住腳地往新村跑。遊戲機、DVD、卡帶、碟片、海報、電腦,什麼都往肖涵傢搬。上瞭初中功課緊瞭,不能每天來新村,但一到周末,毛頭還是風雨無阻地跑來找肖涵錢佳玥。

肖涵抱歉地說:“毛頭,我上禮拜忘記說瞭,這周六早上學校搞報紙義賣,你自己到房間裡等我吧。等我中午回來,我們再去打球。”

毛頭急瞭,一把拉住肖涵:“不行,今天我約瞭人打比賽的!我說好要帶個高手去的,你就幫幫我吧!”

肖涵笑起來:“毛頭,學校的活動我不能不去啊。”

毛頭眼珠一轉:“你說你們搞什麼?賣報紙?那這樣,我把你的報紙買下來不就好瞭麼。”說著,從背包裡掏出皮夾,抽出三張老人頭來。

肖涵的臉有點僵,顫顫巍,三張百元大鈔在他面前晃著。他推開毛頭的手:“不是錢的事,毛頭,我是班長,我不能缺席的。”

毛頭不依:“哥哥,你就幫幫我這次,我牛都吹出去瞭,說今天一定打得他們滿地找牙的!這樣,我再多給你三百,當勞務費,行不行?”

肖涵冷瞭臉。毛頭從小跟他一起長大,他當然知道毛頭沒心沒肺的性格,但他還是覺得不痛快。

毛頭不管,再次拉住:“那這樣,我那雙新的耐克鞋,我也給你,好吧?你一定要去!你今天還必須就得跟我走!”

肖涵忍不住瞭,一把甩開毛頭,對著比自己矮半個頭的小弟說:“毛頭,你不要用錢來壓我。”

“我不是用錢壓你,我就是讓你跟我去打籃球啊!”毛頭的臉也漲紅起來,說著把球往地上死勁一砸,“學校什麼破事你都當真!我每次都幫你!你要電腦我就把電腦搬給你!你要電子詞典我就故意把詞典落在你傢!現在我要你幫忙,你就不幫我!”

肖涵的氣血往上湧,從口袋裡掏出鑰匙來,冷冷往地上一扔:“你去,你現在就把你放在我們傢的東西都拿走。我不要你的電腦,我不要你的文曲星,不要你的遊戲機,我什麼都不要。我從小管你,我媽從小管你,不是為瞭你那點破東西和幾個臭錢。你現在都拿走,統統拿走。”

毛頭望著肖涵忿忿離開的背影,心裡升起巨大的憤懣和委屈,無處發泄。他抬起一腳,籃球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度,砸向肖涵傢房門。“哐當”,防盜門發出巨大的轟鳴。

很多年後,青春在人們心裡隻留下瞭一個美好的朦朧的輪廓。輕盈的、沒有負擔的美好輪廓。以致於青春故事要搞出點沖突和痛苦來,隻能編造墮胎的橋段。其實也不是的。

錢佳玥翻看中學時候的日記,每一天,好像都有很多掙紮,每一天,都有很多困惑——關於自己的,關於世界的,關於自己和這個世界的。她想:是不是別人也是一樣呢?

《致15歲!(致1999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