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依芳早上去敲陳末門時,陳末還在呼呼大睡,枕頭下邊壓著還在垂死掙紮的鬧鐘。
趙依芳輕推她:“末末,你不是說要去賣報紙瞭麼?”陳末在被子裡弓成一個蝦,翻一個身,哼哼唧唧表達著不滿。趙依芳還想叫的時候,陳彭宇冷著臉進來:“叫什麼叫?皇帝不急太監急!”
陳末出生的時候,陳彭宇是下定決心要好好栽培的。陳末開口早,不到兩歲就可以背唐詩,三四歲時候做加減法,帶去單位,人人都誇聰明伶俐,前途不可限量。陳彭宇對她寄予厚望。唐詩宋詞天文地理,自己滿肚子的學問,統統傾囊相授。一個拼命教,一個乖乖學,父女關系和諧到上瞭小學。
在陳彭宇的記憶裡,分水嶺大概是陳末小學二年級那個暑假。那時全國流行魔方,陳彭宇處裡來一個小年輕,清華畢業,聰明異常。一個魔方到他手裡,三下五除二就復原瞭。原來魔方是檢驗智商的利器,陳彭宇興沖沖拿瞭一個回傢給陳末。
第二天下午,接到趙依芳電話:“我們末末把魔方拼好瞭!”陳彭宇從午睡懵懂中激動得精神起來:“復原瞭幾面?”“六面都好瞭!”
無師自通,果然是天才啊!當天心情大好,見誰都笑瞇瞇,清華男很知趣地到處散播者總工程師女兒是神童的事跡。同事們忿忿湊趣,表示陳末從小就天資聰穎,大傢都早看出來是虎父無犬子。
心情澎湃地回到傢,果然,那個早上被自己翻亂的魔方已經復原瞭。陳彭宇滿意地拿在手裡掂量,一邊笑瞇瞇對著陳末招手:“來來來,末末,給爸爸演示一下,你是怎麼復原的。”陳末一邊在瞥《新白娘子傳奇》,一邊心不在焉地說:“我不會。”
陳彭宇大驚:“這前面不是你拼好的麼?”陳末點點頭:“是我弄的。”陳彭宇放下心來,慈眉善目:“白天怎麼弄的,現在就再弄一次,給爸爸看看。”
陳末不情不願望一眼趙依芳,皺著眉,從陳彭宇手中接過瞭魔方。她拿著魔方左右翻轉,良久,伸出指甲尖,小心翼翼地把魔方上的顏色貼紙撕瞭一張下來。一張,兩張,越撕越熟練,撕完後大刀闊斧往上貼,最後,紅綠藍白幾個顏色面果然貼得整整齊齊。
陳彭宇的天才女兒夢,就從那一刻破滅瞭。他的失望、痛心,是無法言說的。是陳末臉上的耳光印子和打斷的拖把柄都無法傳達的。
從此後,陳末就離陳彭宇的期望越來越遠——從班級前三名,落到前十,從前十到中遊,從中遊再到倒數。陳彭宇心中的恨鐵不成鋼,猙獰地展現在每一次他見到陳末時的臉上。
“不要叫她,讓她睡!”陳彭宇冷冷命令趙依芳,“一點時間觀念都沒有,沒出息!”
等陳末一覺醒來,已經是8點半。她“噌”一下從床上躍起,大呼小叫地滿口喊“媽”。趙依芳心疼女兒,央求陳彭宇:“小趙不是來瞭麼?你讓小趙送送末末,讓女兒太太平平吃完早飯。”陳彭宇從報紙後面冒出一聲冷笑:“哼,公司給我派車,是為公,不是為私。”陳末不甘示弱:“我才不要他送。”塞瞭一個雞蛋進嘴巴,臉不洗牙不刷,風馳電掣地跑瞭出去。
一路趕到集合點,停下車,隻見高高的幾摞報紙裡,裴東妮錢佳玥許優幾個,正在紛紛忙碌著。裴東妮端著架子:“陳末,你怎麼又遲到!”陳末白瞭一眼沒理她,走到錢佳玥身邊,隻見錢佳玥正熟練地往厚厚一疊報紙裡塞B刊。她用食指壓著嘴唇,指指裴東妮:“噓,陳末,沒關系,你的那份我幫你也分好啦。”
9點半,人陸陸續續到齊瞭。周圍在前面強調安全須知,學生們早按捺不住,躍躍欲試瞭。隻等周圍一聲“解散”,眾人就以中午沖刺去飯堂的速度趕到瞭各小組分到的報紙堆前。
“哎呀,這麼重啊!”“這裡面有謝霆鋒砸吉他的照片哎!好帥啊!”嘰嘰喳喳,一班人以小賣部集合點為中心呈圓狀散開。
錢佳玥賣起報紙來是用話語的數量取勝的。她隻要捕捉到一個路人的眼神,立刻開啟唐僧模式:“先生,我們是二中的學生,這次和報社合作,慈善義賣報紙,所有的賣報所得都會捐給孤兒院的。你要不要買一份?1塊錢,周末的報紙有文化副刊,很劃算的……”她仿佛記得所有的宣傳資料,滔滔不絕,哪怕對方聽完第二句就已經開始掏錢,錢佳玥仍會堅持把剩下所有的講完。
卡門則要靈活一點。面對不同的對象,她的廣告做得不同。年紀大的,直接倚小賣小,“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喊得非常懇切;遇到年輕人,則抽出謝霆鋒那版,“看,今天有謝霆鋒”;碰到背著書包去補課的小朋友,則不斷強調:“同學,我們這是慈善義賣,是做好事做慈善的。”
陳末的策略很簡單,要跟同學們分開一段,不能在同一個地方賣,否則競爭太激烈。也不能人少,必須有人流。於是想到瞭騎車來時路過的那個車站。但那個車站並不在周圍劃出來的地理范圍,錢佳玥和卡門都不願意跟她一塊去。
錢佳玥勸她:“陳末,你也別去瞭,周老師問起來怎麼辦?50份賣起來很快的。”陳末揮著手:“啊呀,你不去你就別管瞭。”那個車站是個大站,貌似還是個終點站,有不少人,比她們分到的那個小路口人多多瞭。
陳末裹著報紙,興沖沖到瞭車站。人確實很多,也沒其他學生跟她競爭。但她那時卻不知道,規模效應這個詞。
見到一群學生在賣報紙,人人都曉得是學校搞活動;而冷不丁一個小女孩來推銷,引起的隻有路人的警惕。
“要不要報紙?今天的報紙!”陳末一個個問過去,等車的人紛紛露出瞭狐疑的目光。修養好的說聲“不用謝謝”,修養不好的直接給冷臉和白眼。
陳末沒有受過這種氣。但別人不買,總不能拿槍逼著別人買。她在一邊自己發瞭會脾氣,看瞭看時間,暗暗給自己打氣:陳末,你行的,再試一次!
“要不要買報紙?今天剛出來的報紙?”陳末堆著笑,來到幾個四五十歲的中年人面前。對方的視線統統集中在陳末的身後,陳末隻聽到公交進站的剎車聲,眼前的人就不管不顧推開自己沖瞭過去。這一推,陳末一個踉蹌,懷裡的報紙紛紛墜地,散作一團,好幾份上面還被人踩瞭幾個腳印。
陳彭宇瞇著眼睛,正在街對面看著。小趙回過頭來:“陳總,要不要我去幫幫忙?”陳彭宇一瞪眼睛:“這點事需要什麼幫忙?”他手裡拿著兩個肉包,已經涼掉瞭,是趙依芳叮囑他帶來的。但他不準備拿去給陳末。
呵,自作聰明,跑來什麼車站!陳彭宇在心裡說。他用嘲諷的口氣對司機小趙說:“你看著吧,這下要發小姐脾氣瞭。肯定是報紙一扔不要瞭,回到班級裡,說不定自己掏點錢出來,吹牛說把報紙賣完瞭。”
但出乎他意料,陳末蹲在地上,大張雙手,護著一地的報紙。等到人流散開後,她一份一份把報紙撿瞭起來。她蹲在角落裡,左右比較著兩份報紙,這是在看報紙裡有沒有少什麼;她用手掌搓著報紙,想把上面的腳印搓掉。
陳彭宇就這樣靜靜看著陳末。那個遠遠蹲在那裡的半大不小的孩子,倔強地、耐心地,一份份點著,一張張整理著。最後,竟然站起來長長舒瞭一口氣,抱著整理好的報紙,又回到瞭車站的人流裡。陳彭宇有點觸動,但表面上依舊不動聲色,對小趙說:“開車。”
等陳末回來的時候,錢佳玥的報紙早就賣完瞭。確切地說,她是最早賣完的人,捎帶著卡門沾光,成為瞭第二名。
剛剛開賣不到二十分鐘,錢佳玥剛在和卡門抱怨人流少,隻見陳老太氣宇軒昂地帶著新村裡幾十個老頭老太浩浩蕩蕩殺來瞭。
“這是做好事,給孤兒院的,”陳老太大義凜然地說,“小朋友做好人好事,我們退休工人也要做貢獻呀!”陳秀娥一邊笑著捧她:“主席主席,你說得都對,肯定都對!”一邊大拇指對著陳老太一歪,眉飛色舞跟錢佳玥私語:“不要太起勁哦!你前腳剛走,她就開始在小區裡兜來,電話本拿出來一個個打電話,一傢一傢去敲門。‘老陳啊,我外孫女學校搞慈善活動,你要跟我一起去吧?‘勁道粗哦!’”錢佳玥望向外婆,隻見陳老太還在做工作:“你買過瞭,你可以給你女兒帶一份啊,做好事不怕多啊,這是給孤兒院的!”
三下五除二,錢佳玥就賣光瞭自己的報紙。陳老太打聽完肖涵他們一班在哪,興沖沖表示要再揪一批人去幫肖涵。望著他們走遠的背影,卡門笑嘆:“錢佳玥,你不愧有主場優勢啊!”
肖涵等來陳老太一行的時候,已經把報紙賣得差不多瞭。陳秀娥一大方,收光瞭剩下的五張。
“涵涵,你跟毛頭吵架啦?”陳秀娥問肖涵。肖涵臉色變瞭變,沒有說話。陳秀娥看他一眼,繼續講:“我去買菜就看到毛頭瞭,站在樓門口,看上去一肚皮氣。我問他,毛頭,你來找涵涵玩啊?他說什麼啊?’我張字倒過來寫也不找他。‘那我要說他伐?’你又不姓王,這種話瞎講八講講什麼講。‘哎,涵涵我跟你說哦,毛頭現在在我傢,你等下一起來吃中飯。你們三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有什麼事情啦,弄得像真的一樣的!”
肖涵一直低著頭,聽到轉述毛頭的話,臉上不免露出瞭苦笑來。聽到陳秀娥叫吃飯,趕緊推:“不用瞭,佳玥媽媽,我媽中飯幫我冰箱裡準備好瞭。”陳秀娥皺眉:“冰箱裡的有什麼好吃啦?我黃鱔都買好瞭!”肖涵堅辭:“不用瞭,真的不用瞭。”
肖涵毛頭小時候,是經常在陳老太傢吃飯的。關愛萍倒三班,毛頭爹媽不在,陳老太傢就是他們傢。陳秀娥心裡,更偏心有什麼說什麼的活絡小毛頭,肖涵心思太沉、自尊心太強,跟要把貞節牌坊頂在頭頂的關愛萍一摸一樣,陳秀娥是吃不消的。於是,她也沒有堅持。
鬧哄哄的慈善日,就這樣結束瞭。清點成績,5班的2500份報紙隻剩下瞭200來份。陳末偷偷扔掉瞭賣不掉的兩份有腳印的,自己墊瞭幾塊錢,也算是圓滿完成任務。
陳彭宇車開進公司的時候,隻見小銷售又站在瞭樓門口。小趙皺眉:“禮拜天還來?煩都被她煩死瞭。”
“陳總,陳總,你一定要看看我們的產品……”一見陳彭宇下車,小女孩抱著一摞文件就沖瞭上來,被小趙一把攔住。
陳彭宇如常地大步流星,忽然聽到背後女孩“哎喲”的叫聲,和文件灑落一地的聲音。小趙跑上來低頭認錯:“陳總,我明天再去找保安隊長。奇瞭怪瞭,怎麼又把她放進來瞭?”但陳彭宇舉手阻止瞭他。他站在那裡,看著那個小姑娘披頭散發,一張張撿著地上的紙的樣子,忽然說:“我給你五分鐘,你告訴我為什麼要換你們公司的鋼管。”
鐘走到四點半,天蒙蒙發亮,肖涵聽到客廳裡傳來瞭鍋碗瓢盆的聲音。他知道,關愛萍已經在準備今天的飯瞭。東方書報亭上班早,五點到崗分報紙,就是昨天自己和同學們體驗的那種分報紙。下午下瞭班,關愛萍要趕去做第二份工——給一傢人燒飯。肖涵是塊金字招牌,有錢人覺得,能教育出這麼好兒子的媽媽,一定也能把他的孩子也教好。也不要關愛萍輔導功課,隻是燒燒飯,接觸接觸,似乎可以這樣就把能量運到自己傢。這一呆,就要呆到近9點。
肖涵已經習慣瞭一個人做作業,一個人吃晚飯,一個人等關愛萍回來。但是,他從來沒有試過那麼早跟著關愛萍一起醒來。
防盜門傳來鎖門的聲響,然後是關愛萍招牌的小碎步聲。肖涵走到窗前,往下望,關愛萍在星光曙光交雜的朦朧裡,急步超外走著,手裡拎著一個裝瞭午飯的白色塑料袋。
肖涵有點難過,理不清思路的難過。他忽然想到,昨天同學們玩笑體驗的一天,就是自己媽媽的日復一日。他從書包裡摸出那張皺成一團的獎學金申請表。在臺燈光下呆瞭很久,才端端正正在申請人那欄裡,寫下“肖涵”兩個字。
當肖涵背著那張沉甸甸的申請書出門上學的時候,他沒看到躲在花壇後面的毛頭。毛頭手上拿著一個大包,裡面塞滿瞭遊戲機、卡帶、DVD、碟片。張字倒過來他不會寫,但是,走到肖涵傢門口又不算去瞭他傢。確認肖涵走遠後,毛頭把那包東西放在肖涵傢門口,拔腿狂奔。最上面的紙條,他想瞭一晚上,扔掉瞭無數張“對不起”,最後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Iamsorry”。毛頭終於知道學英語有什麼意義瞭。無論是“我愛你”還是“對不起”,用英語說永遠更不裝逼。
我是誰?我是爸爸的女兒,一直和自己吵架、看不起自己的爸爸的女兒;我是媽媽的兒子,一直默默扛著生活重擔從不哼聲的媽媽的兒子;我是外婆的外孫女,一直寵愛一直捧在手心的外婆的外孫女;我是哥哥姐姐的弟弟,不是親生的卻一起長大的哥哥姐姐的弟弟。
我是誰,這個問題我們會問自己一輩子,常常有不同的答案。但人生的最開始,青春剛揚帆時,傢人定義瞭,我們是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