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夠不到的手

那是一個冬日的早晨。路邊的梧桐樹葉落盡,七七八八的枝椏高高豎立,縫隙中透出太陽一點光暈。錢佳玥戴著厚手套,耳朵也捂著,所以聽到的聲音都是悶悶的,一張嘴,一團白色在眼前彌漫開來。

“肖涵哥哥,”她喊。聲音很輕,眼前的肖涵似乎沒有聽到。肖涵背著身,遮住瞭一半的車牌,穿著一件洗得發舊有點松垮的紅毛衣。“肖涵哥哥,”錢佳玥再叫瞭一聲。她想起來,他們是在一起等車,去毛頭的新傢。

忽然,公車來瞭,巨大的剎車聲後,遠遠挺在瞭離車站老遠的前方。肖涵驚覺地站起來,朝著公車奔去。錢佳玥也著急瞭,快步追瞭出去,大喊:“肖涵哥哥,等等我!”公交車的門眼看要關閉瞭,肖涵一個箭步沖上瞭中門。但他似乎聽到瞭錢佳玥的喊聲,停下瞭,一隻手拉住車內的扶手,半個身子探到瞭外面,朝著錢佳玥的方向看過來。

太陽升起來瞭,陽光照在肖涵棱角分明的臉上,眼睛的黑白那麼樣分明。他沉下肩,伸出手,似乎要搭錢佳玥上車。錢佳玥拼命奔跑,氣喘籲籲地摘掉瞭白手套,眼看就能牽住肖涵的手……她的夢就醒瞭。

睡眼惺忪中,眼前的冬日車站肖涵都不見瞭,隻有陳老太擦著手倚在門口喊她:“寶寶,快點,上課遲到瞭!”

錢佳玥一邊吃泡飯的時候一邊瞥鐘,發現已經快6點40瞭。她在心裡盤算:肖涵哥哥應該已經出門瞭。前幾周,她都用各種接口等著肖涵一起上學,但上個禮拜,同桌陳末忽然說,她每天騎車上學時都路過新村門口,不如兩個人一起上學。錢佳玥既沒好意思拒絕,又很高興有這樣的親密。

十幾歲的時候,女生的友情都體現在一些很奇怪的地方。比如一起吃飯,一起上學,一起上廁所,去大禮堂占位子也要座挨著座。關系上的親密一定要通過連體嬰這種形式才能體現出來。

而陳末在這方面一直點酷酷的,和這種小女生遊戲格格不入。剛開學的時候,當她聽到錢佳玥卡門問她要不要一起上廁所,立刻臉色很古怪:“哦,不用,我不上廁所,你們去吧。”上午第四節課最後十分鐘,陳末會和男生一樣,從課桌裡掏出飯碗和飯票,預備好沖刺姿勢,隻等老師吐出“下課”兩個字。

她的速度很快,又坐在第三排,比後排的男生有優勢,通常都能前三個沖出教室。當然,如果老師拖堂,陳末會帶頭,在課桌下用飯勺敲飯碗,以示抗議。通常她一帶頭,幾個男生就會跟上,“哐哐哐哐”,此起彼伏,很有聲勢。錢佳玥和卡門不行。兩個女生總要你等我我等你,慢悠悠一邊說話一邊晃到食堂。等到瞭食堂,就看到一邊是望不到頭的長隊,一邊是已經買好飯沖她們笑笑的陳末。

因為這樣,錢佳玥總是有些失落,覺得陳末和自己還不夠親近。

錢佳玥喜歡陳末,喜歡她光潔的額頭,自然卷的長發,鼻尖翹翹,兩塊小雀斑顯得可愛又陽光。陳末笑起來從不扭捏,完全不顧慮形象和別人的眼光;陳末生氣起來也不遮掩,懟各科老師還會說怪話,當然,更會幫錢佳玥出頭。

有次裴東妮找錢佳玥,非讓她代表班級參加街道的批判FLG演講比賽。錢佳玥不想去,馬上要數學測驗瞭,她一課一練都沒做完,錯題還沒來得及整理。但裴東妮理直氣壯,說瞭一大通讓錢佳玥辯駁不出的理由,似乎能把機會給錢佳玥她還是開瞭後門的。這時,本來趴在課桌上睡覺的陳末懶洋洋伸瞭個懶腰,白瞭裴東妮一眼:“說得倒好聽,幹嘛非叫錢佳玥去?你還是班長呢,你自己去啊,我們班的榮譽都給你!”一句話就把裴東妮氣走瞭,讓錢佳玥好生佩服。

錢佳玥喜歡陳末,這種喜歡,是一種強烈的,同性間的欣賞和愛慕。她忍不住會想要和陳末親近,想要學陳末的一舉一動,甚至偷偷用陳秀娥的卷發棒把自己的頭發弄卷一點,期待自己能和陳末更接近一些。這種愛慕,清澈單純,沒有一絲一毫的嫉妒和雜質。

所以,當陳末說要來找她一起上學時,錢佳玥是滿心歡喜的。唯一的顧慮,就是肖涵。畢竟,陳末明確表示過不喜歡肖涵,肖涵也讓她少跟陳末接觸。錢佳玥夾在這兩個人中間,十分為難。

但她也是努力過的。和陳末約好的第一天,她又假裝在樓道裡巧遇肖涵,兩個人說說笑笑,到小區門口,看到瞭陳末。於是,三個人一起上學順理成章瞭。可那兩個人都臉色僵硬表情扭曲。陳末一路不說話,肖涵也不說話,氣氛尷尬到極點,最後,肖涵借口要早點去班級裡帶早讀,快蹬幾下離開瞭。留下陳末不高興地問錢佳玥:“你一直和肖不群一起上學啊?”錢佳玥趕緊辯解:“沒有沒有,今天碰巧。”她惴惴不安,害怕陳末說以後不來找她上學瞭,還好陳末最後什麼也沒說。

真奇怪,自己那麼喜歡的兩個人,為什麼不能也成為朋友呢?錢佳玥想不通。但是,十幾歲的她,心裡有不能重色輕友的義氣,從此再也不煞費苦心地去“偶遇”肖涵,而專心和陳末一起上學。當然,果真也沒再在樓道裡見過肖涵。

錢佳玥快速吃完瞭泡飯和油條,推著車慌慌張張走到新村門口時,果真見到瞭已經站在晨光裡的陳末。兩個女孩相視而笑,陳末表演著雙脫手的絕技,兩個人說說笑笑間騎到瞭二中。

但是,在校門口兩排執勤學生中間,陳末被站在門口的教導主任吳春華攔住瞭。

“你校徽團徽呢?”吳春華板著臉,問陳末。

陳末和錢佳玥都朝陳末胸口望去,果然沒有校徽。“校徽我不知道,團徽我沒有,我又不是團員,”陳末滿不在乎道。

她的口氣顯然激怒瞭吳春華,讓後者推瞭推黑框眼鏡,皺起眉來更仔細打量陳末。“你這個頭發……”吳春華用右手撥拉著陳末的自然卷,“校規裡面不許燙發,你知道麼?小小年紀,不把心思放在學習上,一天到晚想些不三不四的事!”

校門口的人很多,執勤的,上學的,大傢的目光紛紛落在陳末和她的頭發上。陳末火瞭:“我幹什麼瞭就不三不四瞭!”錢佳玥趕緊拉住她,對吳春華解釋:“吳老師,陳末的頭發是自然卷,是天生的,不是燙的。”吳春華轉過臉,意味深長地看瞭錢佳玥一眼,牽瞭下嘴角:“哦?天生的?我倒要去問問你們周老師。”接著,她很嫌棄地努努嘴,一邊放兩人進去,一邊大聲對執勤的學生說:“高一五班學生不戴校徽,扣一分。”

陳末恨得牙癢癢,一邊奮力推著車去車棚,一邊對錢佳玥說:“這個滅絕師太,總有一天我要她好看!”

陳末在校門口感受到屈辱的時候,肖涵也感受到瞭。“自立獎學金”評選結果出來瞭,肖涵評上瞭。但他並沒有很開心,內心裡,他似乎盼望著能評不上——自己盡力瞭而評不上,似乎對自己對別人都是一個好交代。

但事與願違,評選結果寫在大紅紙上,在校門口公示兩周。肖涵每次都校門口櫥窗經過時,那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總刺激著他的神經,讓他握緊車把,背挺得更直。他覺得別人都在看他,班上總有人在竊竊私語議論著什麼,而他隻能更面無表情,更急步快走。

進入高中後,肖涵覺得和以前完全不同。有一種無聲無息的壓力,從四面八方鋪天蓋地地把他包圍起來。他很清楚三年以後,就要面臨一場決定自己命運的考試。別人可以失敗,但他不可以,他人生的字典裡已經沒有“失敗“兩個字瞭,他能做的,隻有背水一戰。他像一臺機器,精準而正確,做所有應該做的事情——做優等生、做幹部、和老師搞好關系、和同學維持表面友好。這是他的面具,也是他的戰袍。

肖友光的遺像擺在客廳的角落裡,上瞭初中後,肖涵就很少會去那前面念叨點有的沒的瞭。但照片上的眼睛看著他,一直看著他,無處不在地看著他。肖涵無數次地想象,終有一天,當他拿到交大的錄取通知書的時候,他會把通知書展開放在肖友光的照片前,有底氣地對他說一句:爸,我做到瞭。這一天必須來到,他絕對不允許它不來到。

周六吃過,毛頭又來敲肖涵的門瞭。為瞭彌補上次兩人吵架的裂痕,毛頭最近恨不得把傢裡的玩具都搬到肖涵傢來。

肖涵小時候很可憐毛頭,覺得這個小弟弟比自己還少一個媽媽,更加可憐。但當張啟明發財後,肖涵的心態慢慢有瞭點變化。他意識到毛頭和他之前的權力關系有瞭些微妙的偏差,他羨慕毛頭,羨慕他的沒心沒肺,並且有底氣沒心沒肺。偶爾,他甚至有些小小的嫉妒,有段時間,他刻意疏遠毛頭。

可是毛頭依舊熱情洋溢地跑到肖涵傢裡來。他那樣真誠,那樣依戀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哥,掏心掏肺地想要把一切都分享出來。肖涵感到羞愧,他很害怕自己配不上毛頭真誠的感情。

這次,真誠的毛頭剛進門,就笑瞇瞇地從袋子裡掏出瞭兩盤dvd。他的眼睛瞇成線,炫耀又討好地說:“肖涵哥哥,看——”肖涵望瞭一眼封面,嘴巴立刻長大:“你從哪裡……”

封面上,兩個半裸的女星媚眼迷蒙。白皮膚紅嘴唇讓肖涵腦袋一漲,下意識臉一板:“毛頭,你怎麼看這種……”

毛頭早就大大咧咧插好瞭DVD,往沙發上一坐,撥弄著遙控器:“別廢話瞭,一起看一起看。”毛頭拍著沙發上旁邊的空位,神態自然,搞得肖涵就很尷尬。他很想義正詞嚴地說:“你自己看,我要做功課。”但是腳步走在客廳和房間門口,就釘住瞭。茶幾上那張碟片封面上寫《玉女心經》四個字,肖涵咽瞭口口水,掙紮瞭一下,眼光沒能挪開。

毛頭臉漲紅,有一種得意。比起看三級片,大概能帶著肖涵一起看,才是讓他最高興的。他打量肖涵,看到對方努力板著臉,姿勢古怪站在那裡,用餘光偷偷朝這邊打量時,繃不住哈哈笑起來。他蹦起來,一把勾住比自己高半個頭的肖涵,死命往沙發拽著。肖涵半推半就,最後兩個人就真的一起坐定瞭。

“阿姨什麼時候回來?”毛頭不想暴露自己的緊張,想裝得雲淡風輕不以為然,但手沒地方放,隻好不斷摸著鼻子。

肖涵看一眼鐘,才下午兩點,於是謹慎地說:“大概4點多回來。”想一想不對,站起身把窗簾都拉起來。

兩個人都盯著屏幕。毛頭姿勢僵硬地半躺在沙發上,肖涵緊鎖眉頭苦大仇深,安慰自己看片是為瞭能更好地批判。當電視機裡發出呻吟聲時,兩個人都身體僵硬,握緊瞭拳頭。

不知道過瞭多久,忽然,鐵門傳來聲響。肖涵和毛頭都像被雷劈中一樣愣瞭。豎起耳朵,果然聽到關愛萍說話的聲音從門口傳來,緊接著,就是丁林桄榔的鑰匙聲。

肖涵和毛頭一下子從沙發上彈起,一個死命拍著遙控器,一個快速退出碟片。站起來後,兩個人險些撞個滿懷,肖涵沒多考慮,抓著毛頭就往臥室飛奔而去。實在是做賊心虛,沒細想,就一個躲到瞭床底下,一個窩到瞭大衣櫥裡。

剛剛躲好,隻聽到關愛萍的聲音:“涵涵?涵涵?”

肖涵的心撲通狂跳,腦子一片混亂,還沒理清楚思路,就聽到張啟明的聲音:“涵涵不在傢啊?那麼我傢那隻小赤佬呢?”

兩個人的腳步聲把屋內都轉瞭一圈,打開肖涵房門時,肖涵覺得心就要跳出來瞭。

但還好,兩人沒發現什麼。張啟明下結論:“兩個小孩大概出去玩瞭。”

關愛萍說:“不會吧?我看到涵涵的自行車還停在樓下,毛頭的車也在的。”

肖涵躲在床底下,嚇得一動不敢動,心裡抱怨自己:幹嘛要躲?把碟片藏起來不就行瞭麼?看來還是做壞事經驗不夠豐富。隻覺得頭上的床墊往下一壓,顯然關愛萍已經坐在瞭床上。他正在考慮,如果關愛萍就這樣不走瞭怎麼辦時,忽然,聽到張啟明的聲音。

“愛萍,我們的事,什麼時候好跟小孩子說啦?”

"你急什麼?總要等涵涵高考考好瞭。"

“要等三年啊?我等不及呀。”

肖涵的腦子忽然靜瞭,剛才狂跳的心安靜瞭,墻上的鐘漏擺瞭一拍。

《致15歲!(致1999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