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們這些大人

肖涵手腳冰涼,暈暈乎乎,隻覺得頭頂上的床墊一沉,顯然兩個人都坐到瞭床上。張啟明嬉皮笑臉的聲音鉆進來:“你頭頸上有東西我幫你拿掉。我上次從你那根項鏈不是蠻好看的麼,白金的,你不要,否則戴上去多漂亮。”

肖涵忍不住,氣血往頭頂湧,正準備鉆出去質問他們,忽然,隻覺得床墊往上彈瞭一點。接著,關愛萍凜然的聲音傳來:“張啟明,我跟你說過很多次瞭!你再這樣我覺得我們不用試下去瞭!”然後,床墊徹底回彈瞭,張啟明慌亂的聲音傳來:“萍萍,你不要生氣啊,我不好我不好!剛剛不算數,當沒發生過,統統揩掉!你不要生氣呀,我不好我不好,我請自己吃耳光好伐?”

“噼噼啪啪”的清脆聲,並不餉,張啟明用空掌心在自己臉上左一下,右一下,一邊緊盯關愛萍的背影。果然,關愛萍轉過身來,慍怒的神色還掛在眉間,但嘴巴裡多瞭點無可奈何:“你這個人……怎麼這個樣子的!好瞭呀,不要打瞭呀!走瞭,天都黑瞭,一起去找涵涵跟毛頭。”

張啟明一口氣松下來,知道警報解除,快活地跟在關愛萍屁股後面:“走走走,找涵涵跟小赤佬,晚上我請客!涵涵不是喜歡吃外國大餅麼?我們去吃電視上做廣告的那個,畢克克!你不生氣瞭哦?對呀,生氣瞭老得快,笑一笑十年少……”

張啟明的大嗓門掠過肖涵房門,掠過客房,掠過大門,掠過走廊,直到消失不見。但總有一絲餘音,“嗡嗡嗡”地回蕩在肖涵耳邊。他愣在那裡,一動都不想動——媽媽跟張啟明?雖然聽上去關愛萍並沒有完全接受張啟明,但隻要一想到,關愛萍開始跟別的男人交往,肖涵心裡就怒不可遏。更何況是張啟明!那個沒文化的暴發戶!那個低俗得隻有錢的暴發戶!

肖涵心裡尚在天人交戰,隻見眼前遮著的床單被掀瞭。面前出現瞭毛頭的臉。毛頭蹲到瞭地上,臉上還帶著一臉錯愕,直直盯著肖涵:“哥哥,剛剛,剛剛……剛剛你聽到瞭麼?是不是我做夢瞭啊?”

沒聽到肖涵的回答,他愣愣從外套裡掏出那幾張VCD來,盯著封面想瞭半天:“這個好像是不能多看的,多看要產生幻覺的,而且——是不好的幻覺。”肖涵本來恨屋及烏,還沒想好要用怎麼樣的態度跟毛頭說話,但看著這個小孩滿臉困惑的神色,還是拍瞭拍毛頭的腦袋:“傻瓜。”

那天晚上,肖涵和毛頭對找瞭一大圈回來的父母說,去西宮打瞭會桌球。接著,肖涵冷若冰霜地拒絕瞭出去吃飯的主意。當關愛萍端出蛋炒飯來的時候,發現張啟明已經在肖涵面前討瞭很多次沒趣瞭。毛頭、肖涵都隻顧低頭吃飯,四個人各懷心事,空氣裡滿是尷尬。

肖傢一頓飯吃得鴉雀無聲,樓上陳傢卻是火星四射。陳老太一拍桌子,碗裡的肉餅蒸蛋跳瞭一下。她氣勢滿滿地對陳秀娥說:“你這是偷竊你知道麼?性質很惡劣,這個是品質問題!”

陳秀娥百口莫辯:“你神經病啊?你自己表找不到瞭就誣賴我啊?我什麼時候拿過你手表?我今天你房間進去都沒進去過!”

“你到現在還不悔改,還要矢口否認!”陳老太越想越生氣,“上禮拜,是你問我借表吧?對,我沒借給你,但我不借是有道理的。你們以前插隊落戶小姐妹聚會,這是好事,這是聯絡同志感情。但你倒好,貪慕虛榮,非要充場面、軋臺型,戴塊勞力士去,這是幹嘛?這是蓄意破壞同志關系,你知道麼?我是為你好啊……”

陳秀娥雙手擺著,氣哄哄說:“這件事情我們不談好吧,不談瞭。那是你的表,你兒子給你從美國帶回來的表,你想借就借,不想借就不借,我哪裡敢有意見啊?但你不要來說我瞭好吧?我就跟你提瞭一句,你已經說瞭我快兩個禮拜瞭哎!現在倒好,還要冤枉我偷啊!”

陳老太也氣憤地站起來:“不是你?不是你是誰啊?我那塊表好好地放在箱子裡,我還鎖起來的,今天一看沒瞭呀!這個傢裡除瞭你還會有誰啊?寶寶啊?錢楓啊?就隻有你!我自己的小孩我知道的,就是你!從小偷我的錢去買糖,跟人換彈珠,你哥哥弟弟都知道買書讀書,就你……”

陳秀娥再也忍不住瞭,終於在錢佳玥面前“鬣毛一甩”,把碗一扔,“騰”地站起來:“好瞭呀,怎麼又說到小時候去瞭啊?反正你兒子在你心裡千好萬好,我從小就是一個小偷,好瞭吧!發配到江西去改造思想,我活該,我認瞭,好瞭伐!我看你腦子真的壞掉瞭,你藏你的東西不要藏太好哦,會給我知道在哪裡的啊?像防國民黨特務一樣防著我,我能拿得到的啊?自己東西找不到瞭就來怪我,我看你就是腦子壞掉瞭!老年癡呆!”

陳秀娥和陳老太的吵架,錢佳玥從小到大已經見瞭無數次瞭。隻見這次,果不其然,陳秀娥又氣鼓鼓地跑到房間裡把門一摔。

這是規定動作的序幕,過一會兒,就要錢楓在門口千哄萬哄才肯再出來。錢楓如果不在傢,那麼陳秀娥就可以在房間裡摒到錢楓出車回傢,然後聲淚俱下痛訴。錢佳玥小學高年級的時候也試過去哄,也能奏效,但老實說,太累瞭。就跟唱戲一樣,三請四請,看對方念唱做打,隻試過兩次,錢佳玥就放棄配合演這場大戲。從此之後,錢佳玥對爸爸錢楓心裡多瞭許多憐憫。

在錢佳玥心目中,傢裡三個人最讓她親近的,當然是外婆陳老太。這不光是因為陳老太從小帶大她,更是因為陳老太有一種體面的光輝,是符合十幾歲孩子勢利的內心的。在新村裡,誰不認識陳老太呢?

“你就是廖主席的外孫女啊?聽說你讀書很好啊!”連跟著出去菜市場,賣菜的都會高看她一眼。錢佳玥喜歡這種感覺,喜歡大傢對外婆的尊敬,對外婆的親切,喜歡外婆嘴裡那一套套跟中央一臺如出一轍的話語。

對爸爸錢楓,錢佳玥心裡很同情。錢楓是江西人,在皮鞋廠倒閉後,跟著回城的陳秀娥到瞭大上海。按道理,勢利的上海人要叫他“鄉下人”的。但陳傢不是,陳老師思想覺悟那麼高,怎麼會這樣看待自己出身貧下中農的女婿呢?

在陳老太為錢佳玥搭建的世界裡,農民兄弟,是比工人更淳樸的一群存在。因此,就算錢佳玥跟著爸爸去江西爺爺傢,她都不會端著所謂大都市小姐的架子。在她的眼光中看出去,農村的一切都是淳樸的、原野的、動人的。而她爸爸,錢楓,這樣一個淳樸憨厚、老實勤奮的男人,一直被作妖的陳秀娥各種欺壓。

錢佳玥對陳秀娥的情感非常復雜。五歲時候,錢楓陳秀娥才回到上海,因此錢佳玥對媽媽的感情,或許從根子上就是疏離的。陳秀娥愛漂亮、喜歡熱鬧、動不動作、公主心、還有勢利虛榮,這都在錢佳玥從心底不舒服。但從前她並沒有明確自己的意識,直到她認識陳末,在陳末的傢裡看到陳末的媽媽趙依芳。

如果有個趙依芳這樣的媽媽,該多幸福啊。錢佳玥由衷地羨慕。

趙依芳是三甲醫院護士長,傢裡總是一塵不染幹幹凈凈。她自己人也幹凈,不像陳秀娥一大把年紀瞭還裝小姑娘穿紅穿綠穿蕾絲,她就是穿一些款式簡單而材質高級的衣物。頭發不是艷俗的大波浪,而是平滑整潔梳一個髻,露出光滑修長的脖子來。趙依芳說話溫柔,笑起來溫柔,而陳秀娥呢?笑起來恨不得掀翻屋頂,沒事就看嘰嘰喳喳的滑稽戲,打嗝放屁。經常穿著睡衣帶著一腦袋的卷發棒走來走去,甚至走出傢門,去買報紙買菜跟鄰居聊天。錢佳玥才不要跟她在一起,紅都紅死瞭——連基本出門打扮得整潔都不會麼?

還有談吐修養呢!趙依芳會看時尚雜志名人傳記,會給陳末買整套的《在北大聽講座》,帶著陳末聽音樂會看話劇,給錢佳玥卡門講營養學和美國最新的研究。陳秀娥會什麼呢?作為新村最大的“喇叭”,天天隻會叨叨張傢長李傢短,電視劇裡演瞭什麼,賣鞋又碰到什麼刁蠻的顧客自己怎麼挖坑讓別人掏錢。唯一的文化熏陶,是《新民晚報》上的《薔薇花下》,還有席絹瓊瑤的小說。

為什麼自己會有這樣一個媽媽?錢佳玥忍不住想。她一再告誡自己“兒不嫌母醜”,但忍不住地,又為自己辯護:我又不是嫌她窮嫌她醜?於是,錢佳玥開始瞭默默的抗爭——從不穿陳秀娥為她挑的衣服裙子,不用陳秀娥給她買的可伶可俐洗面奶,連衛生巾牌子都要跟媽媽反著來。

所以,錢佳玥雖然不相信陳秀娥會去偷陳老太的表,但是在心裡已經為陳秀娥的蒙冤找瞭很多理由。比如,不懂“瓜田李下”,如果真的一直身正,外婆怎麼會想到她的頭上呢?比如,明明可以好好溝通,為什麼要意氣用事亂發脾氣呢?還說外婆“腦子壞掉瞭”,“老年癡呆癥”,做小輩的怎麼可以這樣呢?而且就算和外婆鬧矛盾,但和錢楓沒關系,為什麼每次都要折磨爸爸?真是仗勢欺人啊。

很多年後,錢佳玥想,自己溫順乖巧的外表下,青春期所有的叛逆,都給瞭陳秀娥。她的叛逆不像陳末一樣轟轟烈烈,是默默地,悄悄地,靜靜流過延綿多年的十幾歲時光。青春期的叛逆都是“弒父”,隻有在心裡殺死權威的傢長,才會真正地長大,這是成長的代價。而倒黴的陳秀娥,並沒有做錯什麼,就無辜地成為瞭那個被錢佳玥殺掉的靶子。

肖涵無法弒父,因為他的爸爸真的已經死掉瞭。好幾個夜晚,肖涵借著月光站在肖友光的遺像前,心潮起伏。

該怎麼對自己的爸爸說,媽媽跟別的男人在一起瞭?

肖涵認為,關愛萍是不可能真的看上張啟明的。自己的爸爸,肖友光,是工農兵大學生,是陳老太口中全廠姑娘芳心暗許的帥氣車間主任,是最正直最勤奮讓所有同事都服氣的青年標兵,是奮不顧身搶救工廠設備的烈士。而張啟明呢?他算什麼?就算他現在有兩個臭錢,連給自己爸爸提鞋都不配。媽媽跟他在一起,一定是因為他的錢……

但想到這裡,肖涵的心又痛起來——不會的,媽媽怎麼會是這種虛榮拜金的女人?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

但不是為瞭錢,又是為瞭什麼呢?難道是為瞭張啟明的人?跟肖友光一比,什麼都算不上的張啟明的人?

肖涵的思維進入瞭一個螺旋,怎麼轉,都轉不到讓他心安坦然的位置上。他一半的腦子在和另一半打架,連上課時候,有時候都會放空走神。

但毫無疑問地,在肖涵心裡,以前那個完美的、慈祥的、堅強的、正直的媽媽形象,就這樣裂開瞭一條口。肖涵努力想裝作沒有看到那條口,但那條口子像一張大開著的嘴,無論哪個方向,都朝肖涵露出陰森森的白牙來。

肖涵在傢裡更沉默瞭。本來母子相聚的時間,就隻有睡覺前的幾個小時,但肖涵現在一面對關愛萍,就渾身緊繃。

有時候,他明知媽媽就站在他的背後,他都不肯出一聲,回頭看一眼。有時候,他渴望關愛萍能跟他談談,像以前那樣談談自己爸爸年輕的時候,這樣,他就可以說,媽,我爸那麼優秀,你為什麼要拋棄他?他想質問關愛萍,張啟明到底好在哪裡?他有錢麼?我也可以有錢的,我以後一定會有錢的,我發誓我會有錢的!你不要不要不要跟別人在一起。

但關愛萍什麼都沒說,肖涵也什麼都沒說。母子倆就在靜默的氣氛中,度過瞭一天又一天。

這一天,關愛萍回傢後,又站在瞭肖涵背後。肖涵筆下刷刷不停地寫,其實並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但今天,關愛萍並沒有因為看到兒子專心做功課就默默離開,而是說:“涵涵,明天是周五,你下課和我一起去趙叔叔傢好麼?”

肖涵皺著眉問:“哪個趙叔叔?”

關愛萍說:“就是我在做飯的那傢趙叔叔。他們聽說你很優秀,想見見你,讓你給他傢孩子說說學習,樹立個榜樣,讓你明天去吃晚飯。”

肖涵本來脫口而出想說“不去”,他並不想和把自己媽媽當保姆的人發生什麼聯系。但轉念一想:如果關愛萍丟瞭這份工作,豈不是更離不開張啟明瞭麼?

於是他平復瞭一下內心,張瞭張嘴,吐出一個“好”來。

《致15歲!(致1999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