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的金牌數學老師周圍,不帶重點班去帶一個普通班,這讓二中直升上來的學生一直議論紛紛。各種坊間傳言,比如,周圍上次得罪瞭巡查組,所以被校長穿瞭小鞋;比如,五班有個周圍的侄子,周圍為瞭照顧親戚,主動請纓帶普通班。但是,到瞭臨近“十一”的希望杯數學競賽的選拔考,大傢都漸漸達成瞭共識——周圍是為瞭常無忌。
分班摸底考,周圍出瞭套堪比競賽的數學考卷,讓錢佳玥這樣普通資質的學生不負希望地考出瞭42分的佳績。肖涵,不過勉強及格,考瞭個69。但常無忌,考出瞭100分這樣逆天的分數。周圍得知後不相信,把考卷要過去翻來覆去看瞭三遍,最後一道大題硬生生扣掉2分步驟分,破除瞭這個滿分神話。
但周圍心裡是真舒暢,眼角旁邊的皺紋笑得能夾死蒼蠅,喝茶喝出來的黃板牙呼哧著香煙,吐出一個又一個舒心的圈來。他伸個懶覺,揉著肚子,在教研辦公室翹著二郎腿:“這個學生我要瞭,給我放到一班來!”那時候,他還是指定的重中之重,一班班主任。
但遭到瞭教導主任吳春華的激烈反對——常無忌的外語語文分數都低,物理化學也不怎麼太好,政治竟然考出28這種反向逆天的分數。算三科五科,不管怎麼算,他的總分都不夠上重點班。
周圍光瞭大火,跟吳春華在校長面前拍瞭桌子,被吳春華一一駁回:高考就考你數學一門麼?現在什麼韓寒現象討論那麼激烈,我們二中可不吃偏科這套!
周圍生氣:常無忌是要考高考的普通學生麼?這是要走競賽的苗子!
兩人不歡而散,最終,常無忌還是去瞭普通班,周圍也去瞭五班當班主任,而一班這些原來的天之驕子,頓時覺得矮瞭幾分。
肖涵的這種感覺,在競賽選拔賽後更強烈瞭。選拔賽是自願報名的,選在午休時間,在階梯大教室。到瞭12點,漸漸人已經坐得8分滿瞭,肖涵舉目望去,幾乎都是重點班的熟面孔。
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像韓寒那樣大放厥詞“數學隻要學到初中就夠瞭”的,始終是個異類。理科生是一種虛榮,一種和智商劃瞭等號的傲人虛榮。那時,哪怕是在宣稱“人文見長”的二中,除非是文科特別優異,否則高三分班去學瞭政治、歷史,總有矮人一頭的感覺。而相反,如果是理科競賽隊的,那簡直就是插上瞭天使的光環,整個人blingbling在響。所以,尖子生們一個個卯足瞭勁,三個重點班來瞭一大半。
12點10分,周圍和一班班主任田野準備開始發考卷瞭。近百人的教室鴉雀無聲,大傢都在彼此打量,然後是刷刷刷傳卷子的聲響。肖涵很緊張,捏著筆的手有些抖,人也有些走神。按照自己的習慣,他匆匆把考卷上的題都瀏覽瞭一遍,他腦子裡有很多抽屜,每個抽屜上貼著標簽,他現在要做的,就是把每道題扔到合適的抽屜裡。
但這次他很慌,很多題都摸不到頭緒,自從上高中後,那種篤定的心情就慢慢不見瞭。上次分班考大傢分數都很接近,他雖然是年級第一,但和第二隻差瞭0.5分,和第十也隻差瞭2分。排名表上無數的並列,加上69分的數學成績,都讓他有一種恐慌和緊迫。雖然他並不喜歡數學競賽,但他很恐慌——萬一自己落選,或許意味著,那個肖涵時代,也即將落幕。再接著,他更分神瞭。他想到瞭關愛萍和張啟明。他忽然覺得,自己認定會到來的未來,其實未必會來。
肖涵煩亂地翻著卷子,想先從自己最有把握的題開始做,把能拿的分先確定拿上——可是,到底那道題真的有把握?他的草稿紙從來整齊,規規整整按順序標著編號,方便自己回過頭檢查,但這次,開始亂瞭。正在他心猿意馬時,隻聽見周圍輕笑的聲音:“這麼快交卷,考不上當心兩記頭撻!”肖涵抬頭望去,隻見常無忌一隻手抓著自己的鳥窩頭,一隻手插在校褲口袋裡,無所謂地朝周圍笑著,走出瞭教室。
這對留在教室裡的所有人都是一記重創,肖涵明顯感覺,四周下筆的節奏都開始亂瞭。
鈴聲響起時,肖涵木然地跟著大傢往前穿卷子。他忽然想:原來自己不一定是最厲害的。自己也不一定是註定成功的。這個念頭冒出來的一瞬間,肖涵的心像被一隻大手重重捏瞭一下。面對趙婷婷投過來的探尋眼神,他這次連敷衍的笑容,都做不出來瞭。
但禍不單行。肖涵還沒理清自己該如何自處的問題,下課後,又必須去關愛萍第二份工的人傢吃飯瞭。肖涵從小明星待遇,被各路人馬觀摩,本來對這種事已經處變不驚,但今天忽然氣悶,理書包的時候重手重腳,心想:我又不是猴子!
推著自行車到校門口時,他看到瞭錢佳玥卡門和陳末三個,推著車站在那裡嘰嘰喳喳。叫陳末的那個女孩眼睛含著笑,整個臉紅撲撲的,大大咧咧,像男孩似的依靠在車墊上聽卡門和錢佳玥爭些什麼。肖涵下意識地停住瞭。他不想這樣出去遇見她們,於是在海報欄前裝模做樣看瞭好一會兒,等到她們騎走瞭,才繼續往外騎。
關愛萍已經在那裡等肖涵很久瞭,見到肖涵,不免就叮嚀呆會要有禮貌等等老三樣。肖涵“恩恩啊啊”地敷衍,不一會兒,就來到一個有門衛的高檔小區。關愛萍和保安認識,兩人站住聊瞭會天氣,而肖涵站在一邊,看著進進出出的私傢車。
小區的綠化很好,如果是今天以前,肖涵大概會豪情萬丈地想:我以後一定要住這樣的房子。但今天,心情低落的他,隻覺得耳邊呼嘯而過的私傢車很吵,20多層的高樓有壓迫感。他們停好車,肖涵搶過關愛萍手上的兩塑料袋菜,就不發一言地跟著關愛萍鉆進瞭一幢高樓。
男女主人開門見到肖涵,異常熱情,一疊聲的盛贊:“哎呀,一直聽你媽媽說你,啊呀,真的是優秀啊。”
肖涵如關愛萍叮囑一樣,禮貌地笑著,喊人,被讓到沙發上後,不卑不亢地稍稍喝一些飲料吃兩口水果。女主人很開心,一雙眼睛上下打量肖涵:“你看看,還一表人才,跟電影明星一樣,小關啊,你有福氣啊!”
但肖涵並不覺得自己媽媽有什麼福氣。他一邊回答著各種問題,一邊看著關愛萍嫻熟地戴上瞭圍裙,進瞭廚房。他心裡很難過,很難過看到一個戴著圍裙進到別人傢廚房的媽媽。
這傢的小孩才上小學三年級,有一種被嬌慣壞的任性和天真。十來歲的小孩,對父母不滿地翻著白眼,也並不怎麼待見肖涵。剛說兩句,就跑去看電視瞭,再一會兒,幹脆鉆到房間裡不見人瞭,被老爸打瞭一頓拖瞭出來。
肖涵太知道這樣的父母要什麼瞭——筋脈俱損的令狐沖,聽風清揚講一晚上,就能一躍成為絕世高手。重要的是風清揚麼?不是的,重要的是自己孩子是令狐沖。你如果不能三句話就把他拉上正軌,隻能證明你不是風清揚。而自己的孩子,永遠是那個有待三句話點醒的令狐沖。
肖涵也知道該怎麼跟這種不可一世的小屁孩交流。隻要在吃喝玩樂上有一樣能拿住瞭他,他就能聽你的瞭。他瞥到瞭男孩房間裡的灌籃高手海報,他本來能跟小孩談籃球,但他不。他看著關愛萍穿著圍裙把菜端進端出,看著男女主人一口一個“小關”,看著那個小孩不耐煩地命令著“阿姨”做這個那個,他漸漸有瞭一股報復的心思。尤其是,當關愛萍做完一桌菜,自己卻呆在廚房吃飯,也沒有人提出異議時,肖涵決定開始報復瞭。
“軍軍,你現在還小,聽肖涵哥哥的話,要好好讀書,這樣以後長大才有出息,”肖涵一本正經地說。女主人萬分贊同地點著頭,這種自己重復過800遍的教導主任訓導,她以為從肖涵嘴裡說出來,她兒子就會被擊中瞭。
軍軍咕噥著:“我不喜歡讀書,讀書不好玩。”
“學海無涯苦作舟,不進則退,現在不吃苦,將來就要吃苦,”肖涵又說瞭讓男主人非常認可的大道理。
老爸趕緊在旁邊補充:“你聽到瞭伐?人傢讀書好的哥哥也是這麼說的!”
“哎呀,你們煩死瞭!”肖涵的一番話,更讓小孩確信,讀書一點都不好玩,是樁苦差。
“你媽媽說,上學期你期末考試沒考好,隻有30多名。你看,班級裡有30多個小朋友都可以做得比你好,你為什麼做不到呢?”肖涵最後用上瞭終極殺招——別人傢的孩子。“我從小就自己要求很高,不做完作業絕對不看電視,再冷的冬天也早上5點起床背單詞,把整本英語書都背下來瞭,老師抽課文不管抽那一段,我都能立刻接下去背。初中時有次我考試沒考好,一整個暑假都沒有出過房門,把接下來一學期的課全都自學瞭,最後重新考瞭全班第一。你應該要像我一樣,對自己要求高一點。”
軍軍爸媽太激動瞭,眼露金光,仿佛提前看到瞭共產主義——這簡直就是他們心目中的兒子啊!但肖涵忍著笑,看著軍軍抽搐的臉部肌肉和一臉嫌棄肖涵傻b的表情,知道這孩子,有生之年都不會想要做一個“好學生”瞭。
一頓飯吃得七零八落,出門時,已經快十點瞭。肖涵推著車,跟在關愛萍身後,看著路燈下關愛萍的影子被拉得越來越長,忽然說:“媽,你能不能不要去那傢人傢裡做事瞭?我不喜歡那傢人。”
關愛萍想瞭一想,說:“喜歡不喜歡,不是我們挑的。有什麼工作,就要做好,你媽媽是很頂真的人。”
“但我不喜歡你去做伺候人的事,”肖涵委屈地說道。
關愛萍停下自行車,有些詫異地回過頭望著兒子。肖涵從來沒有這樣過。即使是肖友光剛剛去世他還很小的時候,他就像個小大人一樣,仿佛永遠懂事,仿佛從來不會發脾氣鬧委屈。
“都是勞動,我勞動賺錢,我踏實,我光榮,”關愛萍說。
“那你不是……”一瞬間,肖涵差點說出口,那你不是和張啟明在一起?為什麼還要這樣委屈自己?但理智立刻回歸,肖涵覺得羞愧:他怎麼竟然會想到讓關愛萍去靠張啟明。
“我不是什麼?”關愛萍不懂,追問。
肖涵不知道怎麼接口,正在這時,他忽然看到路邊花壇邊,蹲坐著一個人,而那個人的身影,似乎很熟悉。
“媽,”肖涵指著那個身影,“那個好像是我同學。”
“不會吧?這麼晚瞭,她一個人在幹嘛?”關愛萍的註意力也被轉移瞭。
他們推著車走進,果然,一張被路燈照得白皙透明的熟悉側面出現在肖涵眼前。
“陳末?”肖涵遲疑地喊。
陳末轉過抬頭,臉上眼淚縱橫,一雙小鹿一樣的眼睛閃過瞭驚訝。
“你一個人那麼晚在外面幹嘛?幹嘛蹲在地上?”肖涵看到陳末的眼淚,心裡一動,但繼續裝作波瀾不驚地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