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夜月明

肖涵還在猶疑要不要去管這樁閑事,陳末卻拔腿跑瞭起來。肖涵情急下叫瞭一聲:“別跑瞭,我騎車,追得上你!”陳末不回頭,卻也停下瞭,人行道縫隙裡還積累著白天的雨滴。陳末的背影半明半暗地印在那裡。

關愛萍小聲問:“你們班的同學啊?”肖涵說:“不是,錢佳玥班裡的,好像她們同桌。”關愛萍“哦”瞭一聲,覺得更有義務要管上一管。於是停瞭車,走到陳末身邊。

陳末努力背過臉不想讓關愛萍看,但她臉上紅腫的手印還是被關愛萍收進瞭眼裡。關愛萍緊張起來:“小姑娘,你是不是碰到壞人瞭?你別怕啊,阿姨是錢佳玥鄰居,我送你回傢。”

陳末本來凜然的臉,聽到“回傢”兩個字,瞬間委屈地脹紅瞭。她抿著嘴,倔強而艱難地說:“我不回傢,我沒傢!”關愛萍聽瞭這話,放瞭一半心下來——所以並沒有壞人,就是跟傢裡人鬧別扭瞭。於是細聲細氣說:“小姑娘,這麼晚一個人在外面很危險的,你爸爸媽媽要擔心的。”陳末不聲響,那表情拒人於千裡,分明是說誰要你多管閑事。

肖涵有點不耐煩瞭——好心好意要幫她,還要看她臭臉?於是也把車一停,來拉關愛萍:“媽,走瞭,回傢瞭,人傢嫌你煩你還管什麼閑事?你明天還要上班的!”關愛萍驚起來,上下打量肖涵,口氣裡是責怪:“這是你同學!這麼晚出點事情怎麼辦?你現在怎麼變成這個樣子瞭!”

關愛萍生氣瞭。她覺得兒子變瞭。剛才在軍軍傢,就花裡胡哨地不說實話,接著又嫌棄自己的工作,現在還對同學這麼冷漠。怎麼變得這麼自私?關愛萍越想越生氣,繼而,有一點對自己的憤怒和傷心——自己怎麼把孩子教成瞭這個樣子?於是,她板著臉,嚴肅地對肖涵說:“我明天是要上班的,所以,肖涵,你負責,把同學送回傢。你要是送不好,你自己也別回傢瞭!”

肖涵看著關愛萍憤而離去的背影,有種百口莫辯冤枉的感覺。他向來扮演著負責能幹的老大哥角色,懂事寬厚,對所有人有求必應,成全瞭自己在歷任班主任口中的“任勞任怨,有領導能力”的形象。他熱臉貼冷屁股幫助過那麼多差生,被人崇拜嫉妒佩服猜忌都不是一天兩天瞭,早就安之若素。但不知道為什麼,自從軍訓時在操場上看到陳末撒潑,他就覺得自己特別難以忍受眼前這個女生的胡攪蠻纏。

於是,當關愛萍的背影真的徹底消失不見的時候,肖涵長嘆一口氣,強壓怒火對陳末說:“走吧,送你回傢。”

關愛萍不在,陳末自在瞭不少。她立刻給瞭肖涵一個白眼:“誰要你送我回傢,自作多情。你管得著麼你!”

肖涵本來想立刻駁回去再損她幾句,但看著陳末紅腫的右臉頰和哭腫的雙眼,卻不期然心軟瞭,於是話出口變成瞭:“我確實管不著。”

陳末剛剛在傢裡和陳彭宇爆發瞭一場世紀大戰,收藏的海報、磁帶全部被陳彭宇撕碎扔掉,還挨瞭一個耳光,到現在還在耳鳴。一肚子氣正沒地方撒,本來想借機跟肖涵吵一架的,但聽他說出“我確實管不著”後,反而愣瞭一愣。月色很好,肖涵穿著校服西裝,劍眉星目地站在陳末面前,一臉誠懇。陳末的心裡一瞬間有些異樣。她來不及體會那種異樣是什麼,但這種不舒服讓她本能地拔腿就跑。

見到陳末拔腿,肖涵也立刻騎上瞭車。於是,兩個人一個在前邊跑,一個在後面,中間總保持著20米的距離。兩個人都不說話,似乎這是一場讓人專心致志、興致勃勃的遊戲。路上偶爾幾個下班晚的路人,朝他們投來驚訝的目光。

終於,十幾分鐘後,陳末氣喘籲籲停下來。她掉頭朝肖涵走過來,然後徑直在他自行車後的書包架上一坐,搖著手宣佈:“我跑不動瞭。”肖涵看著她的樣子,突然覺得特別滑稽,忍不住“撲哧”笑瞭出來。陳末有些惱,一巴掌打在肖涵背上:“笑什麼笑,有什麼好笑!”肖涵不管,看著陳末氣喘籲籲生氣的樣子,覺得更好笑瞭,於是笑得更大聲。

肖涵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晚的上海。馬上到十月瞭,夜風還不涼,可以已經舒爽瞭,路邊兩排梧桐樹,在月影下婆娑著發出沙沙聲,空氣中隱隱約約傳來一點香味,讓肖涵恍然:原來已經到瞭桂花開的季節。他推著車,慢慢走在夜色裡,感到陳末在後座晃晃悠悠,覺得時光變得很悠長。

“肖涵,我真羨慕你,”陳末坐在後座,悠悠然開口,“我要是也沒有爸爸,多好。”

肖涵愣瞭一愣。

陳末晃蕩著腳,意識到自己說錯話瞭,問:“你生氣啦?”

肖涵想瞭想,說:“沒,還沒想好要不要生氣。從來沒人跟我說過這麼沒心沒肺的話。”他回頭看瞭陳末一眼,捉狹地笑起來,“不過我現在真理解你爸幹嘛要打你瞭。”

“我認真的,肖涵,”陳末不管不顧繼續說,“你爸爸在你心目中永遠都是完美的。不像我爸,我一天比一天認識到,他有多自私多冷酷。他就是個暴君,想要掌控一切!”

肖涵望著她氣鼓鼓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陳末,你這個人真的沒心肝啊,怎麼這種話都能說出來?我爸再不完美,我都希望他活著啊!”

說到這裡,他突然有些傷感:“我爸如果活著,我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我也可以跟你一樣沒心沒肺,考試考不好有人罵,逃課打遊戲有人找,我也可以跟你一樣,不開心瞭鬧鬧脾氣離傢出走……”肖涵哽咽起來,深呼吸一口,“你不知道我多羨慕你們。”

這些話肖涵從來沒有對人說過。哪怕是在關愛萍面前,他都是一夜長大,從一個五歲小孩變成瞭讓人放心的、處處熨帖的懂事孩子。他不想讓關愛萍傷心,也不想讓人同情。

肖涵覺得自己眼眶熱瞭,但他不敢停下,他不想讓陳末發現自己的狼狽。於是他推車走得更快。

良久,背後才傳來陳末的聲音:“肖涵,你小時候你爸爸有沒有跟你玩過這個遊戲?他把手掌放在你頭頂上面一點點的地方,然後騙你說,你跳一跳就能夠到的。於是你就跳瞭,在你要夠到的那一刻,他又把手提高瞭,於是你又夠不到瞭。我爸特別喜歡跟我玩這個遊戲,每次都玩得我哇哇大哭才算結束。後來我想,我跟他的關系,永遠就是這個遊戲,我永遠永遠不可能夠得到他那隻手。他永遠有辦法讓我覺得,我不好,我不配做他女兒。

“你爸媽有沒有不要你過?我有。我6歲時候,那天我記得特別清楚。那個禮拜天,我爸我馬上要上學瞭,應該帶我開開眼界,說要帶我去自然博物館。那個禮拜我特別高興,從禮拜一盼到禮拜六。

“結果到瞭博物館,他就開始滔滔不絕講,這個是什麼恐龍,那個是什麼年代的什麼東西。是,他是天才,什麼都知道,一路上我們屁股後面跟瞭好多人,別人都以為他是導遊。我也聽得挺開心啊,小孩麼,就這裡看看那裡摸摸。忽然,他就站那裡,臉一板說:‘來,我考考你,我剛才都說瞭什麼?’

“這我哪記得住啊?我才6歲啊,我就是現在我也記不住這個啊!我就恩恩丫丫亂扯瞭一通。他暴跳如雷,在那麼多人面前,罵我白癡、低能,我整個人當時都嚇傻瞭。然後你猜怎麼樣?”

肖涵好奇地回頭:“怎麼樣?”

陳末冷笑一聲:“他說,你這種人怎麼配做我的孩子?然後我那時候不是嚇哭瞭抱著他麼?他就一甩袖子,把我推開,然後自己就揚長而去。博物館那麼多人,他就這樣走掉瞭,把一個6歲的小孩就扔在那裡瞭。我記得我當時也沒有哭,整個腦袋裡想的都是,完瞭,我爸不要我瞭,我以後要像他說的那樣在街上要飯瞭。”

“你爸還讓你要飯?”肖涵覺得匪夷所思。

“是啊,從小他就說啊。我要是什麼事情沒做好,他就說,這個都不會,以後隻能去要飯瞭,”陳末學陳彭宇的口氣,臉上那種嫌棄鄙夷的表情也絲絲入扣,“所以我小時候真的以為自己會去要飯的你知道麼?”

肖涵忍不住問:“那後來呢?他回去找你瞭麼?”

“我不知道他找沒找。我媽跟我說他回去找瞭,抽瞭支煙,想想又回去找我瞭,結果我不在,他還著急瞭,”陳末撇著嘴道。

“那你跑到哪裡去瞭?”肖涵好奇,6歲的小朋友不應該坐在地上哇哇亂哭麼?

“我去找哪裡有要飯的碗瞭呀,”陳末一本正經,“我以後隻能要飯瞭,不得找隻碗麼?謀生工具啊!”

肖涵看著她認真的樣子,啼笑皆非:“陳末,你可真行啊!”

陳末憑著她驚人的記憶力,最後在入口找到瞭一個保安,認真地要求一個碗,因為自己以後要要飯瞭。保安大驚,出動瞭廣播,兩個小時候,已經在外面找瞭一大圈的陳彭宇再次回到自然博物館時,被保安擒獲瞭。

“回去吧,”當載著陳末圍著她傢轉第三圈後,肖涵說,“你爸現在又該瘋瞭,以為你又上哪要飯去瞭,你可以出現瞭。”他看瞭看手表,已經快11點半瞭。

“他活該,”陳末一板臉,“誰讓他把我的東西都扔掉瞭?!”

“你還是仗著你爸在乎你,”肖涵瞥她一眼,無奈地搖頭笑。

繞到12點的時候,終於在肖涵的護送下,陳末不情不願地回瞭傢。雖然做好瞭要飯的準備,陳末大小姐還是沒忘記帶錢包和鑰匙包。開瞭防盜門要進去前,陳末忽然回過頭,對肖涵說:“肖涵,你爸一定特別特別愛你,比我爸對我的愛多得多得多得多。”

肖涵愣瞭一愣,夜風這時,忽然溫暖瞭起來。他看著陳末一跳一跳地按瞭電梯,良久,高處的某一層的走廊燈終於亮瞭起來。肖涵就這麼站著,看那盞燈,再一點點地暗瞭下去。

錢佳玥第二天在小區門口見到陳末時,覺得她臉色很奇怪,好像沒睡好,整個臉浮腫。

"陳末,你沒休息好麼?"錢佳玥關切地問。“沒有,”陳末臉色不自然,“咳,昨天又跟我爸吵架瞭。”

錢佳玥知道陳末總是跟他爸吵架,也就沒放在心上。正在這時,忽然肖涵騎車從小區裡出來。錢佳玥心想:完瞭完瞭,又撞上瞭。沒想到這次,肖涵看到她倆,不再是不痛不癢地點點頭,而是停下來,問:“一起走麼?”

錢佳玥緊張地望著陳末,隻見陳末板著臉:“那就一起走咯。”

錢佳玥又驚又喜,眼睛不住在兩個一臉嚴肅的人身上望來望去。她是真的開心,一路上嘰嘰喳喳地說著卡門那裡搜羅來的八卦。

但那天晚上,錢佳玥又做夢瞭。

還是冬日清冷的陽光,還是在車站,還是那輛入站的公交車。她拼命往前跑,喊著:“肖涵哥哥,等等我!”眼看肖涵伸出的手就在面前瞭,忽然,另一個模糊的身影從自己身邊掠過,搭上瞭那隻手,上瞭車。

公交車絕塵而去,她沒有辦法追上瞭。

《致15歲!(致1999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