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傳來一聲響亮的鳥叫,讓毛頭吃瞭一驚。他想:這不是烏鴉吧?晦氣啊!好在教室裡刷刷的落筆聲和翻卷聲,彼此交響,不一會兒就產生瞭一種讓人安心的節奏。毛頭望著面前的考卷,摸瞭摸自己的校服口袋。
他偷偷瞥瞭一眼講臺上的地理老師——隻見地中海低垂著頭,閃閃發光的腦勺正對著教室,而他的蛤蟆鏡快貼到面前的報紙,晃蕩著二郎腿,若有所思地點著頭。毛頭根據經驗迅速得出結論:現在是安全的。他熟練地從上衣口袋裡,慢慢夾出一張紙來,在課桌下面鋪開。
“CCBCC,ACCCC,”毛頭一邊重復,一邊在心裡“靠”瞭一聲:“怎麼這麼多C,眼鏡那小子做得到底對不對啊!”說時遲那時快,忽然,毛頭隻聽見教室後門“peng"一下被推開瞭,”僵屍“一步躥到毛頭身邊,右手像火鉗一樣夾住瞭毛頭的手,“噌”一下把那張答案抽在瞭手裡。
“張揚!”“僵屍”陰森的聲音響起來,“我盯你不是一天兩天瞭,總算被我抓到瞭!”毛頭不是第一次作弊被抓,心裡隻是沉瞭一沉,但也沒太大反應。隻聽到“僵屍”說之後那句話,腦子才“轟”一下炸開瞭。
“周傑群、王浩、彭錚、張韜,你們幾個都出來!幹得好事!”
毛頭心裡一顫:糟糕糟糕,這趟看來真的是被盯牢瞭。
“僵屍”氣勢洶洶把5個人帶回辦公室的時候,物理教研組其他老師起哄:“哦喲,張揚,又是你啊?這次幹嘛瞭?”
“幹嘛?”“僵屍”冷笑一聲,“作弊!還團夥作弊,屬於有組織犯罪瞭。人才啊!”緊接著,“僵屍”的眼睛精光閃閃,往五個人臉上劃過:“你們誰先說啊?我現在給你們坦白從寬的機會。”
五人組站在壁角,你看我我看你。毛頭雖然心虛,但作為大哥,必須梗著脖子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來。
“僵屍”笑起來,坐到椅子上,翹好二郎腿,右手指關節敲瞭幾下桌子,“噼裡啪啦”,節奏綿長。等瞭兩分鐘,重重敲瞭一下桌子:“好!講義氣的!你們都不肯講,那麼我來講,好吧。”
從桌子上一堆考卷裡,抽出五張來,“啪”一下扔到桌子上。“僵屍”嗓門大起來,忿然道,“我盯你們不是一天兩天瞭!說說看,上次物理考試,為什麼錯的一樣!”
接著,“僵屍”的臉又貼到毛頭面前,右手把考卷卷起來拍毛頭的頭頂心,輕聲輕氣:“你算聰明,是吧?知道不能抄得一摸一樣,這裡抄錯點,那裡少抄點,對吧?抄到正好及格,最好混在裡面混過去瞭,對吧?”隨即臉色一變,吼起來,“你們當我白癡啊!你們幾個貨色幾斤幾兩我不知道的啊!”
毛頭心裡緊張盤算:看來從上次物理考試就被盯牢瞭,那也就是這兩個禮拜的事情。
沒料到,“僵屍”又從抽屜裡扔出一疊卷子:“以前考卷都還給你們瞭,我抓不到把柄。巧瞭,上學期你們數學陳老師有趟卷子期末考試之前沒來得及發,我借過來看一看。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巧吧?上學期數學測驗,你們選擇題和三道大題目,又一樣的,錯也錯的一樣的。張揚,又是你聰明,第三道題不做,空著,混瞭個72分。”“僵屍”豎起大拇指,“可以的!你不去偷雞摸狗可惜瞭。”
看著五個人不聲響,“僵屍”面色沉重地走到張韜面前,用手裡的卷子重重抽在他腦袋上:“你昏頭啦!你跟著他們幾個混啊?你媽媽傢長會對我千囑咐萬囑咐,叫我好好管你啊!他們幾個是什麼人啊?垃圾!癟三!流氓!你照照鏡子你跟他們一樣伐?你有爸爸開公司的啊?你有爸爸是勞改犯啊?你爸爸媽媽全部心血放在你身上,你跟他們一起混!你對得起他們伐?我今天跟校長說開除他們,你說要一起開除你伐?”
毛頭聽到這裡,心頭一震,抬頭望“僵屍”一眼。到底是13歲的小朋友,頓時心頭烏雲密佈:不會吧!真的要開除?腿肚子有點發軟。
張韜“哇”一聲哭出來:“蔣老師,我錯瞭,你不要開除我!我就借答案給他們抄,你不要開除我!”
毛頭一聽,知道今天完瞭,眼鏡肯定都要招瞭。他也不怪眼鏡,本來麼,誰想被開除呢?事到如今,《古惑仔》的BMG在腦海中嘹亮地響起——“哪個叫作正義,哪個戰無不勝,對錯正邪卻難定。”
“蔣老師,不關他們的事情,”毛頭耿耿脖子給自己壯膽,“都是我!”
“我就知道是你!”“僵屍”的手指頭指到瞭毛頭的鼻子上,“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啊?3班早上考試,中午問3班去要題目,是你吧?要到瞭題目,叫張韜做。其它題目,考卷發下來,叫張韜趕快做,做完上廁所,讓彭錚把答案貼在廁所水箱背後,你們再分頭去拿!”“僵屍”興奮瞭,對著辦公室其他老師說,“有才伐?結棍伐?!知道打時間差,知道安排角色,知道自己抄的時候抄錯一點!小小年紀會這套,他以後不被槍斃,我蔣字倒過來寫!”
辦公室裡發出一陣哄笑:“哦喲,瞭不起,我黨當年搞地下工作也不過這樣瞭吧。”
等大傢笑夠瞭,“僵屍”笑瞇瞇盯著五張快哭出來的臉,說:“打電話,叫傢長,我要問問看你們爸爸媽媽:這樣長期有組織地作弊,叫你們退學,算不算冤枉你們。”
毛頭不敢給張啟明打電話。張啟明的脾氣他清楚,好起來“寶貝兒子寶貝兒子”,要是臉一板,就是不分青紅皂白一頓毒打。恨起來,皮帶抽斷過五根,耳光打得差點失聰;隔一天後悔瞭,遊戲機冰激凌飲料一樣一樣往傢裡拎,老人頭一疊一疊塞過來。張啟明對兒子沒有要求:“你太太平平幫我混個中學畢業,大學我花錢你老老實實上個三本,以後你想幹嘛就幹嘛。你好我好大傢好!”
成績好,成績好又不稀奇的。張啟明公司裡,新招的幾個不都是大學生?張啟明覺得:人,讀書要讀的,也不能讀太多,否則把自己讀進去瞭。肖涵的老爸,肖友光,算是工農兵大學生瞭,思想好死瞭,為瞭點德國設備英勇救火,把自己救成瞭個烈士。就算當時不光榮,現在九廠一關,他又能幹嘛啊?廠裡那些同事,那些先進、勞模,現在下崗瞭不是都協管員當當,倉庫保安做做啊?
所以,張啟明看著肖涵那麼爭氣,獎狀貼滿墻壁,羨慕是有點羨慕的;但轉頭看看自己那個人小鬼大、賊眼亂轉的兒子,覺得鹿死誰手,亦為可知。可是有一樣,老娘老頭子閉眼前,張啟明是發過誓的,寶貝孫子一定幫他們帶好,好好讀書,不能走邪道。“你不要給我找麻煩!”張啟明教訓起毛頭來,開口閉口就是這句。
現在,張啟明不想找麻煩,麻煩找到瞭張啟明。
張啟明前腳剛剛到火車站,前腳在候車大廳坐定,後腳大哥大就響起來瞭。他本來想推:“人已經上火車瞭”,但聽到“退學”兩個字,拍著大腿就跳起來,對買票回來的銷售主任匆匆交待瞭兩句,打瞭輛的,朝學校狂奔而來。
到瞭辦公室,已經過瞭下班時間。其他小孩都被領回傢,隻有毛頭一個人耷拉著腦袋立壁角,兩隻腳換著重心,垂頭喪氣。張啟明看到,滿心的怒火,先去瞭一半。於是,他熟練地堆起假笑,對辦公桌前的“僵屍”寒暄起來:“蔣老師,不好意思,我是跳瞭火車趕回來的,耽誤你下班瞭,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蔣有為對張啟明本來就沒什麼好感。一個暴發戶,有瞭幾個臭錢,就硬是把兒子塞進來,年年給自己班平均分拖後腿。雖然逢年過節也懂道理會“意思意思”,但張揚這個小子實在太討厭,蔣有為早有不爽。
“作弊?”張啟明愣瞭一愣。自己又不要兒子成績多好,小赤佬還去作弊。
“不光自己作弊,還帶領幾個同學一起作弊,把我們班成績挺好的數學課代表也拖下水瞭,”蔣有為很氣憤,“還逃課、冒充傢長簽名、上課調皮搗蛋這些都是小意思我就不說瞭。”
“我回去好好教育,一定好好教育!”張啟明趕緊說。
“僵屍”面皮牽瞭一牽:“張揚爸爸,你說好好教育也不是第一次說瞭。張揚,上學期帶頭跟隔壁技校打群架,已經背過一個處分瞭。這次作弊性質那麼惡劣,再背一個處分,按照校規,是要退學的。”
“退學不能退的!”張啟明急起來,“他現在初二,還是義務教育,怎麼能退學呢?”
“我們學校退學,你可以去別的學校繼續義務教育麼,國傢讓你讀書,我們不會不給你讀的,”“僵屍”慢悠悠說,“當然瞭,退學這個事情最後要教導主任通知你,我隻是跟你提前打個招呼。老實說,你兒子這種人,我是教不瞭瞭。”
張啟明心裡把毛頭一通暗罵,聽到這句話,非常不爽:“蔣老師,你話不能這麼說的,我兒子不好,還是祖國的花朵,要拜托老師好好教的。你現在開口閉口,他這種人,他哪種人啦?小孩子,做錯事難免的,你們為人師表,要給他個機會的。”
“他做的事情,就不是一般小孩子會做的事情,”蔣有為終於光火瞭。從辦公桌裡抽出一張畫來,摜在張啟明面前,“你兒子就是心底惡毒,反社會,我跟你講,我看死他瞭,以後長大好不瞭,狗熊一隻!你看看,上美術課,老師叫他們畫傢庭,你看他畫得什麼?”
張啟明定睛一看,一張白紙上畫一個靈堂,供的蘋果生梨,最外面一個香爐插著三根香。遺照上赫然蔣有為的臉,三角眼薄嘴唇,臉頰上痣的位置也一模一樣。旁邊對稱,一副挽聯,上聯“蔣公千古”,下聯“永垂不朽”,頂上一副橫批“大快人心”。
張啟明先是震驚,接著又想笑,看看畫的遺像,望望蔣有為,心想:小赤佬沒想到還有點畫畫天賦麼。但臉上不能表現,拿過紙來扔在毛頭頭頂心,疾首痛心道:“小赤佬,看看你做得好事!”
蔣有為今天新仇舊恨一起算,並不打算放毛頭一碼。又拿出一本本子來,某年某月某日,帶同學逃課去網吧;某年某月某日,跟初三學生搶籃球場打架;某年某月某日,又帶同學去網吧,半夜被同學媽媽堵在網吧;還有頂撞某某老師,某某老師,某某老師……如此種種,聽得張啟明臉色越來越沉。他曉得,看這個意思,蔣有為這次是真的想拿毛頭開刀瞭。
蔣有為面色嚴肅:“張揚爸爸,你兒子,我是肯定管不瞭瞭。剛才跟你講的東西,我已經跟校長教導主任都說過瞭。我知道,你也有點路子,跟教務處的王老師認識,你有本事,你就去走王老師的路子,反正我這裡是不會收瞭。”
張啟明心裡恨,臉上難免流露出來:“蔣老師,你真的一點餘地都沒有?”
蔣有為指著毛頭:“張揚爸爸,不怕跟你直說,我是管不瞭瞭,也不想管瞭。明年初三瞭,留著他,我們班平均分要拖掉多少?”
張啟明最近生意本來就焦頭爛額,有筆深圳的帳收不回來,急火攻心,脫口而出:“那是你們老師沒水平!”
蔣有為一拍桌子:“你們傢長管不瞭,扔到學校裡我們老師就管得瞭啦?我不怕跟你直說,你兒子,就是個壞得冒油的壞小子,遲早是這個社會的敗類、渣滓,十年後他被拉去槍斃我都不驚訝!”
張啟明也拍瞭桌子:“我兒子是敗類啊?我看你們才是衣冠禽獸!”轉頭對毛頭一聲怒吼,“兒子,我們走!”
毛頭匆忙地撿瞭書包,忐忑地跟在屁股後面,一路跟到校門外,跟上瞭出租車。張啟明一直陰著臉,到瞭傢,也不說話,也不發脾氣,隻是一個人坐在沙發上陰著臉。
比起被退學來,毛頭看到張啟明這副樣子,心裡反而更驚慌。
讀書不讀就不讀瞭,毛頭想得很開,但接連幾天,張啟明一臉陰鬱,也不上班瞭,對毛頭也不打不罵。每天呆在傢裡,噼裡啪啦翻名片夾,要麼就躲在陽臺打電話。毛頭心裡,總有種大難臨頭的感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