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頭本來料定瞭,這次肯定又要一頓“竹筍烤肉”——每次傢長會回來反正都要吃一頓的,但這次大概要更厲害點,畢竟號稱要退學瞭。為此,毛頭偷偷把傢裡所有帶角帶尖的“兇器”都藏瞭起來。但竟然啥都沒發生,這搞得毛頭心裡惴惴不安起來。
張啟明的臉色,既沒有平常暴風雨發作前的歇斯底裡,也沒有恢復到從前見到毛頭就眉開眼笑,賊特兮兮“兒子長兒子短。”他用力瞪著三角眼,把眉心擠出一個“川”字,把嘴角抿出剛毅的線條來,話也不多瞭,每天隻有“吃飯”“好睡覺瞭”“起來瞭啊”三句。也不在客廳打電話瞭,有事沒事在陽臺上,把玻璃門一關,開始打大哥大。
空氣中有一種白色恐怖,於是毛頭也夾緊尾巴做人。輕易在房間裡不出來,每次張啟明一開門,立刻裝得三從四德抓起本書來看,眼角偷偷瞄過去看張啟明的臉色。提心吊膽瞭整整三天,終於,這天張啟明從樓下小飯館買飯上來後,裝作順便地說瞭一句:“毛頭,你等下整理點衣服,我明天帶你出去玩。”
毛頭心裡騰升起不祥的預感,腦子裡紅色警報亂拉,他咽口口水,也裝作不經意地問:“哦,去哪裡啊?”
張啟明說:“到山東去。”
“山東?山東有什麼好玩的?”毛頭眼睛盯著菜,繼續小心翼翼問。
張啟明說:“山東麼,好玩的地方多瞭呀,什麼泰山,什麼青島,多瞭。主要是,那裡是孔孟之鄉,孔孟之鄉你曉得伐?帶你去拜拜孔夫子,讓你也有點熏陶熏陶,不要一天到晚逃學打架!”
這倒說得有點道理,毛頭的心放下來一半,感情老爸準備走溫情路線來感化自己瞭。他輕快地夾瞭一塊肥肉到自己碗裡,隨口問瞭一句:“那我們去幾天啊?”
張啟明明顯愣瞭一下,然後說:“想玩幾天玩幾天,玩到殺根。”
毛頭心裡的疑惑又起來瞭,繼續追問:“那我要帶幾天的衣服?”
張啟明瞇起眼睛想瞭想,似乎在算又似乎在回憶,說:“三天,三天差不多瞭。”
三天?三天就夠瞭?毛頭心裡嘀咕。他心裡又開始疑惑起來,覺得此行異常可疑。但他是打“紅警”的老手,知道聲東擊西的道理,也不追問,隻是“嗯”瞭一聲。沉下心上下打量張啟明,隻見他今天明顯臉色活泛瞭,三角眼梢又吊起來瞭,嘴巴吃東西“BiaJi”著有滋有味,一伸胳膊就開瞭電視看股市行情。
毛頭等他緊盯著電視時,忽然問:“爸,那三天過瞭我衣服沒瞭怎麼辦啊?”
“沒關系的,他們那裡發衣服的,”張啟明想也不想就接瞭。
“他們那裡?是哪裡啊?”毛頭的心跟著聲調一起提起來瞭。
“哦,”張啟明回過神來,但也沒有慌亂,隻是和藹地說,“我是說,人傢山東也有商店的,不夠瞭去買好瞭,小意思麼。衣服帶太多,箱子太重瞭,行動起來不方便。”
小江湖碰到老江湖,話圓得毛頭無話可說。毛頭不說話瞭,把飯扒拉完,就進自己房間關瞭門。他腦袋裡千絲萬縷的念頭——“他們那裡”,一定是個地方;不肯講什麼地方,一定是個不能說給自己聽的地方。這是要把自己賣瞭還是扔到孤兒院裡去?扔孤兒院幹嘛要扔到山東去?怕扔在上海自己逃跑?老爸那麼狠心?但證據就在眼前啊……
想瞭差不多半個鐘頭,毛頭的腦袋漸漸清晰起來:不管張啟明要送他去哪裡,他是肯定不能去的!所以,隻能逃瞭。往後的歲月,老子要——
行走江湖,浪跡天涯,孤身仗劍,策馬奔騰!
9點鐘張啟明進毛頭房間的時候,發現毛頭已經把一個箱子都理好瞭。張啟明“咦”起來:“你帶那麼多東西幹嘛?不是跟你說隻要三天的衣服就好瞭麼?你隻小赤佬搬傢啊?”
毛頭脖子一梗:“我不喜歡外面買的衣服,我就喜歡自己的衣服,你管得著麼?你再講我山東不去瞭。”
“好好好,”張啟明立刻妥協,“隨便你,你想帶什麼帶什麼。”
毛頭附在門口,看見張啟明跑到客廳,老酒杯杯,花生剝剝,咿咿呀呀還哼起瞭鄧麗君。他心裡陣陣作痛:這真的是賣兒子的前奏啊!毛頭悲壯地對自己說:毛頭,以後你就隻能靠自己瞭。
箱子全部理好,自己的衣服、變形金剛都帶好瞭,紅包裡的壓歲錢也都抽出來瞭,一片空紅包殼扔在床上地下。毛頭想瞭想,把厚厚一摞錢分四份,一份藏在箱子最裡面的口袋裡,一份藏在自己的背包裡,一藏在外套內兜裡,一份藏在兩隻鞋的鞋墊下面。
但看著滿架子的模型遊戲,帶不走實在太可惜瞭。都是自己一樣一樣淘回來的,都是心血啊!於是,毛頭又作瞭一個臨走前的重要決定——分遺產!飛機模型、遊戲機、還有不知真假的馬拉多納簽名的足球,這些都是要給肖涵的;灌籃高手海報、日劇DVD、還有他藏在書架最裡面折好的那瓶幸運星,這些是要留給錢佳玥的。
等毛頭鄭重地分割完“遺產”,他又學諜戰片那樣,躡手躡腳走到房門口,把耳朵貼在門口聽瞭聽。就這樣來來回回,一直等到十點多,張啟明大約是酒喝飽瞭,廁所裡響起瞭抽馬桶聲。再不到半小時,均勻的呼嚕聲從張啟明房中傳來。
是時候瞭!毛頭握緊因為緊張而冰冷的拳頭。他背上背包,挎上兩個大袋子,還拖著一個沉重的箱子。但毛頭給自己打氣:生物課上說的,緊要關頭,什麼腺素會分泌的,掉瞭腦袋還能繼續跑,女人能搬鋼琴下十二層樓。這點東西,難不倒小爺我!
但生物課沒講給毛頭聽,腎上腺素可以支撐多久,就是講瞭估計毛頭也忘瞭。走不到十五分鐘,毛頭決定還是要靠出租車幫自己完成贈送遺產大業。
毛頭一開始的計劃是:把遺產悄悄放在肖涵和錢佳玥傢門口,當然他也寫好瞭“遺書”。寫訣別信的時候頗花費瞭些心血,先是斟詞酌句不容易,再然後,神奇的是,自己每檢查一遍,就能發現一兩個錯別字。到瞭最後,毛頭也發狠瞭,就兩句話“肖涵哥哥/錢佳玥姐姐:我走瞭,別想我。毛頭。”
叫別人別想他,其實是叫對方記著他。十三歲的小孩還不明白這個道理。但是,當毛頭真的把東西都放好時,忽然,望著外面烏漆嘛黑的夜色,心裡的豪情萬丈去瞭十之八九。毛頭這時,才真的開始心疼自己瞭。
自己從小沒媽,老爸又在外地做生意,毛頭的童年,就是在新村這幢房子裡,在爺爺傢在陳老太傢在關愛萍傢長大的,就是在錢佳玥肖涵的屁股後面跟大的。離開和張啟明的那個“傢”,毛頭並沒有感傷;但眼看著兩腳要跨出新村的樓,再也見不到肖涵和錢佳玥瞭,毛頭的腳卻哆嗦起來瞭。終於,他一抹鼻涕想:我再去跟他們告個別吧。
錢佳玥這天晚上正在生悶氣,生陳秀娥的氣。
吃晚飯的時候,看社會新聞,是一起入室盜竊案。陳老太又不免開始提從前的光輝歲月。說現在的人心都壞掉瞭,不像他們那個時候,心裡隻有國傢和集體。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每個人都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兩半,貢獻出去。
陳秀娥冷笑一聲:“你們那個時候是戇,還指望所有人一直戇下去啊!”
上次陳老太說自己手表被陳秀娥偷瞭,結果就壓在自己枕頭底下。但即使找到瞭,陳老太還是罵瞭陳秀娥一頓“貪慕虛榮”。陳秀娥對陳老太很不爽,這種不爽,從污蔑自己偷東西錯瞭還不認,到手表是她兒子買的瞭不起死瞭,到從來重男輕女不把自己當回事,再到當年硬擠掉自己留廠的名額送自己去江西插隊……陳秀娥和陳老太的這筆賬不能算,一開個頭,就延綿幾十年,話裡話外都是刺,心裡堵得慌。
“什麼叫戇?你這是什麼態度!”陳老太肅然。
“我說錯啦?”陳秀娥明知道什麼話能讓陳老太跳腳,就偏要挑那些話說,“喏,最戇的就是下面。”她跺跺肖涵傢的天花板。
“你在說什麼啊?”陳老太果然生氣瞭,“肖友光是英雄!”
“英雄?”陳秀娥的笑從鼻腔裡出來,“他就是戇大!以為自己是賴寧瞭,著火瞭不逃命去救什麼德國來的機器。什麼寶貝啊?什麼德國機器啊?現在怎麼樣?前年砸碇不是一樣砸掉瞭啊!他一條命換瞭什麼回來啊?喏,換瞭老婆下崗一天要打兩份工,換瞭肖涵從小沒爸爸衣服書包通通撿別人用剩下來的!英雄來,幫幫忙哦!我看狗熊還差不多!”
陳老太想反駁,一張臉漲得通紅,但是,她想到肖涵母子,那些話像梗在喉嚨裡,一句都說不出。
但是,錢佳玥忍不瞭。“啪,”她把筷子一摔,“騰”地站起來,眼睛裡含滿眼淚,聲音哽咽著大喊,“你胡說!肖涵爸爸就是英雄!就是英雄!就是英雄!!”她雙眼射著鄙夷的仇恨的光芒,射得陳秀娥心往回縮瞭一縮。
錢佳玥的心被怒火脹滿瞭,以致於從來沒有過的大喊也還不能夠表達,於是,她又從來沒有過地狠狠砸瞭房門,留下瞭一臉驚愕的陳老太和陳秀娥。
胡說什麼!錢佳玥眼淚橫流。如果肖友光不是英雄,那麼肖涵是誰?如果肖涵不是英雄的兒子,不是那個頂天立地的肖涵哥哥,那她錢佳玥,又是誰?她不敢細想下去,所以一定是陳秀娥在胡說,在胡說!
十五歲的時候,錢佳玥在心底裡從來沒有懷疑過一絲一毫的“理應如此”的世界,就這樣,忽然裂開瞭一條縫。她手忙腳亂堵住那條縫,希望可以在天真爛漫的童年裡,再多停留片刻。
毛頭敲門,陳秀娥披著外衣去開門的時候,錢佳玥還沒有睡。她正心亂如麻,眼前的數學和物理公式,在長時間的緊盯下,已經幻化成的一條條蠕動的小蟲。
“毛頭,你怎麼來瞭啊!”錢佳玥隻聽到陳秀娥嘰嘰喳喳的聲音,但不免提起瞭精神來聽。
“什麼來告別啊,你傻掉啦?你爸爸呢!”陳秀娥的聲音更“哇啦哇啦”起來。錢佳玥聽到這句,忍不住好奇,推門出去。不一會兒,陳老太也走瞭出來。
“不可能的,什麼你爸爸要把你賣掉,你亂講!”陳秀娥笑起來,“你爸爸缺這點錢啊?缺這點錢賣給我,我正好少個兒子。”
但陳秀娥的笑嘻嘻有點激怒瞭毛頭。他的板寸根根上豎,散發這騰騰殺氣:“你不相信算瞭,我走瞭。”
“毛頭別走,”錢佳玥一把拉住毛頭,瞪瞭陳秀娥一眼,“你別聽我媽的,她隻會亂講!”
毛頭被錢佳玥一拉,剛剛硬氣起來的心就軟瞭下來。在毛頭的心裡,要玩,總是要跟著肖涵;有委屈瞭,要吃東西瞭,總是要找錢佳玥。他總是記得夏天的風扇下面,錢佳玥一勺一勺喂他吃要化未化的光明牌冰磚。
毛頭懷著訣別的心情,珍重地從給錢佳玥的“遺產”口袋裡掏東西:“佳玥姐姐,我的海報DVD都給你。”掏到最後,掏出一瓶幸運星,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再介紹瞭,往錢佳玥懷裡一塞。
大傢這才看出來,毛頭並沒有開玩笑,他是真的準備離傢出走瞭。陳老太很生氣,嘴裡大罵張啟明胡鬧,指揮陳秀娥:“你快點打電話,叫小三子過來!”在陳老太眼裡,這個張傢小三,長得再大,老板再大,都是自己一個電話馬上就能叫來的。
毛頭聽說要把張啟明叫來,渾身一哆嗦:“陳奶奶,不要叫我爸來,他來我走瞭!”
“走什麼走?一個都不許走!”陳老太臉板起來,一把拉毛頭在身邊坐下,“一個兩個都不把放我放在眼裡!叫你爸來,有什麼事當我面說清楚,他到底想幹嘛,把你帶哪裡去?不交代清楚,別想帶你走!”
毛頭找到靠山,心忽然定瞭一半,隻是形式上還在折騰扭捏地要走。錢佳玥湊到他耳邊說:“我把肖涵哥哥也叫上來好麼?你不是還要跟他道別麼?”毛頭眼睛放瞭光,點點頭。
跟錢佳玥不同,肖涵倒是一本正經在做功課。競賽選拔給他的打擊頗大,但他不想和關愛萍多說,也沒有別的人可說。都說全國教材的數學難度比上海大,他幾經輾轉從已經畢業的學長那裡搞來一套全國卷的數學輔導書,用橡皮擦掉答案正在重新做。就聽到刺耳的門鈴“叮咚”響起,還有錢佳玥“肖涵哥哥”的叫聲。
肖涵有些詫異,開瞭門,見到一臉緊張的錢佳玥。錢佳玥跑得急,有些喘:“肖涵哥哥,毛頭在我傢,你快點去看,他要離傢出走!”
肖涵正要跟瞭去,隻聽見關愛萍從房間裡跑出來急促的聲音:“毛頭怎麼啦?”
關愛萍的焦慮讓肖涵本能地厭惡。
從前不會,他可以坦然接受他媽媽關心毛頭,但現在,關愛萍焦急的臉讓肖涵想起她和張啟明那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一瞬間,肖涵甚至想脫口而出:“你那麼關心你去,我不去瞭。”
但到底忍住瞭。肖涵平復瞭一下心情,一臉平靜地對關愛萍說:“我先去看看,媽,你把睡衣換瞭再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