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心裡的人

張啟明把他那輛二手奔馳停好之後,是一邊罵“小王八蛋”一邊上樓的。罵瞭一路想想不對,好像把自己也罵進去瞭。

張啟明最早是跟著幾個哥們討三角債的,天南海北跑過不少地方,腦子活絡才跑單幫,到之後自己開廠。因此,對我國語言文化的精深有比較透徹的瞭解,“王八”兩個字讓他心裡一抖,再開口便隻能罵“小赤佬討債鬼”瞭。

時鐘已經快十二點瞭,他輕手輕腳剛敲一下,陳傢的門就開瞭。陳秀娥上挑著眉毛,似笑非笑看著他:“酒醒啦?”張啟明對她露出無奈的臉,雙手一攤:“又沒啥大事的咯,搞得這麼嚴重幹嘛!”陳秀娥還是露出瞭惺惺相惜的革命同志感情,一邊讓他進來,一邊耳邊低語:“三堂會審,你自己當心點。”

張啟明眼睛一轉,就有瞭主意。說到底,他不怕的,他教育自己的孩子,有什麼錯呢?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他又不是送毛頭去火坑!

於是,見到端坐的陳老太,張啟明先嬉皮笑臉瞭起來:“過房娘,這麼晚瞭還不睡!都是被這隻小赤佬搞的,沒什麼事情的,我就是帶他去個新學校,搞得我要販賣人口瞭一樣。”一邊說著,一邊眼角餘光早就鎖定瞭陳老太身邊的毛頭。突然長猿展臂想把毛頭先摁住,沒料到毛頭活絡,一下鉆到肖涵背後去瞭。

張啟明早就見到瞭肖涵旁邊板著臉的關愛萍。陳老太他是不怕的,哄瞭幾十年早有心得,但看到關愛萍,未免有點老鼠遇到貓的恐慌。於是順勢舉起另一隻手,配合著伸出去落空瞭的手臂,伸瞭個大大的懶腰,一面裝作意外地對著關愛萍說:咦,你們怎麼也來瞭?這麼晚瞭,明天涵涵還要上學的,睡太晚對孩子不好,早點回去休息!我們這裡沒事的,不要聽小孩子亂講。你們第一天認識毛頭?他講的話你們也要相信的?”

陳老太咳嗽一聲:“小三子,我問你,毛頭說你要帶他去山東,是不是真的?”張啟明指著空凳子,笑嘻嘻說:“我坐下說好伐?你們都坐著我站著,感覺真的像犯人一樣。”一邊不等答復,一邊就屁股坐定,“山東,去旅遊,有的,我火車票都買好瞭。我講給你們聽聽,你們都還不知道,這個小赤佬在學校做瞭什麼好事!前兩天,我要去出差,火車都上瞭,老師一個電話打過來,叫我去學校。你們猜這次怎麼樣?直接要退學!”

張啟明的眼睛從陳老太、關愛萍、陳秀娥、錢楓的驚愕的臉上一一劃過,知道這下自己掌握主動權瞭。“退學啊,你們問問他在學校做瞭點什麼好事?組織作弊!不是一個人作弊哦,是帶頭組織一群同學一起作弊。他們還有分工,搞得跟犯罪團夥一樣的,”張啟明說起書來,抑揚頓挫,面部表情和手部動作都極其豐富,陳秀娥恨不得抓把瓜子來一邊聽一邊剝。

“逃學,帶頭逃學,去網吧打遊戲,被老師和其他同學傢長堵瞭不是一次兩次瞭。他們班主任叫他什麼?害群之馬。還有哦,不止這些哦。上學期打群架,初一的小朋友哦,跟初三的打,結棍吧?這個事情佳佳知道的呀,後來全校通報的——記過一次,留校察看。人傢老師說得清楚的,身上背著一個大過,現在剛剛開學,又逃學、組織作弊,退學是數罪並罰。你們沒看到我那天哦,在辦公室被他們老師訓得跟個豬頭三一樣!”

張啟明說一樣,毛頭在肖涵後面縮一點,現在幾乎想找個地縫鉆進去瞭。

陳老太和關愛萍的臉都松動瞭,望著張啟明的目光多瞭幾分同情。隻有陳秀娥叫起來:“退學啊?真的退學啊?那不行的,初中是義務教育呀,退學之後毛頭怎麼辦?”

張啟明正等著這句,一拍大腿:“就是說呀!這隻小赤佬,我又不指望他跟涵涵佳佳一樣,光宗耀祖考大學,對吧?我就希望他太太平平高中混完,能塞錢麼去個民辦;實在不行高中不讀麼,讀個職校技校。但是初中是義務教育呀,你初中小祖宗總歸要給我念完吧?”

“那真的退學瞭,還可以去其它中學吧?”陳老太猶豫著問。

“他這種被退學的小孩,哪個中學想要啊?”張啟明憤憤地回答,一雙透視眼看到肖涵身後,恨不得現在拎過來打一頓,出出這幾天的惡氣。

“一下子找不到,就多找找,要不然大傢都幫忙去問問,總歸能想到辦法,”關愛萍很誠懇地說。

張啟明看到關愛萍的神色,心想“女人到底心軟”,繼而又想到,毛頭如果有個媽,或許也不會這樣無法無天。他嘆口氣:“學校,倒不是不能找。但你們說說看,他現在這個死樣子,要是還不學好,換個學校有什麼用啊?一天到晚逃學、上網、作弊、找老師麻煩,你說我打也打瞭,罵也罵瞭,讓我怎麼辦?不怕老鄰居笑話,每年皮帶起碼打斷三四根,有什麼用啊?”

陳老太還是心疼毛頭,伸手去拉毛頭:“毛頭,跟你爸爸認個錯,我們保證,以後肯定好好上學。”毛頭犟頭倔腦地不肯出來,張啟明一抬手:“繼娘,算瞭,他這個小子保證像放屁一樣,我也不想聽瞭。我反正打也打不動瞭,罵也罵不動瞭,在他們學校挨罵也挨夠瞭……”

苦大仇深的當口,隻有陳秀娥笑起來:“你這個叫現世報,你小時候自己一副什麼鬼樣子啊?叫我說一點沒報錯,老天有眼!”

氣得張啟明翻瞭幾個大白眼,心想陳秀娥就是一點拎不清,這種時候,七雜八纏些什麼亂七八糟東西。還是錢楓攔住瞭老婆,沒有讓她繼續說下去。

張啟明清清嗓子,繼續:“山東,我是打算帶毛頭去的。一個,是帶他換換環境,散散心;另外一個,我是有個朋友跟我說的,那裡有個醫生,信楊的,好象對付這種情況有一套的。”

“醫生?什麼醫生?”陳老太問。

“好像是治什麼癥什麼癥的,反正是看精神病的醫生……”張啟明話還沒說完,就被陳秀娥打斷:“帶毛頭看精神病?我看你有精神病!哦,不聽話點就是精神病啊?那我看你自己病史很長來!”

“啊呀,你不懂不要瞎發表意見!你關掉關掉,沒人要聽你說話!”張啟明終於對陳秀娥不耐煩瞭。

但陳老太這次倒和陳秀娥同一陣線:“但這個毛頭,怎麼看都沒有精神病啊,怎麼能瞎看毛病呢?”

“我的媽哎,”張啟明笑起來,“你不要聽精神病這個名頭嚇人,不是的。我朋友說瞭,這個醫生,他自己孩子打電腦遊戲打上癮瞭,他因為這個自己研究瞭一套方法出來,說對小孩子很管用的。而且你不要聽什麼精神病啊精神病啊,這個不是精神病,在國外,就是很正常的,叫心理咨詢,很正常的。那個什麼電視,裡面那個爸爸,不就是什麼心理醫生麼?”

“成長的煩惱?”錢佳玥聽到這裡,也插瞭一句嘴。她漸漸也覺得,張啟明的做法,也並非毫無道理。

“對對對!”張啟明欣喜起來,“教育臺一直放的麼!我朋友自己是個老師哦,說這個楊醫生到他們學校去做過講座的。說現在這種電腦遊戲啊,就是毛頭打的這種,裡面不知道設計瞭什麼,是勾引著小孩子的,跟吸毒一樣,會上癮的。所以不是小孩子自己壞,一定要打遊戲,是他們控制不住自己。就跟吸毒的人一樣,他們自己戒不瞭毒的,一定要有人幫助他們。我聽聽,是有道理的呀!”

一雙三角眼望出去,陳老太錢楓關愛萍臉上紛紛露出瞭贊同的表情。

張啟明覺得差不多瞭:“不瞞你們說,這個醫生我也是打聽瞭很多很多地方才打聽來的。天南海北的朋友我都找遍瞭。他們跟我說,有什麼軍訓學校,什麼封閉式學校,我一開始也動過心的,但想想總歸不放心。但這個醫生,是我朋友鄭重推薦給我的。第一,我朋友自己是搞教育的,是老師呀;第二,那個醫生,以前是正規醫生;第三,雖然說現在他這套方法還在小范圍實驗,但是山東那裡報紙電視臺都已經去采訪瞭,人傢評價很高的。最關鍵什麼,我問瞭一下,人傢收費也不貴的,不是為瞭賺錢,真的就是幫助小孩子,幫助我們這種父母。所以我已經講好瞭,明天帶毛頭去山東,大後天去看看那個醫生。”

“我不去!”毛頭大叫起來,“我不去!”

他頭一露出來,張啟明眼明手快,一下捏住耳朵揪瞭出來,“啪啪啪”三下重擊在頭頂:“小赤佬本事大瞭,玩離傢出走啊?”

“我不去!”毛頭繼續喊,“小時候硬要說我多動癥,給我吃藥!還給我測智商,最好我是個笨蛋!現在又要說我精神有毛病,我看你才有毛病!”

張啟明奮起一腳,皮鞋踹在毛頭後腰屁股上,毛頭一個踉蹌,摔在地上。錢楓上去抱住張啟明:“打孩子不能打,你好好跟他說麼。”

“好好說?好好說有用麼?”張啟明看到毛頭,就氣不打一處來,所有章法都亂瞭,“我帶他看這個看那個,不是為他好啊?”

“根本不是為我好!”毛頭摔在地上,轉過臉,眼睛怒火湧動,“我多動癥,我智商有問題,我精神有問題,你就沒關系瞭!你就好該玩玩,該瀟灑瀟灑瞭!我有毛病瞭,你就開心瞭!你就是自私!”

張啟明聽得怒不可遏,甩開錢楓的手,抓起毛頭的領子,一個大頭耳光打上去:“我自私啊?我自私我就打死你,省得天天氣我!今天跟你明說,你山東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我不去!”毛頭一臉凜然。

一個耳光扇下去,毛頭的臉有點腫。

“我不去!”毛頭臉漲得通紅,繼續犟。

再一個耳光下去,隻見鮮紅的鼻血像開瞭開關一樣,順著就流到瞭雪白的領子上。張啟明看得愣瞭愣,但毛頭接下去的話把他最後一絲理智摧毀——“你打死我我也不去!”

“好好好,打死你就打死你!”張啟明也發瞭狠。

錢楓再想去攔,但看到張啟明發瞭狠,也有點猶豫。畢竟是老子教訓兒子,自己一個外人,仿佛沒什麼立場。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張啟明雖然隻有170出頭,身材瘦弱,但是發起狠來,不誠心攔的錢楓根本拽不住。剩下一屋子女人,推推搡搡,雞飛狗跳,驚叫滿天,也攔不住刀削一般的一個接一個耳光。

毛頭有些被扇暈瞭,眼前一切模模糊糊起來。正在這時,張啟明的手被鐵鉗一樣的一雙手箍住瞭。

張啟明一回頭,看到瞭肖涵。他被憤怒沖昏頭腦,脫口而出:“肖涵,你給我放開!”

肖涵雖然剛上高一,但個子已經躥上瞭一米八。喜歡打籃球的年輕小夥子,血氣方剛,輕松就鉗住瞭張啟明。肖涵不怕張啟明,甚至有些能報仇的快感:“我不放,除非你保證你不打毛頭瞭。”

張啟明氣急攻心:“我管兒子,不要你多事!你們都算老幾,管我們傢裡的事!”

肖涵脫口而出,回吼:“毛頭是我弟弟!我就不許你打他!”

話一出口,張啟明和肖涵都愣瞭一愣。張啟明望到旁邊關愛萍沉峻的臉色,忽然反應過來,心裡大呼一聲“不好”,手上力氣陡然被抽走瞭。

關愛萍通紅著眼睛,走到張啟明和肖涵中間:“張啟明,我們確實不是你傢裡人,管不瞭你教訓兒子。”

張啟明口氣軟下去:“愛萍,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不知道你什麼意思,”關愛萍鐵青著臉,“但我跟你說,你這樣當爸爸是不對的。你以為給點錢就能當爸爸瞭?毛頭從小媽媽不在,你自己想想你花瞭多少時間在他身上?開心瞭親親抱抱,不高興瞭就打打罵罵。孩子不好瞭你打就能打好,傢長也太容易當瞭!打不好就往外面一送,你這個爸爸也太容易當瞭!爸爸有那麼容易當麼?”

說到這裡,關愛萍忽然停下瞭。哆嗦瞭幾遍嘴唇,眼睛裡的淚打轉瞭兩圈,撲哧落下:“你知道,有的人多希望當個好爸爸,陪著兒子,卻沒有這個機會……”她說不下去瞭,掩面哭瞭起來。

這句話像一個雷,劈得肖涵的心顫瞭一下,隨後,包在外面的殼四分五裂,嘩啦嘩啦剝落。他看著從沒在自己面前哭過的關愛萍,此刻正匍匐在陳秀娥肩頭,嚎啕大哭。那一刻,他深深地、深深地原諒瞭關愛萍。肖涵覺得很欣慰,又覺得很委屈,最後,也像個孩子一樣,背過臉去擦瞭擦眼淚。

錢佳玥並不是很明白發生瞭什麼事,為什麼忽然,關愛萍和肖涵都開始哭瞭。但那時,她沒有時間多想。錢佳玥扯瞭一大堆餐巾紙,讓毛頭仰頭躺在自己腿上,替他塞住鼻血,擦幹凈臉。忽然,緊閉著眼的毛頭,迷迷糊糊喊瞭一聲“媽”。

錢佳玥的日記本裡,後來記滿瞭對那晚的不解和疑惑。她不明白,永遠在自己面前像個小孩的毛頭,怎麼就變成瞭要被退學的壞孩子;不明白,張啟明到底有沒有做錯;不明白,網癮到底是不是一種癮;也不明白,關愛萍說的那句話到底什麼意思。

但陳老太說:你現在還小,很多事情不明白,長大就會懂瞭。於是,錢佳玥抱著樂觀的心態望著未來,覺得,自己最終會長成一個無所不知的大人。

《致15歲!(致1999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