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人生無意氣

肖涵睡瞭進高中以來最沉的一覺。

從前他以為自己是真學霸,小學初中時候,隻要他想考好,是必然能考好的。每次他給別的傢長小孩滔滔不絕傳授學習心得的時候,確實是一派赤誠,他心安理得地當著眾星捧月的偶像。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兵甲可吞吳。”每學期開學前,肖涵都鄭重其事地在筆記本封面寫下這段話。這段話肖友光曾經抄在自己工農兵大學的電機筆記上,被肖涵看到,覺得豪情萬丈。以此激勵著自己一年又一年的英雄志向。

但自從上瞭高中,肖涵開始有瞭一絲危機感。最開始,是摸底考試那半分之差;再接著,是重點班裡彌漫的緊繃的那種競爭氛圍。

初中上來的尖子生都聚在一起,近一個月過去,慢慢分成瞭兩派:一派是以學習委員孫愷為首的“天生學霸”,開口閉口“哎呀,我從來不復習”“沒什麼解題思路好講,這個題目就是這樣做呀”。肖涵當然知道那些口口聲聲的“不做輔導書”“不復習”隻是一種迷惑人的戰略,但有時候難免也要懷疑,是不是自己真的比別人差瞭那麼遠。

還有一派是以趙婷婷為首的“懸梁刺股”派,他們的書包裡總是有層出不窮匪夷所思的各種參考書。還用包書紙包好,生怕被人偷看瞭去到底是哪本葵花寶典。趙婷婷坐在肖涵斜對面,數學或物理課上,每當老師黑板上出完一道教材之外的題,趙婷婷總能飛速從書包裡掏出一本被遮住封面的教輔,刷刷刷亂翻,然後定住,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微笑。再把書藏回去,挺直背脊,開始做題。每當看到這個場景,肖涵又有幾分狂躁。

肖涵自己的學習節奏有點被打亂瞭。他也開始搜羅各種教輔,也願意晚上做題做到很晚,但在學校裡裝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來。但晚上一閉眼,那些集合數論、速度加速度就在眼前晃,像塊巨石一樣壓得他夢裡也一身汗。尤其是數學競賽選拔考試完,肖涵的焦慮更嚴重瞭。他腦子裡繃著一根弦,那根弦越拉越緊,越扯越細,等到斷瞭時,就是他肖涵從空中跌落的那天。

可是昨晚,肖涵忽然睡瞭一個好覺,沒有噩夢,也美夢,隻是無意識。等一睜眼,發現周身舒暢,但一個機靈——果然時間已經快7點,鬧鐘不知道什麼時候被自己塞在被窩裡瞭。

肖涵一躍而起,也來不及吃早飯,匆忙背起書包出門。到瞭小區門口一看,錢佳玥和陳末果然已經走瞭。

其實從來沒說好三個人一起走。但是,或許是肖涵有心瞭,他總是不緊不慢扣著6點45來到樓下,就正好能看到兩個女生。錢佳玥看到肖涵,向來手舞足蹈熱情洋溢,而陳末不同,她總是酷酷地點點頭,露出似有若無的一點微笑來,就算是打過瞭招呼。肖涵喜歡看陳末站在朝陽下的樣子——紮一個高高的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眼角眉梢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色。這個樣子他從軍訓的操場上就記住瞭,卻隻是剛剛明白,原來自己是覺得可愛的。

所以今天沒見到錢佳玥和陳末,肖涵心裡有一點失望。他本來偷偷有些期望,她們會在這裡等他,好讓他知道,過去幾天的“湊巧”,不是他肖涵單方面的湊巧。

但肖涵看看手表,決定現在沒時間處理自己的情緒波動,趕快跨上自行車騎起來,他可不想誤瞭早自修時間。

沒有嘰嘰喳喳聊天的女孩,肖涵今天騎得飛快,眼看再過拐幾個彎就能到學校瞭,肖涵忽然看見,背著書包的錢佳玥和陳末正停在前面一條巷子口。

那是兩幢居民樓背對背留下的縫隙。沒到上班時間,人不多,離大馬路車站又遠,隻有偶爾過路的行人。肖涵倒是好奇,不知道她們兩個在看什麼。

騎得近瞭,忽然聽到陳末朝巷子裡嚷的聲音:“你有本事過來呀!我怕你?欺負小孩算什麼本事!”錢佳玥在一旁緊拉著陳末的袖子,但擋不住陳末依舊大幅度地在揮手。

肖涵緊蹬瞭幾步,等他趕到往裡一望,見到幾個流裡流氣的技校生圍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胖墩,立刻也明白瞭怎麼回事。

“你們幹嘛!”見到為首的一個真的沖著陳末她們走來,肖涵趕緊大喝一聲。

錢佳玥和陳末見到肖涵,臉上都露出欣喜的表情,陳末更是激動地指給肖涵看:“你看,拗分!”

拗分是上海專用術語,但這個行為見諸全國各地乃至世界各地。“分”在上海話裡指代鈔票。比如,問你“分挺不挺”就是有沒有錢。而“拗"這個動詞也很妙。拗通常是把堅硬的東西弄彎。但鈔票是不硬的,硬的隻有被拗的人的骨頭。拗這個動作,充分體現瞭這個行動成功的關鍵點——折辱。

肖涵不是沒見過小混混,但他從小人長得高大,又不去小混混經常出沒的地方,所以從未被拗。此刻,見到那三四個穿著職校校服走過來的男生,心裡隻有佩服陳末的無知者無畏。

“朋友你什麼學校的?”為首的一個黑黑瘦瘦的男生晃蕩著身子,斜著眼睛問。一伸手想來抓錢佳玥胸前校徽,被陳末眼疾手快“pia”一下打掉。黑皮笑起來:“哦喲,二中的小姑娘那麼兇啊!”

肖涵看陳末還要說話,趕緊拉住陳末:“別說瞭,走瞭,上學遲到瞭!”陳末看瞭一眼肖涵,眼神裡全是不解和責怪。肖涵不為所動,繼續對陳末講:“走瞭,上學瞭!”然後對著裡面那個胖墩喊,“你也走瞭呀,上學遲到瞭!”

小胖墩愣瞭愣,眼淚還掛在臉上,撿起地上的書包,一扭一扭地跑瞭出來。黑皮一腳踢瞭胖墩屁股一下,笑嘻嘻說:“今天算瞭,下次再敢藏錢,一塊錢一個耳光!給我跪在地上國歌倒過來唱!”

小胖墩跑走後,這四個人一個接一個從肖涵陳末身邊走過,趾高氣昂,黑皮還故意用肩膀撞瞭肖涵一下。但肖涵什麼都沒說,隻看著四人揚長而去。

但陳末的氣憤是真的。她望著四個人的背影,氣鼓鼓地看瞭肖涵一眼,嘴裡憋出瞭一句“孬種”。然後騎上車上車飛蹬而去。錢佳玥其實頗受瞭些驚嚇,也想走瞭,可似乎覺得陳末這樣說肖涵很不好,需要自己安慰兩句。肖涵依舊面無表情,對錢佳玥也說:“快走瞭,上學遲到瞭。”似乎這是他唯一關心的事。

等錢佳玥氣喘籲籲地趕到教室,在臺上主持早自修的裴東妮不無寒意地望瞭錢佳玥一眼。錢佳玥低著頭不看她,急匆匆走到陳末身邊坐下。

“陳末,你那樣說肖涵哥哥……”錢佳玥想瞭又想,還是決定跟陳末說道說道這件事。她本能地維護肖涵,覺得陳末有點不識好歹。

“錢佳玥!”裴東妮終於在講臺上發火瞭,“遲到瞭還要說話,擾亂課堂紀律!”

“喲,你在上課啊?那要叫你裴老師瞭!”陳末憋瞭一路的火,終於找到瞭發泄的地方。全班開始哄笑。

裴東妮拍著桌子:“安靜!安靜!我在說很重要的事情!國慶長假放假,所以我們下周末還是要來上課!換課換成這樣,大傢看黑板!”

1999年,第一次出現國慶長假。眼見周末被占用,全班發出陣陣哀嚎;但是,可以一連休息7天,卻又讓人產生瞭無限遐思,似乎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當然,到瞭最後才會明白,依舊什麼都做不瞭。

裴東妮通知完後,錢佳玥作為生活委員,就上臺開始收午飯費瞭。收繳班費、午餐費、各種雜事,就是錢佳玥的主要工作職責。每個月把每個人的午餐費點瞭又點,然後去教務處換回來花花綠綠一大疊的午餐券,再發到每個人手上。

二中的午餐券一開始是印在白底的卡紙上,隻是每個月打印出來的月份不同。但很快,仿冒傢長簽字的能手們就發現瞭新的用武之地,開始在多餘的餐券上改月份,就可以多領一頓飯。多領的不是飯,而是肉啊!多一對雞翅膀,一塊紅燒排骨,夥食質量大大不同,讓正在長身體的男生們樂此不疲。

學校也很快發現瞭這個漏洞,於是,每個月的午餐券,開始采取不同顏色。但錢佳玥撕餐券撕到最後一排,這也意味著,她要開始收下個月的午餐費瞭。

“下個月國慶放假,所以隻有15天,午餐費一個人是30元,請小組長收一下,然後交給我,”錢佳玥慢悠悠地說。

一把一把的錢遞過來,錢佳玥仔仔細細按票面大小整理好,塞進自己的透明塑料袋裡。她是強迫癥,塑料袋塞進課桌後,又不放心地再拿出來,重新點一遍,1440,這才放心。

上午的數學課和英語課,錢佳玥都上得心不在焉。她還是想和陳末好好談談早上發生的事。她已經想清楚瞭,覺得陳末的仗義未免有沖動成分,而肖涵的不爭其實也是在保護大傢。想通瞭這點,她周身舒暢。

第三節體育課,跑錢佳玥最不喜歡的八百米。錢佳玥決定讓卡門評評道理,於是三個女生一邊熱身,一邊還把早上的事情復盤瞭一下。

卡門說:“我覺得肖涵做得有道理啊,難道真的跟他們打嗎?好漢不吃眼前虧啊!”

陳末恨恨:“不給他們一點教訓,他們下次還會再來的。是,這次我們躲過瞭,但下次他們再來,還是有人要倒黴的啊!”

錢佳玥辯解:“但是這應該找警察啊,不是我們的責任。”

陳末沉吟瞭一下:“我知道這不是我們的責任,也不是肖涵的責任。我隻是有點失望。”

正在這時,體育老師掏出瞭秒表:“來來來,不要說話瞭,兩個兩個排好,聽我口哨!”

錢佳玥頭皮發緊,又要催命瞭。

隻聽“口哨”一響,千軍萬馬嘩啦啦就從錢佳玥身邊越過。開頭50米她和卡門還能勉強跟在隊伍裡,200米開外,兩個不及格專業戶就成為遠遠落在後面的並排黑點……

呼吸急促,胸口痛,喉嚨難受,覺得腿像灌瞭鉛一樣。再看看旁邊的卡門,就更沒有理由想再跑下去瞭。老天啊,為什麼要跑八百米啊?

陳末一馬當先,竟然跑進瞭3分20。友情慰問瞭一下殘廢的錢佳玥和卡門,就和許優一起去打羽毛球瞭。

可而錢佳玥和卡門,雖然隻跑出瞭4分20和4分35的佳績,但一個剩下半節課都蹲在花壇旁邊吐口水,一個已經趴在石凳上不能動瞭。

“要瞭老命瞭,”卡門哀嘆,“四分鐘啊,怎麼跑得進去啊!”

但錢佳玥回過魂來,仍是想到之前的話題:“陳末說她失望,是什麼意思呀?”

卡門癱在葡萄架下,望錢佳玥一眼,用手指點點她腦袋:“你呀。沒有希望,哪裡來的失望。”

卡門向來覺得,錢佳玥雖然是個老好人,但未免情商低得有恃無恐。她幾次三番明示暗示錢佳玥,把自己暗戀肖涵的事情跟陳末講一講,但錢佳玥總是一臉羞澀地說“你亂說什麼!”

好麼,是她卡門亂說麼?在校門口看看他們三個每天來上學的互動都明白瞭啊。卡門覺得,錢佳玥固然是真傻,而陳末是裝傻還是真傻,她還不能判斷。她倒是想跟錢佳玥推心置腹,但看她整天一副“肖涵哥哥長”“陳末短”的樣子,滿肚皮話還是憋回肚子裡去吧。

等到上完這節抽筋扒皮的體育課,錢佳玥病怏怏地回到座位上時,卻發生瞭一件讓她更出一身汗的事。

她強迫癥發作下意識再摸瞭一下桌洞裡那個塑料袋,卻發現手感有些不對。等拿出來把錢一數,立刻一身冷汗下來。

陳末隻見錢佳玥臉色煞白,喉嚨蹦出哭腔:“陳末,少掉瞭500塊錢,怎麼辦?”

《致15歲!(致1999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