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楓到傢的時候,客廳裡一片漆黑,不見往常陳秀娥誇張做作的叫聲:“老公,你回來啦!”他有點納悶,先是到自己房間張瞭一張,沒有人,接著猶豫瞭一下,想去敲錢佳玥的門。
沒想到陳老太卻開瞭門,叫瞭他一聲。錢楓趕緊應下來:“媽,你還沒睡啊?”今天搭檔有事,他多開瞭兩個鐘頭,到傢已經快十點瞭。往常這個時候,陳老太早就睡瞭。
陳老太唉聲嘆息,如此這般把事情表瞭一下,最後皺著眉:“你看這個阿娥,這麼大年紀還玩離傢出走!”錢楓“唉唉”地應瞭。
錢佳玥在自己房間豎著耳朵聽,心裡心驚肉跳。前兩個鐘頭,她還蠻肚子怨氣在怪老媽,但天漸漸黑下來,時間分秒過去,沒有聽到那讓人心煩的嘰喳聲,她漸漸也有點擔心。於是,當聽到錢楓說:“媽,你放心,我去找她,她跑不遠的,你別擔心瞭。”錢佳玥也一顆心回到瞭肚子裡。雖然陳末三番四次對她描繪,上大學後離開傢的自由生活,也讓錢佳玥心向往之,但此時此刻,她還是一個需要父母存在才感到安心的小朋友。
錢楓敲瞭敲門進來,錢佳玥強裝鎮定,覺得爸爸的目光刺在自己背脊上。錢楓性格溫和寬厚,錢佳玥從來不怕他,也和他親近,但今天,總是她把媽媽氣走的。
“期中考試成績下來瞭?”錢楓走到女兒身邊,望著她的側臉。橘黃的臺燈光照在錢佳玥臉上,晶瑩剔透。忽然之間,那個自己牽在手裡的小姑娘就那麼大瞭。
“嗯,”錢佳玥點瞭點頭,依舊不敢看錢楓,“不是很理想。”
“外婆跟我說瞭,”錢楓寬慰女兒,“高中不像初中,你現在又到市重點瞭,考到十幾名很不錯瞭,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
聽到錢楓這樣的安慰,錢佳玥鼻子有點酸,從前這個話,一直是陳秀娥說的。在這個傢裡,錢楓和陳秀娥一直對她成績沒有任何要求,錢佳玥一門心思的爭上遊,主要是為瞭陳老太的望孫成鳳。兩個那麼優秀的兒子,天高海闊,幾年不能見一面。當教授瞭,做工程師瞭,升職瞭,對她,又有什麼意義呢?隻能看著錢佳玥:“寶寶爭氣,像舅舅。”
初二有段時間,錢佳玥數學突然一落千丈,幾次測驗一直在70多分徘徊,還考出過不及格這樣的佳績。陳老太翻著她的考卷,雖然沒說什麼,但錢佳玥恨不得鉆到地縫裡。是陳秀娥說:“不及格就不及格,一次呀,有什麼呢?下次好好考。”陳老太白她一眼:“初二瞭,馬上升初三瞭,要考高中瞭!”陳秀娥還是不著五六:“考高中就考高中好來!小孩又不是自己不努力,努力瞭還考不好,怪誰啊?高中考不上上技校,出來上班,不見得活不下去咯!”陳老太忿忿:“你自己一副爛泥扶不上墻的樣子,不要教壞寶寶!”“我女兒哎!我親生的,我會教壞她啊?”陳秀娥不服輸。
錢佳玥雖然心裡認同陳老太,覺得自己不能和“2分笨蛋”陳秀娥同流合污,但聽瞭那場爭吵,忽然心裡有種踏實的感覺。漸漸成績也恢復瞭正常。
“同學裡厲害的人多,不要老是跟別人比,做好自己就好瞭,”錢楓繼續寬慰她。
錢佳玥眼眶一熱。但裝作看英語書,依舊不跟錢楓對視。
錢楓站瞭一會兒,看女兒專心看書,就往外走。臨出房門想瞭想,終於說瞭想說的話:“等下媽媽回來瞭,你就別跟她生氣瞭。你媽媽也是想關心你,不是故意的,你別怪她。”
錢佳玥“嗯”瞭一聲,算是回答。
窗外黑漆漆的,偶爾有幾聲犬吠。錢佳玥聽著錢楓的腳步遠去,漸漸在樓下小區的路燈下,留下一串清脆。
她把日記本打開,手捏著那封不算情書的情書。陳秀娥走後,錢佳玥仔細把信拿出來看過,信裡她之前夾的那根頭發還在,由此斷定陳秀娥還沒來得及看信。這讓她大松瞭一口氣。她不能想象,如果這個秘密被陳秀娥發現,會怎麼樣。陳秀娥是不會罵她,按她花癡的性格,說不定還要慫恿錢佳玥給她出謀劃策。
陳秀娥想死要跟錢佳玥做“朋友”瞭,這是她絕佳展示自己當媽與眾不同的機會,但問題是——哪個十幾歲的小孩想跟父母當朋友?怪都怪死瞭!而且陳秀娥這個大喇叭,說不定還要自說自話跑去跟肖涵和關愛萍嘀嘀咕咕。想到這裡,錢佳玥心煩意亂。
錢佳玥把訂正完的英語考卷推到一邊,打開瞭收音機。調到101.7,《篇篇情》主持人的聲音從耳機裡傳來。說來奇怪,卡門向她推薦電臺節目好幾年瞭,但她從來沒真的聽過。但上瞭高一後,錢佳玥忽然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真正地懂她。陳末不能、卡門不能、傢人當然更不能,連肖涵,她都不確定能不能。而這時深夜裡的電臺節目,仿佛就像一扇窗。那些傷春悲秋的文章,那些愛恨情仇的歌曲,主持人的溫暖和夜色的低沉,一聲聲刻到心裡,仿佛是為瞭她一個人播放。
十五歲的錢佳玥,前所未有的孤獨,但也前所未有地,沉浸在這孤獨裡,希望永不結束。
錢楓的心裡是焦急的。陳秀娥已經出門三個多小時瞭,炒股票的BP機也沒帶,不知道跑到哪裡去瞭。他是有數自己這個老婆的,餓死自己的事情是不會做的。但是,保不齊想回傢但是迷路瞭呢?在曹楊這塊蕩他不擔心,但跑出瞭蘇州河的邊界,陳秀娥自己就是個鄉下人。每次坐錢楓的車去浦東去市區,就要張大嘴巴:“啊,上海現在是這個樣子的啊?”
他的雙腿不閑,從傢附近開始找起,還跑瞭幾傢陳秀娥小姐妹的傢,謊稱來接她打麻將回傢。但一無所獲。就在心裡已經升起不祥預感的時候,在最後一站小公園外,錢楓終於看見瞭那個讓他舒一口氣的身影。
陳秀娥的身影在角落裡,半張臉在路燈裡,半張在路燈外。路燈裡的半張,一片肅穆安詳,完全不像平日的樣子。
“哎,”錢楓走近她身邊,笑起來,“晚飯也不吃,吃西北風肚子就飽瞭啊?”
陳秀娥看到他,原來還有幾分端莊的臉,忽然一下子變瞭。“哇啦”一下大哭起來,眼淚鼻涕往錢楓身上蹭。
“我被欺負死瞭你知道伐?”陳秀娥的尖叫劃破夜色,把遠處另外幾對談戀愛的小年輕嚇走瞭。
錢楓聽她“哆哆哆”說個沒完,隻能任她又哭又叫。末瞭,像哄孩子一樣哄她:“那你是不好,小孩的日記,你去翻她幹嘛呢?”
“我不翻?我不翻她日記,她跟我說什麼瞭啊?”陳秀娥又一串眼淚落下來,“我自己肚子裡掉出來的肉,現在對我一張臉板進板出,問問她什麼,都一副你又不懂的,你煩死瞭的樣子。我幫她整理房間呀,正好抽屜沒關,那麼我就順便看一下咯?真的像做賊一樣,又要防著老的,又要防著小的,一面都還沒看完,就被抓到瞭。”
錢楓好笑起來:“那你虧瞭。”
陳秀娥應和:“是的呀!虧死瞭!股票跌停,割肉虧!”
錢楓看著陳秀娥咕咕叨叨的樣子,腦袋裡卻想到老婆年前時候的樣子。第一次見面,她因為嬌氣正在被隊長罵,陳秀娥也是這樣一副不管不顧的樣子,卷起褲管來:“說我不跟廣大農民打成一片?你看看我腳上,被螞蟥吸成什麼樣子啦?你們誰有我傷多?都卷起來,都卷起來給我看!”那一段潔白的小腿,讓錢楓腦子也成瞭一片空白。
他以為她一直是那個隻會叫他“鄉下人”的嬌氣小姐,沒想到她最後會嫁給自己這個鄉下人。陳老太特地趕過來阻止他們領結婚證,陳秀娥半生沒有的硬朗:“他對我好,我願意跟他結婚,我願意當鄉下人,不可以啊?你把我趕出來不就是讓我跟農民兄弟打成一片麼?我現在都打成一傢人瞭,你還不滿意啊?”
生錢佳玥的時候,陳秀娥疼瞭兩天兩夜。錢楓在醫院走廊裡等,一產房的產婦,就陳秀娥叫得最響。叫到最後沒力氣,喉嚨裡出來的聲音都帶血。醫生出來讓他簽字,剖腹產,大人小孩保一個。錢楓嚇得腿軟瞭。
麻藥來不及發效,刀就落下去瞭,生生的一條口子,密密麻麻蜈蚣腳一樣的縫針,最後總算母女平安。錢楓又以為,這個嬌氣的小姐鬼門關裡轉瞭一圈,這次總歸要大發作瞭。沒想到她氣若遊絲躺在那裡,刮掉他臉上的眼淚,輕聲說瞭句:“有什麼好哭的。你跟醫生說保我不保小孩,想讓我苦白吃啊?”
往事還在眼前,一轉眼,就人到中年。時代變化得那麼快,隻有陳秀娥,永遠嘰嘰喳喳,勇往無前地面對著生活裡的樁樁件件。她的笑是認真的,哭是認真的,都比別人誇張,都比別人認真。
“好瞭,不要生氣瞭,回傢吧,”錢楓拉陳秀娥。
“不要,太坍臺瞭!”陳秀娥還在生氣,“寶寶那件事就算瞭,老太婆憑什麼冤枉我?不是一次兩次瞭,現在動不動冤枉我。一會兒說我偷東西,一會兒說我忘記關火,我看她腦子越來越有毛病,就是想趕我走!”
“媽年紀大瞭,忘記性大,你別跟她計較瞭,”對於嶽母和老婆的戰爭,錢楓永遠和稀泥。
“不要!我這樣回去她還以為我好欺負!”陳秀娥頭一昂。
“那你要怎麼辦?住在外面啊?”錢楓驚訝。
“住在外面幹嘛?不要錢啊?有這點錢,還不如給我買雙鞋子……”陳秀娥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一半不好意思,一半撒嬌地說。
錢楓愣瞭一愣,哭笑不得:“所以你搞瞭半天是想買鞋啊?”
“幹嘛啦,我買雙鞋不可以啊!我自己賣鞋的,我難道鞋子不該穿得好一點啊?”陳秀娥理直氣壯。
“你店裡的鞋,你自己買就好瞭,”錢楓隻好順著她。
陳秀娥眼淚還掛在臉上,此刻卻露出瞭靦腆的微笑:“不是我們店裡的,隔壁商場的。”舉瞭五根手指頭出來:“五百塊。”
錢楓嘆口氣,搖著頭:“那答應給你買鞋子你能回傢麼?”
“能啊!”陳秀娥答應得很快,“買新鞋子,就不坍臺來!穿回去給她們看,五百塊的鞋,她們看到過伐?氣死她們!”
夜色輕快起來。陳秀娥一邊走,一邊比劃,那雙鞋是什麼皮的,跟高多合適,底怎麼怎麼軟,自己去摸過多少次瞭。她嘰嘰喳喳的聲音從錢楓的左耳傳到右耳,錢楓終於忍不住說:“那你以後,寶寶的東西……”
陳秀娥搶答:“我保證不碰,我連她房間都不進去,門口都不經過,我天天在傢摸我自己的鞋。女兒不要瞭,老娘不要瞭,我有鞋就好瞭,”說完想起來,“哦哦,老公我也要的,老公好,老公親,老公給我買皮鞋!”
錢楓真想不通,一個人的臉怎麼能變得那麼快。怎麼有一個人,可以四十多歲還在耍二十歲的把戲,也不臉紅害臊,那麼理直氣壯理所當然。他沒想到,自己就是那個答案。
路過街角的光明小吃店時,陳秀娥忽然又誇張大叫起來:“看看看!錢楓你看呀!”
錢楓對她這種一驚一乍已經習慣瞭,但還是朝著她的手指望過去——小吃店的大玻璃窗後,坐著兩個人,張啟明和關愛萍。張啟明親昵討好地,把勺子裡的東西往關愛萍碗裡倒。
“一起吃宵夜,有什麼啊?”錢楓不以為然。
“不對不對,這個事情不對,肯定有花頭!”陳秀娥的眼睛哭瞭一晚,已經哭腫。然而現在,興奮的精光披襟斬棘地掙開那腫起來的障礙,嗖嗖放射出來。她搖著錢楓的胳膊:“躲起來躲起來,我們在旁邊看!”
“不回傢啦?我晚飯還沒吃,餓死瞭,”錢楓無奈。
“沒吃晚飯算什麼?我也沒吃呀。旁邊看一會兒,”陳秀娥八卦的熱情蓋過瞭一切生理需求。
關愛萍今天本來是想跟張啟明談,說兩個人的關系到肖涵高考完再說,但被張啟明七繞八繞,繞到瞭八百裡以外。
張啟明年輕時候追求過廠花關愛萍,但關愛萍冷臉拒絕過無數次,一心隻愛肖友光。末瞭末瞭,現在又要跟張啟明在一起,關愛萍自己心裡放不開。
張啟明要真的跟自己一樣,中年下崗,四零五零,獨自拉扯孩子,也就算瞭。偏偏現在變成瞭老板,自己吃回頭草,就顯得那麼地不光明磊落,貪圖虛榮。獨立自尊瞭一輩子的關愛萍,轉不過這個彎瞭,也就是張啟明的沒皮沒臉,能把關系維持到今天這步。
但未來到底怎麼樣,關愛萍自己心裡沒底。她看看時間,覺得已經太晚,肖涵要起疑心瞭。於是催促張啟明出門,可就在出門那刻,張啟明的手又搭上瞭關愛萍的肩膀。關愛萍想要再呵斥他,但想到張啟明來接自己下班的苦勞和長久以來的殷勤,心裡也沒有那麼反感,也就默默接受瞭。
可正在這時,隻能不遠不近的地方,傳來一聲尖叫:“我沒說錯吧!”
關愛萍和張啟明同時回頭,隻看到兩個快飛逃離到黑暗中的聲音。
關愛萍臉漲得通紅:“那個是不是,是不是……”
張啟明抓著頭發:“這下完蛋瞭,被喇叭知道瞭,全世界都要曉得瞭!”
關愛萍漲紅瞭臉,憤恨地瞪瞭張啟明一樣,噔噔地跑開。張啟明喊她:“你慢點走,萬一碰到他們,他們說不定還要盤問你瞭!”
關愛萍呆在當場。
錢佳玥躺在被窩裡聽磁帶,隻聽到鐵門哐當開瞭,然後是自己熟悉的陳秀娥的嘰喳聲。陳秀娥的聲音聽上去那麼歡快,那麼自然,讓錢佳玥一顆心都放瞭下來。她又望向瞭自己的書桌,那封肇事的情書還躺在那裡,像一顆定時炸彈。
自己到底該怎麼辦呢?真的送給肖涵麼?錢佳玥的臉燙瞭起來。
從情竇初開,送出第一封情書,我們要兜兜轉轉多久,才能揭曉答案,知道最後陪在自己的身邊會是誰?
經過多少光陰,遇到多少挫折,未來那麼長,真恨不得一下子穿梭到最後看一看:未來的自己,你快樂麼?幸福麼?跟自己愛的人在一起瞭麼?好期待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