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揚帆

三天的大考,上下午,一共六門。加上之前隨堂考的兩門副科,這次期末考試,號稱要三科、五科、八科,算三個總分,排三個年級大排名。一時間人心惶惶。

最後一門化學收卷鈴響時,錢佳玥終於下定決心不去管大題的配平,回去想那道選擇題——“哪種氣體是臭雞蛋氣味?”她知道答案有個“硫”,但是什麼“硫”來著?直到坐在後邊的常無忌把卷子拍到錢佳玥肩上時,錢佳玥才一咬牙選瞭個B,“二氧化硫”。

但匆忙放下筆,錢佳玥就掃到瞭常無忌的考卷——硫化氫啊,H2S啊!

果然,自己是不行的。錢佳玥真的認命瞭。

那天聽完趙婷婷的高談闊論後,她和陳末卡門小范圍討論瞭下這種學習方法,個個立志要回去試一下。但錢佳玥花瞭半個禮拜,才整理瞭一章數學筆記,照這個速度,時間根本不夠,更何況還要應付其它科目。於是她想和陳末卡門分工,每人負責幾章,一起整理,卻發現那兩個人都一臉尷尬。

“這個,我還沒開始整理呢,”陳末不好意思地笑,“而且我後來想想,好像覺得,也沒什麼用。”

“嗯,”卡門附和,“就把書上概念抄一遍,錯的題目謄一遍,有什麼用呢?”

真的沒用麼?錢佳玥心裡很亂。直到她虛心請教瞭常無忌。

“筆記?我沒有筆記啊,”常無忌摸著亂蓬蓬的頭發,“我的筆記你都看不懂。”他果然翻出來一疊亂七八糟的紙,劃著各種符號。“周老師上面講什麼,我不明白的,就推一下,我不記筆記。”

“那你有什麼記公式的竅門麼?我越整理越亂瞭,”錢佳玥繼續真誠求問。

“公式,這個,自己推一推就好瞭吧,”常無忌也一臉真誠。

考試時候自己推一推——錢佳玥一口老血噴出來,這記重拳比趙婷婷還厲害。她鬱鬱寡歡回過頭,陳末湊上來對她說:“看到瞭吧,這就是我們凡人,跟神的區別。”錢佳玥還沒來得及附和,常無忌又拍拍她的肩。

“錢佳玥,我覺得,每個人都要找自己的學習方法,不要被別人的節奏帶跑瞭,”常無忌一本正經,鼻子兩邊的雀斑上都掛上瞭汗。

錢佳玥哭笑不得。話真是好話,寫在作文裡挺好,但聽在耳朵裡,怎麼那麼不像可操作方案呢?

正在錢佳玥對著望著監考老師的背影,再次思考自己和肖涵趙婷婷和常無忌的差距時,分到隔壁班考試的陳末和卡門箭一樣沖瞭進來。

“終於考完瞭!終於解放瞭!”陳末按著錢佳玥的肩,來回搖著,哈哈大笑。

卡門眼睛裡的光從眼鏡鏡片後面閃瞭出來:“走走走,我們去買碟片,據說《魔女的條件》有碟瞭。你們沒看到那個瀧澤秀明的海報,好帥啊!帥死瞭!”

錢佳玥一邊收拾書包,一邊聽那兩個人在嘰嘰喳喳談論,瀧澤秀明、柏原崇和反町隆史,到底誰最帥。

“《魔女的條件》劇情聽上去就很變態,什麼女老師愛上男學生,額……”錢佳玥加入她們。

“那有什麼,那是真愛啊!楊過不是還跟小龍女在一起麼!還有,還有她傢王菲,把謝霆鋒都搶走瞭!他們差11歲哎!11歲!還我謝霆鋒!”卡門越講越激動,對著陳末嚷。

“在愛情面前,年齡從來不是問題。王菲謝霆鋒差11歲怎麼瞭,”陳末一邊走一邊腳不停,踢著路上的石子,“錢佳玥,你腦子不要那麼古板!”

“差11歲,是差很多啊……”錢佳玥不服氣,“我們才15歲,要是差11歲,不就是要跟4歲的小孩……”

陳末和卡門都愣瞭一下,幻想瞭一下那個畫面,都齜牙咧嘴表示無力接受。

“那不要11歲差距那麼大。比如,3歲呢,3歲怎麼樣?女大三,抱金磚,”卡門追問,“3歲的姐弟戀你接受不接受?”

“3歲?”錢佳玥認真思考瞭一下,然後腦海中直接跳出瞭戴著紅領巾的毛頭的形象,趕緊搖頭,“不接受不接受!”

“3歲你都不接受?”陳末詫異,“難道你隻接受比你大的?”

“哎呀,人傢當然隻接受比自己大的,人傢已經找到瞭麼,肖涵哥哥,”卡門拖長聲調笑著說,尤其最後“肖涵哥哥”四個字,用瞭十足的瓊瑤腔——肖涵戈格。

錢佳玥果然臉紅瞭,追著去捏卡門的腰。但陳末臉色卻變瞭變,她努力維持著自己的笑容,但考完試的高興心情完全不見瞭。

“別鬧別鬧瞭,你的肖涵哥哥看到瞭,真的,錢佳玥,別掐瞭,肖涵真的在那裡!”

錢佳玥轉過頭,果然肖涵正慢悠悠走向車棚。

“去呀去呀,”陳末推她。

“不是說好一起去西宮……”錢佳玥有點不好意思。

“重色輕友,人之常情,我們不怪你,”卡門也跟著起哄。

錢佳玥好久沒見肖涵瞭。現在肖涵老說有事,不跟她們一起上學,前一段有復習迎考,又不好去騷擾。雖然在同一幢樓裡上課,在樓上樓下起居,但竟然,兩三個禮拜都碰不到一次。所以錢佳玥是珍惜這次偶遇的機會的,沒有太過扭捏,就歡快地背著書包跑瞭過去:“肖涵哥哥!”

“看著她走向你,那幅畫面多美麗。如果我會哭泣,也是因為歡喜。”

陳末的腦海裡,忽然冒出那晚電臺裡的這首歌。等她反應過來,隻好學著電影裡周星馳那樣,“靠”瞭一聲。

肖涵走路向來快,步伐又比錢佳玥大,錢佳玥追得氣喘籲籲。連連叫著肖涵,肖涵都像沒聽到一樣。

肖涵正在想事情。雖然他考試正常發揮都,考得不錯,但心裡被另一件事搞得挺心煩——關愛萍前幾天跟他商量,今年過年年夜飯,不去外婆傢瞭,想叫張啟明和毛頭一起來吃。

自從肖涵默認瞭張啟明後,張啟明三天兩頭往新村跑。大包小包拎東西,舔著一張臉笑嘻嘻。“愛萍長,涵涵短”,簡直是肖涵退一尺,他就能進一丈。還囑咐毛頭:“以後不要叫肖涵哥哥瞭,啊,又不是外人,直接叫哥哥。”

毛頭叫自己哥哥倒沒啥,但他肖涵跟張啟明,那算怎麼回事麼。

肖涵不勝其煩。但眼見著,在張啟明的花言巧語下,關愛萍辭掉瞭晚上那份工作,臉色一天天紅潤起來,走在路上,有意無意都會嘴角含笑。作為兒子,他實在不好再說什麼。但竟然——就要一起吃年夜飯瞭?就有那麼快?那下一步,難道要結婚瞭?肖涵被自己嚇瞭一跳。

張啟明還真有結婚的打算。

但結婚有一個非常現實的障礙,不是關愛萍和肖涵的意願,而是——他還沒離婚。

這個重婚是犯罪呀,他也不肯稀裡糊塗地就把關愛萍騙過來呀。這個女人,他喜歡的,想照顧一輩子的,那麼就要先把和另一個女人的歷史遺留問題解決掉。

楊敏去日本以後呢,是回過國一次的。但那時候張啟明剛下海沒幾年,不要說賺錢,褲子快要輸掉瞭,口袋裡隻剩十八塊二。楊敏的意思呢,她給張啟明一筆分手費,兩萬塊,大傢離婚離掉,從此相忘於江湖。

做夢!這麼便宜她啊?給自己戴綠帽子不夠,還拿自己當沖頭啊?

不離,肯定不離!張啟明很硬氣,話說得很難聽:“我不離,我讓全世界人都曉得,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賤骨頭,為瞭鈔票,拋夫棄子,跑去當日本老頭的姘頭!”

但具體事件要放在當時的情況下分析的呀。當時想想是硬氣解恨,現在回頭看看,戇特。

沒離婚哎,不要說跟關愛萍結婚瞭,就是張啟明這一傢一檔,都是婚後財產哎。現在再離,難道要割肉割掉一半啊?當時離離掉多少好,還能白拿2萬塊錢,放到股市裡麼,現在少說也要翻好幾番。

張啟明香煙一根接一根抽,抽得頭發都白瞭。左手邊,是想跟關愛萍結婚,右手邊,是不想讓楊敏分掉一毛錢。楊敏這個女人,這麼貪財,肯輕易放過自己?

但張啟明到底是老江湖,香煙隻抽空一包,主意已經有瞭。

毛頭這兩天特別乖巧。主動洗碗,主動掃地擦灰,網吧也不去瞭,電視張啟明一回傢就關掉。張啟明知道的,老規矩麼,考試考好瞭,過兩天要發分數瞭。這兩天好好表現,是為瞭過幾天從寬處理,小赤佬這點一直很拎得清。

這天吃好晚飯,張啟明慈眉善目地對毛頭說:“毛頭啊,考試考好啦?”

毛頭拿著筷子的手一抖。勉強回答:“考好瞭。”

“考得好不好啊?”這是明知故問。

“不大好,”毛頭頭低下去。

“不大好啊,”張啟明的手伸到毛頭頭後面,嚇得毛頭一把抱住瞭頭。

“不要怕呀,爸爸摸摸你呀,你那麼緊張幹什麼,”張啟明松開毛頭的手,果然輕輕柔柔摸兒子腦袋。

“毛頭啊,爸爸跟你商量件事情啊,”張啟明笑瞇瞇。

毛頭心裡一松,果然。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這話不準確。應該是,張啟明每次要毛頭同意什麼,都是這樣的前奏。

先找一個錯,讓你害怕一下;然後慈眉善目,好像原諒瞭你。那麼你就欠他一個情呀,他再說什麼,你就不好反駁瞭呀。萬一你就是不同意呢?那麼他又回到一開始那件事上,敬酒不吃吃罰酒。這點套路,毛頭早就看穿瞭。

但考試沒考好,總歸心虛,戲還是要陪著一起演下去。

“什麼事?”

“爸爸這樣想啊,爸爸想呢,跟關阿姨結婚,你覺得怎麼樣啊?”張啟明手還摸住毛頭腦袋上,從柔情撫摸到一記毛栗子,分寸都把握在毛頭的嘴裡。

“唔,好呀,”毛頭咬瞭一口大排,他真的無所謂,“不過,人傢關阿姨還有肖涵哥哥同意麼?”

“他們同意不同意我們以後再講,但是兒子啊,你既然同意,你就要幫幫老爸,”張啟明很開心,把椅子拉到毛頭身邊,香煙味道的嘴湊到毛頭臉旁邊。

“怎麼幫?”毛頭倒是好奇瞭。

“我們住回老房子去,”張啟明笑,“我們裝窮,裝癟三。”

“為什麼呀?”毛頭叫起來。

“你不要激動,你聽我講,兒子,我聯系過你舅舅瞭,叫你舅舅啊,把你媽媽叫回來。我跟你舅舅說啊,那麼多年沒聯系,我呢,得癌癥瞭,沒錢治病,進口藥都很貴的,叫你媽媽呢,過年從日本回來一趟。她呢,給我點錢看病,我呢,就去跟她把離婚手續辦掉。”張啟明的三角眼閃爍著狡黠的光芒,“你要幫幫我,等你媽回來,我們做戲做全套。把這個事情速戰速決,解決掉!”

毛頭心情復雜地看著張啟明:“爸,你連自己得癌癥都能編的啊。”,

“那我有什麼辦法啦?你爺爺奶奶都死掉瞭,沒人編來,隻能編我自己咯,”張啟明肩一聳。

“那就算我……就算她相信你得癌癥,她也未必要跟你離婚的,她直接等成喪偶不就好瞭?”

“誰說癌癥一定要死人的!二十一世紀瞭,我們要相信醫學。我癌癥後來治療治好瞭,活得好好的,醫學史上的奇跡,可以伐?這總歸可以咯。我跟你舅舅說瞭,醫生說用一個進口藥,好的希望很大,所以現在我就缺錢,我命保得住的,”張啟明眉飛色舞。

毛頭扒拉著碗裡的飯,不聲響瞭。一想到楊敏就要回來,他忽然覺得喘不上氣,渾身有種冰冷,又一股燥熱。

從楊敏去日本後,毛頭就沒有再見過她瞭。記憶中的媽媽,隻有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和夢裡的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他六歲時侯媽媽回來過。但他被爺爺奶奶抱著躲在房間裡,就聽到外面張啟明和一個女人的爭吵聲、謾罵聲、砸東西聲、尖叫聲。最後,張啟明整個身體撲到瞭房門把手上:“你給我滾!你還想看兒子啊?你還有臉看兒子的啊!毛頭沒有你這種媽媽!你還想讓毛頭看到你這種不三不四的樣子啊!門都沒有!”

傢裡沒有一張楊敏的照片,全都被張啟明燒光瞭。小學五年級時,毛頭整理奶奶遺物,翻出來一張九廠的小青工在崇明玩的合影。時代久遠,第二排左二,張啟明摟著一個五官有點看不清的女人。毛頭的心砰砰跳,怕被張啟明再燒掉,對折再對折,藏在枕頭底下,藏在飛機模型裡,藏在變形金剛的腿裡。

那個面目模糊的,叫楊敏的女人。

張啟明向來雷厲風行。吃完晚飯,就開始著手搬傢大計,自己抱著一箱舊衣服先回老房子打掃,順便向關愛萍邀功。臨走前,再三叮囑毛頭。

“這種玩具都不要帶,我們是癟三,記得伐?什麼破的衣服褲子帶一點,明天我們就搬回去。我估計,你舅舅電話打好,楊敏馬上就要回來瞭。對她來說,機會難得呀。”

毛頭心不在焉地“嗯”著,等張啟明一走,立刻躺在床上不動彈瞭。他的心跳得很快,非常快,快到心跳聲回響在房間的角角落落裡,都向自己壓過來。

毛頭受不瞭瞭。他打開電腦,想踢一盤實況足球。但即使拿瞭巴西隊,還是被草滅。不知不覺,他打開瞭QQ,但翻遍瞭列表裡的狐朋狗友,卻找不到一個可以聊天的人。

毛頭忽然想到瞭,那晚在肖涵傢,聽的電臺。

於是他撞大運一般地,搜“蘆葦”這個名字。蘆葦,上海,搜到三個,隻有一個性別女,年齡15歲。

一找就被找到,毛頭笑起來。錢佳玥真是永遠實心眼。

“你好,你是那個《篇篇情》裡的蘆葦麼?”毛頭發瞭一個消息。本以為要等很久,沒想到立刻看到瞭答復——“是的,你聽瞭那期節目麼?”

“對,”揚帆說,“我聽完後很感動。有很多跟你相同的心情,非常有共鳴。能跟你聊聊麼?”

《致15歲!(致1999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