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素質教育

“一份沒有回應的等待,是值得的麼?”

錢佳玥望著QQ上發過來的這句話,陷入瞭沉思。然而還沒等她的少女情懷發酵成優美的句子,客廳裡電話鈴聲就響瞭,然後,她就掉線瞭。

撥號上網的年代裡,電話和網絡,隻能選一個啊。

客廳裡傳來陳秀娥的大聲:“是呀,她不肯跟我們去,一定要留在上海一個人過年,我有什麼辦法?我跟她說的呀,到女婿傢裡過年,很正常啊,她不肯啊!那你勸勸她!”然後就聽一聲大叫:“老太,快過來,你大兒子跟你說話!”在陳老太急沖沖走出來的當口,陳秀娥又抓緊時間問:“你們美國現在幾點鐘啊?”

錢佳玥為這份呱噪皺起瞭眉。很多年瞭,每次舅舅來越洋電話,陳秀娥總要追問一句:“美國現在是幾點?”問瞭幹嘛呢?問瞭她還是記不住啊!錢佳玥不禁為自己的智商遺傳趕到瞭一絲慶幸,更認同起瞭陳老太的推論——還好寶寶不像她媽媽。

“一份沒有回應的等待,是值得的麼?”錢佳玥又認真地想瞭想那個叫“揚帆”的網友的問題。

“揚帆”的個人資料上寫年齡22,這讓錢佳玥很激動。22歲,是大人瞭呀,還沒老成30歲那樣的老人,是個在十幾歲小孩看來,最帥的年紀。一個22歲的成年人,聽瞭自己的信,來加自己QQ,還跟自己討論人生的話題,簡直是件比交筆友更酷的事情。

放寒假後,錢佳玥就有點無聊和低落。一般過春節,她都習慣年夜飯吃完,去肖涵傢轉一圈,大年初一一早,再去轉一圈拜年,第一時間向肖涵展示自己從頭到腳的新衣服。

錢佳玥平時是不會打扮的,陳老太一直教育她,學生應該把心思放在學習上,而不是打扮上。於是,當卡門和陳末都會悄悄把校服西服收個腰改短袖子的時候,錢佳玥老老實實穿她肥肥大大的“黑烏鴉”,仿佛立志要把所有身體的曲線都隱藏起來。

穿裙子,穿熱褲,穿松糕鞋,所有潮流的事情都跟錢佳玥沒關系。曾經,她還以此為傲地覺得,這是她本本分分好學生的標志。但哪個小女孩不愛美呢?國慶發型嘗試失敗後,錢佳玥忽然明白過來,原來她不是沒意願打扮,是沒能力跟人比變漂亮。哪怕她依樣畫葫蘆,都沒有辦法把陳末身上的灑脫勁,套在自己身上。

隻有年初一這天是不同的。被陳老太壓抑瞭一年的陳秀娥,終於有理由給女兒從頭到腳買新衣服新裙子。哪怕零下兩度的天氣,都會頂住陳老太的壓力,讓錢佳玥打底三條厚襪子穿裙子,然後塗上唇膏和畫上眉毛,再出去拜年。雖然錢佳玥對陳秀娥的審美品味也不是太有信心,但那一天,對永遠校服的錢佳玥,真的很特別。她很希望肖涵能看到。

“我不去瞭,”陳老太的聲音從客廳傳來,“本來就是寶寶爺爺身體不好,他們才去江西過年的,我跟著去算怎麼回事啊?你放心,我一個人沒問題的,我又不是七老八十歲!你們都放心,我跟小關他們都說好瞭,大不瞭年夜飯去他們傢吃。你們那麼擔心我做什麼呢?”

錢佳玥嘆口氣。她不想回江西過年,但是,於情於理,都沒有辦法說服自己。

好不容易外面掛瞭電話,錢佳玥趕緊重新撥號。那刺耳的“滴——嘟”的貓叫聲顯得急促。調制解調器叫Modem,撥號上網的聲音毛頭就把它叫成“貓叫”,錢佳玥覺得挺好玩的。毛頭這個小朋友永遠都發明一些稀奇古怪的名詞。

“不好意思,斷網瞭,”蘆葦在QQ上打,“不管有沒有回應,等待本身,就是對自己的答復。”

十幾歲的小孩都喜歡寫一點自己和別人都看不懂的句子。

“那一直等待的人,終於要等到瞭,為什麼反而會害怕的退縮呢?”揚帆問。

經過幾天聊天,錢佳玥已經默認,揚帆是一個跟自己一樣陷入單相思苦戀的天涯淪落人。但到這一句,卻愣瞭一愣。

一直等待的人,等到瞭,反而會害怕退縮麼?有一天肖涵真的站在自己身邊,自己會害怕退縮麼?

心裡是糊塗的,但機鋒還是要繼續打的——

“或許就像小昭等待張無忌,其實她等的,早就不是真的張無忌瞭。”

毛頭在電腦那頭看到這句,心裡翻江倒海難受起來。

他等待的到底是誰呢?那個自己想象出來的媽媽麼?還是張啟明嘴巴裡“拋夫棄子”不要臉的女人呢?這麼多年,在心裡的一個角落,他刻骨地仇恨著張啟明嘴裡的那個壞女人,但在另一個角落,永遠有一個位置,抗拒著那個壞女人的入侵,那裡有一個模糊的影像,可以給他永遠溫暖的擁抱。那麼多年,兩個角落終於井水不犯河水,讓毛頭習慣瞭進退自如。但忽然間,那個邊界要被打破瞭。

他多害怕,楊敏不是那個壞女人,從此後讓那麼多受過的委屈和怨氣都再沒有地方擺放;他又多害怕,楊敏就是那個壞女人,把另一個角落裡最後的一點溫暖都掃蕩得灰飛煙滅。

可十二歲的毛頭,根本沒有能力理清楚自己的內心,也沒有人能為他排遣。這些天來,他隻覺得心上有一個秤砣,壓得自己難受,壓得自己喘不過氣。隻有錢佳玥的話,讓那個秤砣松動瞭一丁點。看著電腦屏幕,毛頭忽然有點想哭,有點怨恨張啟明——你為什麼要剝奪我等待的權利呢?

這場網友聊天,最後被張啟明的一個電話打斷瞭。張啟明已經搬回老房子瞭,對毛頭這種成天窩在新傢上網的行為非常不滿意。張啟明如果多念一點書,如果學一點戲劇理論,一定是斯坦尼的粉絲。他在電話裡再次教育毛頭:“小赤佬,又跑回去幹嘛?我們是在做癟三哎,要真實,真實你懂伐?你不回來住段時間,不體會下口袋裡沒鈔票的日子,在那個女人面前怎麼演得像啊!”

作為一個強調“真聽、真看、真感覺”的斯派大師,張啟明自己已經去腫瘤醫院蹲點三次,體驗過生活瞭。

錢佳玥一傢三口在小年夜陪陳老太吃過小年夜飯後,動身去瞭江西。春運恐怖是歷史遺留問題,火車票一定是買不到的,隻有錢楓七拐八拐買到瞭長途巴士票。

錢佳玥第一次見識春運的恐怖。車站上那麼多背著麻袋和各種大包的人,身上仿佛都有一種不清不楚的臟兮兮,好多還有濃濃的酒味和劣質香煙味。車門開的時候,所有人一哄而上,比平時公交恐怖多瞭。錢佳玥本能地想讓,但就一等待,陳秀娥牽著她的手就被撞開瞭。她立刻被淹沒在各種麻包袋中,一個手肘還重重敲在瞭她的後腦勺。她嘴一張,幾乎要哭瞭出來。

“擠什麼擠啊?擠死掉你們擠啊!小孩子還沒上來沒看到啊!”關鍵時刻,尖利的女聲迎風破浪,兜住瞭錢佳玥要倒下去的背。

“小姑娘,一點都不活絡,”都坐下後,陳秀娥開始數落錢佳玥,“你讓他們,讓到什麼時候去啊?你以為在你們學校做操啊?還有人給你評一個三好哦?”

錢佳玥更委屈瞭,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她心裡很氣憤,但不知道應該對誰氣憤。

忽然陳秀娥又拍著大腿站起身,對著前座在擺行李的的人叫:“這是我的包呀!我先放在這裡的!先來後到你懂伐?我的!我先放的!錢楓,你快點來呀,他要扔我們的包哦!”

三言兩語吵起來。那些兇猛的、粗粒的、低俗的、沒有經過任何過濾的聲音沖到錢佳玥耳朵裡,要把她腦袋都擠爆瞭。錢佳玥很不喜歡這次旅行,很不喜歡。一路上,錢佳玥都轉臉看窗外不理陳秀娥,回絕掉一次次吃黃魚幹、豬肉脯、小核桃肉的盛情邀請。她隻想把自己和這些不屬於她的世界隔離開來。

錢佳玥也不喜歡爺爺那一大傢子人。大伯新蓋瞭房子,非常得意,自豪地在三層小磚樓上下指:“我們傢現在有多少多少間房!你們隨時回來住!看你們在上海就住鴿子籠那樣一點地方!”

陳秀娥眼睛一白一白跟錢楓抱怨:“瞭不起死瞭,三層磚房,巴死瞭!裝修也不裝修,上面統統是毛坯,下面到處都是瓷磚,搞得跟醫院一樣,冷都冷死瞭!”錢楓皺瞭皺眉,不高興陳秀娥對自己傢的抱怨:“好瞭,你不要說瞭,不要露出一副你是上海人高人一等的架勢來。”

每次回江西,錢楓和陳秀娥都要吵,錢佳玥已經見怪不怪瞭。從爺爺傢吵到大伯傢,從農村裡吵到鎮上。在上海恩恩愛愛的兩個人,一換地方就水土不服,真應該找風水先生配包土帶著走。

換作從前,錢佳玥一定是向著錢楓,覺得陳秀娥勢利的,但這次回來,她忽然覺得有點變味。

大伯傢的堂姐,曾經錢佳玥最喜歡的堂姐,在餐桌上的對話感覺也有點變味。

堂姐比錢佳玥大半歲,照理應該是一屆,但江西普遍喜歡讓孩子早兩年念書,所以堂姐已經上瞭高三。年夜飯上照例要談到孩子們成績,談到高考,堂姐忽然不屑一顧說:“你們上海高考,呵呵。”

“上海高考怎麼瞭?”錢佳玥覺得有責任要為自己的地域辯護。

“我們老師說瞭,你們上海最好的學生,給我們這裡的縣狀元提鞋都不配,”堂姐不甘示弱,“不就仗著你們有地理優勢麼?憑什麼你們單獨考啊?因為你們要是考全國卷啊,全國人民都知道你們有多丟人瞭。”

雖然平時上課老師有時也會說笑全國高考比上海難,但堂姐這話刺得錢佳玥滿心不舒服。上海的狀元給他們提攜都不配?那肖涵算什麼?那自己算什麼?錢佳玥氣血上湧:“你亂講!”

“本來就是麼!”堂姐不服氣地撇撇嘴,“有什麼瞭不起?你們能上好學校,還不是靠瞭一本上海戶口。你們復旦交大上海本地招多少人?分到我們整個省裡才多少名額?”

錢佳玥真的出離憤怒瞭:“我們上海的大學,招自己上海的學生,想招多少不行麼?你們有本事考你們江西的大學啊!”

“什麼上海的大學?是全中國的大學!國傢每年給那麼多補助,憑什麼最後都貼在你們上海人身上!”

“那上海還給國傢繳那麼多稅呢!上海一個直轄市養活瞭多少人?”

“那你不說上海抽調瞭多少全國各地的資源?!那麼多價值是你們上海人創造的麼?”

堂姐在高考大省的壓力,那麼多年對直轄市的不滿,滔滔不絕;錢佳玥從小《新聞聯播》的熏陶,工會主席的教導,也口若懸河。全桌的大人都看熱鬧,但明顯,大傢對上海人民都沒什麼好感,給堂姐鼓勁鼓得厲害,都盼望著能一招說死錢佳玥。

不公平,太不公平瞭!錢佳玥看著一桌親戚奚落的笑臉,忽然有種被欺負的感覺。

“你等著,我找一道我們高一的題給你做!”堂姐“呼啦”起身,從書包裡翻出一本物理冊子,圈瞭一道題19.扔在錢佳玥面前,“三星的,高一上的,不欺負你,我看你多久做出來!”

日光燈在屋頂“吱吱啦啦”的叫喚著,錢佳玥盯著眼前這題,眼淚都要出來瞭。她覺得好委屈,從踏上長途車那一刻就開始累積的委屈。

“算瞭算瞭,”大伯拉堂姐。幾個叔叔嬸嬸用方言大聲喊瞭兩句什麼,堂姐一瞪眼,也用方言還瞭一句嘴。

錢佳玥的視線很模糊,她好恨自己,為什麼不是肖涵,為什麼不是趙婷婷,為什麼要讓上海學生因為自己承擔這種污名。

“我們不考這個!”錢佳玥受不瞭瞭,把本子一推。

“哦,稍微難一點的你們都不考是吧,還什麼市重點呢,”堂姐揚眉吐氣地補瞭一刀,桌上忽然爆發出一陣哄笑。

陳秀娥過來摟錢佳玥,一邊罵堂姐:“過年吃飯就吃飯,做什麼題做什麼題!”

錢佳玥忽然想起來什麼,奮力掙開陳秀娥,對著堂姐嚷:“我們上海考的,是素質,不是這種死記硬背的題海!素質你懂麼?是真的能看出來一個人的能力,不是靠你們這種死做題!”

“切,”堂姐不以為然,“說得好聽!”

“我也給你做一道!說,有一隻熊掉到一個井裡,井深19.6米,熊掉到地花瞭2秒鐘,問你,熊是什麼顏色的?”

堂姐本來聽到那麼整的數字,正一臉冷笑,聽到問題,愣住瞭:“問題是什麼?”

“問你,熊是什麼顏色的?”果然她沒聽過這題,錢佳玥開始竊喜。

“這,這不是物理題啊?你這是什麼腦筋急轉彎吧!”堂姐不滿。

“就是物理題,我們上海一個學校的物理考卷上的!這就叫素質教育,考的是你的素質!你做吧!”錢佳玥望著一桌人的竊竊私語,有點高興起來。

這道題,本來是物理老師當笑話來講的,那一系列還講瞭什麼求鯨魚體積。主要是那兩年上海高考除瞭語數外和學生選擇的高考科目外,還要額外加一場“綜合”考。綜合考,要考什麼?沒人知道。但據說,是要考跨學科的綜合素質,於是一時間好多人編瞭好多奇奇怪怪的題。物理老師上面講完這些題,全班都目瞪口呆。陳末立刻舉手表示,高考如果真的遇到,一定當場陣亡。錢佳玥為此惴惴不安瞭很久,直到肖涵安慰:“你放心吧,高考不會考這種偏題的,就算出瞭,你不會做,別人也不會,沒意義。”

但此刻,這道題,卻像是保住瞭所謂“素質教育”尊嚴的底褲。

“不會,”堂姐咬著嘴唇小聲承認。

“你呀,先把g求出來,g等於9.8,隻有極地的g才是9.8,南極沒有熊,隻有企鵝,所以隻剩下北極。北極熊是什麼顏色的?所以答案是白色!”錢佳玥一連串的回答,讓所有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覷。

錢佳玥那時候並不知道,極地的g不是9.8,而北極熊,也根本不是白色。但當時她很高興,眉飛色舞的高興,她終於出瞭一口惡氣。

“不公平,這不公平,”堂姐咽不下這口氣,呆呆看著飯碗,似乎她的素質,就這樣真的被一道題否定瞭。

很多年後,錢佳玥給一些大學剛畢業未畢業的小孩改簡歷,發現他們都有好多素質。比如,有人的愛好是馬術,每周都會飛到北京的馬場練騎馬;比如,有人會打冰球,代表中國到美國來和有錢私校的冰球隊打友誼賽;比如,有人會緬甸語和藏語,是因為參加公益組織去支教時候,在緬甸和西藏呆過小半年;有人做過很牛的項目跟過很牛的導師,因為這些都是他們父母的故交好友。

她會想到自己進大學時,每天熄燈後,有農村來的同學連應急燈都買不起,隻能坐在路燈下看書;有的人一直都沒有手機,錯過瞭參加一個重大項目的機會。她會回想到,在很遙遠的以前,年夜飯桌上,她跟堂姐那場關於素質教育的辯論。堂姐後來為瞭給弟弟們省錢,考瞭一個師范學校,當起瞭中學老師。並不是說中學老師不好,而是當錢佳玥站在華爾街上的時候,她會記得,從小就比她聰明成績好的堂姐,曾經挑釁地問她:“這道題你會做麼?”

要到那麼久以後,錢佳玥才會承認,這個世界,真的確實不公平。但在十五歲的時候,在她的心裡,自己沒有常無忌的腦袋、陳末的漂亮、卡門的情商、毛頭的有錢,就是老天爺對她最大的不公平。

相比較而言,張啟明的公平觀就比較實際和樸素。

“別人怎麼對我,我就怎麼對別人。她甩我一次,我騙她一次,我們就扯平來,很公平呀!”他不斷給關愛萍灌輸這個觀念。

肖涵煩死張啟明瞭。肖涵的生活很規律,哪怕是放假,他每天依舊準時6點起,上午學習,整理上學期錯漏、預習下學期內容,下午打場球和毛頭打打遊戲,晚上聽英語。但自從張啟明搬回來後,關愛萍在傢,他要湊到肖涵傢叨叨叨,關愛萍不在傢,他也要來做出一副關心肖涵的樣子——“涵涵,中飯吃什麼?走,我帶你外面吃。”肖涵反復回想那天在醫院,是不是真的上瞭張啟明的當。

但在張啟明要騙楊敏這件事上,肖涵倒是跟張啟明站在瞭一邊,對原則性強到讓自己總是惴惴不安的關愛萍說:“他們雖然還沒離婚,但已經分居那麼久瞭,毛頭爸爸的公司是在分居幾年後才成立的,在有些國傢,這個就算事實離婚瞭。”事實離婚,有沒有這種說法,肖涵是不知道的。但他胡謅時候有理有據,加上一貫凜然正氣的人設,聽在關愛萍耳朵裡,比張啟明說的管用多瞭。

“別人怎麼對我,我怎麼對別人。”肖涵認為這句話完全沒毛病。自從被陳末叫“道貌岸然”以來,肖涵一點點接受自己並不永遠偉光正的形象。睚眥必報,有點小自私,又怎麼樣呢?他覺得這樣挺好,一個從小讓毛頭受苦的媽媽,被懲罰下是應該的。

這年大年夜,是肖涵母子、毛頭父子和陳老太五個人一起過的。陳老太早就聽陳秀娥八卦瞭三百遍兩傢人的關系,越發地覺得自己是外人,不應該進去湊熱鬧。但張啟明和關愛萍一再盛情邀請,張啟明還說出瞭:“你要是不來,我們就算數,我以後也不叫你過房娘瞭,你外面看到我也不要認我瞭。”陳老太不好意思拒絕,但盤算著,要買點吃的喝的才能下樓。

傢樂福大年夜營業到傍晚5點。陳老太大包小包提著東西出超市門口時,忽然一下子愣住瞭。

眼前人來人往,車來車往,商場音響裡歡天徹底的“恭喜發財”,但忽然間,這個世界變得那麼陌生。

她的腦袋像被卡住瞭一樣,整個世界繞著自己在打轉。她張不開嘴,邁不開腳,連聲音都不懂得怎麼發。過瞭好半天,她才依稀記起來——我要回傢。但傢在哪裡呢?

陳老太那晚,在自己生活瞭幾十年的區域裡迷路瞭。每一條路看著都那麼熟悉,每一條街仿佛都那麼陌生。到瞭掌燈時分,終於有一個老頭望著她說:“李主席,大年夜,你怎麼還不回去啊?”又望著她手上的東西,“買東西去啦?”

她點著頭,糊裡糊塗應瞭:“啊。”

"那現在回傢麼?一起走吧?"老頭問她。

她點頭:“好啊好啊。”

路高路低,橋上橋下,那個老頭的臉在她眼前模模糊糊。終於,她被領到一幢樓前,老頭對她招手作別。

陳老太望著那幢熟悉的樓,三魂七魄才慢慢,重新聚到瞭自己的身體裡。

她好累,每一步都走得好累。走進空蕩蕩的傢,她忽然很想哭。她忽然想到陳秀娥以前總是罵自己:“腦子壞掉瞭。”

她呆呆坐在那裡,望著屋頂,幾十年的人生,仿佛過電影一樣,一點一點播放起來。

“怎麼會的,”陳老太呢喃著。她望一眼客廳裡陳老頭的遺像:“老頭子,你說,我以前聰明不聰明,腦子清爽不清爽?”

我們總是願意相信,這個世界是有一定規則的。先來後到,善有善報。這樣,我們才能安慰自己,我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應得的;也隻有這樣,我們才能激勵自己,隻要按照那條線走,我們總會得到自己想要的——愛情、友情、親情;金錢、名譽、地位。

冥冥中那根線牽扯在哪裡?長大的過程,到底是發現那根線越來越明顯,越來越牢不可破,還是越來越虛無,越來越難以捉摸?

《致15歲!(致1999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