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東邊日出西邊雨

錢佳玥一傢在大呼小叫的時候,毛頭正耷拉著臉在肖涵房間唉聲嘆氣。

回來新村住瞭快二十天,毛頭和張啟明的反應天差地別。剛開始,張啟明總是苦著一張臉,老板做慣瞭,本來每天一杯“人頭馬一開,好運自然來”,現在白粥青菜的日子怎麼過?隻好安慰自己,算瞭算瞭,得“癌癥”的呀,總歸要面如菜色一點。大哥大也不能用瞭,二手奔馳也不好開瞭。老房子看看,客廳咪咪小又暗,廁所水管都銹掉,晚上睡覺心理作用總覺得四周漏風。越想越怪楊敏這個死女人,講好過年回來辦手續,怎麼還不回來。三天兩頭電話打給以前的小舅子,對方總說,快瞭快瞭。好瞭,他一聲快瞭,拖死瞭自己。

但幾天一呆,人倒慢慢活絡起來,簡直有點樂不思蜀。以前來找關愛萍多麻煩?現在,早上厚厚臉皮帶毛頭去肖涵傢,跟著吃生煎小籠;中午蹭陳老太傢,幹煎小黃魚、榨菜肉絲面;晚上再到肖涵傢,跟關愛萍一起揀揀菜、剝剝豆,日子越來越樂惠。到瞭過年那幾天,更不得瞭,那些已經搬走的老兄弟全部回來看老人。今天這傢聚聚,明天那傢吹牛,每天下午一場麻將。

麻將,這幾年一直搓的,但不是跟客戶,就是跟供應商,這哪裡是搓麻將,簡直是智力競賽!言觀四路耳聽八方,贏還是輸,可以贏誰可以輸誰,要輸多少錢合適,腦子不停。一場通宵麻將搓下來,頭發要白三根。哪像現在,跟幾十年的老兄弟搓?老酒杯杯,山門罵罵,臉紅脖子粗,憶當年,從光屁股打架到小青工進場,可以講三天三夜。這才是神仙日子啊!

老話講,乞丐做三年,給個皇帝也不換。張啟明現在算有點品出味道來瞭。

但毛頭不爽瞭。一開始想得好,總算又可以天天跟著肖涵錢佳玥玩瞭,搬來才發現,錢佳玥現在根本不大來找肖涵瞭。再接著,好麼,錢佳玥他們幹脆去江西過年瞭。張啟明耳提面令他不許回新房子找人玩,隻好天天膩在肖涵傢,但肖涵傢玩具遊戲機哪裡有毛頭自己傢裡多?而且肖涵寒假還出去上英文課,自己一個人呆著實在沒多少意思,隻好看西遊記跟還珠格格。

好不容易錢佳玥回來瞭,毛頭還是不開心。錢佳玥隻有晚上才上QQ。化名“籃子”跟“蘆葦”聊天,本來是毛頭最起勁的事情,但現在在肖涵傢,怎麼好意思當著肖涵面跟錢佳玥聊?再一晃開學瞭,張啟明就給他帶瞭一雙回力運動鞋,幾套舊衣服,把頭發搞豎起來的發膠也沒有瞭。毛頭走到學校去,像隻耷毛小雞,同學們指指點點,讓他太沒面子。

他從心底呼喚——快點讓我回去吧!

當然,毛頭那時候自己還沒發覺的,是他對楊敏回上海這整件事的態度。他不敢細想,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真見瞭面說什麼,最後,是不是又要再被拋棄一次。時間越久,楊敏回來的幾率越大,他越心慌。隻想逃回從前的生活,從前的殼,永遠不要真的面對。

隻有跟肖涵談過一次。

雖然毛頭一直裝得沒心沒肺,跟肖涵一起打古早小霸王遊戲機不亦樂乎,但肖涵有天忽然問他:“毛頭,你想她麼?”

毛頭愣瞭一愣,竟然覺得自己有點想哭,於是趕緊大笑來掩飾,一邊手上熟練地上上下下左右左右BABA,大叫:“我30條命!”

肖涵不玩瞭,從沙發上向他挪瞭一點,看著毛頭一個人玩。良久良久,摸瞭摸他頭:“毛頭,你可以想她的。你要是想她,你到時候就跟她說。”

魂鬥羅的音樂噼裡啪啦,毛頭把三十條命都用光都不敢回頭,怕自己的淚痕不夠幹。

但該來的總歸還是要來的。從肖涵傢吃好肉湯團回到一樓,張啟明一臉酒氣先推門而入,毛頭剛剛想關門,隻覺得鐵門被人按住瞭。走道裡的感應燈本來已經滅瞭,毛頭緊張地手一抖,鐵門“桄榔”一響。突然照進來的燈光裡,印出來門口一張臉。

那張一笑起來,丹鳳眼的四周鼓起瞭皺紋,鼻子卻紅彤彤,大紅嘴唇顫巍巍。那隻擋著鐵門的手,伸上來要摸毛頭的頭。毛頭愣在那裡,直聽到“毛頭,你長這麼高啦”一句話,才驚嚇一般地跳瞭起來。

“老張!”毛頭大叫一聲,就沖到自己房間反鎖上瞭門。

張啟明聞訊趕來,右腳棉拖鞋腳跟還沒塞進去。走到門口一看,隻見到楊敏紅大衣、黑高跟,妝化得服服帖帖站在門口,似笑非笑看著張啟明。

這隻女人辣手的。張啟明腦子裡精光一現。一直叫小舅子騙自己還沒回來還沒回來,結果來個突擊檢查,張啟明心裡一陣惱火,又一陣慶幸。還好自己早有安排,否則被抓瞭個現行。

張啟明強壓情緒,記起這次自己要伏低做小,於是換上笑臉:“哦喲,你回來啦,怎麼電話都不打一個,這麼晚來啊!”

楊敏也就著燈光看進來。張啟明年輕時候綽號是“猴子”,人精精瘦,現在倒是胖瞭點,三角眼下面的臉頰上面有瞭幾輛肉。看得出染黑瞭頭發,但是到底是老瞭。楊敏心裡一陣難過:他老瞭,自己難道不老麼?

房子還是從前那套房子。結婚時候歡天喜地的新公房,現在看看,那麼小,那麼舊。沙發還是十年前那套,墊子顏色都磨舊,電視機櫃當年是張啟明的木工小兄弟打的,她眼看著他們漆的漆,現在剝剝落落,一處處露出瞭本來的木頭顏色。

楊敏眼睛一熱,看到毛頭的百感交集,面對舊光陰的相顧無言。她不知道是不是冷,竟然身體有點發抖。跟著張啟明到沙發上坐好,把一杯開水握在手裡,才開口說:“你們倒是還住在這裡。”

張啟明立刻進入哭窮模式:“怎麼辦呢,沒本事呀,住住爺娘留下來的舊房子,不像你……”諷刺挖苦的話剛剛到喉嚨口,被硬生生壓下去,“不像你,哦喲,還摩登漂亮來,一看就是養尊處優,不能跟你比啊。”

楊敏的目光盯在瞭毛頭緊閉的門上,輕輕說:“兒子呢,叫兒子出來呀,我那麼多年沒見他瞭。現在應該讀初中瞭吧?”

“讀初一瞭,”張啟明的心忽然也軟瞭一下,多少年沒有心平氣和談兒子瞭,“成績一塌糊塗,老師三天兩頭告狀,不講瞭不講瞭。”走到毛頭門口,剛想開門,發現門被反鎖,於是砸起來,“毛頭,開門,出來呀!你隻小赤佬躲在裡面做啥?我叫你出來聽見沒有?!”

楊敏看到張啟明怒氣沖沖的樣子,雖然心裡也渴望毛頭出來,但還是攔一下:“算瞭算瞭,他不出來算瞭。”

兩個人各懷心事,相顧無言。良久,楊敏才問:“聽說,你生毛病瞭啊?我看你氣色不錯,應該恢復得挺好?”

張啟明心裡一驚:“沒有沒有,剛剛喝瞭兩杯酒,看著面色好,其實不好的,面皮黑的,黑的看到麼?”

楊敏仔細端詳瞭一下:“那醫生現在怎麼說呢?”

張啟明手在膝蓋上磨著:“醫生說,現在有個什麼新藥,讓我試一試,試的好呢,再活個十年二十年沒問題。所以呀,我就想,對吧,你看看,我們去把手續辦一辦,你資助我點?”

楊敏的臉上沒什麼表情起伏,張啟明看得心裡有點七上八下。年輕時候楊敏是隻小辣椒,心裡想點什麼,臉上喜怒哀樂馬上反應出來。現在倒是有點端莊像,什麼都看著淡淡的,讓人猜不透心思。

張啟明在看楊敏,楊敏也在看張啟明。楊敏其實回來已經好幾天瞭,剛下飛機那天,她就趕來新村,其實想的是,能不能在暗中先跟毛頭認一認。那麼多年沒見兒子,她心裡的愧疚、期待,像正在擂鼓的錘,噴薄而出。而且,她也想好瞭,既然張啟明得瞭絕癥,自己就把毛頭帶去日本,給他一個更好的未來。她知道張啟明肯定不願意,所以最好,先和毛頭達成協議。毛頭也大瞭,隻要他站在自己這邊,張啟明自顧不暇,也回天乏力。

但是來瞭幾次,在暗中沒看到毛頭,倒看到瞭幾次張啟明。一次,張啟明跟幾個兄弟勾肩搭背出門,哈哈大笑,中氣十足,看不出半點絕癥的樣子。另一次,張啟明跟在一個女人屁股後面歡欣雀躍出門,楊敏隻看一眼,就認出是原來廠裡那個廠花關愛萍。

張啟明有沒有得病,她心裡早就起瞭疑慮,但她想的是,這次叫自己回來,估計就是為瞭給毛頭找後媽瞭。

找後媽也沒什麼,問自己要點錢也沒什麼,就當自己隨份賀禮。而且這樣的話,毛頭跟自己去日本,就更順理成章瞭。想到這裡,楊敏就激動起來。

一個人在異國已經快十年瞭。十年瞭,說說容易,但每一天,一分一秒,到底怎麼過來的隻有自己心裡清楚。年輕的時候心野,渾身都是不服輸的勁,用鋒芒抵雨雪風霜。但現在,似乎什麼都有瞭,才發覺還少一個親人。還少毛頭這個親人。

楊敏此刻看著張啟明,心裡在盤算,不如自己倒從張啟明這裡下手。毛頭看到自己就像踩到電門,看來母子感情要重新培養不容易,他未必肯跟自己走。倒是張啟明,人傢都說“有瞭後媽就有後爹”,既然有瞭新歡,毛頭自然就變成瞭他追求新生活途中的拖累,說不定倒能讓他松口叫毛頭跟自己走。

不就是要點錢麼,給他好瞭。楊敏打定瞭主意。

但以防他獅子大開口,倒要想點主意。

“這樣吧,啟明,你的醫藥費,我來出,好不好?十萬塊夠不夠?”楊敏說得很陳懇。

張啟明開心起來,但臉上裝作不情願:“差是差不多。唉,我要是有別的辦法,不好意思跟你開這個口。這樣吧,楊敏,你放心,你想要離婚,我明天就陪你去民政局離婚,我不會再拖你後腿的。”

“好呀,那我明天早上來找你,十點鐘你方便麼?你現在還上班麼?”楊敏問。

“上什麼班,拉倒,下崗多少年瞭。前兩年這裡晃晃那裡弄弄,打點零工呀,現在生病瞭麼,就傢裡混混好瞭,”張啟明眼見計策得逞,眼角忍不住上揚。

楊敏眼睛再在整個客廳掃一遍,確認沒有看到任何跟藥有關的東西。她站起身來,把包挎起來,指著帶來的紙盒說:“這是我給毛頭買的,不知道尺寸合適麼。我總歸以為他還小,今天一看,快比我高一個頭瞭。”

張啟明心想,你個一米五八的小矮人,不比你高還行。但臉上堆笑:“哦喲,你破費瞭,毛頭肯定喜歡的。”

楊敏又磨蹭瞭一下,站在客廳裡,脖子仰著望著毛頭的門。等瞭又等,終於說:“毛頭,媽媽走瞭哦!”

這一聲“媽媽”一出口,一傢三口的心同時顫瞭顫。毛頭的背抵在房門上,腳頓時一軟。他的腦袋“嗡嗡”直響,天地縮小再縮小,仿佛旁的一切都不存在瞭。良久良久,等他回過神來,門外已經一片寂靜。毛頭瘋瞭一樣打開門,果然一個人都不見,隻有一個紙盒,孤零零放在桌子上。打開盒子,裡面有四套Nike的運動服,款式一樣,尺碼不同,從150到180各一套。毛頭鼻子一酸。

張啟明哼著小調回來的時候,看到毛頭呆呆捧著衣服,心裡也有點不忍。楊敏這次主動上當,表現蠻好,張啟明也有點唏噓。從前對楊敏那麼硬,除瞭感情破裂的仇恨,更重要是這個女人過得比自己好的氣不過。但現在,自己什麼都有瞭。兒子,鈔票,還有個比楊敏好十倍的關愛萍,悶在胸口這十年的惡氣也出得差不多瞭。現在看看楊敏,倒覺得有點可憐瞭。

“總歸是你媽媽,”張啟明摸著毛頭的頭,“下次不要躲起來不見她,她等下回日本,你想見也見不到瞭。聽到伐,兒子?總歸是你媽媽呀,啊?”

但張啟明的如意算盤並沒有打多久。第二天,楊敏出租車開到樓下,他揣著結婚證戶口門興沖沖出門,哪知道車越開越不對。

“不對麼!”張啟明看著窗外叫起來,“師父,你去哪裡啊?這不是民政局的路啊。搞什麼啊,你上高架瞭,你冊那開到哪裡去啊?我投訴你哦!”

楊敏一把拉住他:“你不要亂叫。我帶你去看醫生,我有個小姐妹的哥哥是腫瘤醫院的專傢,我帶你去找他。”

張啟明目瞪口呆:“搞什麼啊?我不要去看醫生!我……我一直不是在那裡看的,我原來那個醫生很好的,我一向是找他的,我就相信他。”

“你什麼癌?”楊敏盯著張啟明,忽然問。

“我,我……”張啟明一激動,結巴瞭,“我胃癌,胃癌!”

“對呀,這個劉醫生,是上海胃癌第一把刀,我也是托我小姐妹他才肯給你看的,機會難得,平時他專傢號搶都搶不到!”楊敏說得讓人無法辯駁。

張啟明此時恨得八爪撓心。他明白瞭,楊敏從來沒相信過他,就等著這樣看他笑話。想想也是自己大意,過年過得昏頭瞭,做戲沒做足,早知道就應該化化妝,放點病歷卡藥在傢裡。現在怎麼辦?定在杠頭上。

下瞭出租車,望著腫瘤醫院的大門,張啟明腿軟瞭。現在怎麼辦呢?再老實說自己沒得病?那怎麼解釋自己撒謊?饒是張啟明腦子活絡,此刻也找不到一個萬全的說辭。

楊敏熟門熟路,拖著張啟明七拐八拐,不一會兒,果然找到瞭那個劉醫生。

走瞭一路,張啟明倒心定瞭。他忽然想起來,自己本來就有胃炎,大不瞭推給醫院,說原來誤診瞭,那個醫生沒水平,把胃炎看成胃癌瞭。今朝就當體檢算瞭。

該做的檢查都做完,張啟明跟楊敏在醫院走廊裡等結果。張啟明還是不死心,楊敏拖著自己耍瞭半天,今天非把該辦的事情辦完不可。

“我們民政局,還是要去的吧?”張啟明看著楊敏。

楊敏嘆口氣:“再說吧,你的身體要緊。”

張啟明著急:“別呀,你今天不抓緊,我不知道以後還動不動得瞭啊。”

正說著,劉醫生忽然面色凝重地走瞭出來,朝著楊敏招瞭招手。張啟明這時候倒也被他們搞得氣氛緊張起來,貓著個腰,觀察兩人表情。他臺詞已經想好瞭:“啊,沒胃癌啊?太好瞭太好瞭!“但轉念一想,那麼快接受這個事實好像不太自然,於是斟酌臺詞,應該說:“啊,沒胃癌啊?那地段醫院怎麼說我有胃癌啊?到底相信哪個啊?不要開我玩笑哦!”

正想著,隻見楊敏超自己走來。

張啟明下意識動瞭動嘴部肌肉,好讓待會驚訝的表情更真切一點。

沒想到,楊敏皺著眉,高跟鞋踢著地板,好一會兒不言語。最後嘆瞭一口氣,抬起頭來:“啟明,醫生說,你的癌細胞擴散瞭。”

《致15歲!(致1999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