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班和五班要打籃球賽的消息,就這樣散落到瞭高二年級的各個角落。東海的海風一吹,凜冽腥咸,混雜著蠢蠢欲動。大傢的脖子都從厚厚的冬裝裡伸長,搓著手交頭接耳,預測著比賽勝負。
“怎麼還沒開始?”“是不是今天比啊?怎麼一班五班人都沒來?”其他班看熱鬧的呆一陣,等不瞭還是跑鎮上玩去瞭。隻有意志堅定者,才看到瞭陳末等一群女生雄赳赳氣昂昂地圍著五班籃球隊登場的光芒。
陳末今天志得意滿,有點將十萬雄兵的氣魄。上次五班怕的是什麼?怕沒人上場,五個人一支球隊都湊不齊,為瞭這,才又cosplay又當啦啦隊,希望調動男同學們上場的積極性。今天可不怕瞭。體育生王斌腳傷痊愈,是生龍活虎的大中鋒;路垚號稱在電視臺打過比賽,也被陳末押下瞭場。今天,陳末不但不缺人,手上還有富餘。兵多將廣,自封為主帥的陳末心中快意。
反觀一班這邊,姍姍來遲,士氣不高。人還是上次那些人,戰術也是上次那些戰術,可上一次比賽就已經輸瞭呀。還沒打,已然落到瞭下風。這邊廂肖涵跟同學還在做熱身運動,那邊廂陳末已經用煽動性的語言在策劃犒勞三軍瞭——什麼打完比賽晚飯肉都給男生,什麼回到學校請大傢吃麥當勞。
“輕浮”“庸俗”,趙婷婷和一班女同學們紛紛露出瞭不屑一顧的表情。
九班的體育委員被拉來吹裁判。哨聲一響,一班女生的歡呼剛剛出口,立刻被五班蓋瞭下去。肖涵爭球失利,王斌過肩傳給劉劍鋒,劉劍鋒一鼓作氣帶到一班籃下,面對兩人攔截一個傳球給跑上來的路垚。路垚一點不著急,擺pose擺瞭半天,直到肖涵追到跟前,才用《灌籃高手》裡的標準投籃姿勢,連手指尖都給足瞭戲。第一個進球,五班2:0領先。
“好帥啊!”女生們一片歡呼,陳末更是叫得驚天動地。肖涵手撐在大腿上背對著陳末喘氣,於是陳末故意叫得更大聲:“路垚路垚你最帥!”嗓子冒煙,尤為刺耳。
局面就這樣開始一邊倒瞭。
王斌的中鋒像定海神針,肖涵在他手上討不到好。王斌接連籃下阻截、搶籃板,氣勢如虹,劉劍鋒和路垚兩路穿插,上籃得分,路垚還耍帥投出瞭一個三分來,引得女生們連連尖叫。開局不過十來分鐘,五班就以11比2大比分領先。
整整一天劍拔弩張局勢相當的兩個班,到瞭此時此刻,漸漸分出瞭勝負來。這邊五班又唱又跳,那邊一班卻聲勢漸消。重點班都是聰明人,而聰明人總是最快能認清現實。趙婷婷一跺腳,中場哨還沒吹響,就憤然離席,將自己和敗局撇清瞭關系。
這樣的氣氛也影響到瞭場上。
無論人如何偉大,造出瞭飛機、大炮、汽車、手機、網絡,但隻要我們還保留著動物本能,體育競技就永遠能讓人熱血沸騰。兩隻獸在荒野相遇瞭,比誰更高,比誰更快,比誰更強,這是體格的較量,是意志力的較量,是動物最本能的生命力的較量。
此時,五班氣勢如虹,全員壓境,打出瞭舍我其誰的霸氣。而一班的隊員,已經早早回到瞭文明世界,連跑位都開始不認真,隻想早點結束這場讓人難堪的比賽。
隻有肖涵還留在荒野上。他的一雙眼睛像要撲食的獸,從頭到尾緊盯著那顆球。但他是隻乏力的困獸,他投籃,被王斌蓋帽;他傳球,被劉劍鋒幹擾,甚至隊友都不好好接。終於在中場哨聲響起來前,肖涵搶球和路垚撞在一起。“彭”的一聲巨響。
人一時都擁瞭上去。“沒事沒事,”路垚先站瞭起來,提著左腿,搖著頭。王斌拍拍他肩:“下半場你不要上瞭。”一指比分,22:10,“換人換人。”
但陳末和錢佳玥的眼睛都望著被一班人圍住的肖涵。肖涵被扶瞭起來,坐到瞭場邊,然後一點一點往上卷著褲管。一大片血肉模糊的鮮紅,肖涵咧著嘴吸瞭一口氣,接過一瓶礦泉水往上面澆。錢佳玥和陳末的心同時都顫瞭一顫。
接下來的半場,陳末和錢佳玥的心都飛到瞭場下。沒有瞭肖涵的一班,完全軍心潰散,五班得分越來越順利,然而陳末心裡卻覺得越來越沒有意思,簡直都歡呼不出來。她偷瞄一班那邊,隻看見肖涵翹著傷腿坐在那裡,認真地看著比賽,眉頭越鎖越緊。
陳末在等肖涵,等肖涵像上次比賽那樣看著她笑,對她做鬼臉,甚至來取笑取笑自己。但肖涵都沒有朝她望過一眼。哼!陳末在心裡恨恨地哼瞭一聲,有什麼瞭不起!
是,上學期在教務處自己是氣急敗壞說瞭幾句話,但肖涵怎麼那麼小氣呢?自己不是一直嘲笑他道貌岸然麼,跟他關系好才笑笑他啊!好,就算那天自己語氣重瞭點,但生氣瞭幾天也就算瞭呀,憑什麼就這麼不依不饒瞭?難道還要等女生跟他認錯?現在連看都不再看自己一眼,算什麼男人!
在陳末快意恩仇的世界裡,從來沒有這樣的暗潮湧動。她的任性,她的脾氣,從來都是被褒揚的,就連火星撞地球的陳彭宇,也從來沒讓她改變過自我中心的思考方式。但自從遇上瞭肖涵,生活好像不同瞭。先要辛辛苦苦在他和錢佳玥間平衡,又要照顧他那因為自卑產生的自尊心。陳末有些生氣,自己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樣的瞻前顧後,婆婆媽媽?
但就在陳末下定決心不再看肖涵一眼的時候,肖涵又上場瞭。他一瘸一拐,緩慢地跟在別人身後跑,臉上是大義凌然的堅毅。
“肖涵哥哥肯定痛死瞭,”錢佳玥的眼淚就這樣在陳末身邊流瞭下來。
陳末的視線再也沒有能夠離開肖涵的身上。她心裡很亂,看到還要去跟肖涵搶球的王斌,恨不得鞋子脫下來扔過去。搶什麼搶?人傢都這樣瞭你還搶什麼搶?!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比分定格在瞭35比18。終場哨前,肖涵終於又摸到瞭球,劉劍鋒攔住瞭要去搶球的王斌,肖涵壓著哨聲,投出瞭一個超遠距離的投籃來。
進去啊,進去啊!陳末已經完全忘記自己才是這場風波的始作俑者。
但動畫片裡的神奇場景並不會在現實裡發生。那個籃球頹然無力地墜落,連籃球框都沒有碰到。
五班贏瞭,五班終於贏瞭。同學們笑著叫著抱成瞭一堆,平行班被重點班碾壓的不爽一掃而光。但陳末和錢佳玥都笑得很違心。她們的目光追隨著肖涵,追隨著他的一瘸一拐。
陳末的心忽然重重痛瞭起來。她一直以為贏瞭肖涵她會很開心,原來不是的。
學農的最後一頓晚餐,大傢都很開心。尤其是五班,興致昂揚,大傢以水代酒,輪流敬周圍敬籃球隊。晚餐結束後,是整個年級的文藝聯歡,五班鬧哄哄上去瞭十幾個男生,勾肩搭背唱瞭一曲《真心英雄》,唱到後來,把周圍和年級組長都拉上瞭臺。
一時間,整個大廳都熱鬧起來。從來農場前的憧憬和擔心,第一天的各種不適應和嫌棄,到現在,這些高一的同學忽然都生出瞭一些戀戀不舍來。
這是一段和平時學習生活完全割裂的自由時光,沒有測驗,沒有考試,沒有排名,沒有高考,第一次集體生活,第一次寢室夜談,第一次親手種瞭莊稼。真希望這一刻不要這樣輕易結束,不用想明天回城的大巴,不用想將要面對的期中考試成績和越來越近的高考。
錢佳玥盡職盡責地在那裡給大傢合影,一晚上都提不起興致的陳末,卻用眼角掃到瞭一個人從一班那裡撤退的肖涵。
“卡門,我出去一下,”陳末心跳一下子加快,拋下追著問要不要陪她去上廁所的卡門,快步跟瞭出去。
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在同一幢樓,平日裡兩邊中間有一扇黑色的大鐵門鎖著。而今天,大概是因為最後一晚,大概是因為學生們都還沒回來,那扇門並沒有鎖。陳末緊追著肖涵到瞭那扇門口,大叫瞭一聲:“肖涵!”
肖涵停住瞭。
肖涵轉過臉,和陳末四目相對。他本來想開口諷刺一下陳末,“不是道不同不相為謀麼?你跟著我幹嘛?”“我這種道貌岸然的人,怎麼比得上人傢大明星大帥哥?”但陳末的一張臉被風吹得紅撲撲,臉上完全是孩子般委屈的表情。她的鼻頭通紅,一雙眼睛眼淚汪汪,似乎下一秒,立刻就要哭瞭出來。
肖涵的心一下子就軟瞭。那些他為自己磊起來的堅硬城墻,那些一層層刷上去的自尊和驕傲,那些本來還準備生很久很久的氣,就這麼一眼,全部都不見瞭。
陳末望著幾步之外的肖涵,臉一揚,鼻子通紅:“你幹嘛不理我?”
肖涵被她氣笑瞭:“你叫我不要找你啊。”
“我叫你不要找我你就不找我啊!”陳末理直氣壯地瞪著他。瞪著瞪著,這幾個月的委屈全部沿著一根根細細的絲線,爬滿瞭眼角鼻梁和嘴角。
肖涵有點尷尬,這幾個月白天晚上都在想陳末的壞,陳末的不講道理,陳末的水性楊花,但現在,千言萬語什麼都說不出口。陳末見他不說話,老規矩上前一把揪過肖涵的外套,就開始擦眼淚鼻涕。
“以後不許不理我!”陳末眼睛通紅。
“那你呢?”肖涵反問。
“我可以不理你,你不能不理我!”陳末理所當然,繼續揪著肖涵的外套。
“你這是什麼規矩?”肖涵又好氣又好笑。
“反正就按我說的辦!”陳末七分惱怒裡多瞭三分嬌嗔。
天地一下子變暖和瞭,人的知覺無窮無盡地放大。那一瞬間,肖涵仿佛能夠感受到瞭宇宙中的一切——山川、樹木、花草、動物,甚至能聽到很遠很遠地方的蟲叫。此刻,這一切都在那裡,在陳末漆黑靈動的雙眸裡。
肖涵伸出手,想順著陳末的馬尾摸下去,想讓眼前的人一直伏在胸前,但伸到瞭一半,卻聽到瞭自己劇烈的心跳和倉促的呼吸。
“陳末,跟我走,”肖涵的手放下來,拍瞭拍陳末的肩。
“去哪裡?”
“你別管啊,跟我走啊。”肖涵拽著陳末的袖子。
陳末從來沒有看到過那麼多星星。上海的夜,隻有霓虹,星星隻剩幾顆,仿佛遙遠的都市傳說。而現在,滿天都是璀璨的、閃亮的星星,仿佛一伸手能抓下一把來。
肖涵雖然是天文協會的,但其實並沒有野外看星的經驗。隻是前幾晚,忽然看到農場上空有這麼美的夜空,心裡暫時停瞭一停。他沒有想到會帶陳末來看星星。但或許,他其實一直想到瞭。
“哪個是北極星?那顆麼?”陳末指著一刻最亮的說。
“那顆不是,是天狼星。上面那個是獵戶座,你看到瞭麼?”肖涵柔聲說。
“沒看到,這怎麼看得出來?”陳末無語。
肖涵捏住瞭陳末的手,低身站到和陳末一樣高,用她的食指指著東邊的夜空,一顆顆比劃著。
肖涵的手很大很軟,握上陳末手的一瞬間,陳末的渾身顫瞭一下,臉燒瞭起來。
“你是天蠍座吧?”肖涵仿佛渾然不覺地問。
“嗯,”陳末紅著臉回答。
“天蠍和獵戶最有淵源瞭。古希臘傳說裡,宙斯的老婆赫拉善妒,聽說俄裡翁自稱是世界上最好的獵人,就派瞭一隻蠍子去殺他。結果那隻蠍子毒死瞭俄裡翁,就被放上天成瞭天蠍座。宙斯覺得俄裡翁很可惜,就也把他也放上瞭天,變成瞭獵戶座。從此後,獵戶座和天蠍座就成為瞭仇人,一個從地平線上升起,一個就已經落下,永不相見。”肖涵講故事時候有一種認真,緩慢篤定地靠在陳末的耳邊。
陳末覺得自己心跳很快,但強撐著說:“那我不喜歡獵戶座,是我仇人。我要看別的!”但她心裡想的是,永不相見,多不吉利的話。
肖涵撓瞭撓頭:“那看大熊星座吧,就是北鬥七星,在那邊,看到瞭麼?”
陳末回過臉來問,一口溫熱的呼吸就在肖涵的脖子邊。肖涵呆瞭一呆,兩人四目相對,失重,飛升,整個星空都在閃爍。
“陳末,”肖涵覺得自己渾身都在出汗,“我以後絕對絕對不會不理你。”
陳末的臉很燙:“誰稀罕!”
肖涵覺得自己握住陳末的手在顫抖:“那你以後也不要不理我,可以麼?”
“憑什麼?”陳末這句問得很心虛,她的心怦怦直跳,意識到馬上要發生的事。
肖涵舔瞭舔幹涸的嘴唇,深吸一口氣,鄭重地說:“憑我喜歡你,可以麼?”他緊張得手心裡都是汗,心跳回蕩在夜空裡,等著身前那個人的回應。
終於,過去幾個月鬱結在胸口的狂風,那百轉千回來回翻起的駭浪,這一刻,忽然在月光下平靜瞭。涓涓溪流,終於找到瞭方向,尋到瞭出口。花開、日落、天、地、宇宙,都不重要瞭。
陳末笑瞭,她的一顆心終於靜瞭下來。身體軟軟地,向肖涵的懷抱靠瞭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