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
陳末戀愛瞭,跟肖涵手牽手回到寢室樓前,在這個道貌岸然的人臉上輕啄瞭一口。
她的腦袋暈暈乎乎,身體酥酥麻麻,她很想大聲地叫,大聲告訴全世界,但她不能。她隻能輕手輕腳回到寢室裡接受拷問。
“你去哪裡啦?”裴冬妮大怒,“我們都找你找瞭好幾圈瞭!我都準備去報告給周老師瞭!”
陳末支支吾吾地搪塞。那麼討厭的裴冬妮,今天在她眼睛裡,都變得親切可愛。她笑起來。手上還有肖涵的溫度,耳邊還有肖涵的聲音,鼻子裡似乎還能聞到肖涵的氣息。
隻有一件事,讓她放心不下。
半夜裡,當許優磨起瞭牙,裴冬妮打起瞭呼嚕,陳末輕手輕腳爬到下鋪錢佳玥的床上。
“錢佳玥,你還醒著麼?”陳末鉆到被窩裡。
“嗯?”錢佳玥有點迷迷糊糊,隻覺得一隻冰涼而顫抖的手搭住瞭自己。
“錢佳玥,我想跟你說件事,這件事我必須第一時間跟你說,”陳末調整瞭下自己的呼吸,艱難而嚴肅地說。
“什麼事啊?”錢佳玥的腦子剛剛開始轉,想轉過身去面對陳末,但是被陳末箍住瞭身體。
“我,我談戀愛瞭,”這句話洋溢著幸福的味道。
“真的啊?”錢佳玥還沒來得及笑開,正準備翻過身去進一步逼問,忽然,有三個字落到瞭她耳朵裡。
“——和肖涵。”
和肖涵?什麼和肖涵?和肖涵什麼?錢佳玥的心一個勁地下沉,而她的腦子還沒從亂麻中理出頭緒來。
錢佳玥的手麻瞭,不自覺地摳著面前的墻壁。
“你……是不是不高興?我跟肖涵說瞭,如果你不高興,我們不會在一起的,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陳末一股腦把話倒瞭出來,仿佛說得慢瞭一點,就不能表現出自己的真誠。
錢佳玥覺得自己臉上冰冰涼涼的,但立刻笑著接口:“沒有,我怎麼會不高興,你們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高興還來不及。”
“真的麼?”陳末猶豫瞭一下,“你真的願意讓我和肖涵在一起麼?”
墻壁上有一些黑點,在月光下聚攏又散開。錢佳玥用手按住瞭自己的臉,點瞭點自己的頭:“當然當然,特別為你們開心。陳末,你別介意,真的,我跟肖涵哥哥隻是鄰居,肖涵哥哥對誰都很好……我,我真的,我真的沒關系的……”
“謝謝你錢佳玥,你最好瞭!”陳末伸出雙臂,摟住瞭錢佳玥的腰。
錢佳玥沒有再嘗試回頭,任由自己兩條手臂露在12月的夜裡,聽著耳後絮絮叨叨的綿長話語,又遠又近地,似乎在說著什麼心事。但她沒有聽清。她努力想聽,但怎麼也聽不清。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身後已經空瞭,沒有人再說著什麼,一雙手臂已經凍麻。
錢佳玥轉過身躺平,心裡疑惑:剛才是不是一個夢?是不是自己做的夢?
但她摸著身邊還溫熱的床墊,看著一邊被自己摳掉一大片的墻壁,隻能嘆口氣,直直地盯著床頂。她不敢哭,也不敢動,更不敢問。怕驚擾瞭這個夢,怕驚擾之後發現,這原來不是一個夢。
第二天早上錢佳玥頭腦昏沉。她看著哼著歌滿臉歡笑的陳末,很是猶豫應不應該去問問清楚。但這份最後拖延的期望,也被卡門打破瞭。回市區的大巴上,陳末一去打牌,卡門就沖到瞭錢佳玥身邊。
“陳末跟肖涵在一起瞭啊!”卡門皺著眉頭。
錢佳玥心裡“突突”一跳。原來是真的。
“嗯,”她強裝鎮定地點瞭點頭,“陳末昨天晚上就跟我說瞭,她還說如果我不同意,她就不見肖涵瞭。”
“那你怎麼說啊?”卡門望著錢佳玥的臉。
“我當然祝福他們啦,”錢佳玥被卡門看得不舒服,裝出來的笑容那樣僵硬。
“你傻啊?你真的沒關系啊?”卡門的表情很痛心,“我可是從初中開始就天天聽你肖涵哥哥長肖涵哥哥短啊!”
從初中,就是從5歲開始又怎麼樣呢?錢佳玥很想哭,但她隻能笑:“感情的事,又沒有先來後到的。我沒關系的,真的。暗戀,其實算不上真的戀愛,對吧?其實愛情、友情、親情,這個界限很模糊的,其實說不定,我都肖涵哥哥的感覺就不是愛情呢,對吧?”
卡門嘆瞭口氣,對著錢佳玥左看右看:“希望你真的那麼想得開才好。”
錢佳玥把頭轉過去看著窗外。
我應該為他們開心的。她鄭重地告訴自己。你要大氣一點,錢佳玥,你要大氣一點。過往的種種細節這時候才如夢初醒地一樣樣串聯起來,陳末和肖涵的打鬧,肖涵看陳末的表情,陳末提到肖涵的神態……每一樣都變得晶晶亮亮,昭然若揭,像一顆顆子彈,把她的心射得如同篩子一般。
但假裝是件很辛苦的事情啊,尤其是,當你變成瞭電燈泡和擋箭牌。
肖涵、錢佳玥、陳末三個人又一起上學瞭。錢佳玥總是騎在最後面,她從來不知道,肖涵的臉上可以做出那麼溫柔的表情,她也不知道,帥帥酷酷的陳末是這樣喜歡發嗲撒嬌的小公主。
午飯的時候,陳末不再第一個沖出教室,而是跟著錢佳玥和卡門斯斯文文地走。她會忽然問:我到底把頭發紮起來好看還是放下來?她會花一整節課在通訊本上畫上肖涵所有的掌紋,然後問錢佳玥:你看,肖涵的愛情線這裡有個分叉,這代表什麼?氣死我瞭!
酷酷的陳末,再也不唱王菲瞭,她最愛的歌手換成瞭周傑倫。“手牽手一步兩步三步四步望著天,
看星星一顆兩顆三顆四顆連成線。”路垚抓她辮子的時候,她會一本正經回身敲路垚鉛筆盒:“端莊一點端莊一點,我可是有男朋友的人。”路垚學她的口氣:“有男朋友瞭不起死瞭?”
有男朋友,就是瞭不起啊。有男朋友,可以給她送飯;有男朋友,午休時候可以一起在圖書館裡溫課;有男朋友,可以一邊吃零食一邊聽男朋友嘆氣“怎麼又錯瞭呢?前天不是給你做過一模一樣的題麼?你筆記翻開來看,是不是就是數字換瞭換?”
肖涵一邊搖頭一邊總喜歡去捏陳末的鼻子,而等陳末一發脾氣,他立刻兩手一攤:“我錯瞭,全部是我錯,肯定是我沒講清楚。陳大小姐與日月同輝,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錢佳玥心裡很疑惑:自己十年來認識的肖涵,那個站在講臺上的英雄之子,和現在面對陳末嘻皮笑臉的肖涵,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
她上課開始走神。她仍努力像從前一樣盯著老師的臉和板書,然而那些話和那些字,就像過客,匆匆經過她,又飛向瞭遠方。她仍努力逼自己在書桌前整理筆記,但常常一提筆,就忘記瞭自己在幹什麼,等回過神來,更加地焦慮和暴躁。
“每個人看到花,都要贊嘆,紅花多麼美,但有誰會看到紅花旁邊的綠葉呢?難道綠葉的作用隻是為瞭襯托紅花麼?”蘆葦。
“綠葉有綠葉的美,”揚帆。
“你錯瞭。綠葉隻是所有人理所當然的佈景,”蘆葦。
期末大考,在愛情輔導下的陳末,進步瞭十二名;而錢佳玥退步到瞭班級三十名,物理甚至明晃晃開瞭一個紅燈出來。
陳秀娥和錢楓看著成績單,竊竊索索商量瞭一宿,第二天反而安慰瞭錢佳玥一通:“現在傢裡的事太多,我們知道婆婆的病讓你分心瞭。你婆婆現在,一天到晚往傢裡撿垃圾,我們真的,跟在她屁股後面忙都來不及。爸爸媽媽不好,這段時間也沒精力來關心你,關心你的學習,你要是有什麼為難的地方,跟我們講講?”
錢佳玥一邊聽,一邊羞愧地想鉆到地底下去。她很想制止父母的懇切,大聲宣佈:不是的,不是因為婆婆,不是因為你們!但她什麼都沒說,依舊回到房間裡對著自己的功課發呆。
高二下學期開學前的這次傢長會,傳說中是高中三年裡最最重要的。
高中雖說是三年,但因為有高考這根獨木橋,其實該教的知識點前兩年都教完瞭,高三整整一年都是應試。整個高中的學習已經過去一大半,傢長們此刻最希望聽到老師對孩子的判斷。尤其是周圍這樣帶過無數屆高三的金牌老師,眼光毒辣,對孩子一年後跳一跳可以去哪,穩妥可以去哪,都有一個八九不離十的大概估計。而且對於剩下一年半,孩子該往哪個方向努力,都會有很好的建議。
而傢長最迫切想聽到的建議,就是孩子即將步入高三,到底該選文科還是理科。
九十年代流行的一句話,叫“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美國的總統才是律師出身,我們國傢的領導人,都是清華和交大培養的。全國上下的理科生都充滿著濃厚的智商優越感,落實到高三選科,通常會有,“你學不好數理化,就去選文科吧”這樣的迷思。在很多學校,選文科,是避短的選擇。
但在二中情況有一點不同。二中的校訓是“人文見長”,雖然數學物理都有金牌老師,但無論地理還是歷史,師資都很是不弱,歷屆高考時文科班都出過很好的成績,而且數學平均分常常不遜於理科班。因此在二中,選文科,是揚長的選擇。
像常無忌這樣理科學霸,選擇非常容易;像陳末這樣痛恨物理化學的,去向也很清晰;但像錢佳玥這樣各科都不弱,但也並不十分突出的,選文還是選理,便成瞭一個問題。
錢楓那晚特地換班呆在傢裡看陳老太,陳秀娥特特地地去焗瞭個油。上海人說噱頭,噱頭噱頭,噱就噱在頭上。陳秀娥想到每次傢長會身邊趙依芳的穿著談吐,暗暗決定也要別一別苗頭。
想到別苗頭的不止陳秀娥一個,張啟明為瞭這場傢長會也激動瞭好幾天。肖涵姨媽住院,關愛萍最近總是往醫院跑,傢長會趕不回來開,於是就把這一重任交給瞭張啟明。關愛萍的想法很簡單,給肖涵開傢長會,是最簡單輕松沒有的一件事情。從小到大,無非是聽聽表揚,散場後別的傢長裡三層外三層圍著老師問,她也從不需要參與。就算她問瞭,老師說的也無非是:“你們傢肖涵,非常好,傢長放心。”
但在張啟明看來,這可是能載入歷史的光輝時刻啊。傢長會,什麼意思啊?是傢長才去開會啊。自己能幫肖涵開傢長會,說明他張啟明離成為肖涵的傢長也不遠瞭啊!
而且,給肖涵開傢長會是多少風光的事情!年級前五名,學生會會長,優秀班幹部,當傢長的昂首挺胸啊。對比一下自己歷來給毛頭開傢長會的遭遇,簡直一個天一個地啊。給毛頭開傢長會,他恨不得貓著個腰藏在教室角落裡,嘴裡心裡念:阿彌陀佛,不要給老師看到哦。給老師看到,逃不掉的,一頓臭罵。
“當傢長的要配合學校啊”“毛頭這個情況怎麼還沒有改善啊?”“跟你溝通瞭多少次瞭,你們毛頭這個學習態度啊……”張啟明心裡總歸自我安慰:一報還一報,自己小時候害自己老爹,現在總歸有兒子來害自己。但老爹還好,沒吃幾年老師的排頭,文化大革命瞭,總算逃過一劫。自己呢,怎麼那麼苦呢?小學初中高中十二年,年年逃不掉啊。
但老天還是開眼的,有生之年,還算讓他撈到一把,能過過當趟優秀生傢長的癮。張啟明一邊想,一邊把頭上摩絲多塗厚瞭兩層,把自己那輛二手奔馳再好好洗瞭一遍。哼著小調唱著歌,給二中門口保安多發瞭兩根紅雙喜。
張啟明的車前腳開進二中,陳彭宇的車後腳就到瞭。
陳彭宇以前不來給陳末開傢長會,一來借口忙,二來,實在沒什麼意思。每個地方都有鄙視鏈,在社會上,他是國企老總,腰桿挺直,就是跟市長開會,他也能侃侃而談。但到瞭陳末學校裡,頓時就矮瞭。不要談什麼拼爹、傢長是孩子的底氣,到瞭他們這個年紀,嘴巴裡能說出一句“小孩子自己爭氣”,才是笑傲同齡人的資本。否則,自己混得再好又有什麼用?
但這次不一樣。一來,事關分文理班,實在重要;二來,陳末竟然成績有瞭起色,擠進瞭中遊。陳彭宇難得有瞭點贊許。這點贊許,表現在陳末面前,就是繼續劈頭蓋腦罵瞭她一頓怎麼物理能考出70分來;但在趙依芳面前,就是若無其事提一句,“這次傢長會我去開。”
周圍先是通報瞭上次期末考試的情況,上次期末考試,是全區十四校統考,成績很有比較意義。自己跟自己比,自己跟平均分比,自己跟全年級比,自己跟全區比,每個傢長發一張紙條,上面各項數據清清楚楚。
然後就是分析形勢。先談高考改革,從3+1,變成瞭3+1+X,X是考綜合,但綜合到底怎麼考,考幾分,還是未知數。然後談二中歷年的高考成績,談5班在他執教十幾年裡的真實水平,最後,話鋒一轉:“我剛剛得到消息,我們班常無忌這次全國數學競賽拿瞭個二等獎,計算機競賽拿瞭個一等獎,按照這個成績,保送清華北大不敢說,復旦交大的資格還是穩的。我們先祝賀一下常無忌同學的傢長。”
頓時,四十幾雙眼睛盯住瞭常無忌的爸爸,羨慕、嫉妒,那是四十幾雙火辣辣的眼睛。
“常無忌爸爸,講講培養小孩的心得啊,你是怎麼教育出來的啊?”有人說瞭一句。頓時應者雲集。
常無忌爸爸有跟常無忌一樣茂盛微卷的頭發,非常好認。他穿一件洗得灰白的夾克,吞吞吐吐站起來:“我沒什麼教育心得的,我們又不管他的,你們不要叫我說瞭。”
陳秀娥轉過頭:“常無忌爸爸,這個沒意思來,你們常無忌都不用參加高考瞭,你講給我們聽聽又怎麼樣啦!我電視上看到過你們常無忌的,記性哈好,你們是不是從小訓練他的啊?有沒有給他吃什麼雞精、龜鱉丸啊?講來聽聽呀。”
“哦喲,阿姐,你別嘲我來,你看我這副樣子,像懂什麼教育方法伐啦?”常無忌爸爸很無奈,“我跟他媽媽麼都是下崗工人呀,麻將搓搓,零工打打,你們不要盯牢我呀。我跟你講我最怕就是開傢長會,一開傢長會就要叫我談教育理念,我真的沒什麼好談的,要麼談點紅中發財清一色?”
陳秀娥嘆口氣,轉過頭向陳彭宇發牢騷:“唉,那沒什麼好講,人傢小孩是天才,跟我們不是一個頻道,更氣人。”
陳彭宇也豎著耳朵在聽,此時本來想跟著說一句:“老天爺真是不公平。”但想想跟陳秀娥講這些真沒講頭,也就笑笑不說話。
陳秀娥還在繼續研究:“唉,陳末爸爸,不過你說,從小就看一筒二筒,一梭二梭,算不算數學啟蒙教育啊?早知道我搓麻將時候也把我們錢佳玥帶上鬧,說不定也能啟發她數學天賦,對伐?”
陳彭宇無奈地看看陳秀娥,想想錢佳玥那副乖巧樣,隻好在心裡再感嘆一遍:老天爺真是不公平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