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夕陽西下

高二下學期,離高三近在咫尺。8門會考,雖然成績不與高考掛鉤,但如同高考的演練,將每個人都漸漸帶入瞭戰區的低氣壓。

開學前的傢長會,周圍找陳秀娥好好談瞭一次,讓陳秀娥安慰錢佳玥,雖然大考成績不理想,但她的基礎還是可以的。好好調整學習狀態,加文科,一本肯定沒問題,跳一跳,上外華師大也是有可能的。陳秀娥自己加瞭一句:“寶寶啊,媽媽不給你壓力,你自己壓力也不要太大,相信你們周老師,好好調整,肯定可以的,加油加油。”

但油,不是自己想加就能加的。如果自己想加油就能加,那登月也是誰想登就能登瞭。

一次次模擬、測驗、考試;翻來覆去的訂正、修改、再錯。夜深人靜,眼前的考卷和公式就幻化成瞭密密麻麻的圈圈點點,然後一條一條蠕動著、跳躍著,拽著錢佳玥走入漫無邊際的黑暗和焦慮。有一團痛苦在胸中燃燒著,但她始終不敢去看,那是什麼,到底是什麼。

3月14號,白色情人節,戀愛中的女生要給男朋友回贈禮物。

為瞭和肖涵送自己的肖像畫配套,陳末在被窩裡抱著錄音機錄瞭一星期的情歌。兩節課休息,在自己制作的封面上又塗又畫,用各色水筆在依偎著的兩個卡通人面前,畫出一顆又一顆彩色的星來。

“太肉麻瞭!”路垚把walkman塞回給陳末,做瞭一個雞皮疙瘩掉一地的反應。

“誰讓你聽瞭誰讓你聽瞭!是給你聽的麼!”陳末反手就打。

“老肖,還記得第一次一起看的星星麼?……”路垚一邊躲一邊聲情並茂地朗誦著。

陳末的臉“騰”地紅瞭起來,在全班的起哄和註目中,追著路垚打到瞭班外。

錢佳玥的目光一直在那對依偎著的卡通人身上。那個男生真的像肖涵,目光如星,線條俊朗;那個女生白凈甜美,笑容甜蜜。不知不覺,有一團火拱在錢佳玥胸口,她不自覺地拿起瞭筆,想要把眼前這幅畫都塗掉。

都塗掉,塗掉!從眼睛眉毛,到笑容衣服,統統塗黑,統統塗掉!

但上課鈴響瞭,一下,她就被驚醒瞭。錢佳玥一下子扔掉瞭手裡的筆,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一整節課都低著頭,不敢看旁邊的陳末一眼。

錢佳玥,原來你是這樣的人。錢佳玥,你怎麼能是這樣的人?

錢佳玥的腦袋更亂瞭。一邊是對自己的譴責:對啊,你這麼惡毒這麼差勁,怎麼比得上陳末?果然根本配不上肖涵哥哥啊!一邊是對自己的鼓勵:錢佳玥,你可以的,你不會嫉妒自己的朋友的,那個是陳末啊,那個是肖涵哥哥啊!你要對他們笑,你要為他們祝福啊!

她開始耳鳴、心悸,胸中總有控制不住的情緒在激蕩。嗡嗡嗡,嗡嗡嗡,她聽不清楚四周人都在說什麼。她發現自己近視瞭,看不見肖涵和陳末牽著的手,看不見陳末掛在嘴角甜甜膩膩的笑容。她的反應變遲鈍瞭,經常別人哄堂大笑,她才跟著笑;別人問她話,她隻會咧著嘴說“好”。

“青春殘酷,每天都在殺與不殺間遊離,”蘆葦。

“你要殺什麼?”楊帆。

“我也不知道。”蘆葦。

四月,草長鶯飛。高二下學期最後一次春遊,一路驅車去蘇州,直奔虎丘。

自由活動的時候,忽然男生們聚在一起開始哄笑。卡門起勁,把耳機扔給錢佳玥:“我去問問他們笑什麼。”錢佳玥“哦”瞭一聲,繼續聽歌,過瞭一會兒卻發現一臉尷尬的卡門回來瞭。

“怎麼瞭?”錢佳玥問。

“沒什麼沒什麼,一些男生間的無聊事情,你不要聽,”卡門抿抿嘴。

但裴冬妮氣勢洶洶沖過來瞭:“錢佳玥,陳末呢?”

錢佳玥茫然:“我不知道啊,自由活動瞭我們就分散瞭。”

“那看來是真的啦?太不要臉瞭!”裴冬妮氣憤得臉都變形瞭。

“什麼是真的?”錢佳玥好奇。

“他們都說陳末和一班的肖涵在那邊的亭子裡,摟摟抱抱,還,還……”裴冬妮說到這裡,氣憤變成瞭羞澀,為瞭掩蓋,做瞭一個嫌惡的表情。

“啃啊,啃啊!”劉劍鋒笑著過來補充瞭一句,手舞足蹈,眼神裡都是偷窺的興奮。

好好的四月天裡,突然響瞭一個驚雷。

“你沒事吧?”卡門看著錢佳玥的臉色,問瞭一句。

錢佳玥擠出一個笑容:“陳末談戀愛,我有什麼事。”

斷梁殿,虎丘塔。滿目春色,卻看出瞭杜鵑啼血的悲涼。

回程的大巴上,錢佳玥很不想再跟陳末一起坐,心裡一直盼望著陳末再去找人打牌。但她就坐在那裡,還時不時給錢佳玥遞個零食,問她林憶蓮的新專輯好不好聽。錢佳玥隻好頭抵著窗,閉起眼裝睡。車身晃蕩,walkman裡的女聲,婉轉纏綿,如泣如訴。

不知道過瞭多久,突然,車廂裡一陣騷動,後排的男生突然開始大聲起哄。錢佳玥睜開眼睛一看,前面班的大巴開得歪歪扭扭,速度越來越慢,像是要拋錨瞭。

“那是一班的車啊!”“一班的車一班的車!”

滿車廂開始此起彼伏起哄,一邊叫著“一班”,一邊都望著陳末。

“拋錨!”王斌不懷好意地帶頭大喊。

“拋錨!拋錨!拋錨!”全班開始有節奏的吶喊。

一班的大巴還在開,但速度更加緩慢。

“拋錨!拋錨!拋錨!”五班叫得更起勁瞭,周圍和司機笑得連連搖頭。

終於,在宇宙意念大法的作用下,一班的車徹底停在瞭路邊。

“耶!”五班沸騰瞭,所有人都沖到右邊窗口看,興奮得手舞足蹈。

一班的班主任下車瞭,攔住瞭五班的車。周圍下車和他說瞭兩句,上來宣佈:“同學們擠一擠,給一班的同學們留點地方。三個人兩個位置!”

氣氛徹底沸騰瞭,大傢都伸長瞭脖子等著,等一班上來的人。果然,第一個上車的,就是一班班長肖涵。

“哇哦!”一瞬間,怪叫,口哨,此起彼伏。

“陳末!”“陳末!”“陳末!”到處有人興奮地大呼小叫著陳末的名字。

肖涵被一班的熱情驚嚇瞭一下,連帶跟在他身後的趙婷婷等人,都愣在瞭大巴臺階上。但肖涵很快聽清瞭大傢在喊什麼,一眼望到滿臉嬌羞挨著錢佳玥的陳末,也笑瞭起來。他理直氣壯地向陳末和錢佳玥走去,側臉看著陳末眨瞭眨眼:“陳末同學,讓點位置出來”,然後徑直一屁股坐下。

又是一輪能掀翻車頂的尖叫,肖涵陳末都忍著笑,紅著臉不看彼此。但被擠在窗邊的錢佳玥卻看到,兩個人的手,悄悄牽在瞭一起。

耳機裡,林憶蓮喃喃著癡男怨女,錢佳玥努力再朝窗戶挪瞭挪,把自己整個人縮小,繼續裝睡。

“男人久不見蓮花,開始覺得牡丹美。女人芳心要給誰,沒所謂。”

“為你我受冷風吹,寂寞時候流眼淚,有人問我是與非,說是與非,可是誰又真的關心誰?”

有時候覺得,所有的聲響都離自己遠去瞭,世界的喧囂和自己再無關聯;有時候卻覺得,心裡有一個驚雷,接著另一個驚雷,炸得心驚肉顫。

大巴到學校後,錢佳玥借口校刊有事,不和陳末和肖涵一起回傢。

但有事的不是校刊。她在二中的校園裡失神地遊走。

二中的校園真好看,像她沒考進來前想象得那樣好看。有筆直的樹,塑膠的跑道,滿是爬山虎的教學樓,和開瞭花的銀杏。偶爾結伴路過的女生,穿起瞭夏天的裙,露出瞭白白的小腿和燦爛的微笑。真好看啊,錢佳玥一邊想著,一邊哭瞭。

春天的風暖暖輕輕地撫在臉上,一抽手,又一抽手。日頭漸漸西沉,轉眼,變成瞭天邊一個耀眼的咸蛋黃。雲彩加瞭陰影,又染瞭金黃,層層疊疊鋪展開來,仿佛一個雄壯的序幕,又好似一個悲涼的結局。

錢佳玥愣愣走到葡萄架那裡坐下,看著天邊的雲,回憶也隨著蔓延到瞭天邊。不知道過瞭多久,她如夢初醒地發現,遠遠的葡萄架那頭,也坐著一個人,一個低著頭失神的人。

趙婷婷坐在那裡,Jansport的書包放在地上,旁邊是低垂偶爾晃蕩的雙腿。趙婷婷的側影很好看,纖長、柔弱、驕傲,在半明半暗的路燈裡,像一隻正在發呆的天鵝。她在想什麼呢?錢佳玥好奇起來。但天鵝仿佛是在自舔傷口,湖面上一圈一圈漣漪蕩開,傳到錢佳玥這裡,剩瞭一丁點憂傷的共振。

校園裡橘黃色的燈光漸漸亮起,有一瞬間,錢佳玥忽然覺得溫暖——原來這個世界上,不止她一個人在傷心,不獨她一個人在失神。她就這樣望著趙婷婷,不靠近,也不疏遠,仿佛在時空的另一端看著另一個自己。良久,趙婷婷也抬起眼睛朝錢佳玥望過來。有那麼一刻,她們的目光交接,放下瞭彼此的自卑和驕傲,平等地交接。但也隻有這一刻。趙婷婷一個激靈回過神來,立刻恢復瞭她一貫高傲的神氣,再不朝錢佳玥看一眼,背起書包走瞭。

趙婷婷是在為什麼發呆呢?也是因為肖涵和陳末麼?還是因為別的呢?錢佳玥一邊推車出校門,一邊心裡掠過一絲同情和安慰:原來像趙婷婷這樣優秀的人,也不是每時每刻都快樂的。

2000年,後來流行瞭很多年的人品守恒定律還沒有被發明。但在那一路騎回傢的過程中,錢佳玥忽然有一點點領會到瞭其中的奧義。人生的快樂和不快樂交替,當不快樂來臨時,或許也意味著,下一個快樂就要來臨瞭。錢佳玥忽然在夜風中鼓起瞭一點勇氣:就這樣吧,肖涵哥哥和陳末在一起,我認瞭。這樣就可以瞭吧?已經不會更糟瞭吧?她一邊按車鈴,一邊大喊瞭一聲。

但生活當然永遠有更糟的可能性。

當錢佳玥打開傢門的那一刻,她看到瞭坐在客廳裡的肖涵。她還沒來得及從夢境一樣的場景中快樂起來,就看到瞭肖涵的那一臉焦急。肖涵一把抓住錢佳玥的手:“錢佳玥,你總算回來瞭。我們快走,你婆婆不行瞭!現在在醫院搶救,我媽留我在這裡等你。”

下午來人抄煤氣表,陳秀娥開瞭門,一個沒註意,陳老太就跑出去瞭。走大街,串小巷,黃昏時分,陳老太貓在一個小區的垃圾桶邊撿飲料瓶。一輛汽車開進小區,沒料到那裡蹲著一個老太太,等陳老太站起身來,司機嚇得車燈亂晃喇叭窮按。車沒撞上,但陳老太一嚇,昏倒在瞭地上。

司機趁亂逃逸,下班回傢的居民把現場圍起瞭一個圈,趕緊叫瞭120。幸好陳秀娥在陳老太身上放瞭防走失的牌子,好心人電話打到錢楓的BP機上,已經找人找瘋瞭的陳秀娥和錢楓才趕到瞭醫院。

錢佳玥的手在發抖,幾次開車鎖鑰匙都沒插進,被肖涵一把拎到自己自行車的後座。夜風寒冷,錢佳玥摟住肖涵的腰,腦袋一片空白。

醫院裡的瓷磚有消毒藥水的味道,手術室外的走廊上是撕心裂肺或者麻木失神的絕望。手術室的門緊閉,那是一扇連接著陰陽的大門。

陳老太人緣好,聽聞噩耗的老鄰居老同事來瞭一撥又一撥探望,陳秀娥和錢楓疲於應對,幸好關愛萍和張啟明也在。

過瞭十點,手術室的門依舊緊閉,走廊裡的人漸漸少瞭。

張啟明的眼睛也熬紅瞭,掏出香煙想瞭想又放回去,問陳秀娥:“建軍建國什麼時候回來?”

“本來說暑假等小孩放假瞭一起回來,我剛才打瞭國際長途,他們去改機票瞭。我哥哥大概明天就能到,弟弟要轉機,大概要後天。不曉得……”陳秀娥頓瞭一頓,“等不等得到瞭。”

關愛萍摟住她:“你別亂想,吉人自有天相,陳阿婆沒問題的。”

靜默,空氣裡都是疲憊和靜默。

半夜十一點,成年人繼續留守,肖涵先帶著錢佳玥回傢。錢佳玥把肖涵的腰摟得更緊瞭,直到回到新村樓下,錢佳玥都不肯松開。肖涵沒有說話,錢佳玥也沒有說話,車停在那裡,兩個人就保持著這個姿勢。

“肖涵哥哥,你說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天堂呢?”錢佳玥忽然問。

“有,”肖涵的回答很

簡短。他抬頭,上海的天空沒有那麼多星星,不知道哪顆是哪顆,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在看著自己。醫院走廊的畫面在他腦子裡反復播放。

“肖涵哥哥,”錢佳玥哭瞭出來,“你那個時候怕麼?”

“怕,”肖涵的手在自行車把上摩挲,“怕得要死,到現在都怕。”

錢佳玥很想學陳末那樣,盡情地把眼淚鼻涕擦在肖涵外套上,但她不能。當她看到自己的眼淚弄濕瞭肖涵的外套,立刻下意識地從肖涵的後背彈開,然後匆匆忙忙逃回瞭傢。

《致15歲!(致1999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