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再見吧再見

手術後,陳老太一直沒醒。醫生的意見很含糊,一會兒說手術挺成功,一會兒可能會有其它問題,總之,就是能不能醒來,要看天意。

陳建國回來的那天,陳老太動瞭動手指,抬瞭抬眼皮。陳建軍回來的那天,陳老太“嗯”瞭一聲。

陳秀娥一邊給她擦身一邊念叨:“你啊,偏瞭一輩子心。兒子回來就嗯嗯啊啊,我呢,管瞭你大半年,端屎端尿你對我有反應麼?想想就來氣。”嘴上來氣歸來氣,心裡還是高興的,回到傢立刻跑到錢佳玥房間報喜:“你婆婆今天有反應瞭!估計挺過這關瞭!”

陳老太徹底清醒那天是周六下午。她心有靈犀地挑瞭一個所有人都在的日子。

張啟明正一手提著毛頭,正給陳建軍陳建國講兒子的光輝事跡,明貶暗褒地紮外國臺型。錢佳玥忽然發現,陳老太的眼睛睜開瞭。

“婆婆!”錢佳玥叫瞭一聲。立刻,所有人都圍瞭上來。

陳老太一邊的臉不能動彈,但另一半臉上卻有笑意。陳秀娥忙不迭地解釋:“醫生說如果醒瞭有可能會中風,正常的正常的。”

醫生護士來瞭一堆,各種數據記瞭一堆。陳老太胃口大好,喝瞭半碗魚湯,吃瞭半碗小米粥。

“媽!”陳建軍陳建國半跪在病床前。離開十幾年,一路雨雪風霜,但此時此刻,忽然覺得離別不過昨天,為何少年子弟江湖老,而慈母一夜白頭。

但陳老太醒瞭,一屋子人,仿佛都不在她眼睛裡,隻是期盼地望著錢佳玥,嘴裡含混不清地叫著。

錢佳玥上前捏住陳老太的手,眼淚不自主地流瞭下來。陳老太還在費力地說著什麼,錢佳玥湊上去,依稀在一片含混裡,聽到“照顧好自己”“對不起”之類的詞語。錢佳玥拉著陳老太的手,阻止她:“婆婆,你別說瞭,你好好休息,會好起來的。”陳秀娥看陳老太說瞭半天,也上去勸:“媽,寶寶知道瞭,你先好好休息吧。”

“啊,”陳老太大叫,惡狠狠瞪瞭陳秀娥一眼,費力拍瞭下病床。繼續對錢佳玥“嗯嗯啊啊”。反反復復還是那幾句——“對不起你”“自己照顧自己”。

錢佳玥被囑咐得有點懵。照顧自己也就罷瞭,哪裡來的對不起?婆婆真的糊塗瞭,錢佳玥心想。

忽然,陳老太“嗚嗚”哭開瞭,摸著錢佳玥的手,再次費力地說出瞭一句完整的句子:“那麼小,去江西,”然後拍拍自己的胸口,“舍不得你啊。”

在一片含混中,隻有這句話如此地清晰。電光火石,劃開瞭歲月,擊中瞭除瞭錢佳玥和毛頭外的所有人。

陳秀娥的雙肩開始顫抖,扶著床頭一屁股坐下來,一邊說“老糊塗”,一邊背過身去擦眼淚。所有人都默然,大傢忽然都明白過來瞭,原來早就開始遺忘的陳老太,心裡還一直都記著一樁事情,一樁從來都不肯承認從來都沒有說出口的事情。

她遙遠的記憶裡,也是這樣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拖著兩個大麻袋站在門口。新村裡鑼鼓喧天,紅綢帶飄揚,卡車上是一張張年輕的臉,下面是一雙雙不舍的手。那個小姑娘眼睛紅瞭,麻花辮一甩,背起麻袋往外走,腳剛要出門,又挪回來,一字一句地說:“你偏心,我恨你!我恨你一輩子!”

於是幾十年後,她伸出手去拉住那個小姑娘:“對不起,你要照顧好自己啊。”

她反反復復說,翻來覆去說,終於,說到自己滿意瞭。

心裡一塊石頭沒有瞭,身體輕盈瞭,慢慢飄起來,飄起來。

她看到瞭一幢幢剛建起來的房子,看到一片片熱火朝天的工廠。鑼鼓喧天,紅旗招展。她看到自己坐在大會場上,激情澎湃:“工人兄弟姐妹們,為瞭世界上三分之二還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的勞苦大眾,我們要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她笑瞭,輕飄飄的身體仿佛重新被註入瞭那股激情,那股力量。

陳老太葬禮後的那個夜晚,錢佳玥半夜起來上廁所,見到瞭坐在客廳裡的陳秀娥。同一個位置,同一個角度,望著同一輪月亮。

錢佳玥走過去,同樣挨著她坐下。

陳秀娥悠悠說:“我小時候,你婆婆跟我講,月亮上面有嫦娥,所以給我起名字叫秀娥。後來她思想好瞭,不講這些封建迷信故事瞭。你曉得麼?你的名字也是你婆婆起的。佳玥,佳玥,你看,還是有個月亮。她這輩子,肯定有些什麼跟月亮有關系的事情我們不知道,搞不好以前偷偷摸摸在月亮下面談過朋友的。”

陳秀娥被自己講笑瞭。

“你看,我名字裡有個秀,你名字裡有個佳,都是好意思。不過我不爭氣,這輩子沒給她長過什麼臉,說不出來秀在哪裡。還好有你這個外孫女,總算可以算佳瞭吧?”

錢佳玥垂下頭:“我也沒有佳,我一點都不爭氣。婆婆一直希望我像舅舅,考名牌大學,我沒用……我什麼都比不過人傢。”

陳秀娥撫摸著錢佳玥的頭:“不要這樣講,不要這樣講。寶寶啊,你生出來的時候我就想,我不是我媽媽最得意的小孩,我一定要讓我女兒做我最得意的小孩。不管她做什麼,我都要支持她,不管她怎麼樣,在我心裡,她一定是最好的。我要讓別人看看,給小姑娘當媽媽應該怎麼當。但是現在啊,現在我覺得你婆婆大概也是一樣的,你婆婆看到你,肯定覺得你怎麼樣都是好的。她不是一直說的麼,我們寶寶像舅舅,一點都不像她那個十三點媽媽。”

陳秀娥“撲哧”笑出來:“她叫我十三點哦?有人會叫自己女兒十三點的伐?”

錢佳玥抬起頭,看到月亮上果然有個小小的黑影——不知道是嫦娥,還是陳老太呢?但是錢佳玥掛著眼淚,在心裡喊瞭一聲“婆婆”。

婆婆,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陳末覺得,錢佳玥自從外婆去世後,性格變瞭很多。她變得更不愛說話瞭,同時,對自己更疏遠瞭。她不再跟她和肖涵一起上下學,上課時候陳末遞本子給她,她也常常不回一句,隻是一雙眼睛盯著黑板和老師。

陳末找肖涵吐槽,肖涵勸她:“錢佳玥從小是她外婆帶大的,她外婆剛去世,她心裡難過,是正常的。”

“但心裡難過不是更需要朋友麼?我怎麼覺得她越來越孤僻瞭?”陳末不理解。肖涵剝一顆德芙給她,摸摸她的腦袋。

陳末決定等錢佳玥恢復正常,但這一刻還沒等到,更讓她大跌眼鏡的事情發生瞭。

那天中午吃飯的時候,陳末和卡門在討論加政治還是加歷史。卡門歷數瞭二中的文科老師,得出應該加歷史這個觀點。陳末不服,說歷史要死記硬背的東西太多,應該加政治。卡門反駁,難道政治要背的東西不多麼?爭論不下讓錢佳玥評理的時候,錢佳玥卻輕飄飄冒出一句:“我要加物理。”

物理?!

“為什麼啊?!”陳末叫起來,“周老師不是說你也應該選文科麼?”

“我覺得我可以選理科,”錢佳玥直視陳末的眼睛,堅定地說。

“那,那你也不用加物理啊,你上學期物理不是,還不及格過麼?”卡門也大惑不解。

“從哪裡失敗,從哪裡爬起來,”錢佳玥撥著飯,又說瞭一句。

卡門和陳末面面相覷。她們忽然意識到,原來錢佳玥早就打定瞭主意,而這樣的三人局,即將面臨解散。

“錢佳玥,你不跟我們在一起瞭啊?”卡門哀嚎。

錢佳玥望著卡門,想說什麼,但嘴巴動瞭動,什麼都沒有出口。

下午上生物課時,陳末傳瞭本子給錢佳玥。上面隻有一句話:“你是不是不想再跟我在一起瞭?”

陳末隻是賭氣發發脾氣,她覺得,作為同桌作為好朋友,錢佳玥就算要加物理,也應該早一點跟自己商量,而不是這樣決定瞭再通知。在陳末的高三規劃裡,一直是有錢佳玥這個朋友的。她以為,自己發發脾氣,錢佳玥應該會像從前那樣來安慰自己,來一大通解釋。但沒有料到,本子傳回來,上面隻有一個一筆一畫寫成的——“是。”

陳末遭受瞭晴天霹靂,一時間,忽然明白瞭什麼。她抓過紙筆,龍飛鳳舞寫下兩個大字——“肖涵”,然後打瞭一個大大的問號。

本子傳回來,錢佳玥依舊方方正正地,寫瞭一個“是”字。

一瞬間,震驚、委屈、傷心、憤怒統統湧上瞭陳末的心頭。

我明明問過你的!明明是你說沒有關系的!明明!

陳末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腦子一片混亂,她很想立刻跟錢佳玥說說清楚,但望著錢佳玥冰冷倔強的側臉,她努力壓制著自己的沖動。

那個是錢佳玥,那個是我的好朋友,我不能把事情搞砸,不能。陳末反復地深呼吸。

好不容易憋到瞭體育課,到瞭分散活動的時候,陳末把錢佳玥拉到瞭一邊。

“錢佳玥,我知道你不開心,但先後順序我要說清楚。是你先說你沒關系,我才跟肖涵在一起的,”陳末壓低瞭聲音。

錢佳玥望著陳末,今天整整一天,她的腦子都是亂的,心都是虛的。她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麼支撐著她,讓她說出瞭中午的那番話,又寫出瞭下午的那兩個字。是任性麼?她現在也開始可以和陳末一樣任性瞭麼?錢佳玥的心裡其實在打鼓,她真的不確定。但現在,看著陳末一臉的委屈,錢佳玥知道瞭是什麼支撐著自己。是憤怒,還有鄙夷。

她回望陳末的眼睛:“所以,難道我那個時候說有關系,你就不跟肖涵哥哥在一起瞭麼?”

陳末的聲音大瞭起來:“當然啊!”

錢佳玥抿著嘴不說話。陳末一拉她袖子:“你說話啊,我一直拿你當好朋友,你現在怎麼能這樣呢?”

錢佳玥深吸一口氣:“陳末,如果你是我好朋友,那你現在跟肖涵哥哥分手吧。你能做到麼?”

陳末亂瞭,她從來沒想過,向來善解人意的錢佳玥也可以這樣無理取鬧。

“你現在要我分手?現在跟那個時候不一樣瞭啊,現在……就算我跟肖涵分手,”她差點脫口而出,“他也不會跟你在一起啊”,但看著錢佳玥的臉色,硬生生壓下瞭這句話。

錢佳玥臉色慘白,笑瞭一笑:“所以,你幹嘛要來問我呢,我說瞭真的算麼?”

夠瞭吧,錢佳玥想,真的夠瞭。趙婷婷筆記本上的那行字浮現在她腦子裡。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肖涵是在自行車棚裡找上錢佳玥的。看到這個熟悉的身影,錢佳玥在心裡慘笑瞭一下:這麼快啊,就要幫女朋友出頭瞭。

“佳玥,陳末說,你們吵架瞭?”肖涵有自己的策略。

錢佳玥低著頭。吵架?她跟陳末之間,算吵架麼?

“陳末很難過,我在想,你們是這麼好的朋友,有什麼心結解不開呢……”肖涵的聲音依舊那麼好聽,但說出來的字字句句,卻讓錢佳玥在心裡倒吸冷氣。

所以是我不好瞭?一切都是我的錯瞭?

她打斷瞭肖涵:“肖涵哥哥,我知道的,你喜歡陳末,陳末也喜歡你,你們兩個在一起,是對的,是應該的,這我都知道的。我沒辦法幹涉的,所有人都沒辦法幹涉的。但是,但是我開心不開心,我願意不願意,你們憑什麼要來幹涉呢?”她從來沒有打斷過肖涵,頂撞過肖涵。但那又怎麼樣呢?凡事總會有第一次。

“我覺得,我有這個自由,選擇和誰做朋友,不和誰做朋友。如果跟一個人在一起會讓自己不開心,我為什麼一定要逼自己跟她做朋友呢?”錢佳玥依舊低著頭,但聲音很堅定。

“錢佳玥,”肖涵愣住瞭,半響才說,“你如果這樣說,我真的沒有辦法反駁你。但我和陳末都覺得,你變瞭,都不像我們認識的那個錢佳玥瞭。”

錢佳玥抬起頭,雙手用力握住自行車車把。她看到肖涵臉上有很復雜的神情,一種惋惜和害怕的神情。

“肖涵哥哥,”錢佳玥忽然不知道從哪裡得到瞭勇氣,“所以,你一直以來,知不知道我喜歡你呢?”

肖涵沒料到錢佳玥會突然這麼問,愣住瞭,眼神開始避閃。

錢佳玥笑瞭笑:“你看,肖涵哥哥,你其實一直都知道的。但就是因為我是錢佳玥,你覺得一直裝不知道也沒關系,就是因為我是錢佳玥,陳末覺得,即使她跟我喜歡的人在一起,我也會沒關系。”她吸瞭吸鼻子,換瞭口氣,“你們說我變瞭,那是因為我終於知道,原來做錢佳玥,一點都不劃算。”

在眼淚湧出來的那一刻,錢佳玥推著車跑瞭出去。

真的,人為什麼不為自己想呢?難道除瞭自己,別人真的在乎你麼?在乎你那點委曲求全,在乎你那點深明大義?夠瞭,錢佳玥想,真的夠瞭。

她的心鈍鈍的,對疼痛已經感覺不真切。心上開始長出瞭一層厚厚的殼。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從那封《很愛很愛你》?從跨年那晚肖涵給陳末買的煙花?從學農?還是從陳老太去世?

以前是自己太軟弱,太無能,不能怪別人,隻能怪自己。但從現在開始,不一樣瞭。錢佳玥迎著風,抹掉一臉的眼淚鼻涕,狠狠地對自己說。

我不要做錢佳玥,我再也不要做那個錢佳玥!

時間,永遠不會因為人的快樂或悲傷,而加快或停滯。無論錢佳玥和陳末這對同桌在最後兩個月經歷瞭怎樣的冷戰,會考、期末大考,總是如約而至。再之後,所有人都面臨文理分班,轉眼五班就要消失瞭。

裴冬妮自以為聰明,花光瞭所有的班會費,去大商場給周圍買瞭一枚Zippo的打火機,在最後一節班會課上雙手奉上,卻被周圍吃瞭一頓排頭。

“裴冬妮啊,你憑什麼花光所有的班會費呢?你是班長,哦,那班長就可以隨便支配班會費瞭?你征求過全班同學的意見麼?你代表?你憑什麼代表?誰授權你代表瞭?”

“同學們啊,”周圍嘆瞭口氣,看瞭看一臉狼狽的裴冬妮,揮手讓她坐下,“打火機我收下瞭,錢我等會兒還給大傢。最後一節課啦,我來給你們算一道算術題,跟你們高考有關的算術題。”

刷刷刷,周圍在黑板上寫瞭4個150,還有一個30。3+1+綜合,總分,630。

“都說我們是普通班,不能跟提高班的尖子比,但是,我教瞭大傢兩年,我用我幾十年教學經驗跟大傢保證一點,那就是,我們班沒有笨蛋,智商都合格,沒有低能兒。”

“哄”,全班都笑瞭。

“我有一個理論,說出來不大好聽,但今天還是講給你們聽。一分耕耘一分收獲這件事情,有麼?有的,但是有上限的。一個智商合格的人,像我們班同學這樣,努力、勤奮,可以做到幾分?至少80分。那麼90分100分呢,多多少少要碰的,有的靠運氣,有的靠腦子,不是說天資正常的人,努力就一定能努力到的。但是80分,我相信,我們五班的同學,隻要高三一年認真努力,都可以達到。”

630這個數字旁邊,周圍寫瞭一個乘0.8。

“好瞭,那你們幫我算算看,高考滿分630,如果你們能夠達到100分裡的80分,就是80%咯,高考應該可以拿幾分?喂,常無忌,多少啊?”

常無忌老老實實站起來回答:“504。”

周圍把粉筆一扔:“去年不加綜合,那我們減掉24分,變成480。去年,一本分數線430。我沒叫你們考清華北大。但是,同濟的分數線是486,交大491,復旦505。所以,你們如果保證瞭80分,踮一踮腳,可以去哪裡,大傢自己看。

周老師在這裡祝我們班所有人,好好學習,一分耕耘,一分收獲,一年後考到自己理想的大學。”

所有人都被周圍這段話鼓舞瞭,全班自發地響起瞭熱烈的掌聲,經久不息,鬥志昂揚。

整個高二,就在這響亮的掌聲中,落幕瞭。

《致15歲!(致1999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