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莽夫的心(2)

茉喜神情不變,隻有眼中光芒大盛,“你少對我裝神弄鬼!”

陳文德咧開嘴,毫無預兆地笑出瞭聲音,聲音很低,有出的氣沒入的氣,笑得寬肩膀直抖。及至他嘿嘿嘿地笑夠瞭,他啞著嗓子又開瞭口,“你要是心裡真有我,就該和我同生共死。我們——”他抬手向上一指,“在天願作比翼鳥。”又向下一指,“在地願做連理枝。”隨即掌心向上一抬,“生則同床。”最後伸展手臂向旁一掃,“死則同穴。”

茉喜松瞭手,在收回手的同時,順勢在他頭臉上抹瞭一把,“是不是打仗打輸瞭?”

她沒有捧他這瘋瘋癲癲的場,自顧自地拍瞭拍手上的灰塵,她轉身往屋裡走,“人嘛,三窮三富過到老,橫豎你那腦袋還長在腔子上,還能吃能喝能喘氣,輸就輸瞭唄!又不是往後沒有日子瞭,你至於跟我擺出這副輸不起的熊樣嗎?”

話到這裡,她頭也不回地一招手,“進來,給你弄點熱水擦擦洗洗,看你那個丟人現眼的臭德行!三十大幾的人,給我當爹都夠瞭,我不讓你哄就不錯瞭,你還等著我寬慰你啊?”

陳文德邁步走上臺階,倚著門框站住瞭。笑瞇瞇地盯著茉喜的背影,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瞭,心慌氣短腿軟,而且失控一般地忍不住笑,笑得簡直要哭出來,“茉喜。”

茉喜回瞭頭,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狠瞪他。

陳文德依然是笑,笑得眼睛鼻梁全顯瞭皺紋,“這回真輸瞭。”

他的高大身體貼著門框向下溜,一點一點地由站變成瞭蹲,“輸瞭個精光徹底。”

睫毛忽閃著往下垂,他看茉喜是一團明艷的火,周身是火紅的烈焰沖天,一雙眼睛卻蒙著寒冷的水光。仿佛承受不住瞭這樣的刺激,陳文德盯著地面,還是無聲發笑,笑個不停。

茉喜原地做瞭個向後轉,“精光徹底?什麼意思?”

快步走到陳文德面前也蹲下來,她探頭去看對方的眼睛,“難不成,還能有人打到這裡,殺瞭你不成?”

陳文德一直笑,笑得昏昏沉沉,笑得醉醺醺。聽瞭茉喜的話,他忽然成瞭個很害羞的小男孩,抬起雙手捂住瞭下半張臉,他垂著眼簾一聳肩膀一縮脖子,幾乎是美滋滋的,他抿著嘴唇,嗯瞭一聲。

茉喜的腦筋飛快地轉瞭一圈,隨即她開瞭口,“那咱們先吃飯,吃飽瞭換身厚衣服,趕緊從後門跑。事先說好瞭,我得帶上我兒子。你呢,你帶上小武。小賴子我管,行李和錢你們管,誰也別扯誰的後腿,怎麼樣?”

這話一出,陳文德猛地抬眼註視瞭她。

茉喜還是幼稚,以為捅瞭天大的簍子也沒關系,以為一走瞭之可以解決所有問題。不過幼稚也罷、無知也罷,有她方才那一篇話,他就心滿意足瞭。

臉上的笑容漸漸退瞭潮,他緩緩放下雙手,向後倚靠上瞭門框。艱難地伸展瞭兩條長腿,他對著茉喜眨瞭眨眼睛,可憐巴巴地輕聲說道:“我累。”

正當此時,一名軍官從院門外小跑著進瞭來,一邊跑一邊高聲大嗓地喊司令。茉喜不認識來者,也從沒見過這麼慌裡慌張沒規矩的軍官,然而陳文德並沒有挑理,單是扭頭望向瞭門外。

那軍官氣喘籲籲地跑到陳文德面前,先是掃瞭茉喜一眼,隨即對著陳文德一立正一敬禮,呼哧呼哧地喘著說道:“報告司令,參謀長他——”忽然想起參謀長已經成瞭叛徒,軍官立刻改瞭口,“馬伯濤他帶兵往洪城縣去瞭。”

陳文德仰頭看著軍官,愣怔怔地一點頭,“啊。”

軍官看瞭他的反應,也有些發怔,“司令,洪城縣怕是要失守啊。”

陳文德面無表情地又一點頭,“啊,我知道。”

軍官微微地俯瞭身,遲疑著問道:“那司令打算……”

陳文德向外輕輕揮瞭揮手,“我打算睡一覺,滾吧。”

茉喜費瞭牛勁,硬把陳文德從地上拖拽到瞭床上。她剛摟著小賴子睡過瞭午覺,床上被褥凌亂,又有她的香味,又有小賴子的奶味。陳文德臟兮兮地往被窩裡一滾,又把臉貼上枕頭蹭瞭蹭。

茉喜不管他,自顧自地給他扒衣服脫馬靴,又出門讓勤務兵送來瞭熱水,自己擰瞭毛巾給他從頭到腳擦瞭一遍。及至把他收拾出本來面目瞭,她扯過棉被給他一蓋,讓他舒舒服服地睡瞭一大覺。

傍晚時分,陳文德睜瞭眼。

對著前方的床帳子愣瞭良久,最後他一掀棉被坐起身,看到瞭坐在床尾的茉喜。

茉喜拿著個繡花繃子,想要給小賴子繡個鯉魚戲蓮的小肚兜,然而笨手笨腳,繡得魚不成魚蓮不成蓮,隻在繃子中央繡瞭個五顏六色的大線疙瘩。陳文德伸手奪過瞭她的繡花繃子瞧瞭瞧,忍不住一笑,“用腳丫子繡的?”

茉喜沒理他,徑自下床端來瞭一杯溫涼的茶水。等到陳文德接過茶水一飲而盡瞭,她把茶杯放回原處,然後重新爬上瞭床去。

“說吧。”她脫瞭鞋,隔著棉被,伸腿蹬瞭陳文德一腳,“怎麼一個月沒見,我等回來瞭個神經病?打仗把你打瘋瞭?”

陳文德抬手用力地搓瞭搓臉,搓得五官走瞭樣、靈魂歸瞭位,“別說我,還是說說你吧。”

茉喜審視著他,“我?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小武也不搭理我,我有什麼可說的?噢,我明白瞭,你是不是又要打我那孩子的主意瞭?”

陳文德搖瞭搖頭。

茉喜來瞭精神,“不是?”

陳文德開瞭口,“不止。”

茉喜把“不止”這兩個字放在心裡咂摸瞭一遍,咂摸出瞭些亂七八糟的滋味,忍不住狐疑問道:“不止?”

陳文德抬眼向她一笑,“還有你一個。”

茉喜用手指一點自己的胸膛,“我?”

陳文德扭頭望望窗外門口,然後見神見鬼地向前探身,對著茉喜豎起一根食指,“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是你的好消息,你的。”

茉喜一把攥住瞭他的食指,“你好好說話,別像見瞭鬼似的。”

陳文德扭過頭,在茉喜的手指上親瞭一下,然後轉向茉喜,他輕輕地出瞭聲,“一個多月前,萬嘉桂給我送來瞭一封信,他在信裡說,想要接你回去。”

茉喜聽瞭這話,心中疼瞭一下——隻一下。

“然後呢?”她直視著陳文德的眼睛問話。

陳文德咧嘴一笑,“他說,隻要我把你送回去,他就對我少開幾炮。我那時候還沒敗成這樣,所以我沒理他。”

茉喜繼續發問:“現在呢?”

陳文德一歪腦袋一挑眉毛,做瞭個無辜的可憐相,“現在?現在所有的人都來打我,我不差他那幾炮瞭。”

然後他伸手一擰茉喜的臉蛋,逗小丫頭似的笑道:“妾有意,郎也有情,這回高興瞭吧?”

茉喜冷著臉,狠叨叨地打開瞭他的手,“你到底要說什麼?”

陳文德被她擊中瞭手背。收回手將手背貼上嘴唇,他吮瞭吮痛處,然後放下手,盯著茉喜繼續說道:“你跟我好瞭一場,臨到最後我完蛋瞭,我不能拉著你跟我一起見閻王。你不是一直想給姓萬的當小老婆嗎?行,這回我放你和你那崽子走,臨走前我再給你一筆錢。要是姓萬的嫌你讓我睡瞭一年,不要你瞭,你手裡有錢,自己過也餓不死。”

茉喜依舊看著他,“我走瞭,你呢?”

陳文德抬手撓瞭撓鳥窩一般的滿頭灰發,“我?我上山當土匪去!”然後他順手往窗外一指,“出瞭城往東走,不出三十裡地就是山,挺近的。”

茉喜收回目光,冷笑瞭一下,“好,真仗義!那你把錢給我預備出來吧。告訴你,少瞭我可不幹!”

說完這話,茉喜就不再搭理他瞭。

對待陳文德的話,茉喜隻肯信他的十之三四。陳文德說他仗沒打好,她信,她不是沒見過他趾高氣揚的模樣,如果打好瞭,他不會這麼瘋瘋癲癲。

沒打好,那就是打壞瞭。壞到什麼地步,她不通軍務,想象不出。聽陳文德那一番瘋話的弦外之音,竟像是走到瞭絕路的意思——這一點,她不是很信。

她懷疑陳文德是在試探自己,自己當初和小武坐得近瞭,都被他疑神疑鬼地教訓瞭一頓,如今他走瞭下坡路,難保不會又犯疑心病。她自認為是有心計的,絕不會輕易中瞭陳文德的計,所以自顧自地下床去瞭廚房,她親手給他煮瞭一大碗酒釀圓子。不管怎麼說,現在他算是她的男人,他像個土鬼一樣地回瞭來,她閑著沒事,理應給他弄點吃喝。

陳文德乖乖地吃瞭那一大碗酒釀圓子,與此同時,勤務兵用扁擔給他一桶桶地挑進瞭熱水。在洗澡之前,小武在茉喜的呼喚下,帶著一套剃頭傢夥過瞭來。

小武作為陳文德的全權代表,一直住在隔壁院子裡給他看守茉喜,陳文德這兩個月頂風冒雨地東奔西走,他卻是坐在傢中巋然不動。如今忽然間和陳文德見瞭面,他盯著陳文德的腦袋,和茉喜一樣,也愣瞭。隨手將那套剃頭傢夥放在瞭身邊桌上,他望著陳文德,難以置信一般,輕聲開瞭口,“司令……”

他看陳文德,陳文德端坐在一把木椅子上,雙手扶著膝蓋,也在看他。無言地對視瞭片刻之後,陳文德忽然吆喝瞭一嗓子,“武治平!”

小武一個激靈,下意識地一立正一敬禮,“有!”

陳文德嘿嘿笑瞭,一邊笑一邊對著他招瞭招手,“過來、過來,跪下給我磕仨頭,往後你就是我的幹兒子。你十八,我三十五,你喊我一聲爹,不算我占你便宜吧?”

《風雨濃胭脂亂(微雨燕雙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