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石卿到醫院的時候,天已經亮瞭。
郭茂蘭在病房的外間來回踱著步子,見他進來,輕輕搖瞭搖頭。裡面病床上的顧婉凝仍然沒有醒,虞浩霆靠在床邊的椅子上,神情木然,一動不動地看著她。霍仲祺坐在遠一點的沙發裡,手肘抵在膝蓋上,合掌撐著下頜,目光直直地落在面前的茶杯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四少。”汪石卿停在門口,叫瞭一聲。
虞浩霆沒有回頭,隻是輕聲吩咐:“北邊的事情你拿不瞭主意的,就問朗逸。昨晚的事……”他語意一頓,汪石卿便道:“我已經讓何主任嚴令淳溪守口如瓶。”
虞浩霆忽然伸手去撫顧婉凝散在枕上的長發,眼中冷光一閃,“不。你讓他們把昨晚的事說出去,就說我因為婉凝的事在淳溪動瞭槍,讓參謀部和陸軍部的處長們都知道。”
汪石卿一怔,“四少,這……”
虞浩霆冷笑道:“我就是要讓他們知道,誰再敢動她,誰就死!”他聲音低沉,卻仍帶著極重的怒意,“還有,叫江夙生去眉安思過。”
汪石卿答瞭聲“是”,又問,“那特勤處?”
虞浩霆不假思索地道:“讓羅立群安排一下舊京的事,到江寧來。”
汪石卿聽瞭這一句,眉峰不易察覺地挑動瞭一下,又躊躇瞭片刻,試探著道:“龔次長那裡?”
卻見虞浩霆仍是冷著一張臉,目光隻在顧婉凝身上,薄唇一抿,緩緩說道:“你告訴他,我不想見他。參謀部的事情你和卓清料理。”
正在這時,郭茂蘭忽然神情肅然地走瞭進來,“四少,淞港急電。”說著便把手中的文件夾遞瞭過來。
虞浩霆翻開掃瞭一眼,神情略略一滯,一言不發,隻抬眼望著顧婉凝,低低道:“你們都出去吧。”
他此言一出,汪石卿和郭茂蘭,連霍仲祺也起身走瞭出去。
房間裡隻剩下她和他瞭,虞浩霆將手從被子的邊沿伸瞭進去,小心翼翼地握住顧婉凝的手,他恨不得這世上就隻剩下他和她。
他們,怎麼這麼難呢?
汪石卿和郭茂蘭在外面等瞭半個多鐘頭,虞浩霆才從裡面出來,神情木然地說道:“我要去一趟淞港。”
汪石卿還未答話,霍仲祺已急道:“四哥,你好歹等婉凝醒瞭再走。”
虞浩霆心頭一抽,忍不住回頭去看,隨即又硬生生地將自己的目光扯瞭回來,慢慢地對霍仲祺道:“小霍,我把她交給你瞭。”
霍仲祺知道再說什麼也是多餘,隻好點瞭點頭,“你放心。”
虞浩霆走到病房門口,對衛朔道:“你留下。”
顧婉凝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下午瞭。
她的知覺是從痛楚開始的,從模糊到清晰,空冷鋒利地割著她。她努力想動一動身體,她覺得她似乎是抬瞭抬手,卻瞬間就被壓瞭回來。她用力去睜眼睛,卻什麼也看不見。
“婉凝,婉凝……”她聽見有人輕聲在喚她的名字,有人在吩咐什麼……是他嗎?虞浩霆……是你嗎?她叫不出聲音。
她從昏沉中掙紮出來,借著暗淡的光線,終於看見瞭喚她的人。
“婉凝,你怎麼樣?”霍仲祺俯在她身邊,聲氣極輕,如釋重負一般。
她沒有力氣去答他的問題,她現在想的隻有一件事,徹骨的痛楚已經讓她猜到瞭,可她到底還存瞭一點希冀,她將力氣全都聚在胸口,發出來的聲音是連自己也詫異的虛弱,“孩子,是不是……”
她弱不可聞的幾個字一記重似一記地擂在霍仲祺胸口,他喉頭動瞭動,竭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松一點,“醫生說你沒事,孩子以後還會有的。你什麼都別想……”
以後還會有的。
以後?
一顆眼淚從她羽翅般的睫毛中滲出來,順著臉龐飛快地滑落在枕頭上。
霍仲祺心裡像有鈍重的刀鋒緩緩割過,他一向最會哄女孩子,可此時此刻偏偏什麼也說不出來。恰好這個時候,錦絡端瞭參湯進來。霍仲祺連忙略略扶起顧婉凝,拿過枕頭墊在她身後,柔聲道:“吃點東西吧。”
顧婉凝看著房中暗淡的光線,遲疑著問:“是早上瞭嗎?”
霍仲祺從錦絡手裡接過參湯,舀瞭一勺送到她嘴邊,“已經下午瞭,天氣陰,恐怕是要下雪呢。”
顧婉凝呷瞭一口,微一皺眉,搖瞭搖頭,霍仲祺還是又舀瞭一勺遞過來,“你現在身子正虛著,先喝瞭這個,你想吃什麼我這就叫人去弄。”
顧婉凝卻仍是搖頭,垂著眼眸,默然不語。
霍仲祺心中一嘆,勸道:“你這個樣子,等四哥回來,讓我怎麼跟他交代呢?”
顧婉凝肩頭微微一震,喃喃地說:“他知道瞭嗎?”
霍仲祺道:“四哥一聽說你出瞭事,夜裡就從沈州飛回來瞭,發瞭很大的脾氣。”他看瞭看顧婉凝,躊躇瞭一下,道,“他原本一直在這兒守著你的,早上淞港那邊有急電,他才趕過去。”他說到這裡,又補瞭一句,“恐怕是出瞭大事。”
卻聽顧婉凝低低地“哦”瞭一聲,便再無一言,隻是閉瞭眼睛倚在枕上,蒼白的面孔沉靜如水,什麼端倪也看不出。
霍仲祺有些不安,想跟她說昨天在淳溪的事,卻又擔心若是告訴她撞車的事是龔煦初存心安排,反而驚嚇瞭她,正思量著,忽然聽見顧婉凝幽幽道:“昨天的事,謝謝你。你不要告訴我傢裡。”
自這一天之後,顧婉凝再也沒有提過虞浩霆。即便霍仲祺每天跟她轉告虞浩霆打電話來說瞭什麼、問瞭什麼,她也隻是淡淡地應上一聲。
大多數時間,她都靜靜地靠在床上,長久地看著窗外。雖然病房的窗子對著花園,但冬景蕭瑟,能看到的不過是清寒的樹影。霍仲祺怕她虛弱傷神,不肯拿書來給她看,她想看什麼,他便念給她聽,另外又放瞭唱機在這裡,盡挑些溫柔愉快的唱片放給她聽。
一連幾天,霍仲祺都待在醫院,有時候和衛朔睡在隔壁的病房,有時候就睡在顧婉凝外間的沙發上。謝致軒看著過意不去,要跟他換班,他一口就回絕瞭:“四哥既然把她交給我,我就不能大意。”
謝致軒苦笑道:“你還是信不過我?”
霍仲祺道:“我知道不是你,不過,我總要叫四哥放心。”
虞浩霆為瞭顧婉凝撞車的事情,在淳溪跟龔揆則動槍的消息不脛而走,雖然虞軍高層中一幹人等都將信將疑,但龔揆則稱病在傢,閉門謝客卻是眼前的實事,掌管特勤處的江夙生又被遠遠地打發到瞭眉安。鐘慶林等人連夜趕到淞港面見虞浩霆,力辯利害,為龔揆則陳情,卻不料又惹得虞浩霆一番震怒,連鐘慶林和晁光等人也發作瞭個灰頭土臉,最後撂下一句:“我的私事還輪不到別人插手!我竟不知道他們這樣不把我放在眼裡。”
這樣負氣的話傳出來,虞軍諸將不免嘆他到底是年輕氣盛,為瞭一個女朋友,這樣不管不顧。虞夫人隻好在江寧著意安撫,少不得說些年輕浮躁、一時任性的話來。待又從淳溪隱隱秘秘地傳出顧婉凝在醫院,是因為這次撞車失瞭孩子的緣故,眾人又都是心照不宣地恍然,怪不得虞浩霆要發這樣大的脾氣,隻好等他消瞭氣再說。但這畢竟是虞軍內部少數人知道的事情,很快就淡化在瞭人們對淞港的關註中。
自晚清以降,不僅外國商船可以在中國內河航行,兵艦亦可在港口自由巡視。此事雖被視為國恥,但舊約未廢,國內局勢紛亂,諸方割據亦須仰仗外國勢力,因此,無論是北地的綏江還是南國的沁水,都有外*艦停駐,陵江亦不例外。
虞浩霆匆匆趕到淞港,就是因為陵江的外*艦出瞭狀況。
淞港華亭是虞軍在陵江上唯一的海軍基地。說是“基地”多少有些勉強,此時國內海軍難成氣候,有限的軍艦不乏遜清遺物,淞港亦是如此。不過,畢竟是軍事基地,且虞氏野心勃勃,考量日後海內一統,海軍必是禦外重器,因此淞港眼下雖不做戰略考慮,但在人員配置時亦吐故納新,去年在“友邦”定制的新艦亦在建造之中。
就在虞浩霆從沈州趕回江寧的當晚,一艘外國兵艦不知何故駛至淞港基地附近,淞港駐軍打瞭幾番示警信號之後,對方仍不理睬。基地指揮急向華亭的領館核問,卻也久無回復。淞港隻好一面電告江寧,一面派軍艦出港將其截停,不料對方竟然開炮。淞港的駐軍亦是憋火已久,日日看著外國兵艦在陵江遊弋,倒比自己還自在幾分,當下便開炮還擊。雙方軍艦雖未被擊沉,但卻都有人員傷亡,且江上炮聲一起,華亭滿城皆驚。
突然出瞭這樣的事故,既牽扯外交又易激起民憤,一個不好,便是內外皆損,於是,虞浩霆一去便耽擱瞭下來,行政院和外交部也派瞭要員前去斡旋。
霍仲祺一得知事情的原委,便告訴瞭顧婉凝,想讓她知道虞浩霆眼下確是脫不開身,不料他剛說瞭幾句,顧婉凝即淡淡道:“你不用說瞭,我沒有怪他。”
霍仲祺看著她淡然的神色,卻不禁皺瞭眉,出瞭這樣的事,她一定是要難過的,可虞浩霆偏又不在。她還沒有醒過來的時候,他就在想著自己要怎麼哄她勸她安慰她,然而她隻是第一日落瞭一滴眼淚,這幾天來除瞭不言不笑,竟是連一點幽怨的意思都沒有。究竟是她沒有傷心,還是她的傷心不肯和自己說呢?
他怔怔地想著,卻又聽顧婉凝道:“你也不用總悶在醫院裡。”
霍仲祺溫和一笑,“四哥走的時候把你交給我瞭,我得讓他放心。”
顧婉凝整理著床頭矮櫃上插瓶的一束白茶,輕聲道:“你們早就安排妥瞭,不會有事的。”
霍仲祺一怔,“你說什麼?”
顧婉凝的唇角向上彎瞭一彎,似乎有一絲微薄的笑意,“他把衛朔都留下來瞭,別人還敢怎麼樣呢?”
霍仲祺詫異地看著她,“你怎麼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