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8年。
王響和龔彪,兩個男人站在繚繞的煙霧之中,這裡是醫院走廊盡頭的樓梯間。
“小露……”一天時間不到,龔彪的聲音就啞瞭,他清瞭清嗓子,接著說道,“還在搶救。”一盒煙很快見瞭底,王響和龔彪各自捻滅煙頭,回到ICU(重癥監護室)門口。跟醫生交涉好後,兩人換好無菌服,隔著玻璃看著小露的樣子——她安靜地躺著,口鼻裡都塞著各種管子,露在外面的皮膚上還可以看到受到嚴重電擊後的黑色傷痕。她身邊的幾個醫生和護士在緊張地忙碌著,床頭那臺儀器上跳動著平緩的曲線。
龔彪說:“整個人在鬼門關門口晃悠,一會兒這邊,一會兒那邊。大夫說瞭,啥都不能保證。人興許會死,興許會醒過來,也興許……就一直這樣瞭。”王響輕輕拍瞭拍龔彪的背:“警察咋說?”
龔彪的聲音裡讓人聽不出任何希望:“意外。”2
王響和龔彪站在樺城公安局的樓下。除瞭樓體結構相似外,王響已經很難在這裡找出和二十年前他印象中的公安局匹配的痕跡。翻新重蓋後的大樓燈火通明,氣勢不凡,懸掛在高處的警徽熠熠生輝。
王響站在樓前仰著脖子看瞭片刻,心情很復雜,他想說什麼,又不知道從哪兒說起。
王響和龔彪一起進瞭辦公樓大廳。沒想到,外觀大變樣的辦公樓,內部構造還一如二十年前,依然有著很重的仿S國建築風格,當中一趟樓梯,辦公室在樓梯兩邊一字排開。這內部構造之於氣派的大樓外觀,就好像樺鋼廠之於樺城,樺城之於Z國。
王響往樓上走,耳邊響起瞭雜亂的腳步聲。
“抓住他!”
這是青年警察的聲音。
“血?”
王響晃瞭晃腦袋,依稀記得,這個當年跟他不對付的小警察好像姓李。
“師傅?”
龔彪的聲音把王響拉回現實,王響揉瞭揉太陽穴,說:“沒事。”
兩個人上到二樓,王響站在那兒往一樓樓梯上看,下面鋥光瓦亮,空空蕩蕩。
王響冷不防冒出一句:“那會兒的人真猛,放個黃色錄像就敢跳二樓。”
從窗口往外看,樺城的夜黑得很徹底,像是人類無法掙紮出的泥潭。在樺城,往往越是人煙稀少的地方,單個燈體的亮度就越大,喇叭和收音機等播放器的音量就越高,人們酒後回憶往昔的時間跨度也就越大。那是因為,雪、低溫和夜晚喚醒瞭人類刻在基因裡的恐懼——對死亡的恐懼。
此時此刻,在此地凍死一個人,不比凍上一瓶水難上多少:隻需要把人灌醉,扔到一個無人在意的雪窩裡。等到黑夜退去,陽光初上,屍體往往會在晴朗的天空下被發現,沒穿大衣,臉上帶著笑意——典型的失溫致死特征。
入冬以來,樺城公安局處理的案件大多是這種,他們習以為常瞭,幾乎沒人認為樺城這個地方會發生刑事案件。在某些方面,人和冷血動物還挺相似的——在低溫狀態下,神經都松松垮垮的,很難繃緊。
辦公室裡,龔彪兩眼通紅地坐在一邊,王響把報告推回到那個年輕的警察面前:“我不信。”
對方說:“哪兒不對瞭?”
王響敲敲桌面:“意外觸電?你告訴我,一個好好的大活人怎麼就能掉到變電箱裡?”
對方說:“我們調查瞭,那個小區的變電箱一開始是上著鎖有欄桿圍著的,後來年頭久瞭,小區物業沒跟進,欄桿壞瞭也沒人修。變電箱前頭下水道那兒經常漏水,有碎冰,人踩到冰滑倒瞭掉進裡面也不是沒可能。”
王響的聲音更大瞭:“你的意思是胡雪露是自己把自己電成那樣的?”
對方說:“目前我們得出的結論就是這樣。傷者身上沒有其他傷口,周圍也沒有搏鬥的痕跡。”
龔彪說話瞭:“什麼都沒有?攝像頭呢?”
對方說:“當時小區裡玩雪的孩子很多,現場的攝像頭幾乎都已經被破壞瞭。而且這個小區是規劃待拆遷的老小區,小區內有監控盲區。傷者的社會關系也很簡單,本分人,這你們應該清楚啊。對瞭,你們當天不也在現場?你們在幹嗎?”
龔彪似乎被人摸到瞭什麼不能觸碰的禁地,他青筋暴起,高昂起頭,就像有個人拽著他的頭發要把他從座位上提起來。他激動地說:“抓人……抓傅衛軍……就是傅衛軍推的!”
王響一把按住瞭龔彪。
對方問:“傅衛軍是誰?”
龔彪冷笑著,沒直接回答:“那會兒你還尿炕呢。”
對方霍然起身:“你們作為受害者的親朋,心情不好我可以理解,但請你們尊重我的工作!”
王響拉著龔彪走到門口又停住瞭腳步:“最後一個問題,你們在胡雪露身上發現一把剪刀瞭嗎?長的。”
警察氣鼓鼓地翻瞭一下報告:“沒有!”
王響摟著龔彪就往外走:“還是得咱自己來。隻要那小區還在,小區裡的人還在,咱就不怕沒有線索。”
雪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兩個人重返那個老小區,沒費多大的勁,就在老小區對面的小賣部找到瞭突破口——小賣部的屋簷下掛著一個孤零零的攝像頭。
那是私人裝的,燈還亮著。
天氣越冷,樺城人就越閑得無所事事,心情不可能好。他們磨瞭半天嘴皮子,又花瞭三百塊錢,小賣部老板才同意瞭他們調取監控錄像的請求,三個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臺破電腦的屏幕上。
“往前點兒、往前點兒……倒點兒——就這兒!”
王響的眼睛都瞪出紅血絲瞭,他終於看到瞭他想看的一幕。
老板反應不慢,馬上按下空格鍵,畫面上模模糊糊地出現瞭一個穿著灰白色大衣的人。他正從老小區裡往外走,抖摟著衣服,看樣子是要把衣服翻面。
“彪子,是不是他?”
沒人應聲,王響一看,龔彪沒在自己身邊。
老板懶洋洋地說:“剛才就出去瞭。”
“哎,他還拿瞭瓶酒。”王響本來掏出三百塊錢扔在桌上就想追,聽到這話,又甩出幾張碎票子。出門前,他還拿手機對著電腦屏幕照瞭一張相片。
龔彪根本沒走遠,或者說,根本沒走。他就坐在小賣部門口的臺階上,眼淚、哈氣和雪都糊在臉上,胡茬兒和冰碴兒打著架,顯得他狼狽得不行。
他喝一口酒樂一下,喝一口酒樂一下,就看著老小區門口,好像傻瞭。
王響把手機屏幕舉到他眼前:“彪子,你看看是不是他。”
龔彪根本沒看他的手機:“你說小露是不是傻?”
王響拽瞭龔彪一把,沒拽動:“別在雪地裡喝,前頭有飯館。”
龔彪又灌瞭一大口酒:“他們藥店那老板,三十多歲,白白胖胖的,開瞭好幾傢連鎖藥店,想跟她處對象,她死活不同意,說沒感覺。我逗她說:‘你也二十八九歲瞭,要啥感覺?還挑呢?你挑來挑去不也就挑個二婚的出租車司機?’你說她是不是傻?”
王響終於奪過瞭酒瓶,狠狠地甩瞭龔彪一耳光:“別說渾話!”
“她現在活著比死瞭都遭罪。她要不是跟瞭我,也出不瞭這事……”龔彪一把抱住王響,嗚嗚地哭起來,臉上的污穢之物蹭瞭王響一衣服,“師傅,我心裡難受……”
王響把勁往兩處使,一邊抱著龔彪,一邊竭力抑制著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
兩個大男人在大雪地裡半天沒動。
從這一刻開始,兩個人一直沉默著。一直到車上,龔彪才再開口說話。
“我知道是他,傅衛軍。”
王響偏頭,看向面如死灰地蜷縮在副駕駛座上的龔彪:“你咋這麼肯定?”
龔彪說:“他跟我打過招呼瞭。”
接著,他就把自己和傅衛軍打瞭個照面、傅衛軍跟自己借火、自己接過煙的事告訴瞭王響,最後還補瞭一句:“就是他,啞巴。”
王響問:“你為啥沒跟警察說?”
龔彪苦笑道:“咋說?借火也不犯法。但我感覺到瞭,他明明都走過去瞭,能逃瞭,還特意折回來跟我借火,為啥?他就是想讓我難受,讓我知道,我根本抓不住他……他是故意的。”
他說到最後,笑又變成瞭哭。
碰到紅燈,車停下來,嘎吱嘎吱地怠速,王響明明沒怎麼動,但也呼哧呼哧地在喘氣。最後,他終於把那句一直憋在心裡的話說瞭出來:“彪子,師傅對不住你。”
紅燈轉綠燈,出租車打著滑向前,街道旁的霓虹燈映射到瞭車裡,龔彪沒說話,嘴角掛著一絲笑意,臉被霓虹燈照得五彩斑斕。
車輪壓在雪轍上,晃晃悠悠的,龔彪有些恍惚。半夢半醒間,他似乎來到瞭一座破舊的賓館的走廊上。
走廊很逼仄、狹長,和他其他夢境中的走廊沒什麼區別,他頭頂上的燈還忽閃忽閃的,直到一扇房門後傳來低沉的呻吟聲。
龔彪渾身一激靈,推開門就走瞭進去——沒用鑰匙也沒用房卡。夢裡真好,幹什麼都不太需要邏輯。
昏暗的房間內,桌上擺著染著血的繃帶。
傅衛軍坐在一把嘎吱作響的椅子上,在給受傷的左小腿換藥,傷口很深,還在流血,但看起來沒有傷到筋骨。
夢中的龔彪註意到,傅衛軍的右手大拇指缺瞭一截。
傅衛軍的額頭上滲出瞭細密的汗珠,他咬緊牙,把新的藥膏用力一摁,整個人疼得渾身顫抖起來。半分鐘過去,傅衛軍渾身癱軟,大口喘著粗氣,剪掉瞭繃帶的多餘部分——剪繃帶的工具正是小露那天隨身帶著防身的剪刀,它在燈光下冒著一點兒寒光。
龔彪在車上驚醒。
3
深冬時節,有暖氣片的房間往往是比陽臺更適合晾衣服的場所。客廳裡的暖氣片上鉤瞭個小衣架,上面掛著一雙剛洗過的長長的棉襪,棉襪又老又舊,滿是小絨球。旁邊同樣又老又舊的沙發上,王響緊皺眉頭,似乎睡得並不好——雖然他閉著雙眼,但眼皮不斷跳動著。終於,他一個激靈從沙發上翻身而起。
不知道夢裡是什麼修羅場,不過,現實生活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安穩,王響能聽見灶頭開著,砂鍋裡咕嘟咕嘟地熬著一鍋米粥。
聽到動靜的王將從小臥室裡出來。
“醒瞭?吃點兒東西不?”
王響終於徹底清醒,這才發現身上蓋著毯子,再一看,腳是光著的。
“襪子呢?”
“我給你一塊兒洗瞭,扔地上都能立起來瞭。”
“你一個大小夥子整天洗洗涮涮的,能有啥出息?”
王將沒應聲,端著一大一小兩碗粥出來,將大碗給瞭王響,小碗供到王陽的遺像前,在前面擺瞭雙筷子。他雙手合十拜瞭拜:“哥,吃飯瞭。”
王響接過碗就開始抱怨:“你就不能做點兒米飯啥的實惠點兒的?這也不頂餓——咋還擱肉瞭呢?腥不腥啊?”
王將終於回瞭句話:“一大早吃點兒瘦肉粥,好消化、有營養,南方人就是這麼吃的。”
王響嘟囔道:“吃飯也帶遺傳的。”
王將問:“你咋不回你屋裡睡?”
王響回:“怕睡太沉瞭。等會兒還得走。”
王將說:“大雪天的,少拉兩趟吧。”
王響三兩口把粥喝完,道:“大雪天的活才肥呢!給我拿雙襪子去。你彪叔沒來電話啊?”
王將說:“沒有啊,你手機也沒響。”
王響摸起枕頭邊的破手機,打開看瞭看,果然啥都沒有。
奇瞭怪瞭,人呢?王響納悶。
直到王響接瞭幾個小時的活後,打龔彪的電話還被提示“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時,王響才意識到問題嚴重瞭。
王響心不在焉地把車停在路邊:“十五塊錢。”
後排的乘客問:“可以微信支付嗎?”
王響甩過去一張打印好的二維碼:“給錢就行。”
等乘客下車,王響皺著眉,車頭直奔龔彪傢的方向。
結果,王響都要把門敲碎瞭,門鈴都快被按啞瞭,龔彪傢裡還是沒動靜,樓下龔彪的車都被雪捂住瞭。王響扒拉開窗子上的積雪,使勁往裡瞅,也沒看見人。
龔彪微信電話不接,微信語音也不回,王響沒辦法,隻好去出租車司機們常去的據點。全樺城最豪華的酒店門外,有個背風處,常有司機擠在那兒打撲克、扯閑篇。
王響的車開過來,排在瞭最後面,他從車上下來,徑直走到幾人面前:“看見彪子瞭嗎?”
“沒啊,沒出車吧?”
王響語速很快:“車在傢裡,人沒在。車臺呼不上他,電話也不接。”
“他不是跟你找人去瞭嗎?就你發到大群裡的照片,監控錄像裡的那人。”
王響一愣:“你看見他瞭?”
“是啊,我昨天送個客人,正好碰上瞭那人,我瞅著有點兒像,又怕看不準,就先跟龔彪說瞭一聲。他說就別在大群裡說瞭,他自己通知你。”王響臉色一變,轉身就走:“壞瞭!”
“咋瞭,出啥事瞭?”
“你把地址發給我!”
王響的車呼嘯著從排尾到排頭,手機屏幕上彈出地址——比傢美旅店。
比傢美旅店毗鄰一所小學,兩者僅幾步之遙,它和舒適傢庭旅社一樣,並不起眼。
還沒到放學的時候,學校門口已經聚集瞭不少來接孩子的傢長,等校門一開,不同年級的學生從學校裡蜂擁而出,更是熱鬧非常。
除瞭龔彪,幾乎沒人註意到比傢美旅店裡也出來瞭一個人,這人戴著口罩,左腿幾乎看不出受傷的痕跡,哪兒人多他往哪兒紮。
龔彪穿著件大衣,手一直揣在懷裡,視線隨著那人移動。他慢慢地向那人靠近。
那人來到公交車站牌下,此處已聚集瞭不少嘰嘰喳喳的學生和陪伴學生的傢長。龔彪緩緩向他逼近,兩個人隻有幾個身位的距離瞭。
不滿的聲音逐漸從人群中傳出:“多大個人瞭,咋還插隊呢?”被龔彪鎖定的那人毫不在乎,等車,排隊,正常無比。龔彪看他這樣子,眼睛一下就紅瞭。龔彪索性往前擠,剛要把手從懷裡拿出來,王響突然從斜側方出現,推著龔彪遠離人群。
公交車進站,那人上車,王響和龔彪進瞭巷子。
龔彪蹦著高就要往車上沖:“那人是傅衛軍!”王響厲聲呵斥:“把手掏出來。”
龔彪梗著脖子,臉都紫瞭:“我看見他瞭!絕對是他!”“掏出來!”
龔彪急得撞墻:“你攔我幹啥?你放跑他瞭!”王響不由分說地上前搶,掰開龔彪一直插在懷裡的手,裡面赫然是一支自制的火藥槍。
“這是啥?”
龔彪的聲音悶悶的:“能要他的命的東西。”
王響低吼道:“哪兒來的?你這是找死啊!”
龔彪作勢要搶:“你還我!”
王響直接沖到垃圾桶旁,拆掉槍上的零件,又摔又砸。
龔彪沖上來搶,兩人糾纏在一起。龔彪到底年輕壯實,搶急瞭眼,一把拎起王響的領子揮起瞭拳頭。
王響瞪著他,毫不閃避:“打!朝這兒來!這槍你搶不走。”龔彪又氣又急,一拳揮出去,砸到瞭墻上,血花在墻壁和指節之間炸開。
王響把槍拆瞭,把槍身扔到瞭垃圾桶裡,把拆下來的零件扔到瞭遠遠的墻後頭。
王響拎著龔彪的領子,就像拎一隻小貓一樣,把他甩進副駕駛座。
王響將車停在瞭能完整地看到比傢美旅店門口的最遠的位置。
王響一直盯著旅店門口,隨手拿出個創可貼扔給龔彪:“自己包一下。”龔彪似乎已經平靜下來瞭,但嗓子還是啞啞的,他說:“沒事,蹭破瞭點兒皮而已。”看他情緒沒什麼波動瞭,王響問:“有他的動靜瞭為啥不告訴我?就想著自己報仇?我跟他沒仇?”龔彪不帶感情地說:“你還有王將,我孤傢寡人一個。”王響被激惱瞭:“那也不能搭上你!”
龔彪很遺憾:“我剛才差點兒就打死他瞭。”
王響一臉恨鐵不成鋼地說:“他為啥挑這兒住?因為這兒到處都是小學生,他隨手拎一個就是活盾牌,傷著碰著哪個你都賠不起!你一槍把他弄死瞭,你也活不瞭。”龔彪煩躁地蹬瞭一腳:“那咋整?接著等?沒幾天就通車瞭,他隨時能走!”王響看著車窗外漫天的雪花:“他走不瞭。在樺城拉的饑荒,他得在樺城還。”4
1998年9月。
在樺城醫學院的食堂外,沈墨見到瞭一個她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的人。
可惜,有些人像命運一樣,是躲不開的。
午飯時間,沈墨拎著洗過的飯盒,和商嘉、張蕙一起從食堂出來,在聊一個她們都很喜歡的必修課老師。
“墨墨——”
這個聲音本來應該隻存在於噩夢中,但沈墨掐瞭掐自己——這是現實。
沈墨的臉色瞬間變得僵硬。不過等她轉向聲音發出的方向時,她已經換上瞭一臉驚喜的表情。
“大娘!”
兩個人在學校附近的小餐館裡坐定,聊天。
沈墨仔細打量起大娘——她的穿戴一如既往,保守、破舊,加上那個巨大的彩色編織袋,這讓四十多歲的她看上去大瞭一輩。
大娘對著桌上的兩個葷菜風卷殘雲,嘴裡含糊不清地說:“你也吃點兒啊。”
沈墨禮貌地微笑著:“我剛在食堂吃過瞭,您多吃點兒。坐車累吧?”
大娘露出一副被人理解的表情:“硬座,十個小時呢。”
沈墨問:“沒買到臥鋪?”
大娘的聲音突然帶瞭哭腔:“能省一點兒是一點兒。你大伯走瞭,咱傢的天塌瞭。”
沈墨表情平靜,似乎內心沒有絲毫波動,她還是那樣,彬彬有禮。
“你大伯開瞭二十年的車,他啥水平我知道啊!”大娘抹瞭把眼淚,“就盤山道那個彎,他閉著眼睛都能開過去,咋就掉下去瞭呢?”
沈墨輕輕說:“大伯喝酒瞭。”
“他啥酒量我更知道!一瓶啤酒,就一瓶!我給他炒的菜,我給他開的酒。”
“大娘,這個咱說瞭不算,公安局都給定性瞭。您先吃點兒東西,我下午還有課——”
大娘突然伸手抓住瞭沈墨的手,沈墨差點兒蹦起來。沈墨用另一隻手捂住嘴,不知道是為瞭忍住尖叫,還是怕嘴角的嫌棄與厭惡之意流露出來。
大娘瞪大眼睛壓低聲音:“你說他是不是被人害死的?”
沈墨掙脫不得:“沒人要害大伯,大伯也沒仇傢。”
大娘悲從中來,嗚嗚地哭著說:“他還說想送你來學校報到呢,就差這麼幾天。你大伯一輩子是個體面人,咋就落瞭這麼個下場……”
沈墨緩緩抽出手來,反握著大娘的手安撫道:“那您這回來樺城,有啥打算?”
大娘惡狠狠地說:“我得證明你大伯死得冤。”
沈墨深深吸瞭口氣:“那您總得先有個落腳的地方。”
沈墨開瞭一件快捷酒店的客房,親自把大娘送進瞭幹凈整潔的客房。
大娘躡手躡腳,都不敢在床上坐:“這一天得一百多塊錢吧?”
沈墨說:“您出來就當散散心也挺好,踏踏實實地住著。如果您要長住,我這幾天就趁著課間時間幫著找找房子。”
大娘終於一屁股坐在瞭床上:“你堂弟住校,我才得空出來,就是你得受點兒累瞭。不過話又說回來,我也不跟你假客氣,你咋說也在我傢住瞭這麼多年。你爹媽走得早,要不是你大伯——”
“沒我大伯,我就得進福利院瞭。我心裡都有數。”話很真誠,但沈墨表情沒變。
大娘一開腔就剎不住車:“咱傢可真沒虧待你,又供你學鋼琴,又供你上衛校,你說要考大學,你大伯也沒含糊。”
“錢的事您也別發愁,我現在出去彈琴能勤工儉學。”沈墨掏出幾張一百塊的鈔票塞到大娘手裡,“這點兒錢您先用著,過兩天我再給您提。”
大娘把錢卷瞭卷收起來:“行,這陣子大娘也有不少要花錢的地方。那邊公安局給定瞭性,但樺城這邊興許能檢查出個別的結果,你大伯的檢驗結果、標本啥的,該留的我也留瞭。好在你學醫,有能幫得上忙的地方,你也使使勁。”
“我肯定使勁。大娘,您歇著,我先回學校瞭。”沈墨從房間裡出來,剛走幾步大娘又追瞭過來。
“墨墨——”
沈墨笑著回身:“還有事啊?”
大娘含混地說:“那個……你大伯喝瞭酒就是個畜類,有的事,你別放在心上。”
沈墨輕笑道:“不能!我都忘瞭。”
“他都是個死人瞭,別跟他計較。”
“嗯,都是個死人瞭。”
5
與此同時,和樺城醫學院同在一城中的樺鋼廠醫院,也有人聊到“死人”的問題——是羅美素。她趴在取藥處的窗口問:“你怕不怕死人?”
窗口裡的藥劑師是個四十來歲的男性,他低頭忙著自己的事,根本不抬眼搭理她:“拿不瞭。”
羅美素有點兒奔著撒潑去瞭:“我做完支架手術後,這兩年一直在咱們廠醫院拿藥,今天咋就拿不瞭瞭?你給我停瞭藥,我現在就能死在這兒!”
藥劑師這才抬頭:“羅大姐,你嚇唬我不好使。我這裡就管拿藥,你得有繳費單啊!沒單子我咋給你取藥?”
羅美素講著她自以為是的歪理:“我之前做手術的錢廠裡沒給報,也不是我要跟你賒賬,是廠裡拖欠著我——”
藥劑師又低下頭:“你跟我說這個沒用。”
羅美素一激動,嗓門也跟著高瞭:“這還是不是樺鋼廠醫院瞭?我給樺鋼廠奉獻瞭青春,它怎麼還不給我藥吃瞭呢?”
“咋瞭,表姐?咋還吵上瞭?”
已經有不少人在附近圍觀瞭,黃麗茹趕緊過來,攔瞭攔羅美素。
“我這裡都有廠裡會計的簽字,是廠裡欠我錢,不是我要欠你藥錢,我這藥是要救命的——”
“你先消消氣,過去坐會兒。”
黃麗茹把羅美素勸到瞭旁邊的長椅上坐著,自己一推門,身姿搖曳,進瞭取藥處。
一分鐘,兩聲笑,取藥處的門被打開,黃麗茹拿出瞭三盒藥。
她徑直走向羅美素:“你先吃著,吃完瞭再想辦法。”
羅美素接過藥,掂瞭掂:“你給的錢?”
黃麗茹小聲說:“我自己工資還不夠花呢!”
羅美素朝取藥處使瞭個眼色:“他沒占你便宜吧?”
黃麗茹嗔道:“看你說的!賬是給你記上瞭,下回要取藥你得先把前頭的賬銷瞭。”
羅美素嘆道:“但凡你姐夫有點兒開火車以外的能耐,我也不能讓人給逼成這樣。”
羅美素和王響幾乎同時到的傢,兩個人都有故事講,隻不過,一個是拿瞭東西,一個是還瞭東西。
王響把腳搭在茶幾上剪腳指甲。
“你知道一個人的價值在哪裡體現不?”
羅美素一直在旁邊織毛衣,偶爾咳嗽兩聲,沒接他的話茬。
“就看人傢願意拿多少東西收買你。兩條煙,一捏都是硬殼的,起碼五十塊錢一條,我眼皮子都沒稀得掀——拿走!”
羅美素這才抬起頭,但手上的活並沒停下:“你都給退瞭?”
王響停瞭停指甲刀,繃直雙腳,互相比量:“退不算本事,還得笑著,不能打人臉,還得堵得他說不出話來。這是啥境界?詩裡講話——無聲勝有聲!”
羅美素停瞭手裡的活:“你整邢三兒這麼一下子,還不是把他得罪瞭?這人心眼子比針鼻兒還小。”
王響指瞭指門外:“我怕他?我沒去宋玉坤那兒舉報他就是給他留臉瞭。他是啥出身?我是啥出身?他招工的,我頂班的,建樺鋼廠的第一抔土都是我爹挖的。”
羅美素沒好氣地說:“沒喝呢就上頭瞭?你往那邊坐點兒,口水都噴我毛衣上瞭。”
王響這才註意到羅美素手裡的毛線的顏色:“你給誰織呢?這紫色我也穿不瞭,再說櫥裡不還有嘛。”
羅美素轉瞭轉身子,不沖著王響瞭:“沒給你!我們原來班組那個劉英下崗瞭,自己開瞭個裁縫鋪子,這不天快涼瞭嘛,我接點兒活。”
王響湊過來問:“織這麼一件給你多少錢?五十?四十?三十?”羅美素往後退瞭退:“別瞎猜,我在傢閑著也是閑著。”
王響把指甲刀一扔,說:“織這玩意兒費眼費手的,你累著瞭都賺不瞭個藥錢——你今天去廠醫院,藥給拿瞭?”
羅美素猶豫瞭一會兒,道:“拿瞭。”
“沒難為你吧?”
“沒。”
“我就說嘛!樺鋼廠醫院還是得為樺鋼廠人服務——你幹啥去?”
羅美素的表情不太對,她起身道:“腦袋有點兒暈,我是不是貧血啊?我回屋躺會兒。”
王響不以為意,隻是表情有些遺憾:“那兩條煙要先不退給邢三兒,換個百八十塊錢,我還能給你買隻雞吊吊湯,保養保養我那車。”
羅美素回屋躺瞭一會兒,還是想找人嘮嗑,但王響對樺鋼廠那忠誠樣總讓她氣不打一處來。思來想去,羅美素想去找王陽,一起身,才發現王陽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瞭。他就在屋裡,盯著床頭櫃發愣。
羅美素問:“幹啥呢?”
王陽被嚇瞭一跳,手忙腳亂的:“沒幹啥……媽,你沒睡著啊?”
羅美素下瞭床:“手裡拿啥瞭?”
王陽沒辦法,攤開手,手裡是一個老款的金鎦子。
羅美素奇怪地道:“你拿這個幹啥?”
王陽摩挲著金鎦子:“我就看看。媽,這是純金的不?”
羅美素一把搶過金鎦子:“不管純不純,是你奶奶給我的。”
王陽問:“你平常怎麼不戴呢?”
這可終於戳到瞭羅美素的話頭上。
“不戴還沒人給我報銷醫藥費呢,戴瞭人傢不更得說咱自己傢裡有錢,還非得給廠裡添負擔?咱傢就這一個值錢物,更不能往外拿瞭。你是有啥想法?”
王陽幹笑道:“我能有啥想法?”
羅美素把金鎦子放回床頭櫃裡:“有想法也沒用,這是我給我兒媳婦留的。”
王陽滿意地笑瞭:“行,好好留著,別磕瞭碰瞭。藏好瞭,我出去瞭。”
羅美素輕輕打瞭王陽的屁股一下:“這幾天你咋天一黑就往外頭跑?幹啥去?”
王陽的聲音遠遠飄回來:“不幹壞事!”
父輩和子輩之間,確實會出現這種信息差:全世界都知道子輩在幹什麼,隻有父輩不知道——王陽晚上在維多利亞娛樂城打工就是這種情況。
和別的服務生或畢恭畢敬或緊張不已不同,王陽不管是服務客人還是發呆,嘴角都掛著掩飾不住的笑容,他經過大廳時,視線就沒離開過鋼琴。
沈墨聚精會神,似乎沒有察覺到他在看自己。
但是,王陽知道,她就在和自己對視——從心裡。
沈墨出塵不染的樣子徹底讓王陽淪陷瞭。這麼多天瞭,王陽沒記住任何一首鋼琴曲的曲調,沈墨彈鋼琴的樣子倒是深深刻在瞭他的腦子裡。
為瞭每天都能看到這一幕,王陽寧可鉆進烏煙瘴氣、震耳欲聾的包廂,半跪著把托盤上的酒給一瓶瓶地碼在桌子上。
一個客人喝得醉醺醺的,掏出十塊錢扔到他的盤子裡。
“謝謝哥。”
王陽退到門口躬身致意:“祝您玩得愉快!”
這十塊錢,對他來說,不重要又很重要。樺鋼廠大環境不好,人人皆知,但他傢裡從沒讓他缺過錢。這些小費,僅僅是他所需的理由,一個他能每天晚上來維多利亞娛樂城陪沈墨的理由。
送走這個包廂的客人,王陽心情愉悅。再度經過大廳時,他故意放緩瞭腳步,眼看就要走出大廳瞭,在沈墨手下一直平穩的琴聲突兀地跳瞭一個音。
偌大的大廳裡,人人嘻嘻哈哈的,都沒人註意到沈墨換瞭首曲子,更別說註意這個音符的變化瞭。
除瞭王陽。
他裝作隨意地挪到沈墨旁邊,問:“咋瞭?”
琴聲依然,沈墨的姿勢依然。她說:“我快下班瞭,你能在後門等我會兒嗎?”王陽比畫瞭個“OK”的手勢。
獨屬於男女之間的心照不宣的感情,往往被人稱作愛情。
沈墨換回自己的私服,離開維多利亞娛樂城時,王陽早已等在瞭後門外。
見到沈墨,王陽笑嘻嘻地迎上來:“啥事啊?”沈墨語氣飄忽,讓人分不清她說的到底是不是重點:“你聽到我剛才彈的曲子瞭嗎?”王陽猛地點頭:“聽瞭啊,好聽!”
沈墨低著頭說:“這首曲子我平時彈得少,開頭都彈錯瞭,手指頭老打架。”王陽憨笑:“你彈啥都好聽,真的。”
沈墨接著道:“那首曲子叫《獵歌》,打獵的獵。”王陽露出標準的接話表情:“我說聽著咋這麼帶勁呢!你……打算獵誰啊?”沈墨將臉一板:“別油嘴滑舌!”
王陽訕訕地說:“我就開個玩笑。”
沈墨看向別處,塞給王陽一個用佈包著的飯盒:“給你的。”王陽一愣,當下居然沒敢接:“啥?”
沈墨的臉泛起一抹淡紅:“你不是得上班到後半夜嗎?餓瞭再打開。”王陽終於接過飯盒:“你給我做的?”
剛才那不食人間煙火的沈墨終於變瞭,現在是一個正常的大學生。
王陽滿臉驚喜:“嗯!我好好吃!為啥給我做啊?”沈墨微微噘嘴:“謝謝你那天給我打傘!害我多踢瞭半個小時的正步!”兩人相視而笑,笑完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沈墨打破瞭沉默:“走瞭。”“哎,你喜歡看電影不?”
沈墨沒回頭,但用手勢給出瞭肯定的答復。
目送沈墨消失在視線范圍內,王陽一步三蹦地回到員工休息室。
他如獲至寶,輕輕地把佈解開,裡面是個鋁制的飯盒。打開蓋子,裡頭是一盒尚有餘溫的扣肉,切得均勻,被碼放得整整齊齊。
“嗯,擺盤不錯。”
王陽這才註意到,自己身邊竟然還站瞭個人——葛總。他是徐新偉的表哥,王陽和沈墨都是他招進這裡的。
王陽下意識地要把蓋子合上。
他調笑道:“咋的?吃獨食啊?”
王陽連忙說:“沒那意思,葛總。”
他好奇地道:“誰給做的?”
王陽有些尷尬:“傢裡捎來的。”
他伸手:“我嘗嘗咸淡。”
王陽隻得又打開蓋子。
他用手捏瞭一片肉塞進嘴裡:“嗯!行!”
王陽想著把盒子收起來,葛總得寸進尺,道:“別急著收!好像差點兒啥——”說話間,他又吃瞭一片肉。
王陽有些心疼,但還得掛著笑臉:“空口吃咸吧?我給你倒杯水去。”葛總一把拉住王陽:“不著急,你這缺料啊!”王陽都蒙瞭,完全不知道葛總是什麼意思:“缺啥料?”葛總咂摸著味:“東北的扣肉不好做呢。你得抹蜂蜜,還得煎,還得煮,火候大瞭小瞭都不行。”他居然真的在品味美食!
王陽敷衍道:“我特意讓我媽這麼做的,合我的口味。沒事我就忙去瞭,葛總。”王陽離開員工休息室前,回頭看瞭一眼,這葛總好像完全陷進去瞭,嘟嘟囔囔的:“蜂蜜、蔥、薑、鹽、雞精……還差啥呢?”王陽從休息室出來時,正好撞到瞭徐新偉,王陽問:“你咋來瞭?”兩個人打鬧瞭兩下。
徐新偉說:“我在傢待著憋屈。我表哥呢?”
王陽往休息室裡一指:“在琢磨菜譜呢。”
徐新偉一臉不解:“啥?”
一隊穿著旗袍的工作人員從兩人面前經過,徐新偉輕輕拽瞭拽王陽,小聲說:“你看那個,在四處看的,瞅哪兒都新鮮的,像不像沈墨?”王陽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吃瞭一驚。那女孩不僅身高體形和沈墨差不多,就連輪廓五官都跟沈墨有幾分相像。
王陽瞥見瞭她的胸牌:殷虹。
徐新偉捶瞭王陽的胸口一下:“我說你這份工咋打得這麼積極呢,有眼福。”王陽不屑地道:“這算啥?庸脂俗粉。”
徐新偉伸瞭一個大大的懶腰:“你在這兒打工還沒跟你爸媽說呢?”王陽攤攤手:“著啥急?等我領瞭頭一個月的工錢再說。”活不太多,王陽就接著和徐新偉天南海北地聊。他根本不知道,有人已經摸到瞭他傢門口……
咚咚咚咚。
這不是正常的敲門聲,光明正大來的人,沒有這麼敲門的。
王響本來睡得正酣,被直起身子的羅美素推醒後,不耐煩地翻過身:“幹啥?”“有人敲門。”
“三更半夜誰敲門?趕緊睡!”
羅美素看著門口,將信將疑地躺下。
咚咚咚咚。
羅美素徹底醒瞭:“真的有敲門的。”
王響一下翻身坐起來:“是不是王陽回來瞭?幾點瞭?”羅美素按亮瞭床頭燈:“下半夜一點瞭。”
王響揉揉眼睛,罵罵咧咧地下瞭床。
他根本沒奔門口去,而是直接推開瞭次臥室的門。
羅美素的聲音傳過來:“是王陽嗎?”
王響小聲說:“他這是肉皮子又緊瞭,這個點還沒回來。”咚咚咚咚。
這次,王響也聽到瞭聲音。他一下瞪起眼來,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找去。
寂靜的夜裡,這聲音顯得格外清晰,確實來自門口。
咚咚咚咚。
王響透過貓眼往外瞅——長長的堆滿瞭雜物的走廊裡沒人,隻有半亮不亮的走廊燈忽閃忽閃的。
咚咚咚咚。
王響想去開門,於是轉身回到客廳一陣翻找,舉起健身棒沖出傢門:“誰?”樓道裡空無一人。
門被輕輕關上,王響繃著背靠在門上。他努力平復著緊張的呼吸,手裡的健身棒被他越攥越緊。過瞭一會兒,王響剛要松口氣——咚咚咚咚。
王響一咬牙,猛地一把打開瞭門。
還是狹長的走廊,跟幾十秒之前一模一樣,沒有人,又好像哪兒都有人。
王響厲聲道:“別裝神弄鬼的,出來!”
咚咚咚咚。
王響這才意識到,聲音就來自自己腳下。他低頭一看,整個人差點兒蹦起來——一隻碩大的老鼠被釘子釘著尾巴倒掛在門上,老鼠奄奄一息,時不時地用前爪刨著門……
王響使勁咬著牙道:“邢三兒!”
他把耗子處理瞭,死死地關上門,又盯著貓眼往外看瞭好久,這才回到主臥室。
他鉆進被窩,羅美素還在床上翻騰:“幹啥去瞭?身上怎麼還濕瞭?”王響悶悶地說:“沒事,剛沖瞭個澡。”
羅美素說:“大半夜的沖啥澡?”
王響煩躁地翻身:“我講究不行啊?我在自己傢,想啥時候沖就啥時候沖!”“不是,你大晚上的別凍著……”
“趕緊睡你的!”
王響背對著羅美素,發梢還濕漉漉的,嘴唇微微顫抖,他說不上是因為冷還是因為怕。
一個小時過去,兩個小時過去。
王響和羅美素輾轉反側,都沒睡著。
王響的聲音啞啞的:“陽兒不能老放羊瞭,這年頭外頭不安全。這孩子是不是有倆朋友?”羅美素接茬:“是啊,有個叫徐新偉的,他爸還跟我是初中同學呢。”王響拽瞭拽被子:“行,能找著就行。”
6
“301號宿舍,沈墨,收……師傅,給我張郵票,寄本地的。”郵局窗口,王陽在一個牛皮紙信封上寫瞭地址,他的手邊放著兩張《泰坦尼克號》的電影票,時間是晚上七點半的。
一張八十分的郵票被工作人員從窗口扔出來。
“八毛錢。”
“同城的最晚明天能到不?”
得到肯定的答復後,王陽給瞭錢,把一張平平整整的電影票塞到裡面,拿過郵票,用舌頭舔舔郵票背面,小心翼翼地將郵票貼在瞭信封上。
信在窗口走瞭個來回。
“寄信人這欄咋空著呢?要收不著可沒地方退。”“她知道是誰,不用退。”
與此同時,正在宿舍寫東西的沈墨,被商嘉遞來一個信封,信封是牛皮紙的。
小孩都知道,就算是同城的信,也不可能這麼快到。
沈墨打開信封,裡面滑落出一片水曲柳的樹葉,那樹葉的弧度跟沈墨嘴角的笑容弧度一樣。
商嘉露出一副好奇的表情:“誰啊?這麼高興?男朋友啊?”沈墨貌似隨意地把樹葉扔到瞭垃圾桶裡:“哪有?我不談朋友。”宿管阿姨的聲音傳來:“301號宿舍,沈墨電話!”沈墨匆匆出瞭屋,桌上的信封她還沒來得及收起來——同樣的牛皮紙信封,同樣沒有落款,但字跡與王陽的不同,這上面貼著的是一枚一百二十分的郵票。
在另一間屋子裡,幾個宿管阿姨嗑著瓜子聊著天,沈墨背對著她們打電話,面色凝重。
“嗯,嗯。你放心,大娘,我肯定得管,但你一下要這麼多錢,我現在手頭也沒有……嗯,我是在彈琴勤工儉學,但是……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我想辦法湊湊,這幾天一定給你。”掛瞭電話,沈墨久久沒動,不知道是在消化什麼,還是在謀劃什麼。
另一頭,王陽也在面對困難,但跟沈墨面對的困難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瞭。
樺城電影院華燈初上,離晚上七點半還有一段時間,《泰坦尼克號》的巨幅海報下已經人頭攢動瞭,王陽卻被攔在瞭維多利亞娛樂城裡。
他隻好纏著葛總:“葛總——哥!我也從來沒請過假,你今天就準我請一天假唄?”“今天是啥日子?咋都跟我請假?在大廳彈琴的那個女大學生也請假,你也要請假?”王陽發出瞭撒嬌的聲音,那聲音他自己都覺得惡心:“頂多到十點我就回來上班,那會兒人多,我肯定不耽擱。”葛總猶豫瞭:“店裡有制度啊……”
王陽見有希望,加快瞭語速:“我跟新偉那是真哥們兒,你就是我親哥!等我發工資,我請你吃烤肉。”葛總雙手一拍:“行吧!早點兒回來,隻要沒人問,我就當沒看見。”王陽激動地擁抱瞭下葛總:“謝謝哥!”
“撒手!把我的西服都弄皺瞭!”
有葛總的話,王陽就像接瞭聖旨。他興沖沖地跑出後門,制服還沒脫,一股怪力就推瞭他幾個趔趄,他硬生生地撞到瞭身後的門上。
“哎——”話還沒出口,王陽就愣住瞭。他瞅瞭瞅肚子上的鞋印,又看瞭看面前鐵青著臉的王響,說:“爸?你幹啥呢?”王響火冒三丈:“你幹啥呢?你見天晚上不著傢就是在這兒上班?”王陽心虛地道:“我沒有……”
“還撒謊?這是啥?這花裡胡哨的是啥?小醜?耍猴的?多大個人瞭,不嫌丟人啊?”王響越說越氣,上前撕扯著王陽身上的制服,“給我扒下來!扒下來!”王陽死死地拽著自己的馬甲:“不扒!我咋就丟人瞭?我打工掙錢正大光明!”王響的腳又忍不住瞭:“那你找個正經班上啊!你現在算在幹啥?端茶遞水?上煙點火?我和你媽整天想找機會把你弄到廠裡去,你就背著我們幹這個?你爹娘的臉讓你打得啪啪響,樺鋼廠的臉都讓你丟盡瞭!”聽到這兒,王陽也受不瞭瞭:“樺鋼廠還有個屁臉!那是我能丟的嗎?每天都有人下崗,哪天樺鋼廠倒閉瞭也不稀罕!”王響又氣又急,伸出手又舍不得下手,一腔怒火化作一聲咆哮。
“你——糊塗!”
“爸,是你糊塗。”
“你現在就跟我回傢,哪兒都不許去!”
“那不行!我還有事呢!”
“我說瞭,哪兒都不許去!”
一隻已過壯年但仍健壯的雄鷹,和一頭略顯稚嫩但翅膀有力的雛鷹惡狠狠地對視。一秒、兩秒……十秒。
到底還是雛鷹先把視線移開瞭。
王陽憤憤不平,嘴裡罵罵咧咧的。
因此,場場爆滿的播《泰坦尼克號》的影廳裡出現瞭一個空位,那空位就在沈墨旁邊。
“Whenyougotnothing,yougotnothingtolose.(當你一無所有時,你就沒有什麼可以失去。)”這是傑克說的。
沈墨和羅絲一樣,目光流轉,眼中似有淚光閃爍。
7
傑克的動作定格,變成海報,掛在2018年深冬的比傢美旅店421號房內。龔彪一直趴在窗戶那兒盯著樓下,正好可以看到旅店的出入口。
王響靠在床上盯著海報,拿起手邊的一小瓶白酒嘬瞭一口:“你說《泰坦尼克號》好看嗎?就這小子演的那個。”龔彪目不轉睛地道:“以前看過,過瞭很多年瞭,我忘瞭。”王響喃喃道:“那天我到底沒讓他出門,也把他的電影票給撕瞭。十八歲的大小夥子,氣得手哆嗦,眼淚都快下來瞭。你說這電影得多好看?”龔彪使勁揉著眼睛:“師傅,你替我會兒,我眼睛都看花瞭。”兩人換瞭個位置,王響把酒瓶遞給龔彪:“暖和暖和。”龔彪也輕輕嘬瞭一口酒:“你說傅衛軍能回來嗎?”這下,王響變成瞭旅店門口的監控探頭:“不知道,隻能等。”聽到這個回答,龔彪沮喪地搖搖頭,猛灌一口酒,閉上眼睛。
“彪子!”
龔彪一下坐起來,酒灑瞭小半瓶。他應道:“來瞭!”兩個人並排站在窗戶前,樓下,一個黑衣人戴著毛線帽進瞭旅社。
他們心有靈犀地沖出房門,來到電梯口。簡陋的LED屏幕裡,顯示樓層的數字緩慢地由“1”變為“3”。
王響指著旁邊的樓梯間,兩人無聲但快速地走瞭過去。
三樓,走廊狹長逼仄,光源稀少。
兩個人下樓的速度很快,他們到瞭三樓樓梯間的門旁後,又默契地放慢瞭動作。樓梯間的門被無聲地打開,王響正好看到一間房門即將關上,屋裡漏出來的光稍縱即逝。
兩個人退回四樓,王響估摸瞭一下位置,對照著墻上釘著的位置圖看,把手指放到瞭406號房上,朝下指瞭指,又朝龔彪點瞭點頭。
龔彪一個人出瞭旅店。他在車裡坐瞭一小會兒就回來瞭,但前臺的人不會註意這些。
站在前臺旁,龔彪說:“服務員,幫我開個門。剛才出去吃飯,忘拔房卡瞭。”“哪個屋?”
“四樓,421號房。”
“誰開的房?”
“龔彪,喏,身份證。”
前臺對著電腦點瞭幾下,從抽屜裡抽出一張卡,在什麼地方掃瞭幾下,之後就示意龔彪跟她一起上樓。
兩人到瞭421號房門口,服務員掏出房卡輕輕一刷。
龔彪感激地說:“謝謝啊!你看我這腦子,我的房卡還在這兒插著呢。你這是萬能卡吧?”“通用卡,還有事嗎?”
“沒事瞭。”龔彪的尾音很輕。他的目光越過瞭服務員的肩膀——服務員一轉身,正好碰到瞭醉醺醺的王響。隨著服務員“哎呀”一聲,她手裡的卡掉到瞭地上。
王響噴著酒氣,舌頭都捋不直瞭:“不……不好意思啊,沒撞疼你吧?”回答他的隻有服務員的白眼。
隻用瞭不到一秒鐘,龔彪就把原本插在門上的房卡拔瞭下來。他趕緊迎上前,一蹲,用大衣一遮:“哥,你喝瞭多少啊?趕緊進來,我給你沏杯茶。不好意思啊,妹妹——”龔彪遞給服務員一張卡,服務員跑還來不及,根本沒註意到細節。她接過卡,一臉不快地離開瞭,到電梯那頭瞭嘴裡還嘟嘟囔囔的:“沒量就少喝點兒啊……”等服務員的身影徹底消失後,龔彪朝王響晃瞭晃,手中赫然是那張萬能卡。再看王響,哪有一點兒醉意?
十分鐘後,兩個人用圍巾口罩遮著臉,站在瞭306號房門口。
王響低聲說:“別往左邊瞅,那兒有攝像頭。”龔彪點點頭,朝306號房的房門指瞭指,裡面隱隱傳來電視機播放動畫片的聲音。
王響和龔彪對瞭一下眼神,緊接著王響刷瞭下卡。
嘀,燈綠,門開。
兩人一下閃身進瞭房間,門悄無聲息地關上,裡面留下瞭無限的可能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