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祝你平安

1

噔、噔、噔。

這是腳底板接觸地面的聲音,獵手逼近獵物,除非飄起來,否則腳步再輕微也不可能無聲。

沙、沙、沙。

這是皮毛摩擦的聲音,皮氅蹭在毛呢大衣上,由靜電產生的藍色電弧四濺。

咚、咚、咚、咚。

這是拳拳到肉的擊打聲,能聽出來是二對一,被圍攻的那人試圖逃走,但最終還是被按在原地。

“啊!”“嗯!”

這是打鬥者的叫聲,聽起來,兩位獵人已經得手,他們即將對眼前的人進行最後的審判……

這些都是從306號房間內傳出來的聲音,然而,王響和龔彪才剛進去。

屋裡關著燈,電視機裡冒著刺眼的光,這光晃得王響雙眼呈瓦藍色。

音響聲音被調得很大,電視機裡正在播放《熊出沒》,剛才的聲音,是熊大和熊二又一次在某集末尾制伏光頭強後,光頭強發出的聲音。它們的戰役結束瞭,但王響和龔彪的戰役才剛剛開始。

床上的被子甚至連一個角都沒被掀開,上面隻有人稍微躺過後留下的褶子。龔彪指瞭指衣架上的黑色棉衣和毛線帽,王響點瞭點頭,心領神會——龔彪這是在說,床上沒人,但屋裡有人。

那人隻可能在衛生間裡。

傅衛軍。

害瞭王陽和小露的傅衛軍。

幾次被發現蹤跡,卻又像泥鰍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傅衛軍。

——王響和龔彪又一次離他這麼近瞭。

王響努力平息著自己那仿佛要沖進氣管的心臟,緩緩地把窗簾拉上。

兩個人一人站在衛生間的一邊,安靜地等待,他們的眼睛都亮晶晶的。

衛生間裡傳出沖水聲,電視裡的熊大熊二再次和光頭強碰面……

衛生間的門隻開瞭一條縫,之後門唰的一下被兩個人拉開,他們一擁而上,直接壓在那人身上,那人應聲而倒。

“救命啊!殺人瞭!”

龔彪的眼睛瞪得比熊大的眼睛還圓。

難道傅衛軍被嚇得會說話瞭?有那麼一瞬間,王響真是這麼想的。可他馬上反應過來,這人就不是傅衛軍。

拉開窗簾,關上電視,兩個人把人拉到床上坐好。對方好像沒有骨頭,怎麼都坐不直,窗外的燈光透過冰花照在他的臉上,他一臉沒有意義的傻笑——顯然他智力不太正常。

王響盯著窗外看,琢磨著什麼。

龔彪輕輕撥瞭一下對方的頭發:“你叫啥?”

沒想到,對方也撥瞭一下龔彪的頭發,說:“你叫啥?”龔彪瞪眼道:“我問你話呢!”

對方也瞪眼:“你不告訴我你叫啥,我也不告訴你我叫啥。”龔彪抄起瓶子作勢要砸他,他抱著頭蹲著嗷嗷亂叫。

“嚇唬他沒用。”王響指瞭指腦子,過去把對方扶到沙發上,“你叫我響哥,那我該叫你啥?”對方含混不清地說:“二毛。”

折騰瞭許久,他們終於知道瞭這人的名字。

王響趁熱打鐵:“我傢在樺城,就是這兒。你傢在哪兒?”二毛竟然說話都利索瞭:“後郭。不在這兒。”王響循循善誘:“你平常住哪兒啊?”

“哪兒都住,有熱乎氣就行。”

王響終於問到瞭那個關鍵問題:“誰讓你住這兒的?”龔彪眼睛一亮。

“我哥。”

王響和顏悅色地問:“你哥是誰啊?叫啥?”

二毛搖搖頭:“我沒問。”

王響接下來要問的這個問題有些繞,他不確定二毛能不能明白:“那他讓你住這兒,他住哪兒去瞭?”二毛竟然順暢地回答瞭出來:“不知道。他不告訴我。”王響馬上追問瞭一句:“是不告訴你,還是他不會說話?”“他不說話,但他的意思我都懂!”

龔彪冷笑著嘟囔:“你懂個屁!被人賣瞭還幫人數錢呢。”二毛露出瞭那種獨屬於智力障礙者的憤怒之色:“我就是懂!哥哥是好人!”聽到這兒,王響和龔彪都有些五味雜陳。傅衛軍要是好人,天下就沒有壞人瞭。

過瞭半晌,王響才鎮定下來,接著問:“你怎麼知道他是好人?”二毛咿咿呀呀的,又是比畫又是講解,兩個人終於明白發生瞭什麼。

這二毛是個在地下通道拉二胡的,面前那個破不銹鋼杯子就是他的“提款機”,不過正常情況下,裡面隻能提出一些鋼鏰。

就在那天晚上,突然來瞭個人放瞭張一百塊錢的鈔票,還好好地把鈔票壓在瞭杯子裡。二毛一高興,拉得更賣力瞭。地下通道沒比外面暖和多少,他一激動,鼻涕泡都冒出來瞭。那人離二毛更近瞭一些,從脖子上摘下圍脖戴到二毛的脖子上。

二毛笑瞭,那不是傻笑,也不是無意義的笑,而是含著感激之意的笑。

那人輕輕抱瞭抱二毛。

聽到這兒,龔彪心想:一個人怎麼可能割裂成這個樣子?對待二毛有多溫情,對待小露就有多殘忍。

王響接著問二毛:“我們想找到那個好人,你能不能幫幫我們?”二毛:“幫你啥?”

“明天他肯定還會去找你,你看到他,就告訴我們一聲。”王響一個詞一個詞地往外蹦,確認二毛明白瞭他前面在說什麼後,才接著往下講,“用你的二胡。”

龔彪終於問出瞭他所好奇的問題:“他會拉二胡嗎?”

第二天晌午,這個問題有瞭答案。

琴弦振動後發出的旋律流淌在地下通道之中,雖然算不上多出彩,但足夠完整流暢。《祝你平安》,二毛說他隻會拉這一首曲子。

王響和龔彪聽到這首歌,備感諷刺。

說實話,二毛選瞭個好地方,這條地下通道橫貫瞭樺城最繁華的大街,以致地下的熱鬧程度與地上的熱鬧程度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兒沒有暖氣,但白天溫度比地上高,近視的人進出地下通道,眼鏡上都會有哈氣,熱氣完全是人氣帶來的。這裡賣唱的、擺攤的應有盡有,顧客、行人、便衣和流浪漢絡繹不絕。人如果帶著一個足夠大的袋子從頭走到尾,買下的東西足夠普通人傢生活半年。

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這兒就是一座小城市,這兒是樺城中的樺城。這裡總會讓人想起郭沫若所寫的《天上的街市》,如果套用一番,那便是——我想那厚重的地下,定然有美麗的街市。街市上陳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沒有的珍奇。

王響和龔彪各守著地下通道的一頭,都藏住瞭,但也都能無障礙地看到通道和通道口。

兩頭都可以聽到嘈雜的人聲和依稀的二胡聲,王響把電話打出去,左耳朵和右耳朵聽見的聲音是一樣的。

王響問:“聽見《祝你平安》瞭?”

龔彪說:“嗯。二毛沒糊弄人。”

王響樂瞭,心想:咱倆還能讓傻子給糊弄瞭?

王響說:“把耳朵支棱起來。他隨時會來。”

實際上,兩個人今天比二毛出攤還早。幾個小時前,天光微亮,他們就來瞭。比他們更早在這兒的,是頭天晚上就占據著位置的流浪漢,他們蜷縮在避風的位置,以城市為床。

清晨的地下通道總會帶給人失落感——從地上到地下,本來奢求能得到溫暖和明亮,可還是冷、還是暗;鉆到另一頭出去,還是期望溫暖和明亮,結果更冷、更暗。地上地下,盡是酷寒和絕望,很像人生中某些晦暗的階段。

王響站在通道一頭,打開瞭手機裡的秒表。

“跑!”

大嗓門加回聲,像百獸之王震懾森林,好幾個流浪漢都翻身起來瞭。

王響沒關心這些事,同時按下瞭秒表。

咚咚咚的跑步聲越來越近,被通道一放大,就像火車鉆出山洞時發出的聲音。龔彪全速沖刺的身影越來越近,他掠過王響身邊的一瞬間,王響按下手機屏幕上的暫停鍵:“十五秒。”

龔彪撐著膝蓋大喘氣,頭上都冒熱氣瞭:“這幾年不鍛煉,身子虛。”

“通道七八十米,這速度不算快。咱倆把住兩頭往中間跑,時間算一半,八秒能碰頭。”王響哆嗦著嘴計算道,“白天人多,再打出個富餘時間,十秒,能堵住他。”

龔彪喘勻瞭氣,問:“師傅,你真覺得傅衛軍會來看二毛?”

“要不他讓二毛替他住店幹啥?上回咱們找著瞭他的窩,驚著他瞭。這人心思細,不會就這麼算瞭。”王響自認為把傅衛軍的心態拿捏得透透的,“興許現在樺城有他開的第二間、第三間房,裡頭還有第二個、第三個二毛替他住著。”

龔彪不解:“狡兔三窟?那他圖啥?這不更容易暴露?”

王響朝龔彪挑眉:“你覺得他怕暴露嗎?”

龔彪沉沉地說:“他就是個瘋子。”

王響說:“他已經知道有人在找他瞭,但一定還想知道除瞭你之外還有誰在找他,而且會想知道自己是在哪兒暴露瞭行蹤。我猜他會來。”

他們這一等,就從早上等到瞭傍晚。二毛好歹還算是在上班,有工資拿,王響和龔彪就是純挨凍。兩人換瞭二三十種姿勢,從跺腳到半蹲到雙手對揣,都沒用,人多也不行,還是冷。

下午六點,外面電報大樓的報時聲響起。王響從懷裡掏出一塊餅幹,手有些抖。他顫巍巍地將餅幹塞到嘴裡,剛嚼瞭一口,突然,一直重復的《祝你平安》不安地跳瞭一個高八度的音階。

王響一下睜開眼睛,扔瞭手裡的餅幹,快速往通道中央跑。

另一頭,龔彪跑得比王響還快。

行人一切如常。

王響繞開迎面而來的行人往裡跑,遠遠地已經可以看到龔彪瞭。

都挺正常,擺攤的人、流浪漢都正常,就是通道正中間有兩個穿黑衣服的人面對面蹲著,像兩個守宅的石獅子。

他們是二毛和傅衛軍。

傳說中,盜墓者下地看到石獅子,都會馬上停工,另尋名穴。這進地下通道,不知道算不算下地的一種。

砰!

不遠處有個消防栓突然炸開,開始噴水。冬天大傢穿得都厚,那水打在身上起初他們隻覺得沉,過瞭十幾秒才開始覺得透心涼。地下通道的燈光映在水柱上,形成一彎又一彎小彩虹。

行人們淋瞭冷水,比淋瞭熱水還敏感,都尖叫著向兩邊的出口跑,一下全亂瞭。不管王響和龔彪的臉朝著哪邊,都逆著人流。也就一錯目的工夫,等他們到瞭通道中間,蹲著的黑衣人隻剩一個瞭——在迷蒙的水霧中,二毛緩緩地倒下。

兩人沖到二毛身邊,二毛臉朝下趴著,狀若昏迷。

龔彪愣瞭:“人呢?”

王響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報警!叫救護車!”

龔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王響背後的方向:“在那邊!”

另一個黑衣人跌跌撞撞,已經快要跟著人流跑出地下通道瞭。

龔彪立馬就追瞭出去,王響一會兒看看消防栓,一會兒看看地上躺著的二毛,水糊在臉上都顧不上瞭。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聽筒裡沒有聲,盯著屏幕一看,才發現到通道中間手機沒信號瞭。

“二毛,二毛!”王響把手機往兜裡一揣,快速把自己身上的棉衣脫下來蓋到二毛身上,“挺住啊!我去叫救護車!”王響朝龔彪的方向跑去。

地下通道裡除瞭倒在地上的二毛已經空無一人瞭。

這裡唯一還在動的東西就是刺刺噴出的水柱,突然,地上的二毛慵懶地動瞭一動。

地上這頭,傅衛軍已經踉踉蹌蹌地沖進瞭對街的花園。他跑得很慢,龔彪離他越來越近,王響也離龔彪越來越近。

王響舉著手機,邊跑邊說:“對!東風路上的地下通道,有人受傷瞭,快!”下午六點多,正值東風路的遛彎高峰期,人多形勢亂,因此王響和龔彪、龔彪和傅衛軍,都總是差著一段距離。

傅衛軍畢竟腿上有傷,在花園中的草坪上,他腳一崴,好像被什麼絆瞭一下,整個人向前栽倒在地。王響和龔彪沖過來,龔彪心急,一下把他翻瞭過來——“二毛?”

王響和龔彪面面相覷,滿是驚愕。

地上躺著的是二毛。

龔彪蒙瞭:“咋回事?”

王響罵瞭句臟話,掉頭往回跑。

兩個加起來近百歲的人竟然被人耍得團團轉。

王響跑回到地下通道,躺在地上的“二毛”果然沒瞭,隻有王響自己的外套在地上。

王響氣喘籲籲地走到自己的外套旁,這才發現外套被攤開擺成瞭“大”字形,心臟的位置被刀劃瞭個“×”。

“行,沒找錯人。”

這下王響不著急瞭,他拎起外套,一步三晃地朝街心花園走。等他回去瞭,才發現警察已經到瞭。二毛激動地跟兩個警察連說帶比畫,龔彪正躲在角落裡,抻著脖子觀察。

王響過去拍瞭龔彪一下:“沒傷著吧?”

龔彪沒看王響,註意力還在那頭:“沒事,就是被嚇著瞭。”王響問:“二毛是咋說的?”

龔彪說:“二毛說瞭,看見那個哥哥蹲在他跟前,他就拉瞭一個高音。結果那哥哥皺眉,不明白咋回事,兩手一攤,意思是問二毛為啥。二毛就笑著朝咱倆的方向看瞭看,那哥哥就心領神會瞭,隨手抄起一塊磚頭奔著消防栓頂上的帽子砸,然後消防栓就炸瞭。這二毛還覺得好玩呢,那傅衛軍回來就掏刀瞭,裝兇,跟老虎似的,朝二毛齜牙咧嘴的,二毛就瞎跑瞭。”然後傅衛軍就趴在二毛原來蹲著的位置上瞭。王響想。

兩個人在地下通道旁邊上瞭王響的車,熱瞭會兒車,王響將車頭一掉,龔彪說話瞭:“這是往哪兒走?”王響盯著路面:“先送你回去,我也回傢睡會兒,洗個熱水澡。”龔彪撐著靠背直起身子:“幹嗎回去啊?咱們接著掃街找傅衛軍啊!”“還有時間。他看見過你,這回又跟我照瞭個面。”王響一點兒都不著急瞭,“咱們不在暗處瞭,跟他一樣,都在明處。咱跟傅衛軍有碰頭的時候。”接著,兩個人很久都沒說話。車外,街燈、霓虹燈和紅綠信號燈把車內映得五光十色,隨著車輛行駛,燈影在玻璃上流轉。

和傅衛軍屢次交鋒而失敗讓王響覺得這座城市有些陌生。看到紅燈,他在路口剎停車子,點上根煙,一時間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瞭舊時光,回到瞭那個讓他更熟悉的樺城之中……

2

1998年9月。

擁擠的街機廳裡,煙霧繚繞,根本不透風。

一臺機子上有人正在玩《街頭霸王》,特種兵跟春麗纏鬥瞭半天,終於還是被春麗給打翻在地。春麗高興地蹦起來比剪刀手。

操控特種兵的這個孩子叫小輝。他重重敲瞭下遊戲柄,心有不甘,晃晃悠悠地走到櫃臺前,敲瞭敲:“老板,老板?借兩個幣使使。”店老板頭都不抬:“這還有借的?有錢就玩,沒錢就滾。”小輝鼓足勇氣說:“等我媽出差回來,我跟她要錢還你——”店老板:“滾滾滾滾滾!”

老板突然抬頭,小輝眼前一亮,還以為老板回心轉意瞭,沒想到,一張舊版五十元從小輝身後伸瞭過來。

隋東還是那副不忿的表情:“給我換五十塊錢的幣。”“唉!”

“和氣生財,跟小兄弟急啥眼啊?”

“你看我們櫃臺這兒都寫著呢,‘概不賒賬’。我也沒辦法。你數數。”五十個銀光閃閃的遊戲幣叮當作響,在隋東跟前堆成瞭一座小山。

小輝很羨慕,都咽口水瞭。

隋東右手一劃拉,往兜裡裝著遊戲幣:“數啥啊?夠費勁的。”店老板又數出兩個遊戲幣:“一次買五十塊錢,還送倆。”隋東不以為意地一笑:“挺講究——哎,你剛才玩啥遊戲瞭?”小輝愣瞭半天,才反應過來隋東問的是自己,連忙說:“《街頭霸王》。”隋東說:“玩得咋樣啊?”

店老板搭茬:“玩得好能沒幣瞭嗎?”

隋東突然來瞭一句:“我問你瞭?”

周圍的氣壓瞬間變低。

小輝對老板說:“還行。不是我玩得不好,是你的操縱桿有問題,反應慢。”店老板剛要發作,看到隋東隨意地搭在自己櫃臺上的胳膊上面的“忠義”文身後,又把話咽瞭回去。

隋東說話松松垮垮的:“我不愛跟電腦對打,你跟我玩兩局?贏瞭你不花錢,輸瞭你把幣還給我就行。”小輝兩眼一亮:“行啊!玩!”

隋東滿意地點點頭。

小輝還不知道,從此他惹上瞭一個大麻煩。

一傢簡陋的小飯館裡。

隋東面對門口,一口飯一口菜,很快飯碗就見瞭底。傅衛軍背對門口,不厭其煩地把菜裡所有的八角都挑瞭出來,盤子邊已經堆瞭一小堆八角。

隋東不停咀嚼著,突然抬起頭,含混不清地說瞭一句:“來瞭。”傅衛軍回頭一看,看到瞭小輝的身影。

傅衛軍起身離開,隋東抹瞭抹嘴,也走瞭出去。

水曲柳是黑城的特色樹木,黑城市政府鋪天蓋地地種,黑城中哪兒哪兒都是。小輝背著書包,鉆進一條沒有人隻有水曲柳的小巷。他瞻前顧後,緊張得走路姿勢都變瞭。

突然,隋東從樹後頭冒出來,摟住瞭他的脖子,他渾身一激靈,差點兒叫出聲。

隋東用那種小混混特有的語調說:“玩兩局去?”小輝的聲音有些顫抖:“不……不玩瞭。我媽在傢等我呢。”隋東輕輕拍瞭拍他:“忽悠誰呢?你不是住校嗎?你媽不是出差瞭嗎?回來瞭?”小輝哆哆嗦嗦的:“真不玩瞭,哥。我……我回去寫作業瞭。”小輝掉頭往回走,走兩步就不得不停下瞭——傅衛軍低著頭蹲在那兒,擋住瞭路。

隋東慢悠悠地走過來:“咋還翻臉不認人呢?咱倆的交情就這麼不值錢唄?也行,你把以前買幣花的錢給我。”“我現在沒錢,等我媽回來——”

隋東把拳頭揚起來,作勢要打人:“啥都等你媽?兩百塊錢,快點兒的。”小輝的眼淚下來瞭,他想哭又不敢大聲哭:“我沒那麼多錢。”隋東一把奪過他的書包,把書包翻得亂七八糟:“沒錢咋整啊?告訴你們老師啊?”小輝:“等我媽——”

隋東大聲說:“我現在就要!”

小輝隻剩下哭瞭。

傅衛軍走過來,輕輕拍瞭拍小輝的腦袋,跟他比畫。

隋東翻譯:“我哥問你呢,你不還錢也行,願意拿啥換?”小輝眼中有瞭一點兒希望:“拿啥能換?”

傅衛軍微笑著舉舉手,又抬抬腳。

“手,腳,都行。”

小輝從無聲的傅衛軍這兒體會到瞭真正的恐懼感:“不、不,我不換!”傅衛軍沖隋東點點頭,隋東一下按住瞭小輝,傅衛軍站到小輝背後,別住瞭他的左胳膊。

“別……別……”小輝被嚇得喘不過氣。

蔚藍的天空下,他的慘叫聲顯得非常空靈。

此時,遠在樺城的王響還不知道,蝴蝶已經扇動翅膀,龍卷風正在形成。然而,令所有人都哭笑不得的是,這條把傅衛軍和王響拴在一起的橫跨瞭二十年的因果鏈,起始點竟然是一個名為春麗的《街頭霸王》角色。

樺城醫學院,沈墨掛瞭電話沒一會兒就急匆匆地走出瞭宿舍樓。果然,大娘滿面愁容,她的大行李包也戳在一旁,皺皺巴巴的。看起來她心情很不好。

“咋瞭,大娘?你這麼著急要去哪兒?”

從大娘來開始,沈墨就沒聽過她不帶哭腔的聲音。她說:“我來跟你說一聲,我得回趟傢。小輝出事瞭。”沈墨驚訝地張大嘴:“小輝出啥事瞭?”

大娘唉聲嘆氣:“被幾個小流氓給打瞭,說小輝欠他們錢。”沈墨連忙問:“人怎麼樣瞭?嚴重嗎?”

大娘哭出聲來:“胳膊被撅折瞭。大夫說能接上,先養半年,能不能完全恢復還不一定呢。”“這麼狠?這哪兒是小流氓,這是犯罪啊!報警瞭嗎?”“報瞭,上哪兒找人去?墨墨,我得先回去照顧小輝瞭,跟你說一聲。”“那……那大伯的事怎麼辦?”

“先顧活的吧!墨墨,你這兒……”

“我這兒還有一百來塊錢,你先拿著。”沈墨心領神會,連忙渾身上下來回翻,“我打工的地方快給我發工資瞭,到時候我就把錢給你寄過去。”

“你說這是咋整的?老的沒瞭,小的也出事……”大娘接過錢的一剎那就拎起瞭行李包,“那我走瞭。”

“我送送你。”

“不用瞭,快回吧,回吧!”

大娘一個人背著大包踉踉蹌蹌地往外走,沈墨站在原地一路目送,眼神裡滿是關切之意。

對這個傢,沈墨依然是厭惡大於一切。不過,看著此刻大娘的背影,沈墨突然對她有瞭一絲同情。

兩個女人,本是同一類人。

正如《泰坦尼克號》中的那段臺詞——

IfigurelifeisagiftandIdon'tintendonwastingit.Youneverknowwhathandyou'regoingtogetdealtnext.Youlearntotakelifeasitcomesatyou.(我覺得生命是一份禮物,我不想浪費它。你不會知道下一手牌會是什麼。你要學會接受生活。)

那天電影院裡人頭攢動,隻有沈墨身邊的座位是空著的,可這段話照亮瞭沈墨。

“沈墨,那是誰啊?”張蕙的聲音打斷瞭沈墨的思緒。

沈墨揉揉泛紅的眼睛,恢復瞭常態:“哦,沒誰,一個老鄉。走吧,該上課瞭。下午是上英語課吧?”

張蕙擔憂地點點頭:“聽說老師可能會搞突然襲擊呢,有個小測試。”

“真的?那麻煩瞭,我一點兒都沒復習呢。”

3

1998年10月。

一兩場秋雨把泛黃的樹葉全部打落在地,秋便向冬邁進。在這個時節,小麻煩往往會變成棘手的大麻煩。

半個小時前,崔國棟沖進瞭馬德勝的辦公室:“馬隊!又發現一包!”

馬德勝一聲“走!”,就把幾輛警車帶到瞭河灘邊。黃昏,落雨,能見度很低,一群警察圍著一個行李包忙碌著,閃光燈閃來閃去。

賀芳湊近馬德勝說:“是下雨後河水水位上漲沖回來的,其中包括一部分碎肢和骨骼,作案手法跟之前一樣,屍塊應該是同一個人的。”

馬德勝問:“留下什麼痕跡瞭嗎?”

“沒有。”

馬德勝蹲瞭下來,凝眉看著裸露在那個包外面的一根骨頭。淅淅瀝瀝的細雨正灑在上面。

“抓緊拍照!把各種資料記錄好!”馬德勝順著河流的方向往上遊看去,遠處蒙蒙細雨中依稀是樺鋼廠巍峨的建築群,樺鋼廠像一個無言的巨人,似乎有什麼巨大的秘密想透露。

“是!”

“國棟——”

“馬隊。”

馬德勝指瞭指那個包:“找個厚點兒的佈把這個包好帶回去。”

“厚點兒的?”

“雨太涼瞭。”

說完,馬德勝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瞭。幾乎是同時,針對這起碎屍拋屍案犯罪嫌疑人的審訊也開始瞭。針對每個犯罪嫌疑人,警察首先問的問題都一樣:“10月1日晚六點到十二點,你在哪兒?在做什麼?”

“讓我想想……有些日子瞭。當時,我應該在傢看書。”

這是中年醫師的答案。他文質彬彬,輕輕地摘下金絲眼鏡,用手指輕輕揉瞭揉額頭。

“喝酒啊!自己喝,切瞭盤豬頭肉。”

這是相貌粗野的屠夫的答案。說實話,他長得就像個屠夫。

“忘瞭。”

這是個有前科的犯罪嫌疑人。他一臉不屑,是跟警察打交道的老手瞭。

“咋還問我瞭呢?跟我有啥關系?”

這聲音你們肯定熟悉,是徐姐的。

每個人的身份不同,態度不同,心裡的小九九也不同,但崔國棟依然一視同仁地問出瞭下一個問題。

“請你再仔細回想一下:當時你身邊有誰?誰能給你做證?”

“一個人喝酒犯法不?我們傢花花能給我做證……花花是條狗。”

“忘瞭。”

“沒誰。我有獨處的權利。”

“九點前店裡有人吃飯,九點後我一個人。我一個人過多少年瞭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行得正坐得端,不搞那烏七八糟的事!”

下面這句話是馬德勝對崔國棟說的,崔國棟直接轉述瞭過來。

“不要避重就輕,不要有僥幸心理,我不管你別的破事爛事,但你必須把那六個小時裡的事說清楚!”

“我知道你們為什麼找我。我是個外科醫生,平均每天都有兩三臺手術等著我。可以說,從頭到腳,人的每個部位我都切開過。我的天職是治病救人,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開刀做手術的某些瞬間,我不能把我刀下的病人當作一個完全意義上的人來看待。”醫生沉穩如常,“那會影響我的判斷和出手的角度、力度。但我不會主動結束別人的生命,那跟我做人的原則相違背。”

與他相比,屠夫火氣就有些大:“你啥意思?我會殺牛殺羊,所以也會殺人唄?”

“你先別把事往自己身上攬。”崔國棟遊刃有餘,“我們請你來也隻是瞭解一下情況。”

“瞭解啥情況?我那屠宰房裡有刀,有吊鉤,有熱水鍋——你的意思是那個女學生就是我宰的唄?我要見你們領導!我冤枉!”那有前科的玩得更大,他冷笑著說:“是我殺的。”崔國棟站起來,一拍桌子,說:“你說什麼?”但前科犯一句話又讓他坐下瞭:“我蹲過號子就一輩子在你們眼裡是犯人瞭?出啥事都找我?行,都算我頭上,你們把我斃瞭我還輕省瞭!來啊!”這回徐姐沒說話,她臉上的震驚之色沒有維持太久,隨著嘴唇輕輕搐動,她開始哇哇大哭,女刑警來瞭都勸不住。

審訊室的玻璃是單向的,一墻之隔就是觀察室。馬德勝一臉倦意地靠在觀察室的座位上,揉著鼻梁,手邊的茶水顏色都淡瞭。

李群拎著暖水壺走進來:“馬隊,換點兒茶葉吧?”馬德勝輕輕擺擺手:“跟小崔說,讓他們都回去吧。不是他們。”李群驚訝地道:“都放?”

馬德勝點點頭,起身走出觀察室,走出辦公樓,看著黃昏時破敗的樺城,使勁伸瞭個懶腰。

崔國棟追瞭出來:“馬隊!都放啊?”

“我說得不夠清楚嗎?”

崔國棟看看四周,低聲道:“能摸排的咱們都摸排一遍瞭,10月1號晚上那六個小時沒有人證的、有作案條件和手段的,也就這麼幾個人瞭。”馬德勝問:“動機呢?”

崔國棟手舞足蹈地講起來。

“情殺!”

深更半夜,居民樓隻有一扇窗戶亮著燈,燈還是曖昧的粉光,房間裡面一看就不是什麼幹好事的地方。一個穿著白大褂的身影出現在窗戶旁,探頭探腦地往外看瞭看,一下把窗簾拉上,卻沒關燈。屋裡的景象變成剪影,一個女孩緩緩倒向瞭醫生的懷抱……

“仇殺!”

沒人會在晚上買肉。

夜晚的肉鋪如果出現瞭屠夫之外的第二個人,那就是有未解決的事。

女孩走進肉鋪,正在喋喋不休地對屠夫說著什麼。

屠夫手邊是一把鋥亮的剔骨刀,他輕輕把門關上,一抬眼,殺氣畢露。

“謀財!”

快到打烊時分,店裡沒什麼人瞭,徐姐在收拾桌子。

女孩去櫃臺結賬,一打開錢包,裡面塞著滿滿的錢。

徐姐微笑著看向瞭墻角的搟面杖。

“甚至可能是沒有緣由的報復社會!”

深夜的陋巷,一個女孩經過,突然前科犯從拐角處閃出來,對著女孩高高舉起瞭手裡的榔頭。

馬德勝給瞭崔國棟的後腦勺一下。

“說完瞭?你把警服扒瞭寫小說去吧!信口開河!兇手不在他們中間。”崔國棟無奈地說:“那咋辦?把這幾個人都放瞭,那咱們的線索可就斷瞭。”馬德勝意味深長地說:“你先告訴我,他們都跟樺鋼廠有什麼關系。”崔國棟把手裡的文件夾一提:“能把一具屍體分得那麼勻稱的,肯定有點兒技術手段和極強的心理素質,咱們排查的重點對象就是醫生、屠夫和前科犯。這幾位不是有親戚在樺鋼廠就是有朋友在樺鋼廠,這些資料我們都掌握瞭。”馬德勝對此並不滿意:“樺城本地人都跟樺鋼廠掛點兒邊。都有關系,就是都沒有關系。”“啊?”

馬德勝若有所思:“我們還不懂樺鋼廠。”

崔國棟開始不懂他的馬隊瞭:“那……那您是啥意思?接下來咱們怎麼辦?”“從頭查!用篦子再篦一遍!”

“馬隊,您去哪兒?”

馬德勝沖入雨中:“串個門!”

與此同時,樺鋼廠機務段那寬敞卻簡陋的車間裡冷冷清清,機器不運作,人再多車間也顯得空。

大張跟幾個工人大吆小喝地打著撲克牌,劉全力趴在桌子上睡得香甜。

王響半張著嘴,茫然地看著墻上的掛鐘。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等下班嗎?好像不是……

大張把最後一手牌甩瞭出去,語氣中帶著亢奮之意:“炸!”伴隨這一聲,時鐘轉到瞭五點半,廠區裡準時響起下班的鈴聲。

大張大手一揮:“都別動啊,把賬都清清!”

其中一個工人想趁亂溜,被早有防備的大張一把揪住領子。

“先記著,塊兒八毛的事!”

大張陰沉地說:“掏錢,兩塊一毛錢。”

工人甲嘟嘟囔囔、不情願地掏錢:“為瞭兩塊錢我還能跑瞭咋的?”

大張語調陰森:“別扯沒用的,這年頭兩塊錢足夠讓人動刀子的瞭。痛快點兒!”王響穿好外套,實在忍不住瞭:“多少都註意點兒!在廠裡呢!”大張雖沒回嘴,但嗤之以鼻。

王響推瞭推睡覺的劉全力:“全力,下班瞭。”劉全力慌忙起身擦著口水:“王師傅,搓個澡去?”王響嗆瞭一句:“搓啥啊,一天沒動個地方。”大張一邊收錢一邊說:“劉全力,你晚上都在傢幹啥呢?上班就困。”眾人哄笑起來,王響怒視著他們說:“少瞎說,先把自己的日子過明白吧!走瞭!”大張手裡點著一堆角票,等王響走出車間,他開瞭腔:“裝什麼啊,還當自己是正司機呢?火車不動換,他都沒我手裡這個五分錢的鋼鏰值錢。”劉全力道:“都少說兩句吧!”

王響不是沒聽見。

他雨衣都穿上瞭,車都蹬上瞭,要是回去給大張兩拳還得下車脫雨衣,太麻煩。

對,他隻是怕麻煩而已。

秋季天黑得早,加上下雨,天顯得更昏沉瞭。

王響穿著雨衣、騎著自行車回傢,往日熱鬧的宿舍區也沒瞭人氣,偶爾有一傢小店也是在忙著關張上門板,隻有縫隙裡透出一點兒溫暖的光來。幾個放學的小學生舍不得回傢,在小水坑裡嬉鬧,一個傢長過去拎出自己的孩子揚手就打。

“放學不回傢找死呢?小心讓人把你剁成餃子餡!散瞭,都散瞭!”挨揍的孩子咧嘴就哭,傢長不由分說地揪著孩子的領子往回走。

哐當,旁邊自行車鋪子的門也從裡頭被反鎖瞭。到處都人心惶惶。

王響皺著眉,腳下也加瞭把勁。他剛到宿舍樓下準備鎖車,一聲“王師傅”直接讓他進入瞭防禦模式,手裡用來鎖車的鏈子也唰的一下被他舉瞭起來。

結果,從角落裡騎車出來的竟然是馬德勝。看見王響的樣子,他笑呵呵地說:“咋的,打算襲警啊?”王響慌忙把鏈子放下,又詫異又有點兒不好意思:“你咋來瞭?”馬德勝抖抖雨衣,抹瞭抹手:“走,吃著說話。”兩個人飛速蹬車,很快就到瞭一傢包子鋪門口。他們停車鎖好車,走進包子鋪前廳,灶頭上擺著幾個籠屜,呼呼地冒著熱氣,廚師在剁排骨,一刀一刀的鏗鏘聲不絕於耳。

這包子鋪裡本來不能堂食,但後面用一扇門板隔出瞭獨立的空間,這是給熟人準備的,馬德勝和王響就坐這兒。兩人面前擺著兩盤包子和一盤拼的涼菜。馬德勝是真餓瞭,一口一個包子,邊吃邊說:“吃啊,趁熱。才想起來我這中午也沒吃,肚子是真‘抗議’瞭。”王響附和道:“當個警察也不容易。”

馬德勝問:“咋不動筷子?不合口味?”

王響有些尷尬:“我最近不大吃餡——”

馬德勝拍拍自己的腦門:“我這腦子!硌硬!我這考慮得不周全,咱倆換一傢?”王響趕緊擺手:“沒事,我待會兒來屜素的。馬隊,你找我有事吧?是不是專案組……”馬德勝使勁咽下一個包子:“專案組你是進不去,但你能幫我們點兒忙。”王響一激動,差點兒把桌上的醋瓶子碰翻:“幫忙也行啊!組織考慮我瞭?”馬德勝趕緊做手勢撫平王響的情緒:“別激動。這不能代表組織的意見,是我個人的想法。”王響有些失望:“個人哪,組織還是沒松口?”馬德勝說話一套一套的:“這事還麻煩不到組織。你就說願不願意吧?”王響心裡盤算瞭會兒,說:“好歹是跟組織更進一步瞭。說吧,馬隊,需要我幹啥?”馬德勝把筷子放下,把嘴裡的東西都咽瞭後,一臉認真地說:“需要你做我長在樺鋼廠的一隻眼。”夜幕下的樺鋼廠寂靜且模糊,偶爾傳出機器的轟鳴聲,閃現迸濺的鋼花,那輪廓甚至高於樺城、寬於樺城。

那拔地而起的高爐是主動脈和肺動脈,一開始工作,從爐喉到爐缸全都燒得通紅,那是血液從動脈中穿過;金工車間和脫硫車間好比左右心房,日夜不停地搏動隻為瞭保證整個樺鋼廠的健康;沉淀池和過濾池是樺鋼廠的心室,榨幹原材料的最後一絲價值;接著,一切就到瞭樺鋼廠車站,他們是心臟周圍遍佈的靜脈,一切通暢之時,它們顯得沒那麼重要,但隻要一堵,那血栓就是滅頂之災。

是的,生生不息地搏動的樺鋼廠是樺城這位巨人邁步向前的原動力。

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在樺鋼廠的大門上,那經過礦山開采和選礦廠生產的鐵粉已經運至加工車間。燒結機和球團設備把它們變成大小均勻的塊狀粉。接著,為瞭保證質量,它們被送入脫硫車間去除有害成分。脫硫後的塊狀鐵粉配入焦炭,進入高爐送入熱風,那鐵水就從高爐底部潺潺流出。鐵水罐早已整裝待發,將鐵水運至下一站煉鋼連鑄。等那不同形式的鋼材被軋制完成,夕陽撫摸著歇息的高爐,樺鋼廠人的一天就這麼結束。等待下一縷陽光照過來,周而復始,無窮盡也。

馬德勝的聲音就穿梭於這高爐鐵水之間。

“先有樺鋼廠,後有樺城;樺鋼廠咳嗽,樺城就跟著吃藥。樺鋼廠是樺城的心臟、樺城的魂兒。但在這起案子的偵破過程中,我們從來沒有真正地接近過樺鋼廠。這個大傢夥既冰冷又沉默,有自己的體系、自己的脾氣,我們是外人,從來沒有摸到過它的脈搏。你不一樣,你生在樺鋼廠,長在樺鋼廠,你就是這大傢夥的一部分,是它的一根寒毛,一口呼吸。你最懂這裡,你能看到我們看不到的東西。”王響大氣都不敢出,聽得心馳神往:“我有這麼大能耐呢?馬隊,你是個詩人。”馬德勝盯著王響道:“我是個刑警隊長,我的任務是抓住那個兇手。”王響熱血沸騰:“馬隊,你讓我幹啥我就幹啥!如果那個兇手真是樺鋼廠的人,我就把他五花大綁捆來見你!”馬德勝一臉嚴肅:“我要重點提醒你,我要的是你這雙眼,動手的事留給我們警察。別逞能,別胡來。”王響不以為意:“聽你的,隻要他別撞在我手上。”馬德勝做瞭總結發言:“千言萬語,安全第一。老板,來屜素餡的!”籠屜很快空瞭,最後裝涼菜的盤子也空瞭,兩個人爭瞭半天,還是馬德勝把錢付瞭。兩個人並排走出門。

王響小聲叨叨:“你說來樺鋼廠瞭還讓你花錢……”

馬德勝跨上自行車,王響卻定定地站在旁邊,不開鎖也不動車。

看著王響欲言又止的樣子,馬德勝說:“有話就說,我還得回局裡加個班。”王響吭哧吭哧地說:“咱們現在算是一撥的瞭吧?”“算。”

“知道,我知道,別人不知道。”

馬德勝有些不耐煩瞭:“那你想咋的?”

王響小聲說:“得讓別人也知道知道,得能讓人一看就知道深淺。我這個……制服給發嗎?”馬德勝一愣:“啥制服?”

王響幫馬德勝正瞭正肩章:“你身上這種……沒肩章袖章也行。”馬德勝一下甩開王響的手:“沒有!不發制服。”王響掩飾著失望道:“理解!警察這身皮——這身衣裳不是誰都能穿的。那有沒有別的啥憑證?發個袖章?來不及我讓我媳婦現縫一個,也快。”馬德勝饒有興致地說:“槍要不要?”

王響還真上鉤瞭:“防防身也行……”

馬德勝給瞭王響一下:“你還真敢琢磨!別整那些沒用的,王響,你就記住,你的任務就是協助我們,從樺鋼廠龐雜的人員中發現跟沈墨有關聯的人。發現一個——”王響緊跟著說:“跟你們報告一個。”

馬德勝豎起大拇指:“沒錯!你就是個協助人員,誰要阻撓你調查,你讓他來刑警隊找我。”王響振奮地道:“妥啦!等的就是你這句話,尚方寶劍!慢點兒騎,雨天路滑!”馬德勝頭也沒回地道:“回吧!”

4

自行車輪在雨中的泥濘裡壓起一圈小水花,時間仿佛也隨著車輪轉動,秋入冬,雨變雪,轉眼二十年過去,自行車輪變成瞭被鐵制防滑鏈捆綁的輪胎,車一動,防滑鏈就把積雪壓出一道道印來。

2018年深冬。

王響一個人把著方向盤,把車開得不緊不慢、穩穩當當。

如果說樺城是一部電影,那出租車對講機裡的聲音就是它的彈幕,各種司機的聲音此起彼伏。

“出城,出城啊,我這兒有客人加二百塊錢要出城啊!”“合適啊!不怕死的跑一趟!”

“跑個鬼的長途,高速公路都不給上瞭。”

看著前面綠燈變紅,離路口還有一段距離的王響松開油門踩住剎車。王響拿起一個舊的不銹鋼保溫杯,杯身上坑坑窪窪的,到處是摔傷,打開杯蓋,也沒見冒出熱氣來。

王響喝瞭兩口溫乎水,車輛到瞭路口,他停車拉瞭把手剎,車還是往前溜瞭一段距離。

王響皺著眉頭盯著手剎看瞭一會兒。

又過瞭兩個路口,王響把車往路邊一停,從車上拎出兩份打包好的面,朝便利店走去。他一推門,掛在保溫簾上的門鈴響起,他聽見瞭王將的聲音:“歡迎光臨。”王響走到王將身邊,王將正蹲在貨架前收拾東西。

父子對視,王響拍瞭拍腦袋上的雪花。

王響把面放在櫃臺上,等王將收拾完瞭,兩個人對坐著,開吃。

王響想把自己碗裡的肉夾到王將的碗裡。

王將用筷子擋回去:“行瞭,我夠吃瞭。”

王響還是把肉往前推。

看王將確實沒什麼繼續吃的意思瞭,王響從懷裡掏出幾張紙推到王將面前——S市一傢大學成人繼續教育學院的招生簡章。

王響說:“我給你報名瞭。”

王將把紙往回一甩,說:“咋就給我報名瞭?學費一年一萬二呢!”王響用筷子挑著面:“錢我早預備出來瞭。過兩天雪一停車一開,你就走。”王將的聲音大瞭起來:“這麼著急?你也沒跟我商量啊!”王響說:“先去那邊適應適應,人傢有預備班,你跟著提前念念把知識撿起來——你瞅我幹啥?”王將把眼睛瞪得很圓:“我要是不想去呢?我要是就想在樺城陪著你呢?”王響把筷子一放,說:“咋的,想賴我一輩子啊?趕緊走,走得遠遠的,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你還真想當一輩子的收銀員啊?”王將話鋒一轉:“爸,是不是出啥事瞭?”

王響輕描淡寫地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能出啥事?我待會兒去商場給你添套衣裳,聽說S市冬天沒暖氣,也夠讓人受的。”王將也把筷子一放,抱著胳膊坐在櫃臺後:“我不去。你不跟我說清楚出啥事瞭,我就不走。要不就一起走。”王響重重地把手裡的杯子一撂,怒目而視:“放屁!你以為我在跟你商量呢?我是叫你走!”王將沒說話,低下瞭頭。

王響也意識到自己剛才有點兒激動,於是語氣放緩瞭些:“你跟爸不一樣。爸是肯定要死在樺城的。”

王響的手機振動起來,屏幕上顯示是龔彪的電話。王響拿出那個舊的保溫杯,沖著王將點瞭點桌子:“彪子,你出車瞭……嗯,你從南區往北轉,我從東城往西城轉,我正好去大賣場給小將添置點兒衣裳……勤通著氣,小心點兒。”

王響掛瞭電話,喝瞭兩口面湯,準備拿杯子離開,卻發現保溫杯放在原位沒動過:“嗯?叫你給我續的熱水呢?”

王將這才轉身,拿著個新保溫杯擰緊瞭蓋子遞過來。

王響愣在原地:“誰讓你亂花錢的?”

王將:“你拿那破杯子到外面去,裡頭的水都能凍成冰棍瞭。”

王響點點頭,接過杯子,轉身出門:“別瞎轉悠,下班瞭就回傢。”

新保溫杯就是好,能暖到人心坎裡。

雪花還在飄,積雪的街道上幾乎沒人。

王響從店裡出來,走向自己停在路邊的車,感覺離車不遠處的街角好像有個人影閃過,他往那邊看過去,卻什麼都沒有。

王響心裡有數,上瞭車。那句給龔彪的話,他也在心裡提醒著自己:勤通著氣,小心點兒。

隔著玻璃看到的樺城,似乎比真實的樺城多瞭一層模糊的濾鏡。人坐進車裡,隔著冰花看小旅社和洗浴中心的招牌,會覺得稍顯魔幻,熱風打在前擋風玻璃上又反彈,把網吧和私人影院的門臉變得扭曲。

龔彪開著車穿梭在這座雪中小城之中,看到這些地方,都會停下車進去詢問,片刻後又一臉鬱悶地出來。

等他又一次鉆進車裡發動車輛後,王響帶著電流幹擾的聲音從車臺傳出。

“傅衛軍總得有個住的地方。就算他有假身份證,也指定不敢住太好的酒店,隻要是能睡覺過夜的地方,小旅館、洗浴中心、網吧什麼的他都有可能在。挨個兒問,樺城這麼大點兒的地方,咱總能問著。”

龔彪回復:“這小子賊著呢,不好逮。”

王響也在開車掃街:“賊就對瞭,不能讓他藏到雪停的時候。我們就得轟他,把他從窩裡轟出來。”

聲信號變為電信號,打到雲層之上反彈回來,大概需要個幾秒,遇到某些不尋常的雲層,信號還會散射和損失,等電信號再被對講機接收,轉換為聲信號後,已經有瞭時差。

傅衛軍站在一處老式居民樓的樓頂,從這裡看下去,樺城的景色又和在車裡看到的不同。這棟樓雖然老,但在周圍的建築群中也算鶴立雞群。傅衛軍眼中的樺城,就像一座由平房和瓦房組成的小村落。村屋的瓦簷上遍佈積雪,一有人傢做飯,炊煙升起,積雪就簌簌落下。

傅衛軍也被夾雜著電流聲的對講機聲包裹其中。他一個人坐在樓頂的邊緣,手裡拿著臺對講機調臺,時不時往嘴裡扔個榛子,發出輕微的嘎嘣聲。

對講機不同的波段裡傳來瞭不同的隻言片語,顯然也是出租車司機的波段。

“紅星路口有查車的……”

“讓個三輪車給剮瞭……”

“待會兒去二梅傢搓兩把……”

他穿著黑色的羽絨服,一直在不厭其煩地調整著對講機的按鈕,聽一句不是就換一個頻道,不急不躁,不緊不慢。

“彪子——”

他的背影一下僵直起來,手裡的榛子停在瞭嘴邊。

“我到大賣場瞭,給小將買兩身衣裳就走。”

“別摳,買點兒好的。”

“屁話!那是我兒子!你走到哪兒瞭?”

從這句話中傅衛軍甚至能聽出王響嘴角肯定帶著笑意。

“大院南街。”

“行,我從大賣場出來正好沿著大院北街接著掃。再過會兒天也黑瞭,咱倆碰個頭,吃點兒熱乎的。”

“好嘞,師傅!”

傅衛軍翻身回到樓頂中央,細心地把榛子殼用白紙包好收拾幹凈,離開。等他到樓下,榛子殼混著白紙落入一片生活垃圾中。

對講機的另一頭,王響拎著兩個裝衣裳的袋子從商廈裡出來上瞭車。車輛緩緩向前,他抻脖抬頭看瞭看,前面的路牌顯示,一拐彎就是“大院北街”。

大院北街並不寬敞,王響的出租車拐過來,前面不遠不近的地方正好有輛小皮卡車。那輛車的後車鬥摞瞭幾十箱啤酒,那啤酒就用幾根繩子拴著,顫顫巍巍的,再加上雪天路滑、司機手生,因此車子開得特別慢。王響的車跟在後面過不去,他又是打燈又是按喇叭,但一直有對面的車開過來,他半天沒超過車去。

王響在車裡有點兒著急:“這車開得真不行……”

眼瞅著前面有個巷子,王響想著趁機超過小皮卡車,也就在此時,胡同裡猛地跑出個人影。那人貼著小皮卡車跑到瞭路對面,小皮卡裡的司機被嚇瞭一跳,下意識要避過那人,但他的車一扭,車廂後面的啤酒箱子一晃蕩,捆著的繩子就開瞭,十幾箱啤酒一下從後車鬥上摔落下來。

王響的車跟得緊,他一看情況不對,連忙躲閃,啤酒箱子一個壓一個碎瞭一地。王響的車本來剎車就不太好,在壓實瞭的雪地上轉瞭好幾個圈,差點兒撞到一側的門店裡。

到底開車的年頭多,王響經驗豐富,電光石火間躲過瞭這一劫。

小皮卡車司機從車上下來,腿都有點兒軟瞭,跟周圍的人語無倫次地解釋著。

小皮卡車司機:“我剛接瞭個要三十箱啤酒的訂單,這訂單要在規定的時間內送到,錢都先打過來瞭,有錢不能不掙啊。要怪就怪剛剛跑過去的那個人……”

王響從車上下來,摸瞭摸額頭。雖然他系著安全帶,但頭還是撞到瞭前擋風玻璃上,一摸額頭,手上都是血。

巷子裡的幾個路人都在往外頭跑,湊過去看熱鬧。

傅衛軍也夾在其中。他圍著大圍巾,正是剛才一閃而過的黑衣人。他看到王響從車裡出來,並無大礙,離得遠遠的龔彪正撥開人群吆喝著沖王響走去。

“咋的啦,師傅?”

王響置若罔聞,一直在人群中掃視,好像在尋找什麼。

傅衛軍把圍巾又往上拉瞭拉,悄無聲息地轉身,向著相反的方向離開瞭。

《凜冬之刃(漫長的季節)》